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霞艷 曾嶸
散文有著比詩歌、戲劇、小說等其他文體都更為漫長、豐富甚至雜亂的傳統(tǒng),周作人在《雜拌兒》“跋”中寫道:“現(xiàn)代的散文好像是一條湮沒在沙土下的河水,多少年后又在下流被掘了出來,這是一條古河,卻又是新的?!雹偕⑽牡男屡f交替正是如此,同時,散文與生活摩肩接踵毫無嫌隙,伍爾夫在《狹窄的藝術之橋》中說:“散文把一切臟活都扛在肩上:她答復信件,支付賬單,撰寫文章,登臺演講,為商人、店主、律師、士兵和農民服務。”②散文如此寬廣,無所不包,有如大地,可以化腐朽為神奇,亦能化神奇為腐朽,可以縱橫于實有與虛無、真實與夢想之間。文化大散文和小女人散文就像青菜蘿卜一樣任人去愛。這既使散文擁有靈活自由的文體特點,這種靈活自由也使散文的研究變得難以聚焦,尤其是對散文很難展開真正的形式討論。“形散而神不散”大家固然耳熟能詳,但對其他文體同樣適用,好的作品都是凝神聚氣的。
隨著移動互聯(lián)網對文學生產方式的改變,自媒體整體降低了文學的門檻,散文可能遭遇的降幅最大。這是時代的潮流,是文明轉型的必然結果,我們都在面對和經歷,作為個人可以選擇,但作為潮流卻難以抗拒。作為一個職業(yè)讀者,閱讀之爽常有,有些散文、詩歌、短篇小說是在書店一氣呵成看完的,真正好的作品具有磁鐵一樣的吸附力。在自媒體視頻對目光的強勢競爭之下,林崗老師的《漫識手記》顯得尤為珍貴,我產生童年時吃糖的感覺,總是不舍得一口氣吃掉一樣,要讓這種快樂不斷延宕,讓想象的快樂參與真實的快樂之中?!痘钪分袑懙剿麅鹤优懿降昧梭w育老師獎勵的糖果,回家后根據情感和理性不斷地來回分堆,怎么也拿不定主意,真是將孩子的心性展露無遺。匱乏是有意義的,物以稀為貴。在機械復制時代,書是充裕的,然而好書依然是匱乏的。知識是泛濫的,思想仍然是珍稀的,就像珍珠隱藏在蚌殼里,需要時間來醞釀。詩歌是泛濫的,詩意依然是稀罕的,需要我們細細地將其品咂。
對于《漫識手記》,我慢慢地一條條讀,不時往回翻翻,生怕最后一頁突然來臨,就怕糖融化到最后的一點甜無處可覓。智慧進入大腦也像糖進入循環(huán)一樣,會滲透到每一條毛細血管之中并最終塑造你的相貌。魯迅、卡夫卡、加繆、陀思妥耶夫斯基,這些作家的面相和眼神包含著攝人魂魄的力量。智慧驅使林崗先生記下他的觀察和經驗,“智慧使你眼睛雪亮,智慧麻醉了你的手足?!雹龠@是全書最短的一個詞條。在談論自由時他又寫道“智慧是靈魂的自由”(298頁)。一個詞條就是一條道路,能將你帶進一片幽深的森林。如果沒有關于生物的知識結構,你就會在眾多的樹木中迷失?!堵R手記》貌似全無預設,但實則是作者持之一貫的關注,對人類最古老、最基本的問題比如生、死、性、婚姻、權力、競爭、宗教等的不懈思索,而這些問題亦是當代人類的核心議題。編輯成書時分為倫理信仰、社會歷史、人間歲月幾大部分,不同于學術論文的小心求證,作者略去論證直接出示自己對人類歷史的通盤考慮,這些凝練的片段背后有他的歷史觀、人生觀和世界觀,是知識與經驗的互照,是人生的體悟與歷史的長河對話:“經驗是一只土撥鼠,不停挖掘通往幽暗地府的地道?!蓖瑫r閱歷的增長也意味著城府加深和熱情冷卻(264頁);人與生活的關系猶如主仆,順從和反抗各有風險和意義(298—299頁);對全球化的談論非常精到,三言兩語就勾勒出歷史大勢,從武力、野心推動到資本和貿易推動再到技術推動,結論是弱勢群體在全球化浪潮中的出局(191頁)……斷章式的格言警句,冰冷卻一語驚醒夢中人?!奥?lián)姻是文化教養(yǎng)、文化積累得以遷延接續(xù)的重要途徑。聯(lián)姻得以進行首先需要社會變遷是相對平靜的、漸進的?!保?09頁)文成公主入藏,昭君出塞。上層和親,下層嫁女,本質是否有內部的一致性?經濟學撥開愛情朦朧的面紗告訴我們:婚姻的實質乃資源交換,結婚是兩種性別的分工合作。《紅與黑》中于連渴望以婚姻進入上流社會,侯爵的女兒瑪蒂爾德出于對上流階級虛偽品質的厭惡而俯就于連?!栋ɡ蛉恕分邪斂释栽阶约旱碾A層而帶來悲劇。《人生》中高加林背棄巧珍選擇黃亞萍以便解決城市身份。千百年來愛情悲劇的書寫都圍繞著這亙古未變的人性,男權文化對女性具有歸根結底的制約性,這種意識也“積淀”進女性的意識深處,當今女性主義的反叛也在旁證這種根深蒂固的力量無所不在。
《楞伽經》謂“迷智為識,轉識成智”,智慧是知識的晶體。孫紹振先生曾感嘆:“抒情的、詩化的潮流聲勢浩大,智性的追求則鳳毛麟角。”①當代學者散文在一定程度上延續(xù)著智性一維。陳平原先生一直呼吁學者應該在“做學問”的同時“寫文章”,并且他自己一直在身體力行。往小處說,學者寫散文是練筆,愉悅心性;往大處說是對社會做貢獻,畢竟學術論文是在非常非常狹窄的象牙塔中傳播。我愿意在蒙田、盧梭、尼采的延長線上來閱讀“漫識”,這些是作者從“不惑”之年起探求生命之“惑”,是“思想淡出,學術凸顯”的大背景下當代學者對“無窮的遠方”和謎一樣的“自我”的靜思,282則漫記的吉光片羽總讓人想到人類思想的星辰大海。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漫識”也呼喚我們在內卷時代保持內省,慢下來,思索生活探求奧秘,等待知識慢慢凝結成智慧。
李敬澤的《跑步集》輯錄他近年來在公共空間的發(fā)言、活動、訪談以及序、跋等“雜拌兒”。代序《跑步、文學、鵝掌楸》中指出“文學就是要把大地上各種不相干的事情、各種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各種像星辰一樣散落在天上的事情,全都連接起來,形成一幅幅美妙的星圖”。②想象能夠上天入地,溝通日月大海,想象建立在“我思”的基礎上;長跑則努力讓“自我”慢慢卸下,趨近“吾喪我”的“無我之境”。在《人間詞話》里,王國維為詞乃至中國文學提出了一個關鍵詞——境界,并將之分為“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而且我們能夠感覺到“無我之境”在王國維那里品格更高,在悠長的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亦如是?!鞍酌CR黄蟮卣娓蓛簟本褪亲罡呔辰纭U苋嗽缇桶l(fā)現(xiàn)無中生有。我們打坐、冥想、隱逸、逍遙都是為了去追求、貼近、感受“無”,感受虛、靜,感受空。李敬澤善于化用傳統(tǒng)術語,比如疫情時期以“隔”與“不隔”來談論杜甫,“隔就是一個精神空間、一個抒情場域,他的追憶和遙望,使不可及的人、事、物返回和構成他的世界”。(4頁)詞學標準的“隔”與“不隔”在此被注入了時代的活力,主體與世界的關聯(lián)被再度審視。
手機成為手的“延伸”,自媒體日益發(fā)達,文學得與更多更快捷的娛樂方式爭奪注意力。文學被各種載體稀釋,散文亦飽經滄桑,“前批判家”李敬澤依然期許散文是“一種現(xiàn)代的諸子之道”,是“諸子式的包羅萬象、紛然雜陳”(92頁);文學可以“讓我們去結識陌生的人,見識那些超出我們感知范圍的事,讓我們領會他人的內心、他人的真理”,“去探索和想象世界和生活更廣闊的可能性”(92頁)。李敬澤在多個場合回應過他的身份問題,對于自己寫的究竟是評論還是散文,他并不以為意。他的學識、閱歷和職業(yè)使他既了解當代評論日趨學院化的弊端,也清楚散文所處的局面:“散文在現(xiàn)代文學中的地位是極其尷尬的,從范圍上說,它已經由‘日不落退縮成島國小邦,從傳統(tǒng)資源和藝術資源來說,它把文統(tǒng)、道統(tǒng)一掃光,只搞出個袁中郎、張岱、蘭姆等等,和現(xiàn)代的小說比起來寒酸薄弱至極?!保?5頁)他渴望自己的寫作能夠突破文體的藩籬,回到“子部”,創(chuàng)造性接續(xù)偉大的傳統(tǒng)。
《青鳥集》《詠而歸》《會飲記》等一系列新作顯示了作家的閱讀和思考,無論是處理中國古代的歷史還是談論世界文學,他總是從當下出發(fā),他對當今時代有一種難得的警醒,他時時意識到自己就在這個攝像頭無處不在、表演無處不在的局面當中?!妒畟€世界,一個世界》致力于呈現(xiàn)“復數的世界”,從諸多不同地域的作家身上看到文學經典化的困難所在,盡管由高科技支撐的全球化日甚一日,但當今面臨的重大問題依然是“文化政治”和“身份政治”。所謂的全球視野并不是簡單的地理化的中、西,并不是概念化的歐美和東方,全球化是文化溝通、對話、融合,也是與他者的碰撞中彰顯的本土性、地方性、民族性,甚至也是一定程度的“他者化”。在與李蔚超、張莉等學者的訪談中,李敬澤比較詳細地回顧了他所參與和見證的文學現(xiàn)場,回顧改革開放以來在世界意識燭照下中國文學的生長、變化。作為《人民文學》的編輯,他發(fā)現(xiàn)了很多新人,發(fā)表了很多新作,有意識地策劃、倡導一些寫作潮流,如新世紀影響較大的“非虛構”;作為中國作協(xié)的領導,他參與多種國家級獎項的評選,參與諸多文學活動。特殊的文化身份和高遠的審美眼光使他的言談具有非同凡響的意義?!拔覀兌紣弁粼鳌边@樣的標題道出李敬澤的日?;蜕罨?,甚至是“汪曾祺化”,文學和生活的雙重魅力從中輻射。
李敬澤以“跑步”來修煉自我,不斷地將自己交付給世界,體驗“無我之境”。要額外提一句,他擁有的“暗知識”為他大幅度的話語跳躍提供新材料、新方法,為他的作品增添了知識性和陌生感,他不凡的感受力、表達力則如藕絲般將這些縱橫古今、跨越中西的材料黏合為一體。
以思想型作家著稱的韓少功一直堅持多文體寫作,新作《人生忽然》分為“讀大地”“讀時代”“讀自己”三輯。在當代作家中,韓少功是真正的異數,他是實干家,是思想者。他1988年下海南,后來辦了刊物《天涯》,參與編輯、發(fā)行全過程;1998年到湖南汨羅的一個山村修建了房子,將這個年輕時下放勞動六年的地方作為自己的故鄉(xiāng),從此過著候鳥般的生活,在??诤凸枢l(xiāng)間遷徙,以期從生活本身打破城鄉(xiāng)的二元對立。這本集子的編排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視點在當下和歷史之間穿梭?!白x大地”部分出現(xiàn)的地點猶如記憶裝置,貯存著關于二十世紀的歷史記憶,混雜著卑鄙和崇高、仇恨和恩情、宏大敘事和日常體驗。革命是二十世紀的關鍵詞,韓少功的寫作始終圍繞著這一嚴肅而宏大的命題。韓少功訪問過拉美諸國、布拉格、日本,由此展開對國族歷史的思考,難能可貴的是作家時時警惕自己的視野和成見,警惕全球化這個詞的狹窄化、固化,執(zhí)著地辨析和表現(xiàn)變動時代中具體的個人。就像“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里”所揭示的與弗洛斯特的“未選之路”所呈現(xiàn)的,歷史無法重來,人生亦無法再來。無論是身處異域還是在海南抑或汨羅鄉(xiāng)下,韓少功心中始終裝著人類文明轉型的難題,持續(xù)索解那些尚未解決的歷史遺留問題。
在“讀時代”部分,韓少功努力在繁復混雜的現(xiàn)象中勾勒出當今時代的思想剪影,并提出自己對文化的思考和未來的期望。談論文學本身的文章《自我學與人民學》篇幅不長,卻能“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要言不煩,文學必須在自我和人民之間找到平衡,不可執(zhí)于自我,也不可超離自我,執(zhí)于自我讓文學狹窄,超離個人經驗則讓文學空疏。在《個人主義正在危害個人》一文中他簡要地梳理了個人以及個人主義的譜系,分析政治、經濟、文化領域的個人主義,揭示“唯一者”“拜我教”“散沙化”的危害,強調人的社會性?!吨R,如何才是力量》指出在全球現(xiàn)代化過程中,社會人文領域都紛紛向“科學”看齊,而科學發(fā)展有其自身的窘境,面對“書本知識的混戰(zhàn)”以及“知識失能”的困局,韓少功提倡跨越知識壁壘,以實踐來恢復知識的力量?!懂敊C器人成立作家協(xié)會》則是回應當下人工智能高速發(fā)展的境況,許多領域機器人都在取代人,技術狂熱者鼓吹技術萬能,韓少功指出人工智能的邊界以及人的不可取代性。疫情對社會生活的影響無所不在,我們往往以這一句話概括了事。韓少功卻通過辨析發(fā)現(xiàn)其影響具有不同層次,對娛樂領域影響最大,越是虛高消費的部分所受的沖擊越大。換句話說疫情幫助我們重新分清人的需求與欲望,建立在符號價值、彰顯身份的“炫示性消費”是可以大大壓縮的。“讀自我”收錄的日記是一份珍貴的私人檔案,也是歷史的旁證,作家個人命運的轉機恰與我國的大歷史同步。歷史并非一堆冰冷的數據,政治也不僅僅是紅頭文件和政策,而是會涉及社會資源的分配和人群的關系。節(jié)選的日記重現(xiàn)作家的青春歲月、他的性格、意志以及青春戀愛的記憶,并埋下了他此后返鄉(xiāng)生活的種子?!度松鋈弧穼烂C的思考融于機警而略顯俏皮的文字中,有地理空間的廣度亦有歷史記憶的深度,有時代性亦有私密性。
詩人于堅左手寫詩,右手寫“記”,如《印度記》《建水記》《暗盒筆記》等,新出版的《密西西比河某處》是他多次前往美國的手記,一冊圖像一冊文字,有圖錄真相亦有文字闡釋。于堅的寫作有很強的還原能力,能夠在讀者心中勾勒出一張他行走的線路圖,閱讀時仿佛身臨其境,其中有大量的詩歌朗誦會,與詩人的交往。難能可貴的是于堅的“記”有詩人的深度,不是浮光掠影的游記,而是能寫出地方的性情,比如紐約的“自由”,它不是口號,而是歷史形成的內容,是來自全球各地大量移民雜居、多種文化對話所形成的城市性格。紐約就是全球化最充分的注腳。于堅筆下的大都會博物館,一面墻就能把人帶回時間深處,一杯咖啡、一片面包又能將人拉回現(xiàn)實。人就在久遠發(fā)黃的歷史和芳香四溢的生活中穿行,由此我們亦能理解穿越小說的現(xiàn)實基礎。巨大的經驗落差鑄就了美國的文藝與詩歌的特殊氣質,誕生出惠特曼的自信、自由、自我,也誕生出凱魯亞克的“在路上”。來自全球的“最強大腦”薈萃,各種學術派別林立,像桑塔格這樣舉世矚目的女批評家,她對當代藝術新材料、新方法和新感受力的分析正是對紐約城市文化的回應。
于堅的心靈深受古老的中國文化陶冶,經常性地,我國古人的思考會與西方哲學家的思考邂逅、撞擊、對比,那種跨越時空的不約而同讓人感到驚奇,面對如此差異的環(huán)境思考卻會異曲同工??梢?,人類命運共同體并非空穴來風?!岸?zhàn)”后,美國逐漸成為全球的霸主,全球各國(尤其是后發(fā)國家)對美國愛恨交加,百感交集。紐約作為現(xiàn)代化大都市,源源不斷地輸送著以趨新求異為基本指歸的現(xiàn)代精神。于堅充分調度五官,展示紐約的都市風貌,器樂、時裝、廣告、各色人馬,聲色香味俱全。在充滿細節(jié)的書寫中,紐約不是帝國主義的罪惡之都,也非遙不可及的烏托邦,而是“歡樂的地獄”,蓬勃的欲望與創(chuàng)造力,泛濫的商業(yè)主義和毫無約束的自由,彼此纏繞,相反相成,文明的表象之下有血腥的殺戮。于堅筆下語詞的增殖恰好表現(xiàn)了物的豐沛,而“對物欲橫流的超越恰恰在物的核心獲得了巨大的想象空間”①,醉生夢死的都市文化里竟長出了異端,他們是波希米亞主義者。在普遍信奉更高、更快、更強的加速時代里,他造訪“日日新”的現(xiàn)代化大都市,發(fā)現(xiàn)“生活的本質是守舊”(160頁)。如今于堅不再持著先鋒的旗號,但依舊堅持不合時宜的精神,守住生活世界,以退為進。
波希米亞變成一種流行的符號,有靈暈的詩歌淪為文化工業(yè)的流水線產品,隱喻修辭落入陳腔濫調,闡釋成為學院派的慣常套路,于堅的“拒絕隱喻”和桑塔格的“反對闡釋”遙相呼應。詩歌不是高懸于日常生活的神圣之物,“河流就是河流,石頭就是石頭,樹就是樹”(10頁),“世間一切皆詩,詩人隨遇而吟”(158頁),“簡單就是深奧”(260頁),“詩本來就是從最簡單的語言開始”(262頁),于堅經過一番歷練終于領悟大道至簡、道法自然的真諦,“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同時,他也看見杜尚的《泉》所開啟的時代是由天才和騙子共同經營,所以強調“并非就此擱置深度和詩人的歷史意識”,而是要打撈“為正史所遮蔽的日常生活的稗史”(241頁)。垮掉派的美學能異軍突起,正是因為其不同于中產階級光潔純凈、一塵不染的美學,不回避日常生活的臟、丑、怪。維護詩歌的尊嚴,維護具體的生命體驗和生活實感,他以搬移墓碑為例,說明“重量并不是抽象的象征,它是一塊需要力氣來體會的石頭”(272頁)。于堅熱愛生活,為擁有工廠經驗而自豪,會制作家具、飼養(yǎng)家禽、種植作物,他心目中的詩人“不僅僅會握筆,也會在老虎鉗上銼鑰匙”(282頁),是踏實生活的人,而非凌空蹈虛的人。
生活是于堅的關鍵詞,自由是貫穿他生命的精神。他自陳“來自一個沒有老師的時代”(247頁),惠特曼的《草葉集》喚醒他的求知欲和對自由的渴望,自此明白“寫詩是爭取自由的精神活動”(7頁),以持續(xù)不斷的寫作來回饋詩歌的饋贈。于堅的寫作是自由的,這本《密西西比河某處》以詩的語言節(jié)奏來掌控散文,關于詩歌的閱讀經驗和創(chuàng)作經驗又是隱伏的線索,洋洋灑灑十六萬字,無須呈現(xiàn)目錄和劃分章節(jié),一瀉千里,泥沙俱下,頗具后現(xiàn)代主義的特點。他提到多位哲學家、藝術家和理論家,不僅對孔孟老莊信手拈來,而且對西方(后)現(xiàn)代主義藝術如數家珍,從堂吉訶德到尤利西斯,從金斯堡到凱魯亞克,從荒誕派戲劇到波普藝術。他描述的閱讀經驗在無意中揭示了一個事實,即東方和西方之間有長久的文化交往:中國的古典詩歌為龐德等象征主義詩人提供靈感,“垮掉的一代”將目光投向遙遠的神秘的東方,尋找沖破既有秩序的文化資源;而垮掉派的作品以地下文學的形式為部分中國年輕人所分享,成為隱而不宣的文化資源;東方文化由此完成一場“旅行”。他和《在路上》中的主人公一樣穿行于不同的空間,像當代的堂吉訶德,具有桀驁不馴的精神氣質,樂于解構霸權和迷信,但對詩歌一直持有宗教般的熱忱和謙卑。與《草葉集》相遇,同垮掉派教母安妮結為朋友,和后紐約派詩人羅恩合寫詩歌,在佛蒙特遇見唐朝的王維和李白,于堅用自身的經驗告訴我們,憑借詩歌可以穿越時空限制、政治禁令、身份隔膜、語言障礙,人們在詩的國度里合作、互動、團結,結成牢固的友誼。詩歌的精神是自由。
陳福民的《北緯四十度》先是在《收獲》開專欄,這個專欄名廣為傳播,“北緯四十度”這個地理概念經由他的寫作成為文化概念。在一定意義上,這條“與萬里長城相依的地理帶”是農業(yè)文明和游牧文明的交接線,是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以及生活方式的交鋒地帶。孟繁華的《浪漫和抒情的歷史再現(xiàn)》對坐落在這一維度的全球大城市進行了掃描,的確是巍巍壯觀,值得深思。文化大散文拓展了散文的書寫邊疆,格局闊大,氣象一新。非虛構的寫作持續(xù)引發(fā)了社會各界的關注。何偉的《尋路中國》中自駕游走的部分是他在中國對“在路上”的身體力行,并融匯到漫長的“游記”傳統(tǒng)中。陳福民的寫作多少是由行走引發(fā)的,他本是個生活派,興趣廣泛,讀歷史最終落腳到現(xiàn)實生活中來,從北京西直門的動物園服裝批發(fā)市場談到北京城內的水系的歷史,從京張鐵路上的“土木堡”站點談到明英宗“御駕親征”,遠古的史料在今天的觀照下徐徐展開。我們不愧為詩的國度,詩歌傳統(tǒng)不在于我們會背幾首詩,像鹽溶于水,詩融入我們的生活,融入日常細節(jié)之中。《北緯四十度》每篇散文開篇均以古詩詞作為導引,詩史互證,詩人是歷史中的詩人,歷史也可以是詩歌中的歷史。
《漁陽鼙鼓何處來》從“邊塞詩”寫起,看上去就要為我們談盛唐氣象了,筆鋒一轉,“安史之亂”的主角安祿山被放置于“北緯四十度”的地理位置上考察,其“雜種胡”含有的民族立場得以被重新審視,對“胡”的史料考察展現(xiàn)了陳福民對歷史的涉入之深廣。重新從地理環(huán)境、種族認同的角度刻畫安祿山,也就能更貼近地理解唐代歷史?!缎绿茣泛汀杜f唐書》兩相對照,大唐宰相李林甫其人也栩栩如生?!堆嗯_一去客心驚》中將《宋史》和《遼史》對戰(zhàn)役的描寫進行對比顯現(xiàn)歷史書寫的詭計。歷史面貌的呈現(xiàn)與敘述立場、敘事視點密切相關,所以陳福民提出:“如果無視沉重、慘痛和復雜的歷史事實,用一種主觀化、游戲化與個人好惡的立場為尺度去書寫,非但距真相越來越遠,甚至還有自我麻痹之精神勝利法的嫌疑?!雹僮鹬貧v史事實而不是任意打扮或是戲說胡說,但作者也始終意識到自己進行的是文學寫作而不是歷史敘事,他說:“我不是在做歷史研究,我的寫作始終屬于文學”,“在尊重歷史事實的前提下,調整歷史故事的講述,重新塑造歷史人物”(《自序》,第5、6頁)。我國歷史敘事慣常的“忠奸模式”常常流于簡單,并且導致思維的惰性,善惡對立遮蔽了諸多事物的真相。人物,尤其是具體地理環(huán)境中的人物是陳福民特別關注的,眾多人物在他的筆下走馬燈式地出沒,無論是胡服騎射的趙武靈王,還是亂世奸雄安祿山,都顯示出人在歷史場景中的具體性、復雜性。歷史的刀光劍影、恩怨情仇背后是真切的個人與族群的欲望,歷史的發(fā)展脈絡是欲望博弈的呈現(xiàn),陳福民通過匈奴、鮮卑、突厥、契丹進入中原的博弈史,探究歷朝歷代圍繞“北緯四十度”展開的地緣政治,民族之間的沖突、戰(zhàn)爭、融合以及朝貢體系等處理民族關系的策略至今仍有積極的意義。二十一世紀最主要的矛盾演變?yōu)槿蛑髁x和民族國家主義的矛盾,重新回溯多民族如何融合為中華民族,漫長的歷史傳統(tǒng)如何“現(xiàn)存”,民族記憶如何共存可以轉化為大國的政治智慧?!氨本曀氖取笔俏膶W與歷史的交融,是學者“行走”的產物,作家嘗試結合文學的想象與史學的嚴謹,理解民族文化的交鋒與文明的博弈,理解歷史心靈的豐富博大。
李修文的《詩來見我》這個書名有一種闊大的氣象,作家既驕傲又謙遜。相對以“魏晉風度”和“盛唐氣象”標志的悠長的詩歌傳統(tǒng),個體是被動的;作為接受主體,個人可以擁有主動性。驕傲和謙遜都從中來。人是被文化塑造的,艾略特在《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中談道:“一個詩人,他的作品中,不僅最好的部分,就是最個人的部分,也是他的前輩詩人最有力地表明他們的不朽的地方。我并非指易受影響的青年時期,乃指完全成熟的時期。對于任何想在二十五歲以上還要繼續(xù)做詩人的人,歷史意識幾乎是不可缺少的;歷史意識又含有一種領悟,不但要理解過去的過去性,還要理解過去的現(xiàn)存性?!痹?、我互見,正如瓦萊里所說:“詩意興奮中混雜著柔情或憂傷,憤怒、畏懼或希望;個人特有的興奮和情感總是與這種作為詩歌特征的普遍感情結合在一起?!痹娙瞬剂_茨基認為人“首先是美學生物”,詩意是人類這一物種的追求目標,詩歌是偉大的“訓道者”。宇文所安在《迷樓》的封面寫道:“詩歌可以喚起我們內心渴望迷失的那一部分?!弊鳛橐粋€具有深厚詩文傳統(tǒng)的民族,并不僅僅是在圖書館里留下厚厚的詩箋和一堆枯燥的歷史紀事,而是將這一切融在江山宇宙之中。馬克思所謂人的自然化和自然的人化即是闡明人類與自然的雙向創(chuàng)造,《詩來見我》反映了這種雙向過程。盡管李白、杜甫、元稹、白居易這些古代的詩人已經遠去,然而他們創(chuàng)造的詩歌、他們之間的友誼卻滲透在江山宇宙之中,滲融于后世人類的心靈中。李修文寫自己現(xiàn)實的人生際遇同時寫這種漂泊途中與“詩”的相遇,特別強調作家在這種不期而遇中的受動性,因為“詩”無處不在,照亮每一段旅途、每一種困頓,山川、土地、樹木、風云都承載著千百年來民族的共同情感體驗。旅途中的人觸此景、吟此詩、生此情,情感就這樣代代相傳。
李修文以二十篇散文記述特殊情境中詩與心的低語、互動,詩在不同的地方照見不同的他,有江湖義氣的豪情,有兒女情長的悲情,有顛沛流離的苦情,有束手無策的絕情……在對生活的拷問、逼視、領悟和超越中傳遞詩的精神,展現(xiàn)詩無所不在的人生。歷史長河中的詩仙、詩佛、詩圣、詩魔,紛紛在此時、此地靈光乍現(xiàn),李修文得以與古代詩人共情共鳴。如在《雪與歸去來》中,在旅途奔跑時,在泥濘中摔倒時,在齊膝的雪地里,在電飯煲冒出的縷縷熱氣中,詩歌的幽靈裊裊而至。在《遣悲懷》中,川西小鎮(zhèn)開小超市的老周悼念亡妻,與蘇東坡、納蘭性德、白居易、王安石、韓愈的悼亡詞互為闡釋,詩性便超越了庸常生活和生死界限?!墩矶庞洝分?,李修文如此評價杜甫:“天若不生他,眾生何以為眾生,詩又何以成為詩?”①杜甫不僅有凌云壯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也有天賦異稟“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現(xiàn)代著名詩人聞一多先生認為“禽族里再沒有比鳳凰善鳴的,詩國里也沒有比杜甫更會唱的。鳳凰是禽中之王,杜甫是詩中之圣,詠鳳凰簡直是詩人自占的預言”。并評價杜甫是“中國有史以來第一個大詩人,四千年文化中最莊嚴、最瑰麗、最永久的一道光彩”。當代著名作家汪曾祺在《歲朝清供》中回憶聞一多講課“能夠像聞先生那樣講唐詩的,并世無第二人。聽聞先生講課讓人感到一種美,思想的美,邏輯的美,才華的美。聽這樣的課,穿一座城,也值得”。唐代的杜甫……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聞一多、當代的汪曾祺,偉岸的人格和對美的追求就這樣代代相傳。《枕杜記》中務工青年放聲號哭,哭聲里是生存的艱辛和對女兒的愧疚。當代人的命運與唐代詩人的命運相互映照,“在杜甫身上,在他的詩歌里,獲得了一寸一尺的實在”(70頁)。民族的苦痛、人民的歌哭、歷史的創(chuàng)傷都從這“鳳凰”的鳴唱中得到撫慰。
《追悔傳略》中,我們可以看見不想為五斗米折腰的編劇對“飯碗”持有顧慮,他在謀生方式和原則底線之間猶豫,為此狼狽不堪、心生厭倦,在古典詩詞中找到知音:寫《釵頭鳳》的陸游、有江山易主之悔的錢謙益、作亡國之音的蕭綱。但李修文不耽溺于悔恨的情緒中,在讀解詩歌時尋找出路,于不悔處看見悔意,于悔意中看見生機,由追悔到指望,在不可知的時運和命數里自持、自救,蕩滌悔意,走向嶄新。恰如在《自與我周旋》中提到的,“詩之于我,是鏡子,是鞭子,是手里的武器”(249頁),既是刀槍劍戟,又是佛陀菩薩,所謂“救命的武器”,他在唐伯虎《伯虎自贊》中體認到包藏生死大道和萬物真理的詩歌。在詩僧齊己的《自遣》中學會“將此身與此生先行看作荒唐,再從荒唐里拂袖而去”(261頁),朝生暮死的生命個體唯有向死而生?!稑犯Ц琛分?,回頭浪子帶著無盡的悔意在槐樹下等母親歸來,罹病的朋友遭遇眾叛親離,唯有坦誠的樂府詩唱出窮途末路者的心聲?!毒票黄鹂偀o名》中出現(xiàn)的藏族小伙子、做皮革生意的湖北同鄉(xiāng)、父母兒女皆離去的語文老師,都為“酒錢”二字所困,與實實在在的生活肉搏,同時執(zhí)著地追求“酒”的自由和痛快,于曠野上起舞,于苦難中放歌?!蹲詈笠皇自姟分校艞壷委煹拇蠼憬o愛人留下遺書,李修文由此談到李清照、納蘭性德、李白等人的絕筆詩,但當大姐的愛人來求詩刻在墓碑上時,他卻只道出大姐自己留下的句子:“你可能會來,也可能不會來,但我只當你會來?!保?54頁)這難道不是一位普通女子心中的詩歌?不是《詩經》遺風流韻的當代回響?
詩教傳統(tǒng)讓我們和詩難分難舍,詩是民族文化的密碼。每個人最深的念想、最強的愿望、最真的愛就是最動人的詩?!对妬硪娢摇芬活^是強大深遠的詩歌傳統(tǒng),另一頭是生生不息的生命泉源。事中見詩,景中見詩,詩中有己,己中有人,人中有詩。李修文無意于像學者一樣考據,無意于為偉大的詩歌添加精巧的注釋,他立足于個人真切的生命體驗,立足于大地上受苦的同道,從當代人活潑潑的真實感受出發(fā)去復活無所不在的詩歌精靈。
在疫情籠罩著的雜亂無章的春天閱讀這些優(yōu)秀的散文,讓我們既驚嘆于人類歷史文化傳統(tǒng)深厚的生命力,也贊嘆于當代心靈的豐富駁雜。他們的共同努力讓散文的智性、詩性之美如花綻放,如春繁盛。
責任編輯 杜小燁
①蔡元培等:《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論集》,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版,第162、163頁。
②[英]伍爾夫:《論小說與小說家》,瞿世鏡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322、323頁。
①林崗:《漫識手記》,廣州:花城出版社2021年版,第335頁。
①孫紹振:《世紀視野中的當代散文》,《當代作家評論》2009年第1期。
②李敬澤:《跑步集》,廣州:花城出版社2021年版,第12頁。
①于堅:《密西西比河某處》,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第165頁。
①陳福民:《北緯四十度》,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326頁。
①李修文:《詩來見我》,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6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