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小河邊光禿禿的老楊樹梢,一只斗笠大的鳥巢隨風(fēng)搖晃。
寒風(fēng)刺骨,雪花星星點(diǎn)點(diǎn)飄落在蘇南原野。全隊社員在清理著麥壟溝泥,仿佛怕惹著鳥巢中的烏鴉作祟,都悶頭忙著各自手中的活計。不過,時不時的,總有人面朝山道的東頭,滴溜溜轉(zhuǎn)著眼珠子。
我知道這些人的心思,三天前就分了紅,離1977年的年關(guān)不足十天了,美男子咋還不見影兒呢?
美男子叫季銀巧。這名字偶爾從爹嘴中聽說過。但村里人好像從不提他大名,當(dāng)面背面都這樣叫,美男子。
在我們這個偏僻山村,美男子與村里人的新年是捆綁著的。從記事起,大凡在每年年關(guān)分紅前的一段時間,我那平時總愛活在自己心事里的娘,就會在晚上邊貼著油燈低頭做針線,邊對躺床上的爹作開支安排:“老鼠身上也要層皮,待美男子過來,手里再緊,總要為娃們買幾件沒補(bǔ)丁的。新年,個兒都躥起來了,也好讓他們抬頭出門?!?/p>
竹床吱嘎作響,回話與平時的咳嗽聲沒啥區(qū)別:“哎,嗯嗯,嗯,哎哎?!?/p>
爹患了多年肺結(jié)核,只要牛鼻子不打鼾,喉嚨口就斷不了咳嗽。
初識美男子,是兩年前的事。那陣,16歲的我剛初中畢業(yè)回隊務(wù)農(nóng)。好像有內(nèi)線,生產(chǎn)隊分紅的第二天午后他就趕來了。
環(huán)山小道在一片雜樹林間。美男子一冒頭,第一個發(fā)現(xiàn)他的竟是壞了只眼睛,人稱“獨(dú)眼龍”的春叔。
春叔是個瘦高大個,喉嚨沒肉,嗓子眼塞得進(jìn)拳頭,只要他開口,就像村東小廟門前白果樹上的那口銅鐘響了。
“咦,這不是美男子?美男子來啦!”
我循聲抬頭,就見到百十米外一個陌生的高個男人,正快步跨下山溝溝上那座兩尺寬的石板橋。
眨眼工夫,這人在環(huán)山機(jī)耕路上緊走幾步后,就立住腳,背著山溝,將肩上一頭搭在胸前,一頭掛在背上,中間用一根白布帶子連著的兩個灰色大號帆布包卸了下來。
雖是大伙兒心里都熱巴巴盼著,但春叔油腔滑調(diào)慣了,怕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抬了頭會惹他笑,故田頭都沒人理會他。
是春嬸緊跟著自己男人喜氣十足的一聲:“不是嗎?真是美男子呀!”小隊里男男女女八十來號勞力,這才齊抬頭,接著更是異口同聲:“啊,美男子……”
山溝溝邊的機(jī)耕路高過田頭三尺,像個戲臺。美男子高高地站在路上,一手整著銀灰中山裝因背包弄出的皺褶,另一手順了順油光烏黑的中分頭發(fā)后,如登臺的演員,先雙手互搭,搔首弄姿擺了個花旦“亮相”動作,然后用特顯親切還帶有幾分女人腔的滑稽樣向大家打著招呼。
“好哥哥好弟弟好姐姐好妹妹好伯伯好嬸嬸好公公好奶奶們好,美男子為你們送新年來啦!”
一個大男人,薄紙似的嘴唇一陣咿呀念經(jīng),馬上引得田里的男女老少熱血沸騰。金芝姐這般少婦們就會突然之間像蒼蠅被掐了頭,沒魂似的一撥兒丟了農(nóng)具率先沖了上去。
山里人傳統(tǒng),平時玩笑有度,行為有規(guī),可見了美男子的當(dāng)口,女人們的傳統(tǒng)就好似都溜進(jìn)了自己的馬桶,還加了蓋子。好笑的是在田間齊刷刷撒腿沖向銀巧時,這些婦女在高低不平的麥壟上已如百米沖刺,仍生怕自己腿短,搶不過別人,嘴里還不斷“呀呀”尖叫著,為自己加油。
美男子就像塊大磁鐵,不僅女人,竟連男人同時也會變成廢銅爛鐵,一裹兒被他吸著。
亂紛紛的場面。美男子周邊瞬間就成了個熱鬧集市。
美男子急急交代:“老規(guī)矩,洗手,擦手!大家先凈手喲,都要試衣,千萬別弄臟這些一等一的名貴衣服哈?!?/p>
春叔也湊上去了,他處在人堆外圍,邊把雙手在露著黑乎乎的棉絮上反復(fù)擦拭,邊樂呵呵地對被女人擁著的美男子嘟囔:“美男子,你哄個鬼?。±献拥莫?dú)眼屬探照燈,你敢賭咒這衣服里沒幾件是死人家里丟掉的貨色?都知根知底,娘的,漂亮話少來,窮山溝溝的人,錢不好掙,你快將這些衣服多打些折扣才是!”
美男子忙里不忘扭轉(zhuǎn)鴨子樣長的脖子笑罵春叔:“臭嘴,賤骨頭,盡作孽!天不亮上茅廁還求個好兆哩,大過年的,你就提那個不該提的字眼?美男子啥時虧待你了,就要作對?”
春叔是戲精,馬上拍起馬屁:“好,好!美男子扛來的衣服,可都是從上海城有錢人家里用大價錢買的,才穿了一出水兩出水,寶哇!得著就是拾著大便宜,快搶喲!”
鄉(xiāng)親們已等了段時間,不用人鼓動也在搶著適合各自家人的衣服。
“雖說搶到就是賺到,但還總要對號入座喲,有一件藍(lán)格子白線條的毛料外套可是專為金芝妹妹千挑萬選準(zhǔn)備的,誰搶也不成,只有那套裝得下她胸前兩個七八斤重的嫩白葫蘆哈!”
正彎腰翻搗衣服的金芝姐聽了倒也不忌諱美男子的輕浮,反一本正經(jīng)在高聲嚷嚷:“有我的專利產(chǎn)品?哪個拿去了?買衣講究個合身,可千萬別亂點(diǎn)了鴛鴦譜。”
美男子夸張地吆喝,金芝姐沒臉沒皮的應(yīng)話,人群又起“喔呵呵”一陣哄笑。
“十幾年往來的感情,哪個身上有幾斤骨幾兩肉咱不一清二楚?”
美男子一邊口吐蓮花,一邊順手將手里捏著的一條褲子,輕抽了一下面前正低頭挑衣的春嬸那高高翹著的大屁股:“洪春婆娘,喏,這條燈芯絨女褲是你的絕配!屁股裝滿個大腳盆哩,不對著號尋街走巷求神拜佛,還真能讓你穿得一件滿心歡喜的衣服?”
美男子這話妖里妖氣,分明是對春叔剛才一通不敬的溫柔回?fù)?。馬上要掏真金白銀,春叔識苗頭,在一片哄笑中,樂呵呵回了半句“看美男子你這婊子樣的嘴……”便閉了口,用獨(dú)眼緊盯著春嬸搶在手中翻看的衣服。
娘也加進(jìn)了搶衣隊伍。家里五男娃,只要搶著男式的,從一米八個子的哥哥,到還拖著鼻涕的小弟,大不了半夜娘自己動下剪刀針線,總有人可以穿得了,所以,買衣不關(guān)我的事,我走近人堆,純屬湊熱鬧。
畢竟是一年里頭趟過來,美男子帶來的兩大包幾十件各式男女衣褲,轉(zhuǎn)眼都有了主人。
“春風(fēng)萬里為君吹,君為春風(fēng)常感懷。來,來,來,各位即使不體諒美男子為你們付出的一年辛苦,也要對得起咱下了公共車走了五里山路流的九斤八兩臭汗,該解腰帶解腰帶,該解褲帶解褲帶,大大方方松腰包吧!”
金芝姐貼著美男子,先接了口。
“滌綸布的領(lǐng)子已起了厚厚一層毛繭頭,至多三成新;一條混紡褲子,看,布眼都洗出來了,估計主人少說穿了五六年,一上一下,我氣量大些,美男子,給你個10塊總說得過去?”
此刻,金芝姐已把那件藍(lán)格子白線條的毛料外套穿在身上舍不得脫下來,加上她話里的巴結(jié)樣,讓一秒鐘眼珠轉(zhuǎn)動十次的美男子耳聽眼瞄早就見了底。
“嘖嘖、嘖嘖,人見人愛鬼見鬼愛,連菩薩見了還要起春心的好妹妹喲,個子一米七,這前邊兩個角兒,后邊的一個翹兒,真正衣服架子呀!”
美男子嘴中說著奉承話,身子繞著金芝姐打了個圈。他假裝已細(xì)細(xì)端詳了一番,將頭幾乎貼著金芝姐耳朵,神神秘秘地滑動兩片嘴皮子,“乖乖個隆咚,哥打保票,就是城市單身后生,要見了好妹妹現(xiàn)在的樣,半夜還不要摸著自個兒大腿根嗯哼去了半條命?”
美男子再打金芝姐圈兒。
借著為金芝姐試衣,美男子一雙白嫩得像女孩的手,又是捏她屁股又是撫她胸脯,嘴里還一頓正兒八經(jīng)樣的連珠炮響:“嗯,嗯嗯,憑好妹妹這身行頭的殺傷力,新年里,好妹妹你必定再做新娘!”
三圈兒結(jié)束,美男子左手叉腰,右手捏拳在金芝姐頭前畫了半圈,又好似發(fā)誓般表態(tài),“嗯,好妹妹可不會辜負(fù)貼心貼肺的好哥哥的一片情意!這樣吧,這么全新的一套行頭,上海城里么,低不了300,好哥哥給你天大情面,兩折成交!”
我看著眼前的一出戲,心中犯嘀咕:金芝姐應(yīng)該被美男子弄得暈了吧?明吃了人家暗虧,不僅沒見半點(diǎn)生氣樣,反倒樂得眉飛色舞。
回頭一想,美男子是吃準(zhǔn)金芝姐的,否則這么大場面他不敢如此放肆。
金芝姐的身條沒說的,要是臉上沒有烏云般的黑斑,絕對美人兒。只是可惜,她命不好,結(jié)了婚三個月,肚子還沒鼓起來,男人便在另一個大隊的石礦丟了性命。雖是帶回5000塊賠償,一是有克夫之嫌;二是一對大胸,干農(nóng)活多少受些影響;還有就是心氣高,22歲做了寡婦回娘家隊重新落的戶,單過,3年過去,至今沒主。
金芝姐不知是招架不住美男子的甜言蜜語,還是讓他的一番動作亂了春心,開始讓步:“好了好了,15塊成交吧。坦白說,收這舊衣你花不了5塊,賺我10塊,抵我生產(chǎn)隊一月工分錢了,美男子,你也得知足?!?/p>
“看看,看看,嘖嘖,體諒哥為你下了的心思了吧?好,千金難買一個愿,你好哥哥就一爽到底,45塊,一折半成交!”
我是真見識了啥叫伶牙俐齒,啥叫三寸不爛之舌,反正金芝姐最后在美男子的又一陣甜言蜜語外加身貼手摸中,十分情愿地用25元結(jié)了賬。
也有不吃美男子這套的,春嬸就是其中一個。
“美男子,窮人過年,有件沒用針線補(bǔ)過的就行。喏,兩件娃兒衣,加我的一條長褲,原本都是紅的藍(lán)的,洗得現(xiàn)在都見了白底子,坦白說,在城里這就是垃圾,算你美男子聰明,會廢物利用,你這張八哥嘴就唱價吧,洗衣工夫外加順帶捎來的路費(fèi)統(tǒng)共要我放多少血?一塊還是兩塊?當(dāng)然,念你靠這行吃飯,再加個幾毛也好商量。”
春嬸已跳下機(jī)耕路,口氣又是玩笑又打真,她將幾件衣服緊緊抱在胸口,還側(cè)著個身子,好像怕被美男子再搶回去似的,做著隨時準(zhǔn)備溜走的樣子來拿捏美男子。
“唷唷,嘖嘖,看我好嫂嫂的樣,搶著美男子送來的衣服,摟懷里就當(dāng)半夜摟著美男子了吧?好,就沖嫂嫂愛我這份心,白送嫂子好了不?只是我的好哥哥獨(dú)眼兄想必不會答應(yīng)呀,天上不會掉餡餅,他能讓你我明里生出這份情?”
春叔中計是自然事,“嘿、嘿,嘿”訕笑聲中放話:“山里人,人窮志不短,只要美男子你別盡打大雷,買衣錢,總不給你落笑的?!?/p>
春叔尚不滿40歲,張著大嘴露出滿口黃牙時,花白頭發(fā)下的額頭,就有了像老母豬頭樣的深深皺褶。
得了衣服的,各自散開在試穿,我就有機(jī)會貼近了美男子。
真正城里人??!離他兩丈哩,一股淡香就會涌進(jìn)我鼻孔。難得的雪花膏香,我深嗅一下,這才感覺這股香味中也有些兒酸臭,該是美男子身上出的汗味。嗯,除了香,就是帥,一米八上下的勻稱個兒,微微翻翹的濃眉有半寸長,水靈靈的眼睛不開口好像也在告訴人舒服的事,挺括的中山裝,褲子上燙得筆直的線條,直通腳上擦得锃亮的栗色皮鞋。
這派頭,嘖嘖,電影里見過,真正的叛徒才有的模樣!
哦,當(dāng)然不止這些,臉上、脖子上連同十個手指頭,大凡裸露的皮膚,沒太陽照著也白到反光!一排碎玉般的牙齒,像抹了些口紅的嘴唇,讓你懂得唇紅齒白一詞的出處!哎呀,總之,難怪女人們丟魂落魄,季銀巧,貨真價實的美男子!
正打量得勁兒,我忽然就會內(nèi)急。
發(fā)育當(dāng)口,周邊滿是人,我趕緊踱過石板橋,到山道邊的雜樹林避人撒尿。
山道高過機(jī)耕路半個人。冬日的雜樹林沒一片樹葉。尿畢,透過稀疏的雜樹林,我順眼俯視了下邊仍嘰喳喳的一堆人群。
我突然間像見了鬼,驚得合不攏嘴!
天地良心,我是毫不經(jīng)意間發(fā)覺了美男子的秘密!
這是美男子嗎?怪不得始終背貼山溝側(cè)臉迎人,我初以為他是城里人高高在上做派慣了,咋知道老天會這樣造人?美男子的半個臉,確切地說,是那左臉,90%以上部分竟是胎記!且這胎記就像是人故意為他畫的,是大花臉那種!千真萬確:鼻梁為界,一邊猶如剛煮熟剝了殼的雞蛋般光潔、細(xì)膩、嫩白,另一邊呢,竟會是大片漆黑色!不,不準(zhǔn)確,近左耳根處更恐怖,是一條帶狀青紫色!
我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陣寒意,青面獠牙,是怪物??!
究竟是生意人,會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也就在我暗暗打量美男子才幾秒鐘,就會讓他發(fā)現(xiàn)了我,并察覺了我的驚恐神色。毫無疑問,他馬上明白了我這驚恐的來由,瞬間,兩道兇狠的目光如同利劍般從雜樹林穿射而過,與我投向他的目光短兵相接。我這才明白過來,私下盯人家短處看,憑美男子現(xiàn)出這般怒不可遏狀,是不可饒恕的。
我心犯慌,立馬低頭轉(zhuǎn)出山道,跨下石板橋,回到自己原來干活的田頭,拿起麥鏟低頭鏟起了溝泥。
看了不該看的,即使鏟了十幾下溝泥,心頭仍十分惶恐,我擔(dān)心后果馬上顯現(xiàn)。
隊里男女老少近二百號人,十幾年生意下來,哪娃是從哪個女人褲襠里爬出來的,又是哪個男人下的種,美男子心里就像生著天眼一樣清楚,娘可是也搶了些衣服在手的,說不準(zhǔn)美男子從此就不賣舊衣給我家呢?至少,娘嘴拙,還價兇不起來,每件衣服多收個八毛一塊,一件衣服不就多出了一碗紅燒肉的錢?
此刻的美男子兇狠的目光一定還在掃視我,我是急中生智,得示弱。
我悶頭死勁干活!
我得讓美男子知道我已認(rèn)了[從],讓他曉得,我會把這秘密爛在肚子里,讓他寬心寬心再寬心。
大概也就一支煙工夫后,我聽到了從美男子尖細(xì)的嗓子叫出了我的綽號,雖是他說與我娘聽的,可很明顯,有提示我的意思。
“湯阿寶家的好嬸嬸,美男子知道你厚道,全村數(shù)你不會還價,家里又有只藥罐子,手緊,偏又是最后得手了幾件剩貨,喏,先說這條褲子,還有六成新,看你那個大頭二娃在田頭悶聲干活一點(diǎn)不偷懶的好社員樣,算我獎他的了!另5件上衣,成本不止20塊吧?美男子今兒大發(fā)善心,半送半賣,一張10塊的,清賬!”
美男子的話顯然十分友好,聲音也恢復(fù)了初始的甜蜜質(zhì)感,我心頭這才如一塊石頭落地。我偷偷用衣袖抹了把額頭上冒著的冷汗,心頭默默念道:“乖乖,這險總算過了吧?”
晚上,全家人圍繞著一張缺角的八仙桌,一陣咕嚕咕嚕的喝粥聲剛過,娘就把白天得的幾件衣服都抖摟出來,讓我們兄弟幾個分別試衣。娘仍沉浸在驚喜中。
爹是隊里豬倌,不在買衣現(xiàn)場,當(dāng)聽說這一堆衣服才花了10塊錢,始終不信。
“孩他娘,把油盞燈挑亮,讓娃兒們看仔細(xì)些,是不是有衣服縫補(bǔ)過?5件半價,還白送大頭老二一條褲子,你又不是金芝她們這些小婆娘,讓美男子好圖個捏屁股的便宜,咋就白得這么個大好處?”
不僅爹感到詫異,連娘也覺得好生奇怪,但在燈火中經(jīng)幾雙火眼金睛逐寸細(xì)瞧,并未發(fā)現(xiàn)有縫補(bǔ)痕跡。
爹抓了抓亂草似的枯白頭發(fā),一對小眼睛馬上瞇成了一條細(xì)縫,氣喘喘中喜滋滋地對娘說道:“真顯靈了,哎……昨晚我做了個夢,夢里,我去趕集,路上見著一沓錢…….哎,今兒個美男子至少讓了咱十幾塊啊,不是真應(yīng)了它?”
白天由禍變福,讓家里得了個大便宜。半夜,全家人沉在一片打鼾聲中,我卻依然還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梁上的老鼠邊打架邊嘰里呱啦,習(xí)慣了,一點(diǎn)沒耽誤家人睡覺,也沒影響我解心頭疑團(tuán)。
因為每年也就年關(guān)前來幾天,我確實是第一次見著美男子的真模樣,但毫無疑問,村里大人們有哪一個不知他有半臉胎記?大家叫他美男子,這不明顯就是揶揄他的綽號?他咋就把這不雅之稱當(dāng)作個寶貝,這不變態(tài)?
我恍然大悟:季銀巧,這姓一定不是真的!這季,該是“記”,“記銀巧”,標(biāo)明這也是他的另一綽號啊!他的兩個綽號相比,這“記銀巧”是一張實打?qū)嵵S刺標(biāo)簽。“美男子”則不同,銀巧從身高、皮膚到打扮,包括他那另半個臉,真比得上電影明星,名副其實的美男子。只能說,是村上人聰明,??慈撕玫囊幻?,一聲聲美男子,讓季銀巧就對小村人個個有好感,讓他會更實誠地為村上人服務(wù)。而銀巧呢,生了個陰陽臉,不自卑也敏感,平時的打扮也好,大場合上,把另半邊臉始終藏著也好,不就是這心思?他忌諱這個“記”字呀!
不過,我還有一點(diǎn)想不通,美男子的大花臉,大人們心里想必明鏡似的,可長這么大,就從沒聽村里人提起過,連父母兄長也從未在家里說起過這事,這就有些稀罕。大人們當(dāng)面叫他美男子可以理解,背里叫美男子也屬正常,但山里人總對奇人奇事有興趣,遇著這么個花臉、花里胡哨的老光棍,女人前更犯花癡,這是鄉(xiāng)下人閑時的話題人物呀,偏就從沒人尋他開心,怪。
犯了一夜迷糊,第二天早上去村西干活的路上,我忍不住私下與同行的哥哥咬耳朵:“哥,美男子是個大花臉……”
哪知哥聽了放著臉低聲兇我:“這敢議論,了得?想咱全村人跟你遭殃?”
我不知后果這么嚴(yán)重,連聲道:“我是撒尿時從林子里見著的,暗處……他沒見我……”
“爛肚子里!”
三哥把話講得很絕,隨后,他獨(dú)自扛著鐵鏟挺胸往前,一個人走了。
這年,美男子連著3天送衣服過來。后來知道,這是他習(xí)慣,頭天是做賊一樣的,屬蹚路,曉得生產(chǎn)隊分紅的大致情況,憑隊里人口袋的錢,決定送衣服的量。大凡送三次,全隊男女老少,大致每人就都有件像樣衣服過新年了。
后來我又知道了關(guān)于美男子的些許事,那些消息讓我對美男子的想法影響極大,從此,我就再也沒有在任何人面前議論過美男子,這不僅出于感激,還有同情。
是金芝姐親口告訴我的。
那是來年的事。
那天,隊長慶生叔安排我與金芝姐為梨樹治蟲。
生產(chǎn)隊在村北的山坳中,沿山腳有一片山地,是村里的梨園。
山腳下有一個丈余大的水塘。塘中有幾個拇指粗的泉眼。下午了,日頭依然烈得很。農(nóng)藥氣味中有劇毒,大熱天還得戴著口罩干,得突擊。個兒躥起來的我,除干好自己的活外,還搶著為金芝姐裝水、加藥,幫著背桶。我努力降低些她的勞動強(qiáng)度,好讓她少受些罪。
兩個多小時過去,終于完成任務(wù)。
卸了背上的噴霧器、防農(nóng)藥水的尼龍膜,汗水讓兩人如同淋了場大雨。
蹲在水塘里各自用生產(chǎn)隊發(fā)的肥皂清洗。讓濕衣沾著肉實在難受,我索性背著金芝姐脫下背心,在水里搓了搓。隊長派的下午工,早干完早歇手,但休息可以,收工回家,可得等到太陽落山前才使得。這是隊上規(guī)矩,全隊社員不論干啥,得同時收工。雖是梨成熟還要幾個月,松林邊的看梨棚早已搭好。兩人說好的,洗好去那里乘涼,歇腳。
我先去了十丈外的茅棚。日頭烈,晾曬在棚外竹竿上的背心,本就擰得干,再照個幾分鐘就會收水。金芝姐是女人,洗呀擦呀的要有一陣,待她進(jìn)棚前我再穿上,來得及。
金芝姐進(jìn)棚時,我早已穿好背心,雙眼正緊盯著茅棚后那棵野柿樹上一只跳躍著的松鼠。
茅棚的檐口勉強(qiáng)兩米高,四周的下半截用稻草扎的草扇擋著風(fēng)雨,高過人腰處,除了四根毛竹做的立柱,便再無遮掩。巴掌大的空間,放個竹片床架后,人就轉(zhuǎn)不得身。
“快,才兩年,大頭二娃成了美男子?!?/p>
金芝姐姐招呼我,我側(cè)臉一笑相迎,她鼻子里冒出的重重呼吸,立馬就像氣筒般直掃我臉上。
金枝姐貼我坐下,竹片床一陣嘰喳響。
單獨(dú)與女娃一起,我的心怦怦直跳。實說,大概這就叫青春期。
借著金芝姐夸我是美男子,我順口回她:“美男子年關(guān)才來哩,他來就送專為姐選的好衣服……”
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咋會有膽量跟她說這話。
雙眼緊盯我的臉,盯著盯著,金枝姐的臉就有些發(fā)紅。她把左手搭在我大腿上,還將手指一如老師上音樂課時在按風(fēng)琴鍵,悄悄地一壓一壓。這讓我立馬想起這兩個人見面時的輕浮樣,當(dāng)然,還有村上人背她說的許多不是,我心里就多少有了些看輕她的意思。
“嘻……”金芝姐笑了,笑聲如藍(lán)天飄過一朵白云般自在、干凈,這讓我緊張的情緒漸漸松了下來。
拿下放在我腿上的手,金芝姐撩了一把散落額頭的劉海,依然笑瞇瞇地端詳著我。迎著她臉,我見她的眼睛明亮得就如山塘里的泉水一樣清澈。
“他……”金芝姐微翹的嘴唇先是對我連抿了幾下,接著就長吁了一口氣,好像有心事上了心。她緩緩轉(zhuǎn)過頭,將視線投向了茅棚外百十米端的山道。
剛剛還是少女般潤紅的臉,一轉(zhuǎn)眼,就讓山風(fēng)吹得沒了蹤影,我又見著了一個另類的金芝姐:臉下是雪一樣白的脖子,臉龐呢,是兩塊巴掌大的黑斑,這很快就讓我心中將她與美男子聯(lián)系在一起,不是天意?數(shù)學(xué)上有合并同類項一說,這兩人不天生就是一對?都有雪花似的白嫩底子,卻又同樣花臉。
一種同情心油然而生,金芝姐的日子并不好過。
我聽村上女人們背后議論過,出嫁前,金芝姐是全大隊少有的美人,是死了男人后變的臉。有人說她是讓心事壓的,這我相信。還有人迷信,說是死鬼不放過她,讓她變丑,是不肯給她再找著如意男人的機(jī)會。
山鄉(xiāng)人規(guī)矩多,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金芝姐是家中長女,后邊還有四個妹妹、一個弟弟,成寡婦回村來全家沒意見,進(jìn)家住萬萬使不得,隊長做主,將一間倉庫讓她臨時落腳。誰想這“臨時”一拖就幾年,再不找人嫁出去,隊長肩上有壓力。金芝姐要面子,不更急?想來這倒很可能是金芝姐花臉的根了。
“隊長牽線呢……算了,甩包袱的意思,但姐終要走.....姐是寡婦,長相又……只能說小他十幾歲算個優(yōu)勢吧?!?/p>
我脫口而出:“姐有錢呀,錢壓他一頭?!?/p>
這兩年我也知道美男子一個大概,他父母走得早,兩弟兩妹,負(fù)擔(dān)有多大?說是工人,其實就是個工廠燒開水爐子的,能掙幾個錢?這幾個累贅,讀書、成家,都靠他。也是他腦子活,空余時間,一年四季,走街串巷收舊,盡當(dāng)?shù)?dāng)娘的責(zé)。
“他最小的弟弟去年成了家,忙了這么多年,自己過40歲了,現(xiàn)在除了一張利嘴,啥也沒落著。我呢,帶回的錢也差不多貼給了娘家。兩個人,半斤配八兩吧,能成,將就過唄?!?/p>
說著,金芝姐又是一聲長嘆。
回頭再看我,金芝姐好像把心事一下吐光了似的,臉上又泛起一片我從未見著的羞澀樣。
金芝姐在我右側(cè)。她先是低頭用左手在我右肩胛處輕劃了幾下,忽然間就會冒出一句,“借弟個膀子給姐靠一下……”說著,就會很自然地雙手摟著我的脖子,把頭擱在我肩上。
不知是同情心占了上風(fēng),或是有一種大男人的英雄氣概,總之,她摟抱著我時,我心里竟然沒一絲尷尬。
一股女人的體香味強(qiáng)烈地灌進(jìn)鼻孔。
金芝姐長長的頭發(fā)撒落我肩頭,發(fā)梢如一排羽毛扇子輕輕劃動我的肌膚,這讓我忽然間感到渾身上下很不自在起來。在我鼻子噴著急切的氣息中,就聽見屁股下的簡易竹片床架突然“咔嚓”一聲響,我與金芝姐頓時跌落在地。
那次以后,我心里認(rèn)可了金芝姐姐。她心地好善良啊,她日子也難熬??!
我半夜時常在床上看著從稀疏的瓦縫中滲進(jìn)的月光,想象并祝福:姐啊,快了,美男子就快把你娶走,兩個好人在一起,總有好日子過的。
是的,從那天開始,我把美男子認(rèn)作了好人,這不僅僅是因為他賣給我家的衣服打了太大折扣,更多的,是金芝姐說他的好。讓一個好女人想著要嫁的一個男人,人不好,殺她頭都不會啊!
金芝姐也知道美男子的另半個臉。
那次竹床散了架,好像舍不得與我分開似的,人、床落下地,金芝姐依然摟著我沒放,只是兩人變了個姿勢,我的頭貼著了她的胸口,聽著了她怦怦亂跳的心。
就這個時候,我心偏袒著金芝姐起來,我怕她不知美男子老底,輕輕咕噥,“美男子,花臉……”
聽過這話金芝姐松開手,站起了身,順手把我也拉了起來。她偏頭看著棚外,聲音小得好像只能讓我一個人聽,“知道……他姓周,別的村叫他‘記銀巧,是笑話他……”
這時我才清楚,“記銀巧”真是綽號,這“記”不是季節(jié)的“季”,不是紀(jì)念的“紀(jì)”,是胎記的“記”。
既然知道,我為金芝姐叫屈:“姐不虧?”
“心好,身體健康,對我有意,還講究啥……隊長就是把脈著他待我好才敢放膽牽的線……”
也是,漂亮不能當(dāng)飯吃,美男子會賺錢養(yǎng)家這是大家看到的。
從那以后,我就格外注意金芝姐,總有為她分擔(dān)些的意思。
我剛發(fā)育,還屬大半勞力,上年才拿6折工,比女人拿的8.8折還少許多,所以隊長安排農(nóng)活,常把我交給金芝姐,由她帶著干活。
這年深秋的一個下午,慶生叔讓我倆去北山坳割稻。山腳下的八分山田,是學(xué)大寨時將一個小泉水塘平整出來的,常年積水,割稻子麻煩得很,每割一把,都得拿到山邊攤曬,待曬個幾天太陽才能打捆后挑回打谷場脫粒。
山田蛇多,又是赤腳干活,我怕金芝姐割稻時讓蛇嚇著,自告奮勇,我負(fù)責(zé)割稻,由她把稻稈抱上山邊攤曬。
“二娃照顧姐呢,年關(guān),看來你又要多得一條新褲。”
“串家收舊也都是真金白銀,盡送,人家就不吃飯哈?姐尋我開心哩?!?/p>
才割了十幾分鐘,金芝姐就蹦出了這話。以為她是開我玩笑,應(yīng)她時,我頭也不抬,只顧用鐮刀飛快向前割著。
慶生叔肚子里有一把好算盤,人多不開工,八分田的稻子,連割帶搬,兩人,一下午的活,偷不得半點(diǎn)懶。
“誰叫二娃子你這么討姐喜歡哩,今年必定再送?!?/p>
“姐還做得了美男子的主?”
我本只是感到好笑,但轉(zhuǎn)眼,這才想起了上次她對我說過的事。我停刀抬頭,驚訝道,“姐,今年發(fā)喜糖嗎?”
我既有猜測又有祝賀的意思,口氣絕對涂了層蜜。金芝姐正低頭在我一側(cè)抱稻,聽我說過,朝我像娃兒似的頑皮一笑,賣了個關(guān)子,“割完,姐告訴二娃秘密!”
也好,反正就是這些活,早干完早歇!
好奇心作祟,我刀下生風(fēng),金芝姐在泥濘的山田中來回小跑,四鐘點(diǎn)不到,八分稻子全“請”到山坡上睡覺了!
“就一年,看著二娃你成了小伙。乖乖,那干勁,年關(guān)評工,姐為你爭工分!”
“謝姐關(guān)心哈。姐能做美男子的主,生米成熟飯了?為姐開心!”
屁股下擱了塊黃石,山道邊,兩人肩并肩曬著不溫不火的太陽,我設(shè)法套金芝姐的話。
本來一臉黑氣的金芝姐,此刻有紅暈覆蓋了。她的嘴唇先是向我一尖一翹,然后兩彎蛾眉向上一掀,水靈靈的眼睛馬上就生出亮閃閃的光澤。她不忘悄悄為我打預(yù)防針,“事情剛發(fā)芽,屁股離了地兒,可……”
我鄭重其事,“事關(guān)姐名聲,發(fā)喜糖前,亂說,不就送了我姐前程?”
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這,金芝姐心里比誰都清楚,也正是她聰明,防著,從不輕易與男人說話,更別說交往,所以隊里沒聽見有人傳金芝姐的閑話。至于場面上與美男子打情罵俏,這反倒沒人在意,隊上人全明白,一年與美男子照兩三次面,嘴上抹油,來的都不是真的,為的是掙一個臉熟好省一些錢。
“他人滑哩……前陣子,一個午飯時間,竟托他小妹摸到倉庫,知道嗎?他妹子嫁錢家大隊,離咱村才三里?!?/p>
金芝姐還有些顧慮。也是,都是天大秘密,她邊說邊用眼珠朝我滴溜溜轉(zhuǎn),應(yīng)該是估摸該說到啥程度。
“這天晚上我趕去錢家大隊打谷場,看《南征北戰(zhàn)》,就見著了他……長板凳,在最后一排……我顫悠著說他,‘隊長也瞞著,忘恩負(fù)義!他回我,‘牽線的還代人生娃?聽聽,滑頭嗎?嘻嘻,安下心,我也開他玩笑,‘說,從小小伙兒到老小伙兒,大晚上已南征了多少次?北戰(zhàn)了多少仗?”
我鼓金芝姐的勁:“嗯,姐這腦門子,與美男子棋逢敵手?!?/p>
“屁,滑得過他?只當(dāng)風(fēng)吹過,兩眼盯銀幕……我還以為他耳聾了哩,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既像對我又像對銀幕說的,‘信不信由你,第一次把心放自己身上。說完,又長嘆了一口氣。那口氣長得,好比一肚子不快泄了個精光,放下了壓肩上幾十年的擔(dān)子?!?/p>
我假裝理解應(yīng)道:“嗯,美男子也苦。聽說他一手好針線,這還不是逼出來的?”
“唉,也是。平時看他油嘴滑舌,這當(dāng)口就成了半啞。天黑,雖見不著他臉上神色,但從相處間感覺,好像他還真沒與女人單處過,電影放到總攻鳳凰山,快勝利了,他這才打開話匣子……”
好像在努力回憶那晚的事,金芝姐閉著眼睛說話。她的雙手撐著屁股下的山石,頭努力往后仰,一吸一吐氣息,使大胸像極了兩座活動的火山。她的滿頭秀發(fā)落在枯草上,那種青春與死亡交織的景象,不知怎的,忽然就會引出我心中的一陣悲傷感來。
我眼前晃動起了美男子的身影:那雙眼睛,表面看,似個碧潭,水面明凈透亮,倒映大千世間,可憑美男子的見識,有誰能見著這深潭的底?不錯,美男子的心就像他的臉一樣,左右兩邊,他總是挑好的一面示人,還有一面,不是藏著就是掖著。
哦,社會太復(fù)雜了。
金芝姐嘴唇不斷扭動,后來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乎是自言自語,說的還有啥我沒記著多少,不過有一點(diǎn)留在心了——金芝姐說美男子在為她配中藥,還說要她調(diào)養(yǎng)身子什么的。
這年臘月初二早上,天剛見亮,就聽先起來做早飯的娘一聲驚呼:“哎呀,吹燈火時還是星星點(diǎn)點(diǎn),咋一夜半尺厚的雪?”
聽這話,習(xí)慣赤膊穿褲衩睡覺的我,立馬翻身鉆出破棉絮做的窩,扒開稻草塞的窗,伸頭向外一看,見鵝毛雪片還沒收住的意思,心中止不住驚喜:一年到頭,出不了工的日子難得有幾天,這好,年輕后生也可以大白天鉆被窩,得謝老天爺給社員賞的“星期天”嘍!
“睡個三天!”
大叫一聲鉆回?zé)岷婧姹桓C,我才興奮一分鐘不到,對面竹床嘰嘰嘎嘎一陣響后,大哥冷颼颼地丟了話過來:“想得美!干不了外頭的活,還能辦不了堂子里說話的事?看吧,年關(guān)了,今兒必定評工。坐著掙工分,好事來了,起床!”
應(yīng)著這話似的,大哥才穿起衣服來,就聽外邊隊會計周穩(wěn)穩(wěn)邊吹哨子邊丟話:“吃過早飯,八點(diǎn)哈,天王堂評工喲!”
天王堂原是座老廟,供奉托塔天王李靖的。這8間房子,現(xiàn)在是生產(chǎn)隊倉庫。這時節(jié)稻子已分光,除了犁鏵、風(fēng)車等雜物占了一間,又讓金芝姐隔去一間,還有6間房子可以讓全隊社員放板凳擱屁股。
“這個這個,啊,一年一次,丑媳婦早晚也得見公婆,不能做老好人,哪人升級,哪人又該往下打折,這個這個,啊,大家對事不對人,得鐵面。”
也沒個主席臺,難得做個報告,人堆里的慶生叔一字一頓,嚴(yán)肅中顯權(quán)威。但也就個開頭,他話剛歇,“吱嘎”“吱嘎”,拉麻線聲響成一片。
評工是動嘴皮子的事。年關(guān)當(dāng)頭,為讓家人個個能在年初一穿上新鞋,女人們沒有一個空著手,個個在動針線扎著千層鞋底。
每天都打照面,不是年齡過大,自己提出降工分,沒有人愿出頭壓人工分,倒是像我這樣筍樣長的毛頭小伙,漲工分,得漲多少,這就硬碰硬,好在家家有娃,對新后生總網(wǎng)開一面。
上午評了一半,下午接著“開堂”。至三點(diǎn)多,終于點(diǎn)著了我的名字。
“湯家二娃身子拔節(jié)了,去年6折,今年放個7.5折可以?”
周穩(wěn)穩(wěn)喉嚨里冒出這尖細(xì)話,我聽了還覺順耳。家里大哥與爹娘議論過我漲工分的事,畢竟骨子嫩,今年得7.5折,就不錯了。
周穩(wěn)穩(wěn)的身子瘦得像麥稈,個子也小,他與慶生叔共坐在一張學(xué)校的舊書桌后邊,面前一支鋼筆、一本練習(xí)本,議一個人,落一次筆,中規(guī)中矩,像極一個小學(xué)生課堂做作業(yè)。他識苗頭,自己已50歲出頭,身子又單薄,就憑會斷文識字,是隊里秀才,才得了會計這輕巧活。剛剛過他時,大家給面子,又拿10分正勞力工分,他先提議我這個工分,明顯有做順?biāo)饲榈囊馑肌?/p>
“二娃7.5折?女人還8.8折呢,這娃干活像下山虎,不藏力,老實娃可不能讓他吃虧,8.5折,該得?!?/p>
地兒小,人多,如果西墻角不冒出這脆亮話,我壓根兒不知道金芝姐在會場。
為防賊,倉庫的窗戶都用磚砌了,本就天氣不好,再加廟堂大梁高些,不點(diǎn)燈就陰森森的,會場里側(cè)的大梁上,慶生叔早架梯掛了汽油燈。那燈紗罩“吱吱”響個不停,雪樣白的燈光照著下邊的一團(tuán)人。
金芝姐就在汽油燈下。
“金芝妹妹換了臉殼!”
春叔的喇叭嗓子一響,就如雪天響個劈雷,大家不知出了啥大事,男人捏住手里卷煙屁股,女人停了手中針線,幾十道眼光齊刷刷落在金芝姐臉上。
也是,我也見了,難怪春叔怪叫,金芝姐臉上的一團(tuán)烏云啥時給鵝毛風(fēng)刮了?
“看個啥嘛,不就去了個病包兒嘛?!?/p>
乖乖,金芝姐這話說過,汽油燈下,白嫩臉兒又上了層胭脂紅!我也好奇,這人咋學(xué)會變臉了?
“這階段忙完秋收忙水利,沒仔細(xì)打量過妹子,嘖嘖,仙女出浴了嘛!怪不得哥為某人牽線成不了,現(xiàn)在看來,也真是,哥純屬拉郎配,亂來了嘛。好,快了,隊里不又多了間倉庫?”
慶生叔這話屬導(dǎo)火線,評工已近尾聲,也就還有兩三個半勞力議下就完,這好,眾人丟下了我的評工,七嘴八舌開始折騰起金芝姐。
“金芝,快跟嫂子泄下秘方,是用啥藥水洗掉烏云的?看我這一臉雀斑,要有這神藥,嫂子白干半年也值!”
劉二翠是金芝堂嫂,不怪她激動,汽油燈光照著她的脖子,白得耀眼,可往上呢,密密一臉雀斑,就像黑芝麻散在白面里,女人哪個不愛俏?原與金芝姐半斤對八兩,現(xiàn)在眼前的“同志”成七仙女,眼紅,必然的。
“不會不會,不是藥水問題。金芝妹妹不生氣哈,說句不中聽的,你烏鴉變鳳凰就是眨眨眼的事,哪種藥水有這神奇!還是有日子了咱沒注意?該不是每天半夜用男人的胡須刀天天刮一層老皮法子?”
春叔本就貼著金芝姐坐,不知他是真驚訝還是故意尋開心,竟然會特地站著一邊打量金芝姐,一邊搖頭晃腦一本正經(jīng)說這話,那壞眼閉好眼睜、左瞧瞧右看看的滑稽樣,引得天王堂笑聲翻天。
春叔這玩笑的殺傷力極大,連從來不茍言笑的周穩(wěn)穩(wěn)破天荒也張了個城門樣的大嘴。
發(fā)育當(dāng)年得8.5折工分,喜得睡不著覺的不是我一個,本是泥菩薩金口難開的娘,比得了個金元寶還興奮。半夜時分,前房,隔著道蘆席糊黃泥巴的短墻,爹娘雖然盡量壓低話聲,卻依然沒有一個字從我耳邊溜走。
“了得?金芝閨女就會大膽開得這口。多1折,全年就多30多個正勞力出勤哈。”
黑夜里,大梁有微黃火影,顯然,娘為節(jié)約燈油,燈挑得像螢火蟲般小。“吱嘎”聲拉得有力,說明娘嘴說著話貼燈扎著鞋底的手一刻沒停。
“哎,按一個整工分7毛算,哎,今年咱家白得20塊出頭。”
“孩他爹呀,好人好報呀,金芝閨女臉上的黑氣跑了,變仙女了呀!這下好,雖說小寡婦這名頭總有忌諱,可人長得俏,對小伙來說,不就是好魚餌?”
“其實那是迷信,哎,沒生過娃,不還相當(dāng)于大姑娘?!?/p>
“分了紅,不顧了,二娃多得的錢,別心疼,只當(dāng)天上掉的,得為當(dāng)家人你抓藥!”
“哎,那哪行?幾個娃見大,得添房,錢得用刀口上?!?/p>
娘說得沒錯,爹的毛病不能再拖,我掙的錢我也有權(quán)做主,是得先為爹看病。
“呵呵,樂得忘了個事,怕金芝真是熬出頭了?!?/p>
娘說這話停了吱嘎聲。
“咋個事?哎?!?/p>
“貼她身邊,我看得清楚,金芝在繡鞋墊,鴛鴦戲水圖呀!”
“哎,哦,這該暗中有主兒的好事,這閨女有好出頭了?!?/p>
“咦,也怪,大姑娘做這針線,是明眼的事,咋就不聽人點(diǎn)破?”
“孩他娘,這不懂……哎,金芝閨女現(xiàn)在……”
爹喘得有些接不上氣。
“哦,也是,山里人開不起這玩笑,一旦認(rèn)了真,沒人下得了臺。”
吱嘎,拉麻線的聲音又重重響了起來。
前房爹娘的對話,句句牽動著我的心。
我忘不了金芝姐待我的好。我在替她想。
是的,金芝姐換了臉,必是美男子的功勞呀!上次說為她抓中藥有多長時間?百十多天了吧?還真用刀刮臉?一是心里有了盼頭,二是用藥調(diào)理,臉上哪來的麻煩去哪兒,這不又重做俏姑娘?
金芝姐是寡婦,寡婦咋了?爹說得對,沒生過娃,還不相當(dāng)于大姑娘?住倉庫幾年,前是因為沒遇著合適的,現(xiàn)在不同,美男子總是吃商品糧的城里人,只要不去細(xì)究另半邊臉,標(biāo)準(zhǔn)美男子呀!況是兩人都心善,都念對方的好,這不,今后就有好奔頭了?
會的,這兩人今后必定有好日子過的,你想,先說情投意合不?美男子對金芝姐不動真心,會待她這般好?抓藥,只是場面上能說給我聽的話;私下,另待她的好金芝姐會告訴我?而金芝姐現(xiàn)在繡鞋墊,心里還不就裝著美男子?又比如,兩人合坐一條板凳看電影,這手往哪兒擱?能老實?這一不老實,就得撫摸,這一摸兩摸……”
哎呀,我的娘,身上咋火燒火燎的?
蒙頭睡覺!
慶生叔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是西山村人的福,他腦瓜好使,隊里南炮臺是個小山包,小山包前的地里,有做磚瓦最好的泥,小山包背后通著的大山,有生產(chǎn)隊五個山頭的馬尾松。五年前,就是慶生叔當(dāng)隊長的第二年,他因地制宜,拍板在南炮臺打了座磚瓦窯。自己的泥,自己的柴火,從此隊里得了個金礦。
這年,我隊在臘月十六就分了紅,10分工得7毛5分。分紅時間與分配工資,全大隊奪了頭牌。
生產(chǎn)隊必定有美男子眼線,否則他不會第二天上午9點(diǎn)出頭就到了村西河邊。
隊里干河,清淤泥積肥。
男女老少,正勞力半勞力都在河里,用糞桶將一擔(dān)擔(dān)爛河泥挑上田頭,待曬干后壓麥。
“好哥哥好弟弟好姐姐好妹妹好伯伯好嬸嬸好公公好奶奶們好,美男子為你們送新年來啦!”
美男子的老一套開場白來得太突然了。
春叔站在河心大嗓門先迎著他,“隔夜分紅,大清早就送衣服過來,美男子,準(zhǔn)確情報由誰送的?”
慶生叔在岸上指揮堆泥,見大家都想擁上岸,忙向河心干活的人群叫喚:“一戶一代表哈,不搶!渾身上下沒幾個不是污濁樣,先去洗手再挑選美男子衣服。干活挑衣兩不誤哈!”
我發(fā)現(xiàn)就慶生叔見了美男子一點(diǎn)不驚訝,美男子見他連招呼也沒打,兩人只是相視一笑,就各說自己的話。我估計,歷年差不離,不分紅美男子不露面,這情報,不排除暗里就是慶生叔送的,是用大隊的電話機(jī)傳的話。當(dāng)然,今年除外,昨天分紅過后,金芝姐去美男子妹妹那里報個信,再由他妹妹傳話,這,也有可能。
上不了河岸,也看得到熱鬧。我在河心用糞勺為大伙舀河泥,邊干活邊抬頭看河岸上又是一出搶衣大戰(zhàn),真好比看了一場滑稽戲。
慶生叔說不搶就真會不搶?雖說戶戶早晚都得著衣,但美男子收舊衣時還真會為全隊人逐個挑選?他也只是估摸隊里多少人,根據(jù)分紅年景,大約要收多少套舊衣能供應(yīng)個七不離八就不易,至于最終落在手里的,是兩回事。啥叫舊衣服?便宜還真有好貨?不說款式,顏色、花紋也不是你想要就有的那種,合體不合體,更別指望。比如腰身吧,同樣高的人,城里人油水足,腰粗,鄉(xiāng)下人能比得過?大半回去要用針線收腰。還有,那些為小孩買的衣服,袖子、褲管過長的,也得收。剪刀是萬萬動不得的,來年孩子拔了個兒,放了針線就得體了。
一陣哄搶后,美男子又是女人腔在討價還價,過了好一會兒,終將鈔票如數(shù)收進(jìn)了口袋。
這次美男子收錢后并沒拔腿就走,而是低頭神秘兮兮對身邊的女人們說著些什么。隨后,就見女人們叫聲一片,“好!好!來呀來呀!”
美男子尖嗓子一聲“來就來!”清亮的女腔山歌便脫口而出!
“臘月太陽最暖心喲,
一分一秒都是金吶。
陽光再好哪有人心好喲,
西山隊個個重交情吶。
年關(guān)分紅喜煞人喲,
美男子過來沾喜慶吶。
眼見新春就要到喲,
美男子祝福一聲聲吶!”
高高的河岸上,美男子身穿一套黑西裝,頭上扣了頂土黃色禮帽,在半側(cè)臉的一陣演唱后,尖尖地打了個口哨,隨后又向空中舉右手豎著蘭花指,擺了個樣板戲女角常見的“亮相”。
別說,到底好嗓子,美男子假聲唱得就是十分順耳,且隨口編來,又是手舞足蹈,這本事還真讓人心服,以至一曲結(jié)束,從河里的到岸上的社員,“好!”“好!”“再來!再來!”呼聲陣陣。
美男子將手指著剛從河里挑著一擔(dān)河泥上岸的春叔,歌聲又起:
“祝春兄明年交好運(yùn)喲,
兩眼兒都成探照燈吶!”
美男子唱相夸張唱詞幽默,河上河下又是“哈哈”一片。之后,美男子開始不顧不問,盡管自顧放聲往下唱:
“祝周會計家里人丁旺喲
明年又添小孫孫吶;
祝慶生哥要榮升大隊長喲,
統(tǒng)領(lǐng)大伙奔好前程吶;
祝湯家二娃早開竅喲,
大年初一交桃花運(yùn)吶!
……
日子一年比一年強(qiáng)喲,
祝愿大家分分秒秒喜盈盈吶!”
美男子一口氣唱了不下十幾個人,直唱得所有勞力停下了活,個個笑彎腰才歇了手。慶生叔一手捏著插在地上的扁擔(dān),一手揪著自己頭上的枯黃頭發(fā),收住上氣不接下氣的笑聲朝美男子說道:“哎喲,美男子你有這水平,不去縣劇團(tuán)不是浪費(fèi)人才?謝過你的祝福了哇!只是咱不明白,頭次見著你顯山露水,美男子你今兒這高興勁兒從哪兒冒出來的?”
美男子左手搭后背,扭個女人腰靠向慶生叔,兩人相隔一扁擔(dān)時,他站住腳,右手掌捏個喇叭筒假裝神秘說道:“我的好哥哥喲,美男子辛苦十幾年,終見天亮了哇!入冬前為小弟成了家,一間房一個灶呀,美男子從此是解放區(qū)的天,是晴朗的天了喲!”
美男子做足了說悄悄話動作,但說的話聲卻是讓河心里、河岸上的所有人一字不漏進(jìn)了耳朵,那種滿臉得意相,說起來明顯有顯擺意思,但隊里人卻都是真心佩服。
慶生叔朝美男子豎了大拇指,“不容易,嘖嘖,做爹做娘,幫弟弟妹妹一個個成了家,硬是耽誤了自己。美男子,你夠男人!”
“美男子呀,該到了考慮自己終身大事的時候啦!外頭的女人總是人家的,看屁股也好看胸脯也好,再多看幾眼也解不了饞哪。做男人的,人生一世,只有自己筑窩睡自己女人,才能放開肚皮吃飽飯??!”
春嬸的嗓門大,雖是玩笑,也是真心,說完,她還有意無意,朝挑著對糞桶下河的金芝姐背影翹了下嘴唇,引得一邊的幾個女人又一陣哄笑。
一戶一人,金芝姐也入了挑衣隊伍,可她慢騰騰的,隨便翻動幾下,見沒有合適的,就繼續(xù)干起了活。大概是為了避嫌,兩人好像私下約好的,金芝姐與美男子不僅沒有像往年那樣隨便互動,兩人好像連話也沒說上一句,只是碰面時相視一笑而已。慶生叔是完全見了這場景的,可他不知道這兩人私下在往來,見金芝姐與美男子這明顯有保持距離樣,誤認(rèn)為自己牽線的事早已黃了,再提舊事,怕這兩人下不了臺。因此,聽了春嬸的玩笑話后,一邊連忙向她使臉色,一邊打圓場,“也是,也是,美男子你是跑碼頭的,外邊見的人多,今后看到合適的不能放過,該出手時就出手?。 ?/p>
“哎呀呀呀呀,看看,看看喲,也只有西山隊的人貼心貼肺貼肚腸,美男子勝過有了親爹娘喲!”
美男子一邊嬌滴滴說,一邊又將雙手支腰扭動屁股,那副油腔滑調(diào)樣,不光是我們河上河下一片笑,也引得剛好回頭看他的金芝姐再也憋不住,邊笑邊罵:“這作怪,看來今兒必定變天,不下大雨也要下大雪。”
可能金芝姐笑罵聲讓美男子聽著了,后來兩天的補(bǔ)貨,美男子在大伙前果真斯文了許多,除了改不了的扭扭捏捏女人腔,拉了嘴的笑代了不少話。倒是金芝姐異樣,直到美男子最后一次補(bǔ)貨,金芝姐始終沒買一件他送來的衣裳。
娘屬于阿彌陀佛樣的人,搶東西不是她干的活,第三天,才好歹湊齊全家人的過年衣,這還有大半要她動針線修改的。娘還自我安慰,“老實人吃不了虧,看美男子這雙火眼金睛,是妖怪是好人,他一眼見底,咱得了人家挑剩下的,哪次不是半送半賣?人家也是掙汗水錢,咱得了好處得知足?!?/p>
這天夜晚我想了許多,想金芝姐與美男子的事。這兩人關(guān)系究竟咋樣了?按理,都這把年紀(jì),也不用遮掩了,簡單些,早住一起也好趕早生娃,磨時間做啥?
想著想著,又覺這兩人不正常,可能散伙了,否則金芝姐會不買美男子衣裳?兩人要真不在一起,也怪可惜。為金芝姐著想,跟了美男子,除了大場面上尷尬些,日子是有得過的,至少,美男子的嘴是蜜罐子,和他生活,必定舒心,其他還有啥?憑美男子這身板,半夜床上的事,金芝姐也是經(jīng)歷了男人的,兩人還不是天天干柴碰烈火?
好事發(fā)生在三天過后。
全隊上山砍馬尾松的松枝回來燒窯,傍晚下山時,金芝姐擦著我身過,悄悄打了我一個招呼:“二娃,吃過晚飯,去天王堂哈?!?/p>
去天王堂不就是去金芝姐房里?金芝姐是明白人,叫我天黑去,是回避閑言碎語,保我保她。
我點(diǎn)了頭。為婚姻的事,她與家人都不說貼心話,各過各日子。隊里,私下也就與我走得近,平時對我關(guān)照有加,我待她也一如親姐,年關(guān)在即,叫我去,必定是有事要幫她,我得去!
真萬萬想不到哇!美男子又白送了我一件藍(lán)色中山裝,八成新的!
金芝姐住的這間倉庫,原是天王堂的偏房,她過來住時,隊里為她隔開大倉庫后,開了個側(cè)門,讓她一人出進(jìn)。側(cè)門是從山墻開的,不對村道,對著片小竹林,這就顯偏,但這樣也好,進(jìn)出門,基本見不著人。不過即使這樣,我進(jìn)門后,為防眼雜,金芝姐還是立馬關(guān)了門并上了門閂。
金芝姐為我試衣。她一手舉個油盞燈,一手撩著劉海,貼我兩尺端詳了一番,這才將油燈放在既當(dāng)飯桌又當(dāng)梳妝臺的書桌上。我認(rèn)得,這桌子就是上次評工周穩(wěn)穩(wěn)登記工分的那張課桌,該是從大隊小學(xué)要來的。
一間20多平米的小房子,房與灶連一起,也是女人會收拾,干凈整潔。試衣過后坐在竹床的床沿,我心情大好。我用眼四處打量,床上的被子疊得起了棱角,連灶膛柴火也碼放得齊整,這環(huán)境與我家一比,我家還不就是一狗窩?
金芝姐也坐在床沿,她一邊折起我才試的中山裝,一邊笑咧咧對我說:“嗯,好看,長得好穿啥都好看,二娃衣架子呀。”
“多少錢,姐你說了算。無功不受祿,人家也是真金白銀得的,白穿不行?!?/p>
金芝姐并沒應(yīng)著我說,“看著你長的,小大人了,今兒個最后一次單獨(dú)坐了。”
“嗯,姐,我懂,口沫子淹死人?!?/p>
“上次姐說送褲的,變了下,改送了衣。放心,姐開口,他也沒收錢,姐是順?biāo)饲??!?/p>
金芝姐口中說的他自然是指美男子,聽這話,兩人關(guān)系深了。我笑道,“今后見著,我叫他姐夫?”
“哪敢?過了門算定?!?/p>
金芝姐羞答答起來就是一個小女孩。
我說,“錢都不是偷的,沒這心,他咋這大方?”
“他還送姐全新衣哩,喏,買料子請裁縫量了身子去定做的,昨晚托他妹子送了過來?!?/p>
枕頭邊疊有兩套新衣,油盞燈火挑得亮,我見著紅衣綠褲色澤生光,熨燙齊整,對金芝姐打趣道:“這關(guān)系用說?分明要托人過來說親了么,明年雙喜臨門哈。”
“這人滑哩,就不提這話頭。瞞隊長我理解,如果處不來,分,場面上大家不受影響,可他也不讓我與爹娘說?!?/p>
我清楚金芝姐與家人關(guān)系,不讓住算了,盡開口借錢為弟妹辦事,金芝姐能不知道借出去的還不是肉包子打狗?可這事到時總講個排場,陪嫁的家什,馬桶、腳盆總要準(zhǔn)備吧?不光花錢,還得時間,她不與爹娘商量與誰商量?
金芝姐閉著眼睛抬起頭,大胸又鼓出氣浪,像自言自語,“唉,這人肚子還真不見深淺,說沒意思吧,請我看了幾場露天電影,也為我花了錢。說有意吧,太陽光下當(dāng)人面敢捏人家屁股,背人呢,手指也不碰,真不知到底是不是男人。”
我“撲哧”一笑,“還能不男人?看他的個子、胡子!”
金芝姐也笑了,不過笑得有心事。
那晚,金芝姐還告訴了我不少以前從沒聽過的事,當(dāng)然,都是關(guān)于美男子的。比如,美男子買的舊衣服,都是趕大上海收的,大城市人穿衣講究,有錢的人多,還真有穿個一二次就扔的,與財大氣粗的人好辦事,稍微付一點(diǎn)錢,就得衣服,主人只當(dāng)處理垃圾。而在小城就不同,真正工人家庭,也節(jié)約,不穿個一年半載舍不得換。又比如,美男子還住工人宿舍,兩人一間,說是成家先得買一間屋。金芝姐還告訴我,她擔(dān)心美男子的猶豫就是房子的事,金芝姐曾提議,不行可以租房,但美男子搖了頭。
年后,我的工分上來了,還準(zhǔn)備向正勞力工分進(jìn)軍,隊長派活開始不照顧我了,通常我與大男人一起,挑豬灰、鋤田,這就少了與金芝姐相處的機(jī)會?;蛟S我是初生牛犢子,白天干重活犯累,提不起精神管閑事,晚上更是倒頭睡,半年多時間,我?guī)缀鯖]有細(xì)細(xì)打量過金芝姐,更別說交流。
六月天,金芝姐與我并排插秧,終有機(jī)會靠在一起說話了。
“姐,咋兵馬不見動靜?”
“這死鬼,連消息也沒一個,動個屁!”
“姐,是長是短沒個準(zhǔn)信?”
“先說是做了個小手術(shù),后來就斷了信。”
“小手術(shù)會這樣?姐你咋相信?”
“去過錢家大隊他妹子那兒,說真是小手術(shù)。他還上班,得空還收舊衣?!?/p>
“總得給個交代吧?否則不耽誤姐?”
“誰個死皮賴臉?由命吧。”
……
我倆低頭邊插秧邊低聲交流,話語之間,金芝姐心事重重。
事后,直至年關(guān),我再也沒與金芝姐單說過啥。
全村人都在等美男子。在熬。
春叔與我打配合,我鏟溝泥,他在麥壟上用鐵耙敲細(xì)土疙瘩,均泥壓麥。是春叔熬不住,他先是抬頭看了看烏鴉窩,然后悄悄叮囑我,“二娃,你眼睛好,看看山道上,見不見著美男子?”
我瞄過山道,寬著春叔的心,“或是美男子不知咱今年分紅消息呢?現(xiàn)在是77年的大年,一年一個機(jī)會,習(xí)慣了,收舊,漿洗,熨燙,美男子整整忙了一年,還能不想把該賺的賺,該收的收?”
“他要是送別的村賣了呢?咱村可沒誰付過他定金。”
春叔語氣沉重,額頭皺褶好像讓心事?lián)沃稚钣謱挕?/p>
我沒吱聲。
神了,這話,昨天夜里爹娘在床上也念叨過,娘的擔(dān)心與春叔說得一模一樣,我剛說的,就是爹回娘的話。
小村人誰個不擔(dān)心?做新衣,請一個裁縫上門,識趣一點(diǎn)的師傅,必帶一個徒來,師傅剪布、縫紉,徒弟鎖紐扣洞、熨燙,像三里外楊家橋的王胖子,自己手面是好,可他大凡干上門工,必帶兩徒,工錢可不分師徒,每人一塊兩毛,少不了一個邊,還要一日三餐好吃好喝低三下四的服侍。如果再分?jǐn)偯考铝襄X,上下一套全新的,沒個20塊打底死也下不來。也叫少年不知老滋味,這兩年我是漸漸明白了,我們小隊沾光的是有個好隊長,慶生叔會算賬吧,私下交代的,全隊人,人前人后,切切不提美男子綽號,所以也沾盡了光,十幾個年頭,小隊人除了婚喪嫁娶,還沒聽誰說哪家要請裁縫的,也不知美男子統(tǒng)共為隊里的各家各戶省了多少。
“嗯,美男子……哎哎,咱村恩人?!?/p>
爹勸娘歸勸娘,自己在竹床上嘰里呱啦翻了不知多少身,反正他打呼嚕前,這“嗯,哎哎”里就沒少提過美男子。
春叔不提醒我也十分上心,年關(guān)就到,即使你家里再有錢,店里買得著料子,這時節(jié),全大隊千多人才兩個大裁縫,日夜趕才能做多少件衣服?上門活都得提前半年排當(dāng)口,哪是你想叫就到的?美男子不來,還真不知小隊人新年咋出門啊。
幾乎每隔幾分鐘我的目光就向山道上掃視,但終是離山路遠(yuǎn)些,畢竟有雜樹林遮著,那幾個人是跨下石板橋頭我才發(fā)現(xiàn)。
“幾個陌生人,都還扛著包,與美男子一個樣的包!兩男兩女!”
輕聲提醒了春叔,但因沒吃準(zhǔn)到底是咋回事,我們雖都停了手中活計,但誰也沒跨出一步。
好家伙,原來大家伙的心沒兩樣,散落在十幾畝田間的男女勞力,就如聽到吹了歇工號,也就眨眼工夫,竟會雖都一動不動身子,腦殼會齊整整地一齊抬著,盯住那幾個人。
慶生叔就在石板橋腳下壓麥。那些人下得橋就在尋隊長。隔著個百十米,說話聲音也太大,眼見慶生叔先是手拄鐵耙柄站麥壟上與這些人打招呼,說著說著,他就上了路,和來人在石板橋下嘰里咕嚕說著什么。
“看西洋景?天上雪花變面粉了?都干活計!”
慶生叔突然間沖田間幾十雙看著他們的眼睛吼了起來。
高音喇叭似的叫過,隨后右腳往地上猛地一蹬,顯然,慶生叔火透了。
大家伙兒放下手頭農(nóng)具,看光景,確實該罵。我馬上低頭用勁鏟泥。
不好意思的不是我一個,耳邊響起一陣“噼里啪啦”的鐵耙敲泥聲。
“二娃,隊長看樣是叫你過去哩?!?/p>
直到聽到春叔叫我,我才敢抬頭。怕他開我玩笑,我先睨了遠(yuǎn)處一眼,慶生叔立在石板橋,確是在向我招手。不僅我,十幾米外的金芝姐也從田埂上走向石板橋,大概我是聽隊長罵了心發(fā)虛,悶頭干活,沒聽著慶生叔喊人。
“蹲下!”
慶生叔一聲低喝,我聽話,趕緊在幾只大帆布袋邊蹲下身子。金芝姐也貼我半蹲,一齊面向坐在橋面上一臉嚴(yán)肅的慶生叔。
就像特務(wù)私下聯(lián)絡(luò),三人幾乎頭碰頭。
來人走了,看來是有過不愉快的事,否則慶生叔不會緊皺眉半咬牙,本沒肉的國字臉,黃黃的皮膚變成了像老槐樹裂口的老皮,一副哭喪樣。
“二娃你……一套西裝,還得了雙皮鞋,該是他自己的吧。也不知美男子欠你啥,要搞特殊……”
慶生叔邊交代邊將左手一個藍(lán)花布扎的布兜塞在我手里,然后,便是盯著金芝姐看。慶生叔這神鬼樣讓金芝姐一下摸不著頭腦,臉上有了些紅暈。
見狀,慶生叔這才吞吞吐吐指著地上的一個黑皮挎包跟金芝姐說道,“一直瞞著我?你們連我也防?這是你的…….他留下話,不害人,不能再耽誤你,凡事總要見底,他見底了……”
開始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我是木然中聽著慶生叔說這幾句話的,直至看到金芝姐突然間將兩眼睜得如燈籠,面無表情,直勾勾地盯著慶生叔,我這才知道事態(tài)嚴(yán)重。
慶生叔見了金芝姐的樣,頭朝地,漸漸低得離地三寸,才丟下話:“就是這回事……我得做惡人,我得傳話啊,那個人走了.....”
與我面對面,金芝姐先是臉白得像層紙,抿著的嘴唇抖動不已,牙齒咬得咯咯響,眨眼工夫,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
“起呀,起呀!不讓人看見呀!好在沒人知道這個、這個……否則,這個、這個.....又一個的事,讓人知道真是祥林嫂了……不耽誤妹子一輩子?”
慶生叔一邊低聲勸導(dǎo)一邊連忙站起,扶起了金芝姐。他還不忘在睨了我一眼后,又朝田間勞作的人群瞄了兩瞄。
我趁勢也攙扶了一下金芝姐,此刻,她長長的睫毛上好像含了露珠,緊接著,淚水就滑落在地,石板橋上馬上就見一個個硬幣般大小的水點(diǎn)。
最讓人揪心的,是金芝姐緊抿的嘴唇一角出現(xiàn)了鮮血!
三人仍都半蹲在石板橋下。
慶生叔用手拍了下金芝姐的肩頭,嘆了口長氣,對她商量似的說:“命,咋的?這事爛肚子里!倉庫隨你住吧,沒合適的,住到白頭也沒人叫你走,要面子的人啊,說是遺書上寫的,要弟妹四個過來當(dāng)面道謝,說只有咱西山村人沒奚落過他……說,十幾年了,咱村是他們?nèi)业囊率掣改浮銈z,更是當(dāng)面交代的……”
慶生叔自己也嗚咽起來,他用那只手背患著凍瘡血肉糊糊的右手的衣袖擦了把淚,繼續(xù)這話題:“看起來風(fēng)風(fēng)光光,哪知道他有心頭這許多苦?當(dāng)老子當(dāng)娘,料理好前世四個欠債的……唉,有一整年了,屁眼上一個手術(shù),沒弄好,不是化膿就是流血,收不得口。不知是舍不得錢看病,還是累了、煩了,就拍拍屁股……哦,說小時候還真學(xué)過戲,是旦角,唉,看他這出戲唱的……”
金芝姐再沒忍住,開始低泣,劉海全沾在臉上。她起身,直了直腰,隨即雙手抱頭走上田埂,往幾丈外的小河邊走去。
那段河去年清的淤泥,水最深??!
我本能起身,想跟過去,可被慶生叔拉著了。
“四周眼多著呢,不怕的?!?/p>
慶生叔也已站了起來,他的眼晴緊盯著田埂上一步兩晃走向小河的金芝姐,一邊向我交代,“六個大包……全隊挨戶有份,他心細(xì)著哩,每人一件……最后一年的,都不收錢了……咱西山村人……唉,用心為美男子立個口碑吧……一戶一沓,都有名姓,收工前,二娃你分大家。”
慶生叔忽然間轉(zhuǎn)過身,睜了雙血紅眼睛,虎著個刀子也砍不進(jìn)的臉,向我輕喝:“二娃,你大了,剛才你聽著的,該念的恩刻在心頭,不該說的,只準(zhǔn)當(dāng)風(fēng)從耳邊過,得爛肚子里!”
慶生叔以為我不知金芝姐與美男子私下的事。
我雞啄米般點(diǎn)頭,連聲回他,“叔,懂的,這個、這個,殺人不用刀……這個、這個,二娃啥也不曾聽見。”
仍放心不下金芝姐??!
我將目光投向河邊,見金芝姐正將身子貼在河邊的老楊樹上。她揚(yáng)手在拍打樹身。
一只烏鴉飛離窠穴。
雪花大了起來。
“哇……”
隨著一聲長長的哀叫聲,烏鴉用力扇動翅膀,向西。
王順法,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南大學(xué)客座教授。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鐘山》《清明》《雨花》等文學(xué)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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