何平
即使不熱衷于考據,不去做細密的考小說的“本事”,稍微了解一點世紀初南京文藝生活,或者只是百度下小說里引用的詩歌,比如《愿景》《三個肉月亮》,我們也能知道《偽裝》的“南都”即南京,“明月”即南京文藝圈名人吳宇清。
吳宇清是詩人外外的原名。說他是詩人,其詩名生前不彰,雖然他自己印過一本詩集《洞》。小說《偽裝》里換作《窟窿》。類似的替換,無所不在地侵入到小說《偽裝》,曖昧現(xiàn)實和小說、紀實和虛構的邊界。語言制造的幻景成為另一現(xiàn)實,締造的是一個自定義的現(xiàn)實。事實上,當現(xiàn)實通過語言的制造和現(xiàn)形,對韓東而言,小說之現(xiàn)實一種,肯定不是簡單復刻或者仿真。
回到外外的詩集《洞》。在我們這個遼闊的文學國度,有過自印作品經歷的寫作者太多太多。而外外之所以是“詩人外外”,因為有一本詩集《我將成為明月的椅子》和詩集出版前后在網絡媒體空間流傳的數十首詩歌,而且這些詩歌得到包括北島、韓東、于堅、翟永明、宋琳、尹麗川、巫昂等在內的38位成名詩人的誠實推薦。詩集在豆瓣讀書也有8.2的評分。
“2017年9月26日下午3點,吳宇清從28層的高樓跳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這個事實的描述,來自吳宇清去世后的第二年2018年11月,當時還很有影響的非虛構平臺“正午”,李純那篇流傳甚廣的報道《一個叫吳宇清的男人決定去死》。韓東小說《偽裝》也是從明月的自殺開始寫起的。
《一個叫吳宇清的男人決定去死》有關于韓東的段落:
詩人韓東第一次讀到了吳宇清的詩。他們是多年的朋友,但韓東從沒見過他的詩。他先是震驚,而后愧疚——一位詩人對另一位詩人的“視而不見”,可能是詩人所能犯下的最不能彌補的錯誤之一。他說,“一個人的天才直到死時才被人發(fā)現(xiàn),盡管是身邊的人,慚愧,不安?!?/p>
韓東參與了外外遺作《我將成為明月的椅子》的編輯、整理和出版,他將“天才”的稱號賦予外外。這是韓東的“視而見”,雖然這種“視而見”是在外外去世之后的后知后覺。季羨林有一篇著名的散文,題目叫《賦得永久的悔》。對一個寫作者而言,生者對死者的“悔”可以借由文字不斷地釋放和疏解?,F(xiàn)在的問題是,韓東在吳宇清去世五年多以后寫一篇四萬五千字的小說僅僅是“悔”嗎?這首先得從《偽裝》寫了什么去想。
《偽裝》用一句話可以概括:南都(南京)青年文藝圈和文藝青年明月的文藝生活。當然,如果更準確一點,應該是南京邊緣或者非主流青年文藝圈和青年文藝生活。邊緣和非主流不需要多作解釋,我們回憶下上個世紀末韓東們的《他們》大概就能體會?!八麄儭笔?0世紀八九十年代南京有全國影響的詩人和小說家群體。《他們》是他們編輯的民間刊物。那時候,韓東和他的朋友們大多三十歲盈余四十歲未滿的年紀。追隨“他們”的年輕人則是更年輕的大學生們,像李檣和李黎等不過二十歲出點頭。
那是一個青春期荷爾蒙勃發(fā)的南京青年文學時代,但《偽裝》不是韓東對自己參與制造的曾經的文學黃金時代的咀嚼式的懷舊。懷舊所包含的黃金時代的喪失有時候只是一種自我神話的話術。韓東自動屏蔽了去往上個世紀文學黃金時代的通道,直接切入世紀初的黃金時代之后。他寫南京文藝生活用的是類似巴爾扎克寫巴黎的“風俗研究”。慶總、詩人老秦、《南都晚報》的副刊部主任魯南、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王峰和林元忠這群人,他們進入到21世紀,不過是20世紀南京文藝時代的剩余物?!段覀儭冯s志、如夢令酒吧、“我們”寫作網以及詩人之間的交游和嘻樂貌似還在時代的延長線上,甚至敘述城市青年文藝生活不能或缺的“男女”也依然如故。比如《偽裝》明月和齊齊、小瞿疑似的談戀愛,魯南和魔女貝貝網戀以及老秦和齊齊夜聊等等,就像小說寫到的:到處尋尋覓覓,就像一匹發(fā)情的騾子?;I辦“我們寫作網”時魯南尤其積極,為建立一個能夠獨立發(fā)表作品的園地只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大概是想借辦網站和女網友勾兌。魯南周圍充斥著文學女青年,但他總覺得網上的更勝一籌,至少更新鮮更不可預料。實際上我們都抱有類似的心態(tài),但如果說到心情的迫切,肯定非魯南莫屬。
交游幾乎每天都在南都(南京)發(fā)生,但不限于。小說至少寫到揚州、深圳和北京,所交往的也都是在文藝男女之間。從現(xiàn)實中上個世紀“他們”文學時代轉場到小說的“我們”文學時代,韓東沒有點明,但南京青年文藝生活事實上正經歷著風流云散的時刻。但一個時代的落幕卻成為《偽裝》“地下音樂之父”和買單王明月縱情文藝縱情聲色的時代。除了地震局的本職工作,明月的日常生活幾乎跨界游走在所有文藝領域:聽說他在藝大(南都藝術大學)兼職代課,講授電影寫作,也就是寫劇本。我真不知道他在這方面還有研究,但也不奇怪,明月就是一個文藝青年,有關文學藝術的一切、方方面面他都來者不拒。音樂、詩歌、文學、電影,現(xiàn)在是電影寫作,再加上他當電臺節(jié)目主持人時鍛煉出來的口才,我覺得明月是完全可以勝任的。這也讓我想起另一個問題,就是明月的收入。經那次在深圳向姐提醒,我開始擔心起這個買單王的日常開銷??磥硭吮韭毠ぷ?,這些年一直都在兼職(干音樂節(jié)目DJ亦是兼職),多了一份兼職在他也是順理成章的。
“我們”寫作群聲名鵲起,已接近巔峰。這個判斷在小說能夠確定的文學事實好像就是這一伙兒人的帶頭大哥,比如魯南和老秦出書變得容易,而且“接近巔峰”所耗盡的過去文藝黃金時代殘存的能量。然后,接踵而至的則是“氣氛大不如前”。還不只是氣氛?!耙郧?,這個圈子是以魯南為核心的,我在一旁輔佐之?,F(xiàn)在圈子的核心仍然是魯南,明月從旁輔佐。以前,我們的圈子主要還是談詩歌文學,男女是附帶話題,而現(xiàn)在基本上沒有人聊文學,話題一轉就奔下半身去了。”如此看,《偽裝》確實是一部羅曼蒂克消亡史,但韓東的《偽裝》不是挽歌。
羅曼蒂克消亡殆盡之后,時代仍然滾滾向前,《偽裝》明月的文藝生活從一小撮人的廝混擴張到書店這個公共空間。這或許就是我們今天很多文藝從業(yè)者向往“破圈”:明月從擔任這幫人的主持開始,后來竟成了先鋒的第一主持人,或者首席主持,絕對是首選的主持人或者是主持人A角。主持內容也不再限于詩歌、文學,一切和文藝有關的書籍出版舉辦活動時都少不了明月。影視、藝術、音樂,歷史、建筑、哲學,甚至美食和旅行,明月無所不通。
如果小說至此作結,無非是我們時代無數類似明月的或大或小的文藝達人的變形記。小說寫:“明月的這身裝扮很像一個藝術家,當然是被我們這幫人瞧不上的藝術家。他再也不是一個文學青年,拿腔作勢,不倫不類,已經完全找不到北了?!庇纱?,《偽裝》儼然要通向議論今不如昔“批判現(xiàn)實”的小說。然而,《偽裝》并沒有。小說寫到此,一切都是《偽裝》的“偽裝”。
以明月跳樓自殺為界,小說接著寫。自殺前,活在我們中間的明月只是明月的“偽裝者”。自殺成了明月偽裝脫落,真身現(xiàn)形的時刻。魯南讀到了一家微信公號上刊發(fā)的明月的詩,驚為天人?!斑@怎么可能呢,他怎么可能寫成這樣?這明月寫詩嗎?寫過詩嗎?”明月已婚,妥妥的一家三口,卻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未婚青年。明明是一個極具天才的大詩人,卻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文學青年,情調兮兮得不行。明明是一個厭世者以致最后跳樓自殺,卻把自己偽裝成一個快樂的白癡……吳宇清(外外)的詩集《我將成為明月的椅子》出版,韓東寫道:
我們從來沒有想過,外外熱衷于談論文藝并不是為了混世,他的誠懇在偏見下反倒顯得虛假。有時外外也想聊點深入的,但無人接茬,因此就算有這樣的想法,他也只會三緘其口。沒有人覺得外外是一個可以討論嚴肅話題的對象。我們對外外的忽略是雙重的,既忽略了他的寫作,也忽略了他在圈子里以特有方式的存在。作為一個詩人,外外于是便成了這樣一種隱者,隱于圈子的最核心區(qū)域,并非隱于市井,更非山野或者廟堂。經過近20年如此這般的時光,連他也將自己騙過了。
在這里,“我們從來沒有想過”的“我們”是一個復數。這個復數是韓東這個“我”在其中的復數。如果意識到在詞與物,在語言和世界的關系上韓東對中國當代文學所作的貢獻,韓東之“從來沒有想到”的主語,是一個對日常生活比絕大多數人甚至絕大多數寫作者有洞悉和澄清能力的詩人。以此觀之,韓東寫《偽裝》可以理解為一次自我反省和批判。這種反省和批判是對世俗生活無所不在的人和人的默契和隔膜,也是對詩人感受世界的可能和局限的提醒。我們常說“文學是人學”,所謂“人學”說到底是以自我之生命理解他者之生命的去偽見真的“人之學”。對詩人和小說家而言,人之學不一定是知識,而是頓悟的一刻。小說《偽裝》寫到這一刻的降臨,在明月之前一起去揚州:
站在木樓梯上我看見了樓下的明月。他坐在一把靠背椅上,懷抱一把吉他撥弄著。低頭且抬頭,目光和我相遇,又低下了頭,兀自吟唱不已,乃至于綿綿不絕……
明月坐過的那把椅子上已經沒有明月了,也沒有其他人。那把椅子上放著一把吉他,感覺上是那吉他自己發(fā)出了聲音。我看明月,再看樓下的椅子和上面的吉他,來來回回看了好幾次,樂聲和吟唱終于停止了。
小說的這一刻還有更昭然若揭的,比如明月和老秦互換電腦,比如明月自殺前的電話?;蛟S溢出《偽裝》文本的審美意義,我們熟悉的那些人中間,有多少人曾經向我們顯形他們的渴望被看見、渴望被聽見。即便止于小說《偽裝》,渴望被看見的是詩和才華,渴望被聽見的是無法承擔的隱痛之后微弱的呼救。這是非虛構如此發(fā)達的時代,我們仍然需要小說的理由;也是已經有了《一個叫吳宇清的男人決定去死》,韓東還有寫《偽裝》的自信和勇力。
特約編輯 驀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