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愛成,男,1970年生,山東高密人。博士,研究員,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迄今已出版《深圳,以小說之名》《新文學(xué)與舊傳統(tǒng)》《四重變奏》《狂歡季節(jié)》等學(xué)術(shù)專著,在《文藝?yán)碚撆c批評》《魯迅研究月刊》《文藝爭鳴》《南方文壇》等國家核心期刊發(fā)表論文多篇。曾獲第六屆、第九屆和第十屆廣東省魯迅文藝獎等獎項。
1985年江邊邊10歲的時候,陳村寫出了他的短篇名作《一天》;此前此后,他還寫了《一個人死了》《天天》《他們》《死》,這些作品,無一例外,主人公都是“張三”,寫的都是“張三”狼狽不堪的生活,蠅營狗茍的生活,不值一提的生活,無意義的生活(一生)。令真實而平庸、如同草芥一般的“張三”想不到的是,他在差不多40后,死去活來,重新成為新生代、Z世代作家筆下的主人公,并被賦予了新的意義。
我敢肯定,作為復(fù)旦大學(xué)創(chuàng)意寫作碩士的江邊邊一定從陳村“張三”系列小說中受到了“影響”,她倒也不是刻意要破解陳村等前輩們帶給她和他們一代的“影響的焦慮”,畢竟那已經(jīng)都是傳說了,是快成為化石一樣的存在了,她之所以采取這樣的寫作策略,一則是向前輩們致敬,二則,這本身也正是一種經(jīng)典化原型(如果說張三可以成為原型的話)的必然延伸,正如尤利西斯和荒原,也一定程度上是對希臘神話的重寫。而在漢語寫作語境中,沒有比這“張三”更具有原型性的名字了,王小波在他的《黃金時代》中,也不吝將他筆下的男主人公,命名為“王二”(王小波小說的主角大都是一個叫“王二”的男人)。比之“王二”,“張三”在現(xiàn)當(dāng)代中國語境中更像是個原型,受苦受難的“張老三”(“張老三我問你”的“張老三”),到了文革時代成為知青,到了新時期的上海成為青工,到了改革開放的深圳成為江邊邊筆下的打工妹。于是,“張三”在中國文化語境中,它就成了一個符號,也是象征。
因此,當(dāng)江邊邊將自己的這部作品的女性主人公命名為“張三”(乍看似有調(diào)侃、戲謔的感覺,女性主人公以此為名,顯然不是偶然或不具有存在實際生活中的可能性,而一定是有意為之),我就知道,這個作品不會是個“故事”,或者不僅僅是個“故事”(鐵凝等名家都說過,評論家持此觀點的人就更多了——中篇小說重在寫“故事”)——如果讀者以此為期待,那可能要失望了。
所以,當(dāng)我看到最后一章時,我坦白,一開始我也失望了——怎么,忽然連敘事視角也變了?前面都是波瀾不驚地講述,以第三人稱視角,敘述張三的經(jīng)歷,講述她的人生故事。但到了最后一章,怎么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第一人稱視角(第一人稱視角當(dāng)然不是作者,而是張三的女兒方伊凡,在前面一直作為旁觀者的角色存在)?作為創(chuàng)意寫作科班出身、深諳小說敘事的江邊邊,怎么忽然來了這樣大的一個變化?
等讀罷全篇,我還是被作者說服了——沒錯,作者就是這樣,她顯然不愿意只是寫一個好看的故事——否則,她完全可以這么干,前面的章節(jié)已經(jīng)將講故事的工作做得很出色,張三的人物形象也栩栩如生:
張三祖籍湖南郴州,衛(wèi)校畢業(yè),放棄家鄉(xiāng)穩(wěn)定的醫(yī)護工作,來到龍崗打工。換了兩個廠,談了兩段戀愛。第一次無疾而終,第二次走進婚姻。因丈夫“方先生”的不忠,憤然離婚。離婚后的她,主動出擊,邂逅了一個自稱清華畢業(yè)的人,后生下一個女兒。張三跟女兒相依為命,在社區(qū)開了個飲品店謀生。飲品店關(guān)門后從龍崗搬到蓮花路又開了個美容店,開美容店期間再次走進婚姻。美容店生意蕭條后開始倒騰衛(wèi)生用品,傳銷把家庭搞得雞飛狗跳。此后還辦托兒所,生意不好就又打算下海南,趕新一波的開發(fā)潮流。情節(jié)的主干大致如此。當(dāng)然,情節(jié)本身不負(fù)責(zé)精彩,精彩只可能出現(xiàn)在附著于枝干之上的細(xì)節(jié),細(xì)節(jié)撐起來的人物行動,人物行動所必需的人物語言、動作、心理活動,以及故事推動過程中浸潤其中的作家的思想理念。
江邊邊自然不怕技術(shù),也不怵人物描寫。她已經(jīng)具備相對圓熟的技巧,相對精確的語言,對人物塑造的信心。這讓并不復(fù)雜的故事情節(jié),因為一個成功的人物形象的塑造,而形神具足、生動形象,而且具有一定的可讀性。在我們的眼前,作者復(fù)活了一個世界,還原了一段歷史,幻變出了一個人物——這個張三,她頑強地活在歷史中,活在故事中,也活在我們眼前。她甚至跟作者開始斗法——遠遠超出了作者賦予它的象征性和符碼性,她盡管具備種種時代的共性,打工妹的共性、小店主的共性、第一批外來深圳創(chuàng)業(yè)者的共性、在這些歷史所形成的共性之外,在共名之外,她仍頑強地生成了、凸現(xiàn)了她的個性——
她可以不來深圳而她卻來了深圳,可見這是一個不安分的人;她可以不離婚而她卻選擇了離婚,可見這是一個不茍且(剛烈)的人;她可以重新嫁人而她選擇了未婚生子,可見是個特立獨行的人;她可以對女兒班級的壞孩子發(fā)飆(一般家長的選擇)她卻選擇了和聲細(xì)語,可見是個聰明、明白的人;她可以跟不義、貪婪、盜用她鎮(zhèn)店之寶配方的原店員死磕到底,但她選擇了原諒,可見是個內(nèi)心柔軟善良的人;她在跟吳醫(yī)生、閨蜜紫欣的三角關(guān)系中并無曖昧之想甚至?xí)r時處處在乎閨蜜的感受,可見是個仗義之人也是大氣之人(跟吳醫(yī)生的修成正果只能說是無心插柳,她的潑辣魄力、超強的生存能力打動了被動消極的吳醫(yī)生);她可以在美容店關(guān)門后安靜度日但她選擇了賣傳銷產(chǎn)品并認(rèn)真投入,可見是個不服輸?shù)娜?;而她選擇離家出走了三天所為何事?是因她的海南發(fā)展計劃遭到了老吳的反對而憤然離家,也是在這個章節(jié)中,我們知道了她原來還辦了托兒所,托兒所生意不佳才想到了要去海南碰碰運氣。
這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其實作品在最后這個章節(jié)中,也借女兒方伊凡之口,做出了評論:“張三相信,以她的交際能力,她那令人信賴的本領(lǐng),即便老天待她有些苛刻,總給她的生意設(shè)坎,她也能走出自己的一條路”,“我總覺得她眷戀著那些塵和土”(這塵土,亦即她只要一息尚存就能在塵土中刨生活的底氣和韌勁),“有時我在想,她那么光明,那么大聲,那么濃烈,或許從來不會絕望?;蛟S只有我會替她感到絕望”(是啊,她那么光明,那么熱烈,那么張揚,從來不會絕望——她怎么會絕望呢?她的半生磕磕絆絆、跌跌撞撞跑了下來,跑到今天)。
同樣是女兒方伊凡,以她所做的一個夢,概括了張三的一生(或半生),說起來很殘酷,夢境很長,有點唯美,有點抒情,但也有點哀傷,有點傷痛——她的媽媽,這個“張三”,她的半生走來,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在東北的山上、長白山的雪地里種植香蕉——終將歸于不合時宜,一場空忙?!坝袝r她也希望時間趕緊流逝,希望香蕉皮起皺,希望雪融化成水,希望發(fā)熱的土壤里涌起溫泉,燙死一棵樹。更多的時候,她什么愿望也沒有?!笨彰Σ皇撬廾降奈魑鞲ニ股裨?,不是知其不可而為之,不是勇戰(zhàn)風(fēng)車的堂吉訶德——其實,她何嘗沒有那樣的大擔(dān)當(dāng)、大悲懷,她其實只是恐懼時間的消逝,她只是恐懼生命的無趣和生活的寂寞。
是的,她有主見、有魄力、不服輸、不怕事、樂觀(張三和紫欣像極了一對活寶,兩人的對手戲充滿了民間人物的智慧、聰明勁兒,是生存的本領(lǐng)),是“打不死的小強”(也許可以稱之為硬撐吧。一個硬撐的女人、不服輸?shù)呐?,隨歲月老去,但仍在拼命生活著的母親),而且不乏情義。但她到底是個寂寞的人,她的交往對象也是一個忍受不了寂寞的人。她的半生(從過來打工時候的十七八到女兒畢業(yè)前往北京工作時的二十七八,張三年過半百,尚處于中年)都在與這寂寞而平庸的命運纏斗。她的女兒通過自己的夢境,變相總結(jié)了她的命運——徒勞無益。不過縱使徒勞,她也奔忙;縱使無益,她也投入;縱使空忙,她也得忙。一個人的生命過程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一個中篇,一個本來可以寫成好看的故事的中篇(也是中篇的文體本能、本事,不是額外要求),生生被江邊邊寫成了一個負(fù)載了更多思想性和反思性的大短篇(短篇倒是可以通過不長的篇幅,表現(xiàn)它的詩性和智性的功能)。是超越陳規(guī)之舉,還是壯志未酬的遺憾呢?
作品的標(biāo)題、小標(biāo)題,也奇怪極了。標(biāo)題:酒壺月亮;五個章節(jié)的小標(biāo)題:酒月—亮壺—壺酒—亮月—酒壺月亮。作者希望通過這樣的標(biāo)題說明什么?暗示什么?在此,作者顯然特意設(shè)定了這個門檻,來故意加高這個作品閱讀的準(zhǔn)入。她并不太重視這個作品是否能被更多人來接受。
酒、月、酒壺、這三個關(guān)鍵詞,通過比喻、象征功能,可能以酒壺喻人(主人公,亦即人),以酒喻生命感受(生命如歌,還是如酒?還是如白開水?),以月喻對鏡(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酒壺里的酒,倒出來,舉起來,邀請月亮一起來喝,也只有月亮可以看到她的半生遭際和心跡。除此之外,誰知她(你我他)心?
至此,作品完成了子女一代向父母一代的致敬,也是一種同情和理解。同情,感同身受,她做到了可能的極致,寫出來了一個立體鮮活的母親形象。理解,意即雖未必認(rèn)可,兒女輩卻努力體諒、走進長輩的心靈、他們的真實心理世界。作品中得出來的“這是奔跑但可能徒勞的一代”的觀感,有存在主義的觀照之高,當(dāng)然,作品對轉(zhuǎn)型期的國人和特區(qū)打工人的精神譜系的解釋性可能尚有一點遮蔽之失。
其實,作品中,作者借張三的眼光來評判自己:“每當(dāng)她對生活感到知足,一種想要更使勁一些的渴念又會包裹住她,她明白把那些貪得的、用力的饑餓感砍掉會讓她更柔軟,而柔軟似乎就是幸福。然而她總也無法真正砍去,像和自己作對似的,像見不得自己好似的,要朝自己砍上幾刀。”這是張三的自我認(rèn)知。她知道自己的柔軟、可以柔軟、但不能柔軟,也就是不能知足,知足意味著危機和不安全到來的可能,她必須奔跑,必須拼命,必須狠狠跟自己的柔軟作對。這也許更能解釋中國人何以從來都是工作狂、從來不敢停下腳步享受生活。不拼命自己救自己,行嗎?
再說說作品的優(yōu)點吧,除了人物塑造上的成功,作品起碼在兩點上的表現(xiàn),可以顯示作者在技法方面的不俗實力,或能預(yù)示江邊邊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的長遠前途。一是作者具有高明的環(huán)境(氛圍)營造能力,對40年來的深圳尤其是對改革開放之處關(guān)外龍崗的人、事、物,以及工廠環(huán)境、人際關(guān)系的描畫,雖著墨不多,但仍然還原性很強,讓人懷疑這個1995年生人的作者,像是被父輩附體,一筆一筆都是老實的,一磚一瓦都是結(jié)實的,也是可信的。
寫到三個寂寞的中年男女吃火鍋的細(xì)節(jié),一個菜一個菜地羅列,一道手續(xù)一道手續(xù)地介紹,作者以刻意的慢,將過程拉長、鋪開,節(jié)奏放慢,聚焦這無聊的程序,將過程寫得無比具體,正是為了烘托這樣的無聊感并把三個人的百無聊賴無限放大。他們涮的不是火鍋,是“寂寞”!三個寂寞的人在一起,就是這么不咸不淡,但又靠著這么升騰的小火苗抱團取暖還混個飽足——這小火苗、這火鍋,也可以說是他們借以抓住的不至于太過孤獨的稻草了。
二是作者心理描寫的功夫非凡,尤其令人贊嘆。江邊邊對作品中人物的各種心理、情緒的微妙之處、不可言傳之密,都捕捉到位、描寫精確,讓人不得不嘆服。還是張三、紫欣及吳醫(yī)生的三人行、對手戲、局中局,作品寫到張三覺察兩女一男三個人這么一周一聚的總有那么一點詭異——三個人是啥關(guān)系???她不知道吳醫(yī)生有沒有家室,也不知道紫欣是什么意思,她也根本不敢打聽,為什么不敢打聽?作者是沒有說的,只是寫出來了張三的這種心理活動,文中寫道:“張三也始終沒有問紫欣怎么看吳醫(yī)生,兩人相差近二十歲,照理說她是不會有什么心思,可張三總覺得里邊有些說不出的東西,這問題要是問出,怕得罪了紫欣,又怕紫欣覺得她有什么心思。”
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的心理活動,江邊邊寫得妙極了。讓人總覺得親眼看著,總覺著馬上就要出來什么戲劇化的故事。尤其是這兩個女人間的心思:張三問還是不問成了問題??梢娮髡邔θ诵缘氖祜潭取獑柫?,人家會恨你看低了她,她怎么可能看得上這樣的老男人;而一旦她真的看上了,打起這個男人的主意,再問這個話題,就更招人嫉了,是不是你也想來插一杠子?反正只要是問,就是你的錯。
終于,當(dāng)三人第一次結(jié)伴外出去公園看昆曲比賽后,再也沒有了下一次?!皬墓珗@出來,張三有些悻悻的,只覺得身上的裙子裹得太緊,有些熱,吳醫(yī)生話也不多?;氐缴徎罚瑓轻t(yī)生借口身體不舒服,早早回了家,紫欣也就不去美容院坐了?!?/p>
作者不明說,只把她的感覺、她的對人心的揣測如實按照故事邏輯寫出來:是什么原因?qū)е铝松⒒??也許,只能說是互相的失望,互相的厭煩。一方面是見不得陽光(確實也是這樣)。聊聊天、吃吃飯、吹吹牛,靜還能相處,動就露了怯。另一方面,也是早已經(jīng)生了嫌隙:啥呀,看你這打扮,看你這趣味,看你這摳門,看你這陽光下的樣子。當(dāng)然,這是我作為讀者的理解——作者在此選擇了沉默,把判斷留給讀者。
當(dāng)然了,我們也還可以指出作品的一些不足,比如敘事視角的滑動(全知全能、第三人稱限知、第一人稱等全有使用),比如閑筆的邊界,等等,相信這些技術(shù)問題本來就不會是創(chuàng)意寫作科班出身的作者所不明白的,她有她的明白和使用的理由。作為讀者,我們只負(fù)責(zé)對話并提出來我們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