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山三器”是戰(zhàn)國時期中山國的三件代表性青銅器,分別為中山王舋鼎、中山王方壺、中山圓壺?!爸猩饺鳌钡钠餍蜆?gòu)造獨具藝術(shù)特征,既帶有中原審美的特點,又表現(xiàn)出強烈的文化、民族融合之特征。其上的長篇銘文,承載了中原的儒學思想與天道觀念。“中山三器”的器物特征及其所刻銘文反映了鮮虞白狄游牧文化與中原文化之間產(chǎn)生的同化,代表了北地民族與中原民族之間的文化融合,堪稱我國青銅器珍寶。
關(guān)鍵詞:中山三器;銘文;同化;融合
一、“中山三器”簡介
所謂“中山三器”,指的是1974年于河北省石家莊市平山縣三汲鄉(xiāng)中山國都城遺址中被發(fā)現(xiàn)的中山王舋鼎、中山王方壺、中山圓壺三件青銅器。其中,中山王舋鼎作為禮器九鼎之首出現(xiàn),造型古樸敦厚,刻有銘文77行、469字,記載中山王室系統(tǒng)、中山伐燕等一系列戰(zhàn)國之事。中山王舋方壺,方正嚴明,四角處各有夔龍雕刻,神韻天成,刻有銘文450字。中山圓壺出土之時,壺身仍有清水,其足刻205字,記載時期中山國事。三器銘文順暢、線條優(yōu)美,在書法、雕刻等領(lǐng)域皆具有極高的地位。三器所記載的銘文,承載事件多,承載時期長,信息量極大,具有很高的研究價值。
二、銘文書寫藝術(shù)代表的文化融合
劉向《戰(zhàn)國策》所云:“戰(zhàn)國之世,千乘之國五,萬乘之國七?!痹谥T侯稱雄、動蕩不安的戰(zhàn)國時期,中山國占據(jù)著十分重要的地位,其地理位置處于太行山之中,嵌于燕趙之間,乃十二強國之一。晚清學者郭篙在為王先謙著作《鮮虞中山國事表:疆域圖說》所作的序中說道:“戰(zhàn)國所以盛衰,中山若隱為之樞轄?!盵1]其歷經(jīng)磨難,國家破滅又復蘇,幾成常態(tài),而這若不是因其獨特的文化屬性,它很可能在第一次戰(zhàn)敗時就消亡于歷史長河之中了。
戰(zhàn)國時期社會動蕩,國與國之間征伐不斷,軍事的征伐帶動了文字的交流,這期間各國字體大量演變,漢字在此基礎(chǔ)上得以成形。總體而言,戰(zhàn)國時期文字分為兩大系統(tǒng):一是地緣偏僻的秦國文字,保留有大量西周金文,嚴謹統(tǒng)一;另一是其他六國文字,相對而言,字體簡化,筆畫隨意,形體散亂。中山國文字因其地理所處位置,深受燕趙影響,黃盛璋先生認為,中山國依照三晉系統(tǒng),隨之變化,在保留自身習俗的情況下,吸收燕趙文字的結(jié)構(gòu)和變化,某些特定的字體結(jié)構(gòu)變化與《侯馬盟書》刻文結(jié)構(gòu)相似。[2]然而,中山國文字不僅帶有三晉色彩,且其字形活潑,給人以形象婀娜之感,其浪漫色彩被人稱為“有楚文之風”。中山曾被楚王征伐,《戰(zhàn)國策》中記載:“司馬子期怒而走于楚,說楚王伐中山,中山君亡。”楚伐中山之后,也將楚文化的影響帶到了中山國,其瑰麗的文字裝飾對中山國銘文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因此,楚文的鳥蟲篆特有的鳥蟲部首的運用,為中山國所吸納,楚文鳥蟲篆整體靈動,但過多的使用反而失去了活潑生動的意味,顯得復雜之中帶有一絲庸俗。中山國文字字體簡化,運用鳥蟲部首,靈動、飄逸、浪漫、理智、中和便是中山國銘文給予人們的特別感覺,足見中山國審美之高。
郭沫若在《青銅時代》中提道:“東周之后,書史之性質(zhì)變而為文飾,字體多做波磔而有意求工,均于審美意識之下所施之紋飾也。”[3]戰(zhàn)國時期的藝術(shù)之美便在于文字與圖案的完美結(jié)合,文字具備圖案的部分特征,帶有裝飾化的藝術(shù)美感,形態(tài)造型之美與文字相結(jié)合,從而更具整體藝術(shù)美,而這也是鳥蟲篆獨具的美感。正如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所說的:“有如青銅饕餮在這時也逐漸變成了好看的紋飾一樣,在早期,青銅饕餮和這些漢字符號都具有嚴重的神圣含義,根本沒考慮到審美,但到春秋戰(zhàn)國,它作為審美對象的藝術(shù)特性便突出地獨立發(fā)展開來了。”[4]因此,獨具特色的審美與作品開始出現(xiàn),并非以前的神圣符號,而是更加深入民俗,也更具民眾欣賞的美感,這是整體發(fā)展所必需的歷程?!爸猩饺鳌钡你懳恼沁@關(guān)鍵時期的體現(xiàn),在符合此演變的情況下,擁有北方游牧民族所特有的簡潔大氣、豪邁雄渾風格,又具有中原的浪漫氣息,優(yōu)雅柔和。兩者的相互結(jié)合,成就了中山國文字的獨特美感。
三、銘文器型代表的中原審美
《周易》里提到的“制器尚象”,對于器物象形寓意造型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有著深遠的影響?!爸破魃邢蟆蹦耸侨祟悓τ谧匀坏奶剿鳎识阼T器之時引入模仿與想象。中山王舋方壺在鑄造時加入了動物形象,從而令其具備特有的含義,是“尚象”思想的載體。因此,從中山王舋方壺的造型及其銘文來說,我們不難分析出其“制器尚象”觀。中山王舋方壺的每一個突起部位都具備獨特的尺度,造型古樸,紋飾自然。其肩部的折角處各具夔龍,蜿蜒上攀的姿態(tài)更具神韻,與壺蓋裝飾云鈕相輔相成,其神飛揚,其態(tài)靈動,夔龍尾部向上彎卷,如同中山文字飛揚的姿態(tài),為壺平添幾分凌厲的氣息。而兩側(cè)便于提拉所制的獸面銜環(huán),其面目猙獰,如同透雕的技藝,令其更具威嚴。古老的技法帶給人的不僅僅在于美的體現(xiàn),更是“制器尚象”觀念的載體。中山王舋身為中山國國王,其墓中出土的大部分器物都具備山崇拜的特征,而在這一記錄自身豐功偉績的中山王舋方壺上,卻運用到了龍這一傳統(tǒng)象征尊貴與權(quán)力的祥瑞動物。龍作為想象動物,并不常見于游牧民族所制器物之上,更多體現(xiàn)于中原地區(qū)對其的尊崇,而中山王舋方壺上圍繞四角的夔龍,其龍崇拜顯而易見。作為游牧民族的鮮虞白狄,原始的宗教崇拜更多的是生殖崇拜與自然崇拜,而非對幻想動物的崇拜。夔龍銅方壺的鑄造也代表著中山文化接受中原文化的同化。
四、銘文代表的儒學思想與天命觀
孔子身為儒家開創(chuàng)者,其倡導的“禮”“仁”思想綿延千古,在中山國被魏所滅還未復興之際,孔子弟子受魏文侯邀約而來,教授傳道,儒家思想因而傳遍魏國?!妒酚洝さ茏恿袀鳌分杏涊d:“孔子既沒,子夏居西河教授,為魏文侯師?!盵5]西河位于戰(zhàn)國魏國地域,子夏晚年應邀講學于西河書院,教授學說。儒家學說和思想的流傳開來,魏國境內(nèi)的中山國民因此接受洗禮,雖然中山國此時國滅人存,但其國人在受到儒家思想熏陶之后保留了觀念,復國之后,其文化自然就帶有儒家色彩。例如在中山王舋方壺的銘文中,就發(fā)現(xiàn)大量套用《詩經(jīng)》內(nèi)容的情況。三器銘文中所記載的“不敢迫逞”“克順克伸”“與其溺于人旋,寧溺于淵”,皆能從儒家著作之中找尋到出處[6]。銘文中所記載的中山伐燕,也是因為“燕君子噲不分大義,不告諸侯,而臣主易位,以內(nèi)絕召公之業(yè),乏其先王之祭祀,上逆于天,下不順人情”,將噲不符合當時禮制的行為,作為攻伐燕的旗幟。
另外,《韓非子·外儲說》中記載,當時中山君“好巖穴之士,所傾蓋與車以見窮閑隘巷之士以十數(shù),伉禮下布衣之士以百數(shù)矣?!币源藖砜矗猩絿鴩Y賢下士,從者眾多,所接受的也都是所謂的隱士賢才[7]。中山王舋鼎銘亦載:“今吾老赒,親率三軍之眾,以征不義之邦?!币浴安涣x之邦”標比燕國,將自身作為仁義的代表,伐不義之眾,以仁義為本位,由此可見中山國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
中山王舋方壺銘曰:“以饗上帝,以祀先王?!鄙系凼翘烀捏w現(xiàn),祭祀先王源自祖先崇拜?!疤觳宦酒湓福沟觅t才良佐赒”“天降休命于朕邦,有厥忠臣赒”,其中,將相邦赒看作是上帝的恩賜。這樣的觀念并不來源于游牧民族本身的文化,只能視作文化同化后對于天命觀念的體現(xiàn)。中山王舋方壺告誡后人,如同燕國君噲那樣,“不分大義,不告諸侯,而臣主易立,以內(nèi)絕召公之業(yè),廢其先王之祭祀”。而此銘文則體現(xiàn)出了中山國認同周禮,尊重禮制,以仁義行國君之舉,王與中原國君并無差別。
在中山王舋鼎銘和中山王舋壺銘中,“天降休命”“天其又耿于茲厥邦”“天不擇其有愿”“知天若否”“敬順天德”等涉及“天”的字眼重復出現(xiàn),表明國君順應天德。而作為臣子的赒對于君王,“竭志盡忠,以左右厥辟”“事少如長,事愚如智”。一位賢能如伊尹的臣子躍然出現(xiàn),于君主年幼時仍能遵循臣子本分,輔佐君王而非自己手握權(quán)柄,因而得到中山王舋的大加贊賞,并刻銘文流傳于后世,司馬赒與孔子推崇的“克己復禮為仁”思想高度一致[8]。但因國君崇尚儒學,加之后世過于推崇儒學,從而忽略了軍事上的發(fā)展。從《呂氏春秋·貴卒篇》記載的中山人吾丘鳩“衣鐵甲,操鐵杖以戰(zhàn),而所擊無不碎,所沖無不陷”,到《太平寰宇記》卷六二引《戰(zhàn)國策》所稱的“(中山王)專行仁義,貴儒學,賤壯士,不教人戰(zhàn),趙武靈王襲而滅之”,過于推崇儒學而忽略了本身國力的發(fā)展,終至滅亡。
五、“中山三器”銘文的人文精神體現(xiàn)
中山國看重儒學,國君行仁義之舉,此在中山國治國理念中得以體現(xiàn)。中山國推行的儒家學說和仁義觀念,與中原諸侯國接軌,引入學說觀點施行統(tǒng)治,從而強大國家,這一點能夠看出中山國已與中原國家無異。在“中山三器”所刻銘文之中,“王”的稱呼頻繁出現(xiàn),而中山國在經(jīng)歷“五國相王”事件之后,得到了中原國家所承認的“王”的身份,因此統(tǒng)治者有了本質(zhì)的身份變化,其地位被中原國家所認同。并且銘文中刻有官職等內(nèi)容,證明中山國此時的制度為中原國家所認可,相比鮮虞族的身份,中原各國認同的是中山王的身份?!巴酢痹谥芏Y中具備著除天子以外最高的地位與權(quán)力,也是順應天命的基礎(chǔ)。因此,“王”需順天命管理國家,而臣民也有忠君為國的職責與使命。
“中山三器”中多次提及警醒子嗣治理百姓需要“以民為本”,例如中山王舋方壺銘文提及:“夫古之圣王,務(wù)在得賢,其次得民。故辭禮敬則賢人至,陟愛深則賢人親”,認為自古以來的賢明君主,首要目的就是獲得人才,有了賢才幫助治理國家,就能獲得人民的擁護,所以需要尊崇禮制、選賢舉能,對他們敬重,賢人就會到來幫助治理國家,此舉與孔子的“天下為公”“大同社會”觀念相符,對待民眾十分寬容。中山王舋方壺銘文所載:“慈愛百牧,大去刑罰,已憂厥民之唯不辜……作斂中則庶民附”,對民眾大舉去刑罰,使民眾安心,并且減少稅賦以增民心等,贏得民眾的擁護與歸附。其告誡后世國君要勤政愛民,不得暴虐如燕太子噲,以防引來中原國家的征伐。
“中山三器”銘文中涉及“庶民”,中山王舋鼎銘文記載為庶民減輕稅賦,“身勤社稷,行四方,以憂勞邦家”。銘文所載王舋先祖重民之舉,與儒家“以民為本”思想近似,并未因作為君主的存在而高居于廟堂之上,而是深入民間,以憂勞邦家,這又與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的思想相對應。銘文所刻的“隹(惟)逆生禍”“隹(惟)思(順)?!薄蚌浚ㄎ┑赂矫瘛薄蚌浚ㄎ┮耍x)可張”,同時也體現(xiàn)儒家以德化民、德教附民的思想,也以此奠定了中山國實行仁政的政治主張。
六、中山國游牧風氣留存
李學勤先生經(jīng)過比較考證指出,中山國盡管已經(jīng)華夏化,但仍然保留著白狄特有的文化因素,甚至于銘文之中,字體仍然保留著其特有的游牧文化。例如銘文中的“佐”字,在其他各國文字中代表著輔佐,因此字形保留左的字形。而在中山國銘文中,佐卻寫法多樣,有人字的佐,在中山圓壺中也有犬與木的佐,人字佐與犬字佐以及木字佐皆不見于中原青銅器物,因此可以判定,中山國的文字之中仍然保留著相當?shù)挠文撩褡逄厣玔9]。
中山王舋鼎在出土之后并非單獨存在,而是作為周禮禮器九鼎的鼎首使用,九鼎的規(guī)制明確表明中山國尊崇周禮禮制,已然華夏化,并且九鼎的使用表明了中山國國力的強盛。然而,這九鼎與中原的禮器九鼎卻又不盡相同。經(jīng)過考證,九鼎并非同一時間鑄造完成,而是臨時拼湊起來的,世所罕見,且鼎具有使用痕跡,仍保留有殘留的腐朽肉泥,經(jīng)化驗后確認為狗肉與馬肉,而非祭祀所用的祭品牛肉,馬與狗一般為游牧民族所必有,中山國恰為游牧的鮮虞族建立。按史書所載,鼎僅用于牲肉擺放陳設(shè),并不直接用來進行烹煮,而中山王舋墓出土的九鼎之中,有兩件鼎具有煙火使用痕跡,這與中原禮制不符,證明中山國盡管在禮制上尊崇周禮,逐漸由游牧民族華夏化,卻又仍然具備游牧風俗習性,對中原禮制并未完全遵守,其九鼎內(nèi)的腐朽肉泥,更是證明其在生活與物資生產(chǎn)方面更貼近游牧民族的習俗。
七、結(jié)語
“中山三器”是我國的文化瑰寶,它們的出土讓我們更加了解那個風起云涌的時代。文字承載著歷史,文字承載著文化,“中山三器”所展現(xiàn)出來的不僅僅在于中山國的史料記載,更因其獨特的銘文藝術(shù)與審美風格在百家爭鳴的戰(zhàn)國時期也有著獨樹一幟的魅力?!爸猩饺鳌斌w現(xiàn)的先進思想,不僅僅在中原各國傳播,同時也對游牧的少數(shù)民族產(chǎn)生了影響,其代表的游牧民族與農(nóng)耕民族的文化同化,更是古代中國民族融合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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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金(1996—),男,漢族,重慶九龍坡人。重慶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先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