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占廠
2022年第1期和第8期《金山》刊發(fā)了我的兩篇小小說:《捉鱉》《抗旱》,故事的背景都設(shè)置在一條河邊。
這條河流有一個動聽的名字:叮當河。它位于蘇北地區(qū),大部分流經(jīng)連云港市灌云縣,全長25公里,水盛時寬六七十米,北至善后河,南至新沂河。叮當河及其支流的灌溉排澇面積達70萬畝,堪稱灌云人民的母親河。我所在的村莊,距離叮當河直線距離不足三百米。18歲之前,我一直生活在這條河流身邊。
那還是車、馬、郵件都慢的時代,我一度以為它就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河流。偉大體現(xiàn)在叮當河并非天然,而是人工開鑿。有史可考,叮當河是清朝名吏劉墉發(fā)動民工開鑿。劉墉是乾隆嘉慶年間人士,因此,叮當河迄今200多歲了。
每一次我站在叮當河邊,似乎還能聽見鍬、鎬和沙礫撞擊的聲音,以及萬千民工的號子聲,這些聲音從零零碎碎、叮叮當當,逐漸匯聚成巨大雄渾的聲浪,穿越200多年的時空轟鳴而來。
這條河流盡管在中國的歷史上微不足道,在中國的版圖上不值一提,但它沒有忘記塑造了它的萬千民工們,它當然記不得每一位民工的名字,可它以民工們集體勞動的聲音做了自己的名字——叮當。
據(jù)說劉墉一開始低估了開鑿這條人工河的難度。這片土地緊臨崗嶺地帶,地下四處散落不規(guī)則的堅硬石塊,那些鍬、鎬、锨插下去,頓時一片“叮當”聲,鐵器毀損極快。這位倔強的“羅鍋宰相”沒有知難而退,最終發(fā)動了萬余名“扒河工”,歷經(jīng)千辛萬苦,完成了鑿河任務(wù)。
當年那些“扒河工”,全部來自周邊村鎮(zhèn),說不定我的祖先就在其中。200多年前,我的祖先和他的無數(shù)同伴們,用鐵鍬挖開地面,剔走石塊,用鐵锨將泥土裝上木制獨輪車,然后喊著號子,沿著坡道把泥土送到高處。在高處,他們能望得見家園。但他們不能回,那一塊塊干涸的土地和饑餓的記憶像無形的鞭子抽打在他們黝黑的脊梁上,他們只能俯身像野獸一樣和大地較勁。在烈日炙烤下,在風刀雪劍中,他們用筋骨和血肉,硬生生地創(chuàng)造了一條生命之河。
他們中一定會有很多人在工程未竣時死去,因為勞累,因為風寒,因為孤獨。但他們的血肉和靈魂,和永恒的日月星辰一樣,映照在了這條大河里,福澤兩岸的子孫后代。
直到我的父輩,依然要在冬閑時“上河工”,疏浚、拓寬河道?,F(xiàn)實與歷史交相輝映,一條河的傳奇被世代口口相傳,完成對叮當河子弟最初的教育啟蒙:要吃苦、堅持、忍耐、善良、互助。
我在讀中學(xué)時面臨過很多困難,家境的貧寒,青春的叛逆……心煩意亂時我總會去叮當河邊,奔跑、大喊、哭泣,神奇的是每次都能汲取新的力量前行。最終,在1999年的夏天,我以學(xué)校的文科第一名上了省會的大學(xué)。
很多年了,我一直覺得我的性格里有叮當河的因子,在困難中堅忍不服輸,始終心存善意與美好向前看。也會想起叮當河邊的很多人、許多事。我想這些人之所以是這些人,這些事之所以會發(fā)生,跟一條河200多年的持續(xù)滋養(yǎng)關(guān)系很大。因此,我把很多故事的落腳點都設(shè)置在叮當河邊(或者它的支流善南河),我首先試圖讓這些故事散發(fā)出人性的美好光輝(這是任何一種類型文章永恒的主題),像這組文字里的“邵爺”“大林”“老耿”“三老爹”“大啞巴”,還有去年登上《金山》的“王跛子”“小舅”,他們性格迥異,形象不一,但都給人帶來溫暖和希望。其次我還很貪心地想把這條河流的地形風貌展現(xiàn)給讀者們,哪怕能夠多一個人知道蘇北有這樣一條美麗的河流和如此美好的人們就很滿足了——就在完成我對這條河流的感恩與回饋。
最后,我想感謝自2021年起就一直鼓勵、鞭策、指導(dǎo)我投入微型小說創(chuàng)作的相裕亭老師,感謝《金山》對于一名“陌生作者”的不吝推薦。去年在《金山》發(fā)表的兩篇拙作,《捉鱉》成為我第七篇選入中學(xué)語文測試卷閱讀理解題的文章,《抗旱》被2022年第11期《微型小說月報》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