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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壁虎還會回來的

      2023-05-30 09:40:21羅迪
      特區(qū)文學 2023年3期
      關鍵詞:劉哥黑影壁虎

      羅迪,90后青年寫作者,黑龍江省作協(xié)會員,現(xiàn)居北京。小說作品散見于《青春》《都市》《青島文學》等刊物。已出版短篇集《陪你一起睡不著》。

      他從來沒有見過活的壁虎,更別提面對面的單獨遭遇了,還是在他唯一能獲取到些許安全感的家里。他出生在最寒冷的地方,那里的氣候能令多數(shù)的生物喪失生存下去的條件。這也是他來到這個陌生城市的原因之一。網(wǎng)約車到了,他剛放下司機的催促電話,正在門口桌子上的雜物中尋找到鑰匙。他手忙腳亂的,本以為找到后馬上可以出門,結果卻看到一個黑影掉落地上。更準確地說,黑影是以很快的速度彈射到地上的。發(fā)出類似“啪嗒”的聲響。像是一個稍有分量的紙片,趁他晃神的功夫,一溜煙兒就消失得沒有蹤跡了。

      司機的電話又來了,語氣不善,根本不給他解釋的機會。一直在電話那端重復著,“定位地點禁止長時間停車”,一聲比一聲不耐煩。然后就掛斷了。他的嗓子是干的,拿不出力氣與其理論,幾乎產(chǎn)生了放棄上班的想法。沒錯,他已經(jīng)隱約地猜到,黑影的真身也許是只壁虎了。這樣的猜想讓他更加沮喪,接近崩潰。

      記得幾年以前,在老城區(qū)的景點閑逛時,他就在一家小賣部的墻壁上瞥見過壁虎。盡管離得很遠,但還是嚇得跑掉了,什么也沒有買。他直接轉(zhuǎn)身飛奔進地鐵,以最快的速度,逃離了那片原始叢林般的蠻荒之地,再也沒有去過?,F(xiàn)在,他不是沒有理由懷疑,壁虎早竄到他的運動鞋里了。沒準兒正在進門毯的下面匍匐,隨時準備突然現(xiàn)身,惹他一個措手不及。他不敢想——一想到會在即將把鞋踩實的剎那,受到壁虎的奇襲,就感到惡心——一只冰涼的壁虎,從他的腳側(cè)飛快爬過,鉆到他的褲管里。壁虎侵害他綿軟無力的身體,順腿逆行騎到他的背上,讓他在自己的面前失去全部尊嚴。他覺得這就是他的未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不如死的未來。

      進到辦公室,他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打開購物網(wǎng)站。在使用“壁虎”,“壁虎殺劑”等詞條進行搜索以后,他出現(xiàn)了想要嘔吐的反應,且難以抑制。對他來說,最穩(wěn)妥的解決方式,是找一家專業(yè)的上門驅(qū)蟲公司。當然,費用會比殺蟲劑之類的高出很多??墒撬麍孕拍菢幼鍪亲畋kU的,尤其可以避免和壁虎正面交鋒。他問過一家又一家,結果每家驅(qū)蟲公司都對壁虎束手無策。他們的服務項目里,對付什么奇怪的生物的都有,就是沒有壁虎。

      無奈之下,他只有向同事們?nèi)〗?jīng)了。他不明白針對壁虎作用的,為什么都是驅(qū)趕類的藥物,或者工具。沒有能徹底清剿的。隱患一旦種下,就會永遠在他的生活里留下陰影。同事們答非所問,給他講起壁虎的種種好處。壁虎是益蟲,能吃蚊子。因為與“避禍”諧音,還有吉祥的寓意。但這些都和他的恐懼無關啊。隨著討論人數(shù)的增加,有幾位更是展開童年回憶。在他們老家的倉房里,夏秋的夜晚,開燈便能看到滿墻的壁虎。這是個讓他心驚肉跳的畫面。另外一個女生說道,她小的時候,壁虎繞著家里的吊燈爬行,有蚊子即立刻吃掉,特別可愛。他們紛紛好奇,他怎么會沒有見過壁虎。他一邊下單驅(qū)蟲噴霧和超聲波發(fā)射器,一邊給徐蕾發(fā)出消息。他想把今天的經(jīng)歷,主要是現(xiàn)在的心情分享給她。他想說他因為壁虎而無路可走,想到自殺。又想說為了晚上和她的約會,決定活下去。最終,他只發(fā)送出“晚上別遲到”,這笨拙可笑的五個字。

      徐蕾去年離婚了,三歲的女兒跟著前夫生活。徐蕾對他說,處理離婚協(xié)議時,她說自己什么都不要。存款,房子,車統(tǒng)統(tǒng)不要。孩子也不要。前夫原本以為,徐蕾會極力爭取撫養(yǎng)權來著,以作報復,做足對簿公堂的準備。結果徐蕾對前夫說,之所以什么也不要,就是為了別把孩子給她。前夫罵了她一句“冷血”,或者是,“你真行”之類的話。但是徐蕾太傷心了,以至于沒有聽清楚具體的內(nèi)容,只能看著前夫一下重新跳回道德舞臺,絕地反擊似的批判她,表演,好像沒有底線的人是她。徐蕾跟他說,自從做出這個決定,自己每晚都哭??拗?,再哭著醒過來。夢里,有時候是她的小女兒伸手要她抱;有時候是女兒長大了,堅決不肯叫她半聲媽媽的冷漠臉孔。

      他問徐蕾:“這是圖什么呀?”

      徐蕾說:“我知道你也覺得我是在當婊子里立牌坊,擔心下次不好嫁,連親生女兒也不要了。沒關系,可以直接說?!?/p>

      “我沒有這個意思?!彼麄}促地辯解道。不過,臉上的表情出賣了他。

      “有這個意思也沒有關系,這會更方便你理解我的決定,”徐蕾篤定地說道,“如果你們都認為,孩子將是我未來新婚姻的隱患,對他來說難道就不是這樣嗎?我把他捉奸在床三次了,還有我沒抓到的時候。我人累了,但是心里還有恨。留下女兒在他的身邊,讓女兒親眼看到,到底是個什么樣的父親毀了這個家?!?/p>

      “你這樣只是在為難自己?!彼耐吹卣f道。

      “我沒有別的辦法了,”徐蕾說,“我還有別的辦法嗎?我必須要做些什么?!?/p>

      他覺得徐蕾的復仇很天真。他不認可徐蕾的做法,卻癡醉地欣賞著她除此之外的所有。他小心翼翼地把故事的一部分,轉(zhuǎn)述給馮石。差點兒忘記馮石和徐蕾之間的過去。他為他魯莽的行為,換來的代價,自然是與他截然不同的觀點。引起馮石關注的,不是徐蕾的本性,而是他們夫妻雙方的人品,是道德,是兩個人的思維方式。馮石對這件事情的評價是:“他們把自己的親生女兒,當成他們這對卑鄙夫妻決裂,與相互殘殺的祭品?!甭犃T,他主動把鹽罐遞給馮石,同時決定不再分享了。他不愿意看到“卑鄙”這樣的詞匯,用在徐蕾的身上。一次也不愿意。對他而言,他在徐蕾那張紅潤的娃娃臉上,看不到任何有理性的貪婪存在。他所能看出的,只是一股天然的執(zhí)迷不悟精神,和遲早有一天會痛苦悔悟的倔強。

      “你怎么會遇到她的?”馮石把煮好的面端到客廳,問。

      “街上遇到的?!彼麤]有過多透露細節(jié)。遲疑片刻,想到多年以前,他們在大學時的一些畫面。他想到馮石和徐蕾在離他不遠的樹下接吻。他再次開口問向馮石:“你多久沒有見到她了?”

      “徐蕾?”馮石聞言,蔑笑一聲,答非所問地說,“我見她干什么?敘舊?”

      “沒什么,隨便問問?!彼麖拿娌勘砬樯希瑹o法閱讀出馮石與徐蕾是否還有舊情復燃的可能。剛剛在廚房時,馮石一直背對著他煮面,即使講到徐蕾離婚,也看不出有什么波動。馮石從來都是個敏感的懷疑主義者。為不引起麻煩,他只能不舍地把話題挪開,重新提道:“怎么樣,找到新工作了嗎?”

      “找著呢。”馮石回答。說話的聲音很小,立刻被吃面的聲音吞沒。

      晚上,他先到達與徐蕾約好的餐廳,對迎賓報出徐蕾的名字。徐蕾預訂的,是間半開放式的包廂。藤編的吊式暗燈,實木雕花座椅,看著很高級,可很缺乏實用性,欲蓋彌彰,仿佛暗藏什么含義。椅子設計得很深,四周沒有柔軟的材質(zhì),坐在上面使他無法放松下來。他的屁股一直半懸空中,靠不到椅背,處境和當下的心情頗為一致。他利用等待的空閑,拿手機查看對付壁虎的那些藥具。已經(jīng)全到快遞柜里了。他還是忐忑不安。由于在查閱時,再次看到壁虎的圖片,一陣不適,重新順著頭皮蔓延到他的腳趾。整整一天,他都無時無刻不感到有一只壁虎在爬。像他想象的那樣,鉆進他的褲子,或者,仍在他的鞋子里藏著。隨時出擊,推翻他僅剩的平靜,令他惴惴不安。

      徐蕾來解救他了。穿著一條棕色針織長裙,一雙駝色的高跟鞋,款款而來。他朝徐蕾的方向揮動手臂,看她穿越整座大廳,向他奔赴。是的,他的腦子里冒出的,是“奔赴”這個詞。雖然從實際看來,徐蕾同樣是在服務員的指領下來到桌前。徐蕾把提包放下,選擇靠里的位置,和他錯位而坐。他見到徐蕾在服務員耳邊囑咐幾句,聲音很輕,他聽不到具體的內(nèi)容,只是猜測還有其它準備。服務員點著頭,彎腰開始擺弄桌上的餐具、酒杯,和紙巾。桌上的餐具一共四套,很快都被服務員一一擺好,陳列展開。他則沉迷于徐蕾不曾改變的容貌:那張娃娃臉,那對深邃橢圓的眼睛,薄厚適中的嘴唇,以及一縷打斜的劉海兒在額前掠過。沒有任何衰老的跡象。連成熟的訊號都很難在她身上遇到。沒有對此產(chǎn)生半點兒疑問。

      自從偶遇之后,他和徐蕾吃過四次飯,看過一場電影。是一部莫名其妙的喜劇電影。故事發(fā)生在印度,講述一對情侶因信仰不同而被各自家族阻撓。他們在一起了,固執(zhí)變成了擔憂,日夜祈求自己的神寬容,每天對著不同的神跪拜。甚至去跪拜各式各樣更多其它教派的神,只要能夠讓心靈得到慰藉,什么千奇百怪的都可以。會邊吐火邊跳舞蹈的神,他們也拜,頗有病急亂投醫(yī)的架勢。他在電影進行到強行煽情的結尾部分時,想要吻徐蕾,結果沒有拿出足夠的勇氣?,F(xiàn)在,是他們的第五次見面。由于前四次都是他的安排,徐蕾說,這次無論如何也要她來準備了。徐蕾不給他拒絕的機會,借口說,還有其它的事情告訴他。

      徐蕾指定的是家頗有檔次的創(chuàng)意菜,每個細節(jié)做得都很考究。菜單是提前訂好的,不能隨意更改,所有的食材都是空運過來的。他對這些都不在意,只要有機會和徐蕾在一起,其余的形式都是由頭。他想在這個晚上說些有用的話,至少別在像以往那樣戛然而止了。他但愿一切能像驅(qū)趕壁虎的藥具應時到達樓下快遞柜那樣順利。

      可是該說些什么呢?他算不上沒有準備,只是準備的都是勇氣而已,缺乏應有的具體內(nèi)容。有些類似在電影院里,那個被他親手扼殺的吻。他在腦子里做過一萬次該如何開始、進行的預演。他比最先進的電子計算機運算速度還要快,還要精準無誤??上е徊钜稽c兒全面性。他始終沒有想好,當吻全面退去以后,他要如何面對他們各自信仰的神。最后,他只是微微側(cè)過肩膀,把呼吸調(diào)整到急促,便前功盡棄了。他感到自己的腦袋距離徐蕾的腦袋,相隔幾萬光年之遠。那真是孤寂的遙遠啊。他記得徐蕾向他望過來,用疑惑的,也可能是默許的眼神望過來。用他們在熒幕中,看見印度的神在跳舞;用那對情侶分別前,彼此相對的眼神望過來。但當時他太慌亂了。他看著徐蕾的腦袋,在漆黑的影院中,勻速朝他的所在航行。徐蕾的睫毛舒展著,面若寒冰,移動軌跡是那么地平緩而堅定。他覺得她就在宇宙中航行,從另外一個星系飛到這里。但他,他到底該說些什么???

      他遞過爆米花桶。他把爆米花桶遞給徐蕾。

      “真扯啊。”他說道。說的是電影的結局。

      徐蕾伸出手,捏到一顆爆米花放進嘴里,沒有咀嚼,就把頭回正了。他親眼見證那次航行終止。一艘任務本是駛向未來的飛船,在宣布返航的同時,即永久著陸在過去了。就是說,永遠不會再來。和此時此刻的狀況差不多。飛船越有條不紊,對他來說就越來越失控。

      等他看到屬于他和徐蕾的四人位,忽然被坐滿的時候,他意識到一切完蛋了。那只壁虎會與他如影隨形,再也不會消失了。坐在他對面的,除徐蕾之外,還有一個男人。一個肥胖、面部肌肉不自然、穿著可笑的polo衫的男人?!笆莻€昂貴的品牌啊”。他觀察到polo衫的logo細節(jié),可究竟哪里可笑呢?因為男人的肥胖,胸前顯出兩個凸起的痕跡,與下面挺起的肚子遙相呼應,竟形成穩(wěn)固的三角形狀。像是建立起來一個承諾共同進退的油膩聯(lián)盟。多穩(wěn)固啊。男人是最后一個來的,嘴里講著抱歉的話,身體倒四平八穩(wěn)地坐下了。他眼睜睜地瞧著男人坐在徐蕾的身邊,不時伸出手去理徐蕾落在肩膀的發(fā)梢。他努力地聽著徐蕾介紹男人的名字:老周。老周,什么老周,回聲一樣在他的耳畔徘徊,揮之不散。至于周什么,具體幾個字,做什么工作的,和徐蕾是什么關系,統(tǒng)統(tǒng)被燈束下升起的浮塵遮蓋住了。

      他聽到他們在談笑。徐蕾、老周,和另外的那個人。只有他無所適從,連老周和他打招呼,也沒有做出反應。那個人在桌下輕踢他的腳,意為提醒他失態(tài),可也無濟于事啊。他條件反射地打了個激靈,以為是壁虎襲擊他,引得他們笑得更肆意了。徐蕾問他,是不是沒想到她會安排馮石到場。他看看坐在身側(cè)的那個人,是馮石。所以他只能點頭應是,盡量不露尷尬地笑著。他得不到任何解釋,還能想到什么呢?都不重要了。對于這次見面的預測,他輸?shù)靡粩⊥康?。在見到老周之前,看到馮石出現(xiàn)的那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和徐蕾所設的這場游戲再無瓜葛了。今后是屬于他們?nèi)齻€人的世界,他是局外人。他們之間誰與誰發(fā)生過什么,誰和誰是如何遇到,都和他沒有關系了。不是他被淘汰,而是大夢一場,連入場的資格券都沒有拿到。

      他們閑聊著。菜品沒有到齊以前,老周自他起始,由遠及近地幫每個人把茶斟好。他瞅著老周做出的服務,明白目的是為顯盡地主之誼,宣示主權。老周邊倒茶邊談論那壺茶的珍貴,妙語連珠,對茶葉產(chǎn)地的氣候、采摘方式,以及儲存運輸,都講得生動有趣。他喝到嘴里,都是苦澀的味道,再無其它。老周在話題的末尾,果然點破,茶葉是飯店的老板特地為他們預留的,和其它桌上的不同。不過老周卻始終沒有喝,將茶冷在一邊。而徐蕾表現(xiàn)出的,則是一副正是如此的表情。不僅是普通的贊許與認同,是一直作為共同立場下的共為謀劃,將其當作自身代言的親密表情。他的視線,從徐蕾轉(zhuǎn)向滔滔不絕的老周,再從老周轉(zhuǎn)向認真聽講的馮石。他感到自己的偶遇應該結束了。他最好立刻離開,回家和那只該死的壁虎決戰(zhàn),或者死掉。他暫時找不出留下的其它意義了。

      在徐蕾的張羅下,他們喝起了白酒,配著酒精的濃度,盡可能讓話題升溫。創(chuàng)意菜的每一道做得都足夠特別,只是他因為心情,有些難以下咽。他看身旁的馮石吃得也不算多。只有老周這個生意人,自在地對他們稱兄道弟,不斷勸多吃多喝,表現(xiàn)出非凡的氣度與控場能力。

      老周隨口問到他和馮石的職業(yè)。

      “廣告公司?!彼⒖袒卮鸬馈?/p>

      “好行業(yè),搞美術,做藝術的,”老周虛贊,接著,扭臉對向馮石問,“這個小哥們兒呢?看樣子也是做藝術的吧,在一起工作?”

      在說真話和假話的選擇前,對客套的場合不適應的馮石陷入兩難。

      “還別說,他還真是搞藝術的,”徐蕾挺身而出,避重就輕地替其圓場道,“馮石大學的時候不僅畫得最好,還畫過偵探漫畫,而且擅長主持。是我們美院藝術家中的藝術家啊?!?/p>

      “主持?”老周可能是沒有聽清,也可能是想問馮石主持過什么。

      “對,住持”,聽到徐蕾提起大學時光,他認為背叛已經(jīng)坐實了。他自以為幽默,冷冷地開起玩笑,“逢兇化吉,捉鬼降妖。在廟里打坐念經(jīng),偶爾碰見尼姑什么的,也搭訕。人面獸心的東西”。

      馮石沒有聽出他話中的暗諷,對他的真實想法絲毫沒有察覺,從未覺得自己對他有所抱歉。馮石微笑著,有人解圍,樂得清閑,沒有繼續(xù)參與話題。但老周聽完他的話,臉上卻露出緊張的神情。

      “兄弟,可不敢胡說啊?!崩现懿粌H面色不好,更順勢盤起手腕上的佛珠,心有余悸似地說道,“玩笑不能亂開,你們歲數(shù)還不到,不信舉頭三尺有神明。我們做生意的,唯物主義,不敢不信啊。”

      他臉上剛有的得意僵住了,疑惑地等待老周的下文。

      “我這個人,膽子小呀。”老周沒有解釋,只是加快念珠的速度,說道。

      幾個昔日的同學對視一眼,還是徐蕾打破僵局。

      “是,他整天信這個,人膽子小,咱們得理解,”徐蕾迅速打落老周放在桌上念珠的手,娃娃臉一紅,嗔怪地說,“差不多得了,開玩笑而已,怪嚇人的,你有病啊。”

      聞言,老周先是對自己的失態(tài)抱歉,又看看徐蕾,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也許是擔心場面由此尷尬,也許是真心為年輕人傳道??傊现軟]話找話似的,講起自己如此忌憚這個玩笑的原委。

      很多年前,決定闖出一番作為的老周,到省城一家做供應鏈的小型私企上班。彼時的老板姓劉,四十來歲,跟老周現(xiàn)在的年紀相差不多。他白手起家,是個仗義謙遜、不拘小節(jié)的男人。而作為員工的老周,除了業(yè)務水平足夠出色,優(yōu)于他人的地方還在于,能夠幫助劉處理很多的私人事務。老周既是個能說會道、善于察言觀色的工作者,更是一個懂得審時度勢與保守秘密的可靠信息處理器。

      起初,老周幫劉處理的,僅是簡單的酒局。劉每次喝酒談生意,會叫老周開車,安排其在車里等待。等到結束以后,再送自己到那些自己想要去的地方。具體那些不同的地方都是哪兒,劉沒有對老周說過,老周也從來不問。慢慢就知道了。老周像是個兼職的免費司機,花時間和耐心贏得信任之后,又幫劉處理起花邊糾紛。劉與情婦們都是露水情緣。不論是某個飯局上相識的,還是在哪兒重金俘獲的,相處一段時間都要甩掉??墒?,情婦們也都聰明。眾所周知,劉的家里有一個黃臉婆,得不到半點兒家庭與女人的溫存。情婦們狗皮膏藥似的貼著劉,還有的表現(xiàn)出不圖錢不圖名分的架勢,發(fā)誓只愛劉的人。而劉倒也很清醒,明白她們都是臥薪嘗膽。自己需要個女人不假,想要個孩子也是真,但也不能對不起家里的那個啊,怕戳脊梁骨。老周陪劉的情婦們到醫(yī)院墮過胎,以劉的名義給過情婦們存折,還找過社會上的人恐嚇過某些準備魚死網(wǎng)破的。就連劉有時都說:“全是爛攤子,難為小周你了呀?!?/p>

      由于老周所做事務的特殊性,劉起初還存有戒備,避免老周與家人接觸。只要不是醉到不省人事,不得不被扛回家,決不主動讓老周進門。擔心說錯什么話,或者被老婆盤問出什么,引發(fā)不必要的麻煩。為此,劉還曾親自向老周解釋過:“不是信不過,是家里那個難對付。不會通情達理,不會打扮見人,連生孩子的本事也沒有,只會砸東西。錢是小事,主要煩呀?!崩现苣軌蚶斫?,同村里出來的糟糠之妻,陪著過了吃不上飯、沒有地方睡覺的日子,到現(xiàn)在身價過億,劉再想離婚,也不敢離,沒有孩子就挺著不要。劉就是這樣的人,要么做到最好,要么寧愿偷偷摸摸,也得留個好名聲。

      不過,隨著每天跟著劉忙進忙出,見到劉家人是不可避免的。時間久了,劉的心理防線松懈了,要么是被老周的謹言慎行攻破了,要么是感到厭了。劉其實不怕老婆真知道什么。劉的老婆也明白,只有心照不宣才能維持他們的婚姻。所以,睜只眼閉只眼,也學著盡量收斂脾氣。況且,老周不在意她莫名其妙的數(shù)落,總能以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應對,關系相處得還挺融洽,想不成為劉最信任的人都難。此后,接送農(nóng)村親戚、幫忙采買家電、搞新房別墅裝修、挑選保姆、領著老人看病,劉家的大事小情劉的老婆都不給劉打電話,恨不能都直接找老周解決。直到有一天,劉的老婆提出,想讓老周開車載她去廟里上香。老周同意了。

      “你們看不出來,那時候哥哥我還是小周吶。”老周嘆息著說。

      他聽得很清楚,老周用到“你們”這個詞,顯然不是對在場的所有人說的。老周把酒盅放下,將徐蕾的肩膀攬進懷里,講述他年輕時的風貌,模樣惡心極了。徐蕾笑著掙脫出來。當然啦,更像是一種有欲拒還迎的意味的挑逗。老周故意將這句感嘆在此處加入,豐富情節(jié),讓聽者對這個故事產(chǎn)生出一絲曖昧的錯覺。以至于,徐蕾以為會聽到什么風流韻事,才做出那種動作。

      劉的老婆不是佛教徒,嫁給劉之前不是,嫁給劉之后,吃不上飯、每夜睡在舊平房里的那些年也不是。劉的老婆決定信佛,是在劉發(fā)際以后,在跟著劉住進兩百多平米的大房子里的時候。劉的老婆在車上對老周說,她時常覺得對生活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劉的老婆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說,這個詞,是廟里的師傅教給她的。她對師傅描述的原話是,以前沒有錢的日子,她可以去早市上幫忙賺錢,跟娘家借錢,跟哥哥嫂子借錢,她們都能幫助她。不過,現(xiàn)在她不再相信會有誰能幫助到她了,和她再也幫助不到劉一樣。劉的老婆說,他們的婚姻只有聽天由命的份,看緣分多遠,佛祖是不是保佑了。在開始階段,劉的老婆每逢初一十五,沒有太重要的事情,就去廟里上上香。后面,在家里建起佛堂,買很多價值不菲的法器,定期到廟里找?guī)煾祵W佛。最后,總算弄清楚,如果不靠佛的保佑,再也指望不上其他人的道理。于是,獨特求拜方式成為了劉的老婆眼中唯一的虔誠表現(xiàn),也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作死吧”,劉是這樣對老周評價自己老婆的。

      每月初一的凌晨四點前后,老周都在樓下等劉的老婆,帶她去城北的野廟上香。起早比熬夜等劉喝酒更辛苦,老周還是堅持下來了,生怕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好感丟失。根據(jù)劉的老婆的消息,城北的野廟最靈驗,去得越早心越誠。所以定的時間,也越來越早。有時候,老周后半夜剛剛陪完劉的酒局,早上兩三點鐘又得起來去接劉的老婆。劉勸老周,難受就別去了,找別人接她也一樣。老周說,自己家的事兒,給別人辦,嫂子容易不滿意。

      老周陪著劉的老婆在清晨,霧水朦朧難見人蹤的山里,一步步爬到頂端。聽著她念阿彌陀佛,看著她氣喘吁吁地點燃供香,偶爾還得跟她一起對著野廟磕頭。簡單的儀式結束后,再等著她獨自到一個建在山崖邊上,隱秘的佛像面前,跪足一刻鐘才能回去。上下山的路上,得繞開一個又一個充滿吊詭說法的障礙,免得犯了各路顯靈。麻煩且辛苦。聽劉的老婆牢騷和突如其來的套問,是家常便飯。“劉昨晚去了哪里?”“前晚去了哪里?”“上個月五號去了哪里?”時刻要保持著警惕。從春入冬,每個月都得這樣經(jīng)歷一次,陪劉的老婆走完一趟趟毫無意義的祈求之旅。沒有意義的,老周知道,她其實是希望能給劉生個孩子。沒有人能幫她,只有孩子能幫。老周說:“不忍心毀掉她這個既可笑又可憐的愿望。”

      隆冬已至,那天下了很大的雪。路上的路燈都亮著,和夜里沒有分別。他們的出發(fā)時間前所未有地早。老周受天氣影響,心不在焉,邊開車邊瞌睡了兩回。劉的老婆也不咋精神,說是有點兒低燒,但還堅持要去。老周感覺那天上山的路,比以往崎嶇多了,每走一步都腳底打滑,隨時有從山上滾到山下的危險。劉的老婆識相地閉好嘴,全神貫注地前進。但仍然走得跌跌撞撞。不時要老周伸手攙她,才能保證身體平衡。每踉蹌一下,她就對老周念叨:“這次心誠,這次心誠?!毕裨谵q解什么似的。老周懷疑她燒迷糊了。他們兩個在風雪中,異常艱難地行進著,快半小時才走了山的一半。

      老周由于得顧著劉的老婆,一不留神,踢到幾塊路中央的紅磚。誰知道是哪來的——磚塊倒下了。老周在磚塊倒下的瞬間,看到的景象如同一片宮殿的坍塌。那是一種極為蹊蹺的覆滅。甚至在耳邊出現(xiàn)轟隆隆的震顫,就是那種專屬于傾倒的聲音,一切在心頭化為烏有似的。老周來不及分辨是真的響,還是幻覺。因為與此同時,一個黑影,吸引了他的注意。黑影隨著磚塊倒下,從下面猛地竄出。刺溜,鉆到樹林里,不見蹤影。

      老周沒有過多思考,在山里看到胡黃白柳中的什么,算不上新鮮事,庸人自擾。老周只希望盡快結束,回到車里暖和暖和。劉的老婆呆若木雞。老周招呼,示意她不用擔心,繼續(xù)上山。結果,自己剛走出幾步,就真切地聽到劉的老婆在背后大聲尖叫。老周立刻回頭看去,看見劉的老婆已從臺階滾落,滾得雪地里一片狼藉。等把人送去醫(yī)院,早失了意識,沒有搶救的可能了。

      “黑影?”他聽到這兒,打斷老周的敘述。

      老周沒有回答,趁暫停間隙,喝下一口酒。

      “后來呢?”馮石陪著喝,放下酒杯,也追問道。

      “后來我也病了,不知道什么病,蹊蹺就蹊蹺在這里,”老周說,“也感冒,也低燒,沒有任何重癥,無精打采幾個月。派出所來給我做過很多次筆錄,結論肯定是自然死亡,這個沒有什么好懷疑的。但是我心里過不去呀,怎么就突然摔死了呢?我聽劉哥說,有一個和嫂子學佛認識的女的,事發(fā)以后,上他家來過。那女的神秘兮兮地問我們事故之前,是不是遇到過什么東西——我當時沒想到磚,而是一下想到了那個竄出來的黑影,懷疑弄不好嫂子是讓那黑影嚇了一跳,閃腳栽下去的?!?/p>

      “黑影?!彼貜偷啬?。

      “竄出來的黑影是什么?”馮石繼續(xù)問。

      “我們遇到的是什么,我真沒有看清楚。把嫂子的喪事辦完,劉哥找了個懂事兒的朋友,”老周的手摸回念珠,深沉地說道,“你們明白,是懂那方面的事情。他朋友讓我詳細回憶當時的情況,憶著憶著,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三個重大的問題。第一,還算是正常。嫂子明明一直在我身前邊走,在我視線內(nèi),方便我能扶住她,是什么時候跑我身后去的?我猜可能是我踢到磚,走神,決定繼續(xù)往前的時候,我往前走,嫂子愣住沒動,她應該是知道那兒有問題;第二,好好的山路上,怎么會有幾塊擺得像宮殿似的紅磚?我記得清清楚楚,紅磚上沒有落雪,雪一直下,連個雪花片兒都沒有,干干凈凈,形狀就跟剛搭好似的,而且仔細回憶,那個形狀,就是一座宮殿,再想不出其它的了;第三更邪門,我似乎感覺到,不論是在那個黑影竄出來之前,還是黑影消失之后,雪地上都沒有除我們以外的任何印記,也是一片白雪,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什么也沒有來過似的,一點兒痕跡都沒有。”

      “你別講了,后背都涼了?!毙炖偕焓秩パ诶现芊屎裢夥淖臁?/p>

      “沒事兒的,別鬧,”他表面是在耐心地安慰徐蕾,實際卻是責備。他無法不把故事與早上在家出現(xiàn)的黑影關聯(lián)。他不希望故事就此中斷,問道,“所以呢?”

      “劉哥那個懂事兒的朋友,給我找來一些東西,教我什么時候燒掉,什么時候把什么東西丟到哪里,該說什么話。我那時候,病得連擰瓶蓋的勁兒都沒有。聽完他的指揮,不到一個星期,身體和精神都恢復正常了。”老周嘆息著,做出虔誠的樣子,良久說道,“所以,你們還是年輕,瞎說話,你們不懂?!?/p>

      “那你和劉哥怎么樣了?”馮石還是關注人與人的矛盾,問道。

      “我辭職了,畢竟是我?guī)е┳映鋈サ??!崩现苷f,“我和劉哥心照不宣,我們不宜再見面了。劉哥簡單挽留我以后,非要我收下一筆錢,說是給我那么多年以來的辛苦費。后來,我拿著這筆錢來這邊創(chuàng)業(yè)?!?/p>

      “那他現(xiàn)在在干什么呢?”徐蕾問。不過表情擺明,她對這個話題沒有興趣了。

      “我再也沒有聯(lián)系,也沒打探過消息,能不見面最好吧,劉哥對我估計也一個樣?!崩现苷f,“轉(zhuǎn)年的夏天前后,我聽說他生了個兒子,但是沒有結婚。給他生兒子的女人,我聽名字陌生,應該沒見過。照劉哥的性格,要生也得找個好的生。”

      當故事完結時,他發(fā)現(xiàn)餐桌上的氣氛凝重起來。馮石的眼神中,出現(xiàn)游離般的猜想與某種憂懼的色彩。馮石不再理會徐蕾了,而是不時偷看斜對面的老周,表現(xiàn)得越來越?jīng)]有勇氣正視。徐蕾不勝酒力,藏不住疲態(tài),半個身子趴在桌上。任老周輕撫她的背部,手法像是在摸屬于自己的寵物。他早有了解。徐蕾在一家五星級酒店上班,是前夫給她安排的,每天要處理相當繁重的工作。想必是累的。徐蕾提出要去洗手間。老周給徐蕾讓開位置,等到他們兩個人都站起來,用雙手捏了捏徐蕾的肩膀。他盡量轉(zhuǎn)過頭,不想更多地面對這難捱的一幕。今晚已經(jīng)上演了一幕又一幕,他都不想再看了。甚至,再也不想看到徐蕾了。

      等到徐蕾走遠,老周沉默片刻,故意稍做出左顧右盼的動作,以示內(nèi)容的神秘性。他和馮石很自然地被老周吸引,將身子往前湊湊,聽老周要說什么。老周拿起酒杯和他們喝酒,趁徐蕾還沒有回來,問他們一會兒想不想去玩兒玩兒。老周說得非常唐突,不過,含義也是十分顯而易見的。老周指的,是要去有異性的地方。他和馮石不約而同地裝作聽不明白,其實他們是不知所措了,沒有想到老周會這樣。老周繼續(xù)對他們解釋,認識他們非常高興,希望以后也是朋友。

      老周獨特的交友方式,讓他半天才從驚愕中重新抓到理智。他自認為對徐蕾的使命感,讓他有一探究竟的必要。老周重新開口,提到自己的另一個朋友是做歌廳生意的,那里有很多漂亮的女孩?!笆钦?guī)的,咱們就是去唱唱歌。”老周解釋道。如果和其他人去,瞞不過徐蕾,但和他們兩個一起,她肯定會網(wǎng)開一面。他猜老周是存心表現(xiàn)出這樣的形象,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動機。這時,馮石的手機震動。他余光看到是條短信,馮石待讀完以后,臉色微變。他看著馮石在屏幕上按了幾下,然后推脫說一會兒還有別的安排。老周接著勸他們,要今朝有酒今朝醉,說能保證他們開心。徐蕾回來了。馮石看看徐蕾,用委婉的方式再次重申答案,說得極其隱蔽。表達的意思是,不去。

      在門口等代駕取車的過程中,他覺得馮石一定有所隱瞞,沒準兒和還徐蕾有關。他沒有戳穿或者追問,而是堅定地要和老周一道同行。因為他忽然在這樣的行為里,找到一絲報復的快感。就在剛剛,當徐蕾聽到他要和老周出去玩時,臉上出現(xiàn)的疑惑,讓他找到了屬于他的分量。報復今晚徐蕾擅自請來的不速之客也好,報復徐蕾和馮石之間排他在外的聯(lián)絡也罷,總之能讓他心里得到安慰。原來沒有什么使命感——只有相同的背叛。這才是他出現(xiàn)在今晚飯局上唯一合理的理由。

      老周跑到路邊,陪徐蕾和馮石等待他們各自的網(wǎng)約車。老周摟著徐蕾,把整個肥胖的身體壓在她細瘦的肩上,對著馮石滔滔不絕。大概是在說些關于情意的客套話。他已經(jīng)被忽視了。他獨自享受夜里生出的涼意,想到也許會有利于壁虎的死亡,幫他擺脫危機。他觀察到,徐蕾對老周往他的所在之處使眼色,嘴唇上下碰撞著,不停說話??隙ㄊ亲尷现苓^來陪他。他打了個哈欠,守株待兔。老周很快來了。另一頭的徐蕾和馮石,很久都沒有說過一句話,默契地靜止在路邊等車。

      當他和老周上車以后,徐蕾和馮石還在路邊等著,如同兩個彼此陌生的路標,擺出相識卻永不相交的架勢。老周一直和不同的人打電話,都是老周主動撥給他們的,像是有處理不完的問題。自造一個忙碌的假象。說些像是生意而又與生意沒有任何關系的話題,為一句不好笑的笑話而開懷大笑。直到到達目的地,等車徹底熄火,才遺憾地跟電話里最后的名額說再見。老周對每個人的結束語都是:“那再見,下次我請你吃飯?!?/p>

      他們下車了。他跟隨老周從旋轉(zhuǎn)門旁邊的入口推門走進歌廳。老周對他說,很討厭被驅(qū)趕著走的狀態(tài),所以很少會走旋轉(zhuǎn)門。又是生意人的迷信。老周說,只有主動才能獲得想要的東西。

      歌廳內(nèi)部裝修金碧輝煌,非常廣闊的層高,和徐蕾上班的酒店有些類似。環(huán)顧結束,他在一旁站住,看老周在不遠處對一個經(jīng)理模樣的人比畫。經(jīng)理的態(tài)度變得謙卑起來,不顧立柱上貼著的禁止牌,掏出懷里的煙給老周點燃。老周頗為受用地接過香煙,和經(jīng)理聊了半天,不時拍拍經(jīng)理的上臂,頻繁地點頭表示認可。完事之后,老周對他使出一個夸張的眼神,弄得像對默契已久的老友。他跟著老周,在經(jīng)理的引領下,往包廂走去。老周告訴他,他們要去的是最里邊最大的那間,VIP,有很多酒,很多能陪他們唱歌的姑娘。老周承諾著,說會好玩兒到讓他大吃一驚。他什么也沒有說,跟著他們的步伐,走不動時,就想想家里那只暗藏的壁虎。他不時想那只壁虎,想一整天的恐懼與窘迫,想他們坐在餐廳吃飯的情景。后來,他又想到老周講的那個故事,那個竄出來又不見了的黑影。他試圖在一天之內(nèi),在自己關系到的兩個黑影之間,找到某種線索。某種能破解危險訊號的線索。和預示一樣,用老周的原話是:“刺溜,一個黑影竄出來,刺溜,不見了?!蓖耆梢蕴子迷谒裉煸缟系臓顩r內(nèi)。他很想重新問老周,那個黑影到底是什么。不過,老周先放緩腳步向他靠攏,突然在他的耳邊小聲地問道:“你和小蕾親熱過沒有?”

      “什么?”他愣住。

      接著馬上回答:“沒有,當然沒有?!?/p>

      他回答問題的時候,被驚訝、不安、厭惡、悔恨,這四種情緒團團包圍住了。他從老周的臉上看出了來歌廳的意圖,明白自己沒有任何突圍的機會,更別提報復誰了。老周行為中隱含的真正意思,與嚴肅調(diào)查沒有任何關系,而是一種另類的主權宣示,和老周介紹半天,卻始終沒有喝的那壺茶一樣。他想,他應該打老周一拳,打到老周骯臟的臉上,再向老周啐口吐沫,轉(zhuǎn)身離開??墒?,老周很可能立即反客為主,往他身上潑滿臟水,說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在講道理和打架兩個方面,明顯都不是老周的對手,只能聽天由命,逆來順受。

      “小蕾說你們是大學同學,前段時間偶然碰見的?!崩现苄τ?,毫無針對。

      “是。”他在牙縫里擠出聲音,盡量忍耐住憤怒與羞恥地回答道。

      “可小蕾和馮石一直都聯(lián)系,你不知道嗎?”老周的表情和閑談別無二致。

      “知道啊。”他不得不說謊,好讓自己不至于太過丟臉。

      “知道?”老周懷疑道,“說實話,你想和她親熱嗎?”

      “不想?!彼f。

      “不可能,我看人很準。這里沒有外人,兄弟?!崩现芘呐乃暮蟊痴f。

      “不想?!彼纳ぷ佑珠_始發(fā)干。

      “但是,”老周做了個神秘的小動作,壞笑著說,“小蕾說你想,她說你很想?!?/p>

      “什么時候?”他下意識地問。

      “跟我在一起的時候,”老周說,“我倆在一起的時候她跟我說的?!?/p>

      路的盡頭到了,包廂的門被經(jīng)理推開。經(jīng)理側(cè)過身體,禮貌地掩著門請他們進去。他沒有任何波瀾,所有的思緒還停留在剛剛的對話里。包廂的環(huán)境比外面更華麗,十幾個女孩坐在大小不一的沙發(fā)上,到處擺滿各式各樣的酒及喝酒用的游戲道具。他故意沒有與老周坐在一起,保持一段距離,在不同的沙發(fā)上。

      音樂很快響起來,燈光越來越暗,越來越有迷幻色彩。整個世界變得不真實了。他聽到老周走調(diào)的歌聲。歌聲和其他女孩歡快的笑交融在一起,打出一個個粗制濫造的音符。他全身緊張。坐在他身邊的兩個女孩,主動跟他喝酒。他機械地喝著,喝威士忌,一杯,兩杯,喝得速度非??欤珱]有讓他找到半點兒輕松感。喝到第六杯的時候,他很難受,惡心。覺得自己渾身爬滿了壁虎,即將被淹沒。他猛地甩開其中一個女孩的手,過于用力,令她磕到桌邊。女孩驚叫出聲。他沒有道歉,想要嘔吐的感覺越來越清晰,像早上那樣。也就是說,和威士忌沒有關系,是壁虎又回來了。

      他三步并作兩步,沖進包廂的衛(wèi)生間里,里面只有一個馬桶,沒有門鎖。他試著彎下腰,嘔了幾下,胃里什么也沒有。他想洗臉,讓自己重新振作起來。剛擰開水龍頭,門被打開了,老周跟著進來。他直愣愣地看著老周。老周沒有打招呼,到馬桶跟前,解開腰帶。他僵在水池旁,聽到流動的水柱擊打平靜水面的聲音。他決定離開了,不是離開衛(wèi)生間,而是離開這個歌廳。離開老周。

      “怎么樣?”在他伸手關水龍頭時,老周問他,“我安排得怎么樣?”

      “挺好的?!彼f。心里盤算該不該和老周告辭,還是直接溜走。

      “說實話,兄弟,”老周這回醉了,和剛才神態(tài)不同,他說,“沒有小蕾好?!?/p>

      “這個我知道?!彼詾槔现芫坪笠姘资裁吹模煺娴匾詾橐磺卸紝⑦^去。

      “我是說,不管玩什么,都沒有徐蕾好,你懂嗎?”老周把他擠開,在水龍頭前洗手,說,“你是不是也想玩玩?”

      “我們說這個不合適。”他邊說邊向外走,決心再也不見他們。

      “你覺得說什么合適?你為什么和我一起來,明明你就不想來這里?!崩现芙凶∷?,一語道破他的心思。

      “周哥,你喝多了。”他站住腳,還是不想把事情搞壞。

      “我很清醒?!崩现車烂C地說。

      他毫無防備地被老周一把從后面勾住肩膀。老周推開門,跟他一起走下臺階,踉蹌著成為領路人。老周把他按到最近的那張沙發(fā)上。沙發(fā)上的女孩們,識趣地讓出空位,坐不下的就換一張沙發(fā)。包廂里沒有了老周的歌聲,但仍然吵鬧。正持麥克風的女孩唱功很好。他不得不陪著老周繼續(xù)喝酒,還是一杯接著一杯。他覺得他沒有力量拒絕老周的任何要求。

      “你在想那個黑影吧?”喝掉新的一杯酒以后,老周在他耳邊大聲說。

      “那個黑影是什么?”他問。

      “根本就沒有黑影。”老周說。

      “沒有黑影?”他幾乎叫出聲,接著自言自語重復道,“沒有黑影……”

      “對,根本就沒有黑影,你能明白嗎?”

      老周表現(xiàn)得既像在透露埋在心里的秘密,又像是陰森地道出對他的威脅。

      他不由得瞳孔放大,很大,最終看到飯桌上馮石不敢正視老周的樣子。

      “嫂子是被你推下去的——”他說。

      老周沒有應答。

      “你知道劉哥每一個情婦的情況,你知道劉哥最想要的是什么,你知道以劉哥的為人會怎么樣對待這件事情。孩子。嫂子以為,只要能給劉哥一個孩子,劉哥什么都愿意。但劉哥對待嫂子,其實和他對待那些情婦們一樣。他只要最好的結果,寧愿不要孩子,也不想要她們鎖住自己。他是想要孩子,但絕不是人老珠黃的嫂子生的孩子?!?/p>

      老周繼續(xù)沉默,給足他盡情分析的空間。

      “你知道嫂子信佛,是為了給劉哥生一個孩子。你不是對她拜佛嗤之以鼻,而是你知道,劉哥壓根就不想要她的孩子?!彼f,“你有一句話,說你和劉哥在事發(fā)后,心照不宣。對,你是這樣說的,心照不宣。劉哥沒有挽留你,而是給你一筆錢,讓你用來創(chuàng)業(yè)。沒過多久,劉哥就和別人生了孩子,對不對,因為你們心照不宣。”

      老周依然沒有回答他,甚至沒有理會他說的任何內(nèi)容。而是將話鋒一轉(zhuǎn),用陰森冰冷的聲音,能壓過包廂里音樂的聲音說:“我希望你以后能離小蕾遠點兒,至于你的那個朋友,我們兩個的事情以后會得到解決,他也比你聰明?!?/p>

      但這聲音好像又只有他們兩個能夠聽見似的。

      “我和馮石跟徐蕾是大學同學。”他懦弱地解釋著。

      “只有你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就睡在一起。”老周說,“一定睡在一起。”

      這回他真的覺得要嘔吐了,不一定是為了壁虎,是必須要嘔吐。

      他說:“我得走了?!?/p>

      老周攔住他。

      “今天你喝不完這些酒,不玩盡興,你走不了的?!崩现芟逻_最終審判。

      “什么?”他一臉驚恐地看著老周,再也說不出話來。

      “兄弟,我跟你開玩笑呢?!卑肷?,老周突然笑了,起身伸出手拿到遠處桌角上放的冰桶。老周把冰桶里已經(jīng)融化的冰倒掉,瞅準一瓶剛開蓋的威士忌,一股腦地全倒進空蕩蕩的冰桶里面。面無表情地對他說:“喝吧,兄弟。繼續(xù)喝吧。”

      他面對巨大的壓迫,別無選擇。只能拿起冰桶,不顧里面滿滿的酒,和一只活生生的壁虎。當著老周的獰笑,在迷幻的燈光下與扭曲的音樂聲中,仰頭將酒喝下去。最后,重重地倒在沙發(fā)上,睡在一個陌生女孩的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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