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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孿生兄弟

      2023-05-30 10:48:04朱百強(qiáng)
      雪蓮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李勇黑子媳婦

      我年輕的時候當(dāng)過礦工,我所在的那個礦叫青龍山煤礦。有一年,礦上發(fā)生了一起事故:兩名礦工在死巷里睡覺瓦斯中毒,黑子發(fā)現(xiàn)前去營救,也被熏倒窒息。所謂死巷,就是不通風(fēng)的巷道。救護(hù)隊員把他們救出來,拉上地面就被一路鳴笛的救護(hù)車送進(jìn)了醫(yī)院。

      工友生死未卜,我們很揪心,升井后趕往河西山溝里的醫(yī)院,才知道他們已被送往太平間。他們躺在冰凉的水泥板上,雙眼緊閉,像睡去了一樣。我上前把黑子推了推,他一動不動,我才驀然明白他再也醒不過來了。幾個小時前,我們和他還在一起干活、說笑,現(xiàn)在他卻去了另一個遙遠(yuǎn)的世界。這件事發(fā)生的唐突,誰也沒有心理準(zhǔn)備,一時讓人難以接受。我忽然感到生與死竟離得如此之近,悲傷的淚水噴涌而出。

      青龍山煤礦在一個狹長的山谷里,北高南低,一條小河從中間流過,兩邊的山上樹木蔥蘢,像是給礦區(qū)筑起了一道綠色的屏障。它不像其他礦一樣是斜井或立井,是平峒開采,下井不乘罐籠或礦車,乘的是小火車,車內(nèi)有固定的座位,和大火車?yán)锩娴淖粠缀跻粯?。采煤掘進(jìn)是半機(jī)械化。應(yīng)該說,地面井下的條件在銅城礦務(wù)局都是比較好的,就是瓦斯?jié)舛雀?,也就是說,瓦斯是我們的大敵。

      從太平間出來,春日的陽光正好,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我卻頓覺步履沉重,天昏地暗,有種兔死狐悲的感覺。黑子今年才二十八歲,家中有父母兄弟和妻子,還有一個四歲的兒子,他是家中的頂梁柱。他的死訊如晴天霹靂,家人怎么受得了??!我想,他的父母定會因失去兒子哭得背過氣去,他那漂亮的媳婦定會失魂落魄般哭成淚人。悲哀會像一座大山,壓得一家人喘不過氣來。我和黑子、斜眼不但同在一個班干活,還同住一個宿舍。黑子的意外死亡,無疑給我們造成沉重的打擊,給我和斜眼的心理打擊更大。技術(shù)員常給我們講瓦斯有多么厲害,安檢員天天查看我們是否佩帶自救器,稱自救器在瓦斯爆炸的時候就是自己的命,但我們認(rèn)為瓦斯看不見、摸不著,似乎離我們很遙遠(yuǎn)。礦井下險象環(huán)生,幾乎天天發(fā)生事故,不是冒頂,就是碰頭或磕腳,令人猝不及防,我們早已習(xí)以為常了。這次的事故發(fā)生在身邊,我們才真正意識到死亡隨時可能會到來,才知道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

      那天晩上,我和斜眼坐在各自的床上,一副黯然神傷的樣子,一句話也不說,只管一根接一根抽煙,似乎只有把吸進(jìn)肺里的煙一口口吐出來,就把悲傷吐出去了,心里就能暢快一些。我感嘆說:挖煤的活是干不成了。斜眼說:我也不想在礦上干了。我說:你不是說,招了工就等于端上了鐵飯碗,咋又打起退堂鼓,要當(dāng)逃兵呀。他說:當(dāng)工人再好,我也不能把小命丟在這兒。我還有老婆孩子呢。種地再累,也累不死人。是啊,當(dāng)面臨生死選擇的時候,人當(dāng)然是選擇生了。他的話不是沒有可能,雖然當(dāng)上國營煤礦的工人不容易,這幾年里,我們一塊招工來的人中已有十多人溜號了。那一夜,宿舍充滿了壓抑、悲凉的氣氛,好像我們離死亡只差一步之遙,那井口就是深不可測的黑洞,隨時會吞噬了我們。往日,可不是這樣,我們?nèi)齻€人在一起又說又笑,打打鬧鬧,甚至要鬧到夜半,屋子里的氣氛格外好。

      然而,就在我們?yōu)楹谧拥碾x去而難過的時候,奇跡發(fā)生了,黑子竟然活了過來。

      這一消息是隊長李勇在班前會上發(fā)布的。因?yàn)楸M管發(fā)生了事故,太陽天天照常在升起,煤礦的一切還照樣在運(yùn)轉(zhuǎn),工人仍然天天在上班。那天早晨,我們像往常一樣走進(jìn)區(qū)隊學(xué)習(xí)室,我發(fā)現(xiàn),屋子里卻不像我想象中那樣氣氛凝重,李勇講了這次事故發(fā)生的原因,要大家吸取事故教訓(xùn),不要麻痹大意后,黝黑的大臉盤上顯現(xiàn)出笑容。他說,不過所幸的是,王二黑醒過來了,要不,這就成為重大傷亡事故,礦長得在礦務(wù)局作檢查了。

      對于這一突如其來的消息,我們感覺極為震撼,以至于無所適從,個個都瞠目結(jié)舌,說不出話來,似乎大家正在適應(yīng)這一大反轉(zhuǎn),因?yàn)樗蓝鴱?fù)生的事簡直太少了。

      先發(fā)聲的是班長田林,他哈哈笑了,說原來這家伙在裝死狗啊!他是怎么活過來的?

      李勇說:我昨晚在這兒值班,凌晨三點(diǎn),接到醫(yī)院的電話,電話里說,瓦斯中毒的人中有個叫王二黑的從太平間跑出來了。我問他現(xiàn)在怎么樣?電話里說,他身體很虛弱,已住進(jìn)醫(yī)院打吊瓶了。這是真的嗎?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胳膊上掐了一下,生疼,才知道不是在做夢。我忙叫了封書記趕到醫(yī)院,看見王二黑正在掛吊瓶,真是他呀!人說貓有九條命,他的命比貓的命還硬。從早九點(diǎn)算起,窒息了整整十八個小時,活過來了,你說這事奇不奇。

      李勇像是在講故事,我卻認(rèn)為這件事有些不可思議,有些蹊蹺,有些荒誕的意味??晌覜]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只是為黑子感到慶幸。

      但田林不這樣看,他附和說:閻王不收這小子??!

      李勇說:我看到王二黑的熊樣,高興極了,馬上給礦長打了電話,礦長說,不管他是咋活過來的,活過來就好。

      我們都感到這是天方夜譚,但無論怎么說,這一消息猶如強(qiáng)心劑,總算消除了我們對礦井的恐懼。我想礦長當(dāng)然十分高興,因?yàn)槿怂劳鲎兂蓛扇肆?,他的壓力也就小多了?/p>

      當(dāng)天下了井,我們路過那條死巷,大家紛紛把礦燈拿在手中往巷子里照,只見巷口已被消防隊的人用板條釘嚴(yán)實(shí)了,上面掛著嚴(yán)禁入內(nèi)的牌子。有人說,明明是個死巷,他們還到里面睡覺,不是找死嗎。有人嘀咕,怕是發(fā)生事故后,才掛上牌子的。

      下班后,我和斜眼臉上的黑灰都沒洗凈,就去醫(yī)院看望黑子。我們要去看看這個和閻王爺見過面的人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

      當(dāng)我們提著餅干、水果在住院部樓跑上跑下,詢問黑子住在哪個病房時,一名護(hù)士說,就是死了活過來的那個人嗎,他在三樓四病室。我們上了三樓,推開四病室的門,只見黑子躺在病床上百無聊賴地望天花板,被水洇過的天花板像地圖,有些地方的白灰炸開了花。他不掛吊瓶了,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我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有了一種欣慰感。黑子看見我們慌慌張張的樣子,似乎有些吃驚、有些遲疑,他坐起來問:張寶亮,你來干啥?

      我把禮物放在床頭柜上說:來看你呀!

      黑子臉變得通紅,忙把被子往上抻抻,在床邊騰出了地方說:對對,我住院了,你們來看望我,來就來了,還拿東西干啥。

      斜眼拉過一個凳子坐在床跟前,握住黑子的一只手說:叫你把大伙的魂都嚇沒了,大家以為你真的……他看見我使眼色,省略了“死”字說:你也嚇壞了吧,好好休息幾天。我也上前拉住黑子的另一只手附和說:對對,你休息幾天就好了。我想著他既使撿揀回來一條命,瓦斯中毒也會夢魘般給他的心里留下陰影,讓他心有余悸。

      接下來我們不知說什么好。還是快嘴斜眼打破了尷尬,他說:黑子,你咋能冒失去救人呢,看差點(diǎn)要了你的命。于是,我們就聊這起事故是怎么發(fā)生的,礦上正在如何處理這起事故。斜眼問黑子:他倆在柵欄里面睡覺,你咋知道中毒了?黑子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斜眼說:那條巷道本來瓦斯?jié)舛染透?,班長早說了,不讓去那兒睡覺,咋都不聽呢。你也是膽大,為救他倆,差點(diǎn)搭上自己的命。我對斜眼的說法不滿意,心想不能埋怨黑子,既然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再說這些話純屬多余。黑子問:這事礦上咋處理?我說,今天死亡職工家屬已經(jīng)來了,聽說在招待所正談賠償?shù)氖履?。那兩家人哭得死去活來,有一個已昏死過去了,你沒聽見?黑子閃爍其辭說:我一早就聽見有人在哭,可不知道是……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中有種迷茫的成分,在躲避我的目光。我說:你是太平間逃出來的,這是不幸中的萬幸,要珍惜??!

      我們雖然只有一天沒有見面,卻好像分別了一個世紀(jì),有說不完的話。又問他身上哪兒不舒服,醫(yī)生檢查是怎么說的,他早晨吃飯沒有,吃多還是吃少?家中知道這事嗎?有人陪院沒有?黑子說,家里不知道他住醫(yī)院的事,沒人陪院。午飯是他自己在醫(yī)院的灶上打的,他感到餓極了,吃了兩碗面條。早飯吃了兩個雞蛋、兩個饅頭,喝了一碗稀飯。我說,能吃就好,說明沒有多大毛病。

      后來,一名護(hù)士把我們趕走了,護(hù)士說:你們沒看見這是重癥監(jiān)護(hù)室,患者不宜打擾嗎?

      我們只好向黑子告別。正是太陽落山時分,醫(yī)院門前,一個兩鬢斑白的老頭正坐在地上抱頭慟哭,有幾個人在一邊勸他,其中有站的,有蹲的,還有隊長李勇。李勇扯著老頭的胳膊要把老頭拉起來,老頭似乎渾然不知。老頭身子抖動著邊哭邊數(shù)落:虎生,你咋不注意安全啊,你這一走,讓我和你媽咋活呀!我估摸這是楊虎生的父親,他們一定是剛從住院部樓房后面的太平間出來。李勇看見我們,滿臉焦急地趕過來問:黑子怎么樣,病情穩(wěn)定不?斜眼說:他能吃能睡,都好著呢,就不像病人。李勇說:他本來就沒病,讓瓦斯熏了,主要是受了驚嚇,休息休息就好了。你看,楊虎生的父親對賠償不滿意,又跑到太平間抱著兒子哭了,把他勸回招待所,我再去看黑子。

      我們走出醫(yī)院的門,李勇招手讓我回來,說你去給黑子陪院吧,不要下井了。

      我愣了一下,李勇說:咋,不愿意?

      我說愿意、愿意。

      我來到病房給黑子說:李隊長讓我陪院,專門侍候你。

      黑子卻板著臉說:他早晨來我都說了,我能跑能走,不要人侍候,他讓你來干啥?你回去吧。

      我說隊長安排的,我不能不聽呀。

      黑子躺下來說:那你就在這兒坐著,我睡呀,我頭暈。

      我心說,你王二黑咋不知道好歹,人家隊長能安排專人陪院,是因?yàn)槟憬型咚寡耍懒艘换?,你以為你是國寶大熊貓。我賠著笑臉說:好,你睡吧。

      醫(yī)院到了開飯時間,我去灶房吃了,給黑子把飯端進(jìn)病房。黑子坐在床上吃,說有人侍候就是好。我看著他吃過飯,就坐下來和他聊天,他問我晩上咋辦?我說就睡在這兒。黑子說不行,你回單身樓睡吧。我問為什么?他說心里煩亂,想清靜清靜。我想他這人是怎么了,平日里在宿舍跟我們有說不完的話,我現(xiàn)在和他單獨(dú)相處,他就不愿意了,嫌打擾,你不是跟我是好朋友嗎,神經(jīng)兮兮的。后來又想他畢竟是病人,我要體貼他,讓著他才對。我說好,咱互不打擾,各自睡個囫圇覺。我就離開了醫(yī)院。

      令我沒想到的是,第二天黑子卻莫名其妙地失蹤了。

      午飯后,他睡下了,我坐在病房里感到無聊,便出去轉(zhuǎn)悠,回來發(fā)現(xiàn)床上是空的。起先我以為他上廁所了,等了半天他沒回來,后來就去廁所找,沒有,詢問護(hù)士,護(hù)士說,她們也在找他,讓他掛吊瓶。我這才慌了,又去樓下的院子,醫(yī)院外面的路上找,小河邊找,都沒有他的影子。

      我把病人陪丟了,怎么給隊上交代?我在醫(yī)院跑出跑進(jìn),跑得滿頭大汗,失望地站在醫(yī)院門口。河對面家屬區(qū)的樓上電視天線林立,在陽光的映照下泛著金光,一群鳥兒從一棵楊樹上飛起來,飛向湛藍(lán)的天空。它們在蒼穹翱翔,時不時還要來一次漂亮的滑行,再重新起飛,越飛越高,似乎要越過群山,飛到自己夢想的遙遠(yuǎn)的地方。我癡癡地望著它們,為它們的勇敢而驚嘆。

      在尋找無望的情況下,我告訴了隊長李勇,李勇說,這小兔崽子,他能跑哪兒去?他點(diǎn)燃一支煙,望著窗外說:這小子是不是想媳婦了?幾天沒回家就猴急了。有了隊長的話,我心里踏實(shí)許多,就回到了醫(yī)院。

      黑子的家在離礦區(qū)十多里地的深山里,那兒出產(chǎn)小麥、玉米,也出產(chǎn)板栗和核桃。黑子常說他家房后面有棵核桃樹,一年要打上千斤核桃呢。幾年前,我去他家打過一次核桃。

      記得那是秋季的一天,下了夜班,黑子騎著自行車馱著我,便往山里去了。順著小河往北走,是砂石路,加之一路上坡,我們只能輪流騎車,另一個人跟在后面跑。山越來越高,我們過了一個又一個村子,后來在河邊一棵板栗樹下停了下來,黑子指指東邊山坡上的幾戶人家說:我家住那兒。我?guī)退浦孕熊囘^了小石橋,就有一只白狗汪汪叫著沖下來,像射箭一樣。它先飛快地在我們身邊轉(zhuǎn)了兩圈,便抬頭望著黑子,搖起尾巴向山上跑去。在半山坡一個平臺的土房子前,黑子說到了。他家住著三間土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旁邊有間茅草搭的廚房,他的父母坐在院子的樹下,揀籃子里的野果。見到兒子領(lǐng)著陌生人來了,兩位老人顯得有些局促,他母親提起籃子就要回屋去,他父親站起來對我們訕笑。黑子說:沒啥沒啥,他是我的工友,也是農(nóng)村來的。他父親忙從屋里取來一個小板凳讓我坐,說他上山剛回來,這時節(jié),野果子都成熟了。他從地上的野果堆里拿起一串葡萄般的果子遞給我說:這是五味子,它是一種藥,吃起來味道有些苦,但能開脾健胃呢。我把五味子拿到你們礦區(qū)去賣,那兒的工人都愛吃。黑子說:爸,你說那些話干啥,人家又不是沒見過。他父親尷尬地說:對對,不說這些,咱說別的。

      于是,我和黑子坐下來,和他父親一邊兒揀野果一邊聊天。聊天得知,黑子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還有一個妺妺,其中哥哥和他是雙胞胎,在山那邊的小煤窯打工。老人憨憨地問:國營礦好吧,我聽黑子說,你們工資有保障,勞保待遇也好,比小煤窯強(qiáng)多了。我只說好、好。從老人的口中得知,黑子能當(dāng)上工人,費(fèi)了不少事。他哥在小煤窯下一個月苦,錢是比他掙得多,但安全沒保障,危險,是提著腦袋掙錢。老人說:你們這是鐵飯碗,端上了,可要珍惜啊。黑子皺了皺眉頭,厭煩地說:爸,你這話給我說多少遍了,還給人家說啥,人家那兒是平原,比咱這兒可好多了。老人不悅地說:咋,我說的不對?要不是你招了工,就憑咱家這條件,你能娶上媳婦?黑子說:不當(dāng)工人就找不下媳婦了?老人說,那可不是,本來咱是要出彩禮的,人家不是免了嗎。當(dāng)國營煤礦工人身份就是不一樣。黑子母親身子矮小,有大骨結(jié)病,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她說,當(dāng)時有熱心人給黑子介紹對象,女方嫌她家窮,不愿意,就在這時候,黑子當(dāng)了工人,才挽回了這樁婚姻。我問黑子媳婦呢?她說:媳婦回娘家了。她聽黑子說是專門休假回家的,嗔怪說:休啥假,要多上班,多掙錢,看你哥沒結(jié)婚,你弟妹還在上學(xué),都要花錢。抬頭望了眼翠綠的山峰又說:你哥為多掙錢,兩個月都沒回家了。

      清揀完野果子,黑子領(lǐng)我來到他家房后面,那兒果然生長著一棵合摟粗的核桃樹,樹上的葉子已經(jīng)稀疏了,但枝頭上還掛著核桃。他找來一根竹竿上到房上,敲打樹枝,就有核桃嘩嘩掉下來,像下雨似的,我很快就撿拾裝滿了一袋子。其時他母親已端出了飯,我們兩人吃了,他把袋子綁在自行車后面,說聲走,我們就從他家院子下到了村路上?;氐V是下坡路,我們一溜煙就離開了。黑子家給我的印象是,家庭負(fù)擔(dān)重,窮。

      我睜開眼,天已經(jīng)大亮了,病房里只有我一個人,黑子還是沒回來。我去醫(yī)院灶上打飯吃了,準(zhǔn)備去隊上匯報,正要下樓,黑子進(jìn)了門。他滿臉疲憊,眼睛又紅又腫,一句話也不說,拉起被子蒙了頭就睡。我問:你上哪兒去了?他不吭聲。我又問:你吃不吃飯?他還是不吭聲。我感覺黑子怪怪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去灶房,買了兩個花卷一碗稀飯端回來,催他起來吃飯,他壓根不理我。我拽住著他的胳膊讓他起來,他說你煩不煩呀。又倒頭睡了下去,很快就呼嚕呼嚕進(jìn)入夢鄉(xiāng)。他這是怎么了?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忙去給隊長李勇說了黑子的異常情況,李勇說:盯死看牢,他出了問題,我拿你是問。

      黑子忽然提出要出院,讓我始料不及。他先給主治醫(yī)生說,主治醫(yī)生說,這起事故是少有的事故,他是三個人中唯一活過來的人,一定要保證他完全康復(fù)。黑子的理由是,他休息了幾天,感覺身上沒有什么異常了,他不想整天睡在病床上,要上班。黑子說:我根本就沒有病,住在醫(yī)院干啥?醫(yī)生說:你忘了,你是瓦斯的受害者,需要好好休息。雙方僵持不下,黑子產(chǎn)生了抵觸情緒,把吊瓶拔了一次又一次,不配合治療了。醫(yī)生說他簡直是個頑固分子,不可理喻。我也覺得黑子傻,即是瓦斯沒要了他的命,至少他是去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驚魂未定,也應(yīng)該讓心里靜一靜,不要急于離開醫(yī)院。因?yàn)榫鹿ひ话闶芰藗呐率莻麄€手指頭,都愿意在醫(yī)院躺半個月,小傷大養(yǎng),是沒有人主動要出院的。

      后來醫(yī)院打電話叫來了李勇,李勇給黑子做了半天的思想工作,說全礦人都傳說你因瓦斯中毒死了,你卻忽然活過來了,叫人咋適應(yīng)?你權(quán)當(dāng)在醫(yī)院休息,也不能出院,這是礦長的命令。一提到礦長,黑子嘴唇哆嗦起來,不再說什么了。后來雙方達(dá)成妥協(xié),醫(yī)院安排讓黑子從重癥監(jiān)護(hù)室搬到了大病房。主治醫(yī)生說:再觀察幾天吧。

      我陪黑子住進(jìn)了大病房。黑子死而復(fù)生的事在礦上引起了轟動,病房里的人聽說躺在床上的黑子就是那個人,他們說,這好像是《聊齋》里的故事,在現(xiàn)實(shí)中第一次碰到。一個拄拐杖的年輕人說,他們隊有個工人采煤時,一塊矸石砸在頭上就死了。相反,那年408掌子面發(fā)生透水事故,三人在井下困了十二天,得救了。他們一致的看法是,礦工等于是活著被埋了的人,小命都在閻王爺手中攥著,閻王爺哪一天變臉了,想要誰的命,誰也逃不脫。黑子命大,命硬,閻王爺把他叫去到陰曹地府逛了一次,又放他回來了。有人問黑子:瓦斯中毒是啥感覺?黑子說:沒感覺,像睡覺一樣。

      就這樣,幾天里,你問這,他問那,黑子儼然成了新聞人物。后來黑子就不愿意提此事了,他只是鬧著要出院。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李勇,李勇和上次一樣給黑子做工作,但費(fèi)盡口舌,黑子也不愿意。后來他提出,若一定要他休息,他要回到山里的家中,但要給他按工傷處理,工資照發(fā)。李勇答應(yīng)了,讓我把黑子送回家。黑子不讓我送他,說我又不是腿斷了,能跑能走,送啥。我問他咋走?他讓我給他借輛自行車。我知道,他先前一直借我?guī)煾堤锪值淖孕熊?,我就跑到田林家把自行車騎來了。那天上午,出了醫(yī)院的門,黑子騎上車就弓著身子猛蹬起來,像脫韁的野馬一樣。

      班前會上,我把黑子的怪異行為說給工友們聽,一個叫張有利的說:黑子原來可不是這樣的呀,他上次手砸傷了,都賴著住醫(yī)院呢。是不是瓦斯中毒留下了后遺癥,他的腦子不夠用了。斜眼說:娘的,你真會說笑話,瓦斯中毒還能留啥后遺癥?張有利說:你們想,瓦斯是一種有害氣體,它鉆進(jìn)人的腦子,并毒害了你的五臟六腑,盡管排出來了,排不完的,在人體內(nèi)能沒影響?

      大家笑起來。

      但笑歸笑,我們覺得張有利說得似乎有些道理,想若是煤氣中毒,人幾天也會感到不舒服的。

      此時,李勇走進(jìn)會議室說:下次讓技術(shù)員給你們講講瓦斯到底是什么,危害有多大。

      我上班才知道,事故已經(jīng)處理了,按照慣例,礦上賠償一家三萬元,給其一名親屬安排工作。據(jù)說張虎生家欲讓張虎生的弟弟頂替哥哥,娘家人不同意,要讓張虎生的媳婦頂替。張虎生的父親說,我兒拿命換來的一個飯碗,咋能讓外姓人端了?媳婦父親說,我女兒成了寡婦,沒個工作,孩子咋辦?雙方爭得不可開交,為此事還打得頭破血流。礦上專門調(diào)解了一回。我想黑子多虧沒有死,真的死了,他家不定也會發(fā)生戰(zhàn)爭吧。

      我起床正在洗漱,黑子走進(jìn)了宿舍,他說:我上班呀。我看見他上身穿藍(lán)色茄克衫,下穿棕色西褲,滿臉喜慶,像新招的工人,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要我領(lǐng)他去見隊長,我說你自己去吧。他遞上來一根煙,笑嘻嘻說,張寶亮,你帶我去吧。雙手給我作揖。我看他滑稽的樣子,嘴里嘟囔,你又不是不認(rèn)識領(lǐng)導(dǎo),還是帶他去了隊上。

      李勇看見穿戴一新的黑子,像見到陌生人,把他從頭到腳仔細(xì)端詳了一遍,上前在他的胳膊捏,在他的腿上摸,似乎要弄清面前的人是否在虛幻之中。最后問沒啥毛病了吧。黑子說沒啥感覺。李勇說:那你跟張寶亮上四點(diǎn)班吧。黑子憨憨一笑說:我聽您的安排。臨走時,他給辦公室的隊領(lǐng)導(dǎo)各遞上去一支煙。走到門口,又轉(zhuǎn)過身給大家鞠了個躬,很笨拙的樣子。我注意到,煙是“紅塔山”牌,他平時抽的是兩毛多錢一盒的煙。我想,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這小子變得大方起來。李勇他們接過煙呵呵笑,說這小子規(guī)矩多了。

      下了區(qū)隊辦公樓,我說咱去食堂吃飯吧。黑子說好,跟著我向食堂走去。吃過飯,回到宿舍睡了兩個多小時,我看了眼手腕上的電子表說:黑子,該上班了。黑子忙穿衣服跟著我往隊上跑。班前會上,大家看見黑子,都說他白了、胖了。黑子嘿嘿笑,就掏出紙煙,給大家一一敬上,畢恭畢敬的。隨后,他跟著我下了樓,穿過燈光球場進(jìn)了更衣室,我走到自己的更衣柜前停下來,他忙遞上來一支煙,掏打火機(jī)打著火給我點(diǎn)燃,又給自己點(diǎn)上一支。我蹲下來抽煙,他也蹲下來抽煙。大家都在換衣服了,更衣室亂哄哄的,我也趕緊換衣服,他還站在我跟前抽煙。我說,你咋不去換衣服?他嘴里囁嚅了一下,我沒聽清說什么。我說,你的更衣箱在面前,和斜眼挨著,你忘了。經(jīng)我提醒,他才似乎想了起來,跑上前換衣服了。我去領(lǐng)礦燈,他穿著沒系紐扣的爛棉襖,手拿著帆布腰帶,跑了過來,棉襖下擺飄起來,像大鳥飛翔似的。他干什么都跟著我,就連坐小火車,他也要跟我坐在一塊。在運(yùn)輸大巷下了小火車,前往掌子面,下了絞車道時,斜眼用燈照了一下早已被封閉的巷道說,黑子,你那天就是在這兒救人的,記得嗎?

      我們是掘進(jìn)隊,主要干的是打眼、放炮、出渣、架棚的活兒。按常規(guī),架棚的時候,其他人就要早早從料場抬來木料,扛來板皮,可黑子不和別人一樣,按照程序自覺干活。我架棚他架棚,我推車他推車,他一切都在看我行事,不多干也不少干。我去一個閑巷里解手,他也跟了過去。他就像我的影子。他干什么都是一驚一乍的樣子,像是中了邪。結(jié)果常常是把自己的活干不好罷了,在空間有限的掌子里還妨礙別人干活。下班在澡堂子洗澡,他看著別人泡在熱氣騰騰的水池子里,坐在池子邊就是不下去,似乎他沒見過這么多人洗澡似的??傊?,他無論干什么,表情和動作看起來都是呆板的,儼然是機(jī)器人。我感到納悶,好像他從中毒的狀態(tài)中還沒走出來,真的有了瓦斯后遺癥。

      半月后,礦上召開了隆重的表彰大會,對黑子進(jìn)行了表彰,授予他見義勇為先進(jìn)個人稱號,并給予五百元的獎勵。礦長還親自給黑子披紅戴花,號召廣大職工向王二黑同志學(xué)習(xí),同心同力搞好安全生產(chǎn)。當(dāng)天的礦工報也刊登了黑子見義勇為的事跡。

      工友們開玩笑,說黑子當(dāng)了英雄,要請大家喝酒。黑子站在墻角,噘著嘴,似乎我們說的是別人的事,和他沒有半點(diǎn)關(guān)系。

      斜眼說:黑子,大家讓你請客,你到底請不請?

      黑子說:我不請,你愛喝酒,要請你請。

      斜眼說,你咋是個摳門呢。

      黑子耷拉著腦袋,不吭聲。

      李勇說:黑子為咱們增光添彩,礦長都號召向他學(xué)習(xí)哩,咱們隊上才揚(yáng)眉吐氣一回,隊上請客,要熱鬧熱鬧。

      那天晚上是在河西一個叫聚仙閣的小酒館喝的酒,李勇作了個簡單的開場白,大家就端起杯子碰在了一起,共同祝賀黑子。后來這個敬英雄一杯,那個敬英雄一杯,現(xiàn)場就亂成了一鍋粥。我和黑子、斜眼是相互攙扶著回到宿舍的,路上斜眼說:狗屁英雄,不請客不說,還耍奸溜滑,不好好喝酒。黑子不停地嘟囔,光讓英雄喝酒,我沒喝多,再來一瓶酒,我也能喝。往死里喝。上樓梯拐彎的時候,斜眼哇的一聲,嘴里吐了許多污物,差點(diǎn)吐到一個下樓的女人身上。女人不滿地說了句,馬尿喝得八處冒氣哩。斜眼用大手抺了把嘴說:我喝酒高興,關(guān)你屁事。我怕他惹出事端,說走走走,一人一只手,硬拽著他們上了二樓。黑子屁股一挨著床就倒了下去,斜眼嘴里還在喊:哥倆好、五魁首……我感覺身上燥熱難耐,興奮得睡不著,滿腦子都是小酒館吵吵鬧鬧的情景。礦區(qū)已安靜下來,一輪殘月像把鐮刀掛在天上,顯得高遠(yuǎn)而孤獨(dú)。黑子忽然說,當(dāng)啥英雄,發(fā)獎金比戴紅花好。

      扒斗機(jī)運(yùn)轉(zhuǎn)起來,裝渣就開始了。如果一切順利,一個班可以放兩茬炮,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就只能放一茬炮,有時候,不等把棚架好,下一班的人就進(jìn)了掌子面。所以班內(nèi)的時間要充分利用好才行。

      裝好一車渣,我們推礦車推不動,才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人,黑子不見了。班長田林大喊黑子、黑子,黑子沒有應(yīng)答。他能到哪兒去呢?剛才放炮的時候,我們還一塊在一個耳巷里躲避,黑子用手捂著耳朵,斜眼還取笑他膽小如鼠,咋一眨眼就不見了?這家伙該不是偷懶吧,說不見就不見了。有人發(fā)起牢騷。田林說:不會的,他不是偷懶的人,會不會是遇到危險了。你們到前面去看看。礦井下的巷道交叉縱橫,密如蛛網(wǎng),一旦迷失方向,就會遇到危險。去年,一位新招的工人因撒泡尿脫離了工友,誤入肓巷中,一腳踩進(jìn)排水井里。

      我和斜眼及兩個工友把礦燈拿在手中,邊向前走邊喊,甚至用燈在兩邊的幫上照,懷疑黑子是不是在哪兒睡著了,一時間,黑漆漆的巷道里燈光亂閃,喊聲一片。我的心咚咚跳著,生怕黑子像上次一樣瓦斯中毒,那可就慘了。

      忽然,前面出現(xiàn)一束流動的燈光,像是從煤層深處迸射出來的,隨著距離的越來越近,變得亮堂、顫抖起來,朝我們而來。他是誰呢?我喊道:黑子、黑子,對方?jīng)]有應(yīng)答。一股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幾乎到了我跟前,我用燈一照,正是黑子。他滿臉驚恐,氣喘吁吁說:快、快、死人了。啥,死人了,在哪兒?我們幾個人圍住他。在前面的拐巷里。他手指了指說。在井下,死人的事是天大的事。我說快,告訴班長。黑子往掌子面跑去。不一會兒,幾束燈光就跑出來了??匆娞锪指谧釉谇懊媾埽乙哺麄兺芭?,像狗攆兔子似的。來到那個黑子說的拐巷,田林用燈往里照,只見拐巷深不可測,兩個人躺在荊笆上,身邊放著明晃晃的瓦斯檢查儀,田林喂喂喊了兩聲,其中一個坐起來揉著眼睛說:人瞌睡死了,剛睡下,喊叫啥。

      虛驚一場!

      田林轉(zhuǎn)身便走,說荒唐、荒唐,人家明明是大活人,你說人家死了。

      黑子說:我喊他們,他們不理我,我以為他們瓦斯中毒了。

      張有利說:你是當(dāng)英雄當(dāng)上癮了,又想救人啊。

      下班在更衣室,黑子湊到我跟前問:你說瓦斯這東西咋恁厲害,能要人的命呢?

      我解釋,瓦斯是礦井下出現(xiàn)的一種氣體,它無色無味,就像東龍頭溝家屬樓使用的煤氣一樣,可它一旦聚集,濃度達(dá)到一定的程度,遇到明火、高溫就會燃燒或爆炸。

      他啊了一聲。

      九月的一天,我下了夜班睡不著,便去外面轉(zhuǎn),先到河西,發(fā)現(xiàn)那兒增加了許多門店,有賣吃食的,有賣鞋襪的,商品琳瑯滿目,我想買件東西,但不知買什么好。后來我去河?xùn)|龍頭溝家屬區(qū)旁邊的農(nóng)貿(mào)市場,路過俱樂部門前,遠(yuǎn)遠(yuǎn)的就看見黑子胸戴大紅花的照片鑲在窗戶上,我站在跟前瞅,他滿臉笑容。我想黑子那天的心情一定非常激動,自己什么時候能像他一樣,把照片鑲在這兒。

      我轉(zhuǎn)身看見黑子正從小學(xué)校那兒走來,腳步急匆,我問他干什么?

      黑子興奮地說:去郵局給我弟弟郵錢了。

      我問你弟弟干什么?

      他滿臉自豪地說:我弟弟在西安上大學(xué)。

      我豎起大拇指說:你弟弟了不起!

      在閑聊中我知道,他弟弟是今年考上大學(xué)的,弟弟走的時候,他保證,每月給弟弟郵二十元的生活費(fèi),直到弟弟大學(xué)畢業(yè)。于是,每月開了工資,他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弟弟匯款。他在兌現(xiàn)自己的承諾。他說:我答應(yīng)的事就一定要辦到。

      這天在掌子面,大家閑聊時又拿黑子開涮了。張有利說,我看黑子怎么不像以前的黑子了,變了個人似的。

      田林說:怎么不像?

      張有利說,他借了我五十塊錢,為啥一年多了都不還。

      斜眼說:沒還就是手緊,咱是單身,他家負(fù)擔(dān)重,花銷大。說起來,他也借我三十塊錢,我都不急。

      張有利哼了一聲,說沒錢有句話嘛,連句話都沒有。我沒帶老婆不等于沒老婆,老婆前幾天來信還罵我,說她要二百元,我給她郵一百三十元,不聽她的話。我把從牙縫擠出的錢全給了,她還是不愿意,嫌少。又說:黑子和以前純粹不一樣了,單從為人處事上說,他原先厚道,現(xiàn)在一點(diǎn)虧都不吃,總是斤斤計較。我剛才跟他抬木頭,說讓他抬大頭,他說都一樣,大頭肯定沉,咋能一樣。在更衣室他給這個發(fā)煙,給那個發(fā)煙,偏偏到我跟前煙盒一撂說沒了。他這是瞧不起我。

      斜眼說,凈是些雞毛蒜皮的事,嫌你沒占上便宜。他不是黑子能是誰?天天和咱們在一塊,還能有假。

      張有利說:不一定,要萬一是個冒牌貨呢。

      大家心里清楚,礦上確實(shí)有不少冒名頂替的人。張三頂?shù)睦钏?,李四頂?shù)耐趼樽樱趼樽禹攺埲?。比如去年礦上招工,運(yùn)輸區(qū)有個副區(qū)長招來一個說是他弟弟,兩人長相差異就大,一個身材高大壯實(shí),一個瘦弱矮小,一個是方形臉,一個是刀形臉,搭眼看就不是一個爹媽生的,只是名字連在一起。有人猜測說可能是副區(qū)長的小舅子,有人猜可能是他表弟,因?yàn)榈V上內(nèi)部招工,規(guī)定正式職工只能招一個直系親屬,所以就有人冒名頂替。都是為一碗飯吃,人人心照不宣,睜只眼閉只眼,誰也不說誰。

      我問:他不是黑子能是誰?

      張有利說:你們不知道嗎,他跟他哥是雙胞胎,長得特別像,他哥死了。

      斜眼說:沒根據(jù)的話甭瞎說,小心挨打。

      張有利說:我就弄不懂,上次他明明看見巷道上掛著嚴(yán)禁入內(nèi)的牌子,為啥還要進(jìn)巷道?

      在旁邊打盹的黑子忽然抬起頭說:你才是假冒的呢,我看你像礦長的兒子。

      張有利說:我看你就不像黑子,黑子哪像你這樣,借錢不還。

      黑子說:你說我不是我我是誰?有啥證據(jù)?

      就這樣,兩人像雞啄仗似的斗起了嘴,推推搡搡,后來糾纏就打在了一起,黑子扇了張有利一個耳光。張有利看起來人高馬大,胖墩墩的,可就是身子笨,不靈活。可張有利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吃了虧,從煤幫上抽出一塊板皮就要掄向黑子,我上前攥住了他的手腕子。大家過來把他們拉開了。

      張有利不依不饒地說:我越看他越不像王二黑,我要告他的狀。

      黑子抹把嘴角的血說:好,告到哪兒都行,老子奉陪,大不了我不當(dāng)工人了,看誰能把我槍斃了。

      張有利說:嘴硬,你丟了這個飯碗,還不落個餓死。

      這句話似乎說到了黑子的痛處,他的牙齒咬得嘎嘎響,撿起一個煤塊幾次要砸向張有利,都被我們擋住了。升井后,別人脫掉臟污的工作服急著要洗澡,他卻蹲在更衣室門口,像一只蟄伏的狼,瞪著血紅的眼睛,一邊抽煙一邊瞅著出進(jìn)的人,尋找著目標(biāo)。后來,他在澡池里看見張有利,手指著警吿:張有利,你等著!張有利嚇得縮成一團(tuán),胡亂洗了身子,鼻溝和下巴上的黑灰都沒洗凈,撒腿就跑了。

      我們?nèi)ナ程贸赃^飯,回到宿舍剛睡下,黑子一臉惱怒進(jìn)了門,我問怎么了,他說:狗日的張有利把我告了。

      原來,張有利真去隊上告狀了,他告訴李勇黑子是假冒的,要求礦上開除黑子。李勇捎話讓黑子去隊上,把黑子的家庭情況整個問了一遍,相當(dāng)于來了個人口普查,末了,讓黑子等待處理結(jié)果。

      我問黑子咋辦?

      黑子打開架在床頭的箱子,在里面翻來翻去,后來拿出一個綠色塑料皮的日記本,嘩啦嘩啦翻,翻了半天說,找到了,我這記有賬,就是借過張有利和斜眼的錢。怪我記性不好,我明天就給張有利把錢還了。以后再不跟這種人打交道了。

      我知道黑子是個細(xì)心人,每月開多少工資,支出多少,甚至哪天買多少錢的飯票都在日記本上記著。我曾無意間看見過他記賬。

      當(dāng)晚,黑子就給斜眼把錢還了,他對斜眼說:對不起,拖得時間長了。

      斜眼嘿嘿笑說:兄弟之間有難處,隨時吭聲,不添斤也能添兩。

      過了幾天,班前會上,李勇哈哈笑說:張有利他媽的簡直是胡說八道,黑子和原來一模一樣,一點(diǎn)都沒變。這等于給黑子的真假下了核查結(jié)論。

      黑子的父親到礦上來了,爺倆面面相覷。坐了半天,老人唉聲嘆氣說:你這樣不行,會把這個家搞散伙的。黑子臉紅得像下蛋雞。進(jìn)入秋季以來,老人三天兩頭背著菜和野果來礦區(qū)的農(nóng)貿(mào)市場賣,可他很少來單身樓,既是黑子或我們碰見他,叫他來宿舍坐坐,他也不會,說沒啥事,回家還要干活呢。我想今天他能和兒子坐在一起,定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我見屋里沉悶,便給黑子的父親倒了杯茶水,和他聊天。

      黑子說他買包煙,下樓去了。

      看著兒子出門走了,老人這才說:孫子已經(jīng)四歲了,兒媳想再生個孩子。

      我感到好笑,按照相關(guān)規(guī)定,農(nóng)村戶口的職工家屬是可以生二胎的。生孩子是他們兩口子之間的事,是不需要別人操心的。

      我說:黑子的媳婦想生就生唄。

      老人難堪地說:他不跟媳婦在一塊兒住,媳婦懷不上呀。

      我這才想起,黑子?;丶业苌僭诩抑羞^夜,即使再晩也要趕回礦上。有次我們上夜班,下著小雨,我和斜眼打賭說,黑子不會上班了。可他硬是趕來了,淋得像落湯雞似的。隊長常表揚(yáng)黑子出勤高,不像有的人吊兒郎當(dāng)不上班。黑子掛在嘴邊的話就是,我來礦上就是為掙錢的。

      我問黑子為啥不跟媳婦同房呢?

      老人支支吾吾說:這都是命呀。

      等了半天,黑子也沒上樓來,老人說:我勸他多少回了,他躲我。起身又說:我走了。

      老人走到樓梯口,拉住我的手說:你下來再勸勸他,拜托你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找機(jī)會想和黑子談這件事,但話到嘴邊又不好意思開口,因?yàn)檫@事別人是無權(quán)過問的。我只能旁敲側(cè)擊試探黑子的態(tài)度,適度地給他做思想工作,讓他知道父母的急迫心情。有一天,斜眼說他媳婦來信稱要來礦上了,樂得合不攏嘴,我才忽然想起,前幾天我也收到過妻子的一封信,我還忘了給她回信。我說,斜眼,老婆都來給哪兒???斜眼說:你老婆來住不了幾天,就在宿舍湊合吧。我老婆來了,起碼要住一月四十天,我去農(nóng)村租間房子。河西是農(nóng)村,那兒的農(nóng)戶常把閑置的房子租出去。我說好,先謝謝兄弟了。

      說這種話題比喝酒更令人高興。黑子見我們高興,也高興起來,又說又笑,我看他心情好,開玩笑說:黑子,咋沒見你媳婦來礦上呀?

      黑子說:我離家近,不像斜眼家在河南,離得遠(yuǎn)。

      我趁熱打鐵說:斜眼一年回家一次,三年生了兩個孩子,你幾乎天天往回跑,咋不見把媳婦肚子搞大。

      斜眼是神槍手,打靶打得準(zhǔn)。

      你也瞄準(zhǔn)打呀。

      黑子就不接話茬了,好像他對男女床上的事不感興趣。

      有一天,我們坐在燈光球場的水泥臺階上曬太陽,有人說井下發(fā)生冒頂事故,把采六區(qū)一個工人塌死了。這個工人是陜南山里人,兄弟三個,只有他娶了媳婦。事故發(fā)生后媳婦要改嫁,這家人不愿意,說家中有兩個光棍,可以任意挑,媳婦就跟丈夫的弟弟結(jié)婚了。黑子湊到跟前問:為啥不跟他哥結(jié)婚?一個老工人說:這你就不懂了,嫂子的屁股蛋子有小叔子一半,他們之間沒大小,當(dāng)哥的不行。黑子問:為啥?老工人說:哥哥大,不能在弟媳跟前有非禮行為。張有利詭秘一笑:咋,黑子,你也想和你弟媳干那事?看到張有利猥瑣的樣子,黑子趕蒼蠅似的擺手:我不跟你這種人說話。

      斜眼等了一天又一天,他老婆沒來,黑子的老婆卻來了。

      那天我們下了夜班,看見單身樓下站著一個穿紅棉襖、留著大辮子的年輕女人,她一手提著草綠色的帆布大挎包,一手拉著頭戴絨帽的孩子,左顧右盼的樣子。她就是黑子的漂亮媳婦,先前黑子領(lǐng)她來過礦上??匆娢覀儯谧酉眿D拉了拉孩子的手,說了聲什么,孩子便爸爸、爸爸喊起來。黑子跑上前,先用手給孩子擦了鼻涕,抱起孩子,親了孩子紅撲撲的臉蛋說:小山子,你咋來了?小山子說:我不來,媽媽讓來,說來找爸爸。

      我們看著小山子可愛的樣子,笑了起來。

      黑子問:你們怎么來的?

      小山子說:爺爺送我們來的。

      我說:兒子見了爸爸就是親。

      斜眼羨慕地說:我兒子見了我才親呢,就是沒來。

      我忙接過黑子媳婦手中的挎包,我們一塊上了樓。進(jìn)了宿舍的門,黑子和我們一樣拿了碗,要領(lǐng)著妻兒一塊去食堂吃飯,斜眼說:你們?nèi)ネ饷娴娘埖瓿园桑眿D看望你來了,改善一回,甭再摳門了。我說就是就是,我們便出了門。

      下午六點(diǎn)左右,我和斜眼起床要去食堂吃飯的時候,黑子一家人回來了。媳婦一手提著塑料袋,一手提著紙盒子,黑子抱著小山子,小山子手拿方便面在吃。斜眼問:你們把晚飯吃了?黑子放下小山子說:吃過了。

      黑子對媳婦說:我領(lǐng)你們到市場轉(zhuǎn)了,給你把衣服買了,皮鞋也買了,飯也吃了,你們也該回家了吧。

      媳婦卻不愿意走,她瞥了瞥薄嘴唇說:我這次就沒打算回去,是父母讓我們來的。

      黑子瞪圓眼珠子說:我要上班,這兒只有一張床,你們給哪兒?。?/p>

      媳婦扭了一下頭說:我是你的媳婦,娃是你的娃,就要跟著你。

      黑子雙手抱住腦袋,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看著這一幕,我笑出了聲,沒想到這女人看起來普通,還挺厲害。

      還是斜眼給黑子解了困,他說:天快黑了,你讓娘倆回家就是不合適。要不,你們干脆住在我租的房子去,那兒鍋灶是現(xiàn)成的,買了面、菜就能開火。

      黑子說:嫂子來了咋辦?

      斜眼說:她來了再說吧。

      于是黑子一家人就在宿舍歇息,我們?nèi)ナ程贸赃^飯,斜眼領(lǐng)著他們?nèi)ズ游髁?。臨走時,黑子抱著自己的鋪蓋,他媳婦提著大包小包,斜眼拉著小山子。我對黑子說:這下你兩口子可以熱乎熱乎了。黑子笑著踢了我一腳。我發(fā)現(xiàn),黑子媳婦喜眉笑臉,表情生動了許多。

      有天晚上,我和斜眼剛睡下,黑子進(jìn)了宿舍的門,他臉上帶著兩道血跡,嘴里嘟噥著。斜眼笑說:放著媳婦的熱被窩不睡,你跑回來干啥?黑子給自己床上一躺說:跟這樣的女人沒法過了,她簡直就是母老虎。我問怎么了?他不吭聲。斜眼說:咋,跟老婆打架了?在炕上也打架,真沒出息。又說:人家不愿意,你來硬的,是不是?黑子還是不吭聲。我說:你還是回河西吧,免得媳婦操心。黑子說:她巴不得我死了,另找男人。

      我忽然想起黑子父親說過的話,心說一定是黑子不跟媳婦干那事才引起打架的。不會是他媳婦不愿意,不愿意她黏男人干啥。我知道他是在和媳婦斗氣,不愿意在女人面前服軟認(rèn)輸。

      于是,我拿出多余的一床被子,斜眼也拿出他的軍大衣讓黑子蓋,說不能受凉感冒了。

      拉滅了燈,斜眼問黑子為啥和媳婦打架?黑子說:我的家伙勃不起來,她罵我不是個男人。我打她,她就在我的臉上抓。斜眼說:你平時咋樣?黑子說:平時能勃起,可和她睡在一塊就不行了。斜眼笑說:你這是病,要去看醫(yī)生。我給你說,河西有個老中醫(yī)方子管用,聽說他給煤質(zhì)科科長開藥都吃好了,科長陽痿。黑子說:我又不是陽痿。病根在哪兒我知道,你好好吃吧。我說:黑子,你是有心理障礙,克服了障礙,夫妻生活就正常了。黑子說:你說的啥障礙,我弄不懂。斜眼說:就是克服自己不行的心理,要堅信你能行。黑子說:我心里想著自己能行,可家伙不爭氣,只能躲著她。

      黑子住在宿舍躲避媳婦,媳婦卻攆到宿舍來了。這天晚上,黑子剛走進(jìn)宿舍,媳婦領(lǐng)著小山子就擠進(jìn)門了。媳婦說:我看你能鉆進(jìn)老鼠洞里?黑子煩躁地說:你們不回家歇著,糾纏我干啥?媳婦說:你是我男人,我不黏你黏誰?黑子說:我累死了。麻煩。媳婦說:嫌麻煩甭找老婆。她坐在黑子的床上,橫眉豎眼,擺出一副決不放棄的架勢。小山子拉著黑子的手說:爸爸,回家、回家!屋子里吵吵嚷嚷,鬧得我們都睡不成覺。我們只好勸說黑子,斜眼還舉事例、打比方,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給黑子做思想工作,熬到半夜,口干舌燥,總算把一家人勸走了。從黑子的口中,我們才知道他老婆叫吳春燕。

      半個月里,黑子沒有來宿舍,上班碰見他,我發(fā)現(xiàn)他臉色紅潤,氣色好多了,也愛和人說笑了。斜眼私下說:黑子可能和媳婦熱乎起來了,有女人滋潤著,就是不一樣。

      冬至這天,黑子請我們?nèi)ニ页燥溩?,說是他老婆的意思,若不去,就是不給他們賞臉。斜眼笑說:看來兩口子和好了,我們的工作沒白做。我說:主要是你的功勞,你去要多喝幾盅酒。那天晚上,我們坐在斜眼租的民房里,黑子擺上了新買的小飯桌,端上了芹菜、洋蔥、咸菜、還有豬耳朵、肘子等,素菜葷菜都有,挺豐盛,我頓時感受到了溫馨的家的氣氛。黑子拿出一瓶酒說:菜是老婆準(zhǔn)備的,酒也是老婆買的,酒盅是老婆從鄰居家借的,今晚要把它喝完。吳春燕給我們倒上酒說:早想請兩位大哥吃頓飯,表達(dá)我們的感激之情,一直沒有機(jī)會,今天你們兄弟仨好好喝一回。斜眼殷勤地說:你也來坐吧。她說:我要給你們包餃子。她忙著哩,黑子說著端起酒,我們?nèi)伺隽艘幌戮透闪?。酒過三巡,我和斜眼喊喊叫叫打起老虎杠子,屋里的氣氛活躍起來。最高興的是小山子,他在屋里跑來跑去,一會兒去屋檐下喊媽媽,一會跑到飯桌前讓我們看他新買的帽子,顯擺他的紅皮鞋,哇哇叫著,鬧騰個不停。黑子給我們輪流敬酒,說多虧我們促成他的家庭團(tuán)圓。我們喝了。黑子給斜眼敬酒,說要敬三盅,感謝大哥給我讓出了房子。我說:那是肯定的,沒這現(xiàn)成的房子,你享受不到老婆娃娃熱炕頭的樂趣。斜眼說:好,這酒我喝,甭說三盅,十盅都喝。但你得陪大哥喝。兩人連碰三次干了。到了我跟前,黑子和我也喝了三盅。

      很快,瓶里的酒快完了,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吳春燕端來熱騰騰的餃子,要我們先吃。黑子卻擋住了,他說,讓我們再喝,把酒喝完。于是,他給我們倒上酒,我們連干三次,剛好把瓶里的酒喝完。他剛起身要去旁邊給我們端餃子,腳步踉蹌就摔倒在地,哇地吐了一地。

      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我妻子張芳玉到礦上來了。她曾給我來過兩封信,希望我春節(jié)能回家一趟,趁著過年走親戚的機(jī)會,跟她叔父說說我工作調(diào)動的事。我來煤礦以前在公社當(dāng)電話員,那是沒有糧本的民辦干部,招工主要為解決戶口問題。當(dāng)時和妻子的設(shè)想是,哪怕煤礦的工作再苦再累,先抓住機(jī)會當(dāng)上國家正式職工,然后曲線調(diào)動,通過她叔父在縣財政局當(dāng)局長的關(guān)系,調(diào)到縣上好一點(diǎn)的企業(yè),甚至到行政事業(yè)單位以工代干。那樣我們就可以結(jié)束兩地分居的生活團(tuán)聚了。這也是許多干部子弟當(dāng)?shù)V工的主因。但由于煤礦的情況特殊,我春節(jié)沒能回家。妻子給單位請了假,專程來礦上了。由于她是小住,不是長住,斜眼“打游擊”了,我們就在宿舍湊合。

      張芳玉告訴我,她叔父為我工作調(diào)動的事傷透了腦筋,先后聯(lián)系了幾家企業(yè),經(jīng)過反復(fù)權(quán)衡,決定把我先調(diào)到商業(yè)系統(tǒng),后再擇機(jī)調(diào)整。為此,春節(jié)期間,叔父領(lǐng)著她去商業(yè)局長家拜了個年。她的意思,讓我先安心上班,另外早點(diǎn)疏通關(guān)系,怕萬一商調(diào)函來了,礦上不放怎么辦。等于說,我處于隨時離開礦山的狀態(tài)。

      參加工作八年了,妻子只來過礦山兩次,所以我特別珍惜這一次的團(tuán)聚。工余時間,我領(lǐng)著她轉(zhuǎn)遍了礦區(qū)的角角落落,想讓她對礦山有個全面的認(rèn)識。一天下午,我們?nèi)ズ游鞯纳狡律咸で?,下山?jīng)過村莊的時候,正好碰見黑子一家人從市場回來,小山子在前面跑,黑子提著菜籃子和媳婦有說有笑走在后面??匆娢覀?,兩口子熱情地打招呼并邀請去家中坐,拗不過他們,我們?nèi)チ怂麄兣R時的家。吳春燕見張芳玉戴著眼鏡,是鄉(xiāng)村教師,格外敬重,兩人手拉手親姐妹似的,坐在床上,說家庭、說孩子的事,好像有說不完的話。我和黑子坐在飯桌前抽煙喝茶,小山子則跑出跑進(jìn)高興得哇哇叫,像家里有喜事一樣。天黑了,吳春燕不讓我們走,說她做飯讓我和黑子吃了上夜班,要讓張芳玉住她家,她們要說說知心話。她來礦上幾個月,找不到能說到一塊的人,有話沒地方說,可把她憋壞了。她喜歡和有知識的人交流,崇拜教師。她高中畢業(yè)后在村里當(dāng)代課老師,可村支書的女兒把她頂替了,她心里不服氣。在學(xué)校的時候,閑暇她還讀文學(xué)作品,偶爾寫幾首小詩,如今管孩子沒心思了。張芳玉難得受到恭維,興奮地忘記自己是誰了,也對吳春燕刮目相看,說她們兩人住在一起,她也不像住在宿舍那么寂寞了。礦上巴掌大的地方,沒個好去處,也沒啥好看的。于是,她便幫著吳春燕做起了飯。黑子也高興,說他老婆常埋怨他不會說話,這下有機(jī)會跟水平高的人交流了。我們吃過飯就上班去了。

      張芳玉和吳春燕住了一晚上,獲知了黑子家的一些事情,帶回來了許多秘密。

      黑子的哥哥叫王大黑,本來,吳春燕是給大黑介紹的媳婦。兩人在交往中,吳春燕發(fā)現(xiàn)大黑的弟弟二黑比哥哥機(jī)靈,就和弟弟好上了。吳春燕說,她喜歡誰是她的自由。當(dāng)時,這件事在村里引起軒然大波,介紹人感到尷尬,說亂了套了。兄弟倆為此鬧得不可開交,還打了一架。黑子的父親主意正,說兩個兒子由姑娘挑,無論她看上哪個都行,都是王家的媳婦,不能委屈了姑娘。就這樣,吳春燕沖破世俗的偏見和王二黑結(jié)了婚,王大黑就鉆在小煤窯很少回家了。家中死氣沉沉,吳春燕便長期住在娘家。似乎是為彌補(bǔ)對于大黑的虧欠,全家人勒緊褲帶攢錢給大黑找媳婦。有一次,黑子的父親去鄰村找媒婆,下山時摔到溝里,腿都摔折了??删驮谝o大黑訂親的時候,大黑在一次事故中死了。那段日子,父母整天唉聲嘆氣,家中充滿悲凉的氣氛。黑子從礦上回去不著家,就坐在哥哥的墳前哭。有一天夜里,吳春燕攆到房后半山坡的大黑墳上,看見月光下,丈夫跪在墳前一遍一遍說:哥,我對不住你啊,弟弟我對不住你呀,我該死、我該死!在自己臉上抽得叭叭響。她以為丈夫神經(jīng)錯亂了,感到日子都沒法過了。

      張芳玉說,這些都是吳春燕親口告訴她的。吳春燕還說,自從哥哥死后,丈夫就不跟她同房了,他們?yōu)榇顺Y氣,甚至大打出手。雖然她來礦上一家人團(tuán)聚了,可黑子還是不和她在一個被窩睡覺,睡覺也不脫內(nèi)衣,似乎沒有男人的沖動,對她沒有一絲興趣。有天深夜,黑子下班自己跟自己喝酒,一手端一個酒盅,一會兒說哥,咱碰一杯,喝了。一會兒說弟,咱碰一杯,又喝了。吳春燕以為哥哥的魂附了丈夫的身子,丈夫喝糊涂了,上前奪酒盅,丈夫死活不給,呵斥道:你甭管我兄弟倆的事,你是旁人,你甭管!后來,丈夫喝得趴在地上,他把丈夫扶上炕,丈夫問:你看我是哥還是弟,學(xué)得像不像?恍惚中,她也分不清丈夫到底是誰了。因?yàn)樗麄冃值苁且惶ニ?,吃的一個娘的奶,高低胖瘦眉目一模一樣,既是說話的腔調(diào)、走路的姿勢都相差無幾,只有他們的爹娘分得清。她賠著笑說:像、像,你學(xué)誰都像。丈夫雙眼無神,嘿嘿笑道:狗日的說我在裝,我就要裝到底,老子愛是誰是誰,關(guān)他們屁事。她感到糊涂,不知道丈夫說的是什么意思,但接話說:我看你沒裝,你就是你!丈夫抱著她嗚嗚哭,像丟失的孩子見到了媽媽一樣。打那以后,他們同房了,可丈夫從來不在燈亮的時候和她干那事,像有什么秘密怕暴露似的。

      吳春燕說,其實(shí)她早就感覺到男人的變化,但對于她來說,跟這個男人已生活一年多了,咋又能說不是自己的男人,這不是打自己的嘴巴嗎,讓人笑話。如今她想開了,二黑也罷,大黑也罷,都是王家人,他們是親兄弟,只要對她和娃娃好就行了。人活一世,就圖個安穩(wěn)。吳春燕還告訴張芳玉,這次她來到礦上,肚子大不起來就不回家。這是父母的要求,也是她定下的目標(biāo)。

      十一

      麥梢發(fā)黃的時候,在礦上住了半年多的吳春燕回家了。黑子又搬回宿舍住,斜眼一進(jìn)門就猛地在黑子肩上擂了一挙說:她懷上啦?黑子手撓頭嘿嘿笑。我開玩笑說:黑子,你老婆懷孕離不開斜眼的支持,這次生的孩子要認(rèn)斜眼當(dāng)干爹。斜眼眉開眼笑,說我倒沒意見,多個孩子多一份福,將來孝敬我的人就多了??慈思以敢獠辉敢狻:谧诱f:孩子多個爹也是他的福,加之咱哥倆過年過節(jié)也能走動走動了,有啥不愿意的,我做主,就這么定了。我說這樣好的事,黑子要請客的。黑子說:沒問題。下了班,就拉扯著我和斜眼去河西的一個小酒館喝了一場。

      斜眼老婆來信了,說她要領(lǐng)著女兒來礦上,斜眼讀著信嘟囔,娘的,該你來時你不來,馬上要割麥了,你想起來了。黑子說,你平日里把嫂子夸得像朵花,今天又罵嫂子,敢不敢把這些話寫到信里去。斜眼把信扔在床上說:我咋不敢,她不讓我樂意,我也不讓她高興。我看著斜眼惱羞成怒的樣子,哈哈笑起來。我說:你把山都能戳個窟窿,有啥不敢的,要不把老婆換了。斜眼嘿嘿一笑說:那不中,她給我生的兩個孩子可乖巧呢。

      黑子三天兩頭往家跑,說他老婆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他要回家多照顧她。斜眼似乎對這方面頗有經(jīng)驗(yàn),他說:你跑回家啥事也不頂,生孩子的時間早著呢,讓她該咋弄咋弄。讓你媽注意著就行了。說女人懷了孩子要多活動,到生的時候就順暢了,否則容易難產(chǎn)。還拿他老婆作例子說,那年他老婆正在地里割麥子,忽然感到肚子疼,趕緊就往家趕,剛放下鐮刀女兒就出生了,好像雞下個蛋一樣簡單。黑子聽了舒了口氣,又猜著老婆這次是生男還是生女,說他喜歡男孩,兒子長大就能接他的班了。斜眼說:男左女右,你要觀察老婆走路的姿勢,十有八九沒錯。

      次年,吳春燕果然為黑子生了個大胖兒子,是在礦醫(yī)院生的。黑子高興得都要跳起來了,給孩子取名慶生,他拿著紅雞蛋給這個發(fā),讓那個嘗,似乎要讓全世界的人分享他的喜悅。慶生滿月那天,黑子請我們在河西一家新開的酒店喝了場酒,我們都給慶生發(fā)了紅包,斜眼發(fā)得最多,因?yàn)樗菓c生的干爹。

      黑子再次做了爸爸固然好,但家中的負(fù)擔(dān)更重了,他每天上班不說,還要幫父親種地,忙得像陀螺一樣不停歇。他常抱怨家中上有老,下有小,這要花錢,那要花錢,就像個無底洞,自己掙的錢不夠花。斜眼勸他說:你不是高興生兒子嗎,又嫌負(fù)擔(dān)重?不怕,怕啥?是男人就要把這份責(zé)任扛起來,咬咬牙就過去了。黑子似乎想明白了,他說:我哥沒了,我就是家中的老大,就得替父母分憂解愁,看著把弟和妹供出來??蛇@一步就是太難了,累??!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黑子調(diào)動的事。那年礦上新成立了綜采隊,實(shí)現(xiàn)了真正意義上的機(jī)械化采煤,事故率降低,工作效率提高,工人的工資當(dāng)然也相應(yīng)增加,甚至有時一月要比我們掘進(jìn)隊高出一倍。許多采掘一線的職工拉關(guān)系走后門想去綜采隊掙高工資,一時間鬧得人心惶惶,一個班都沒幾個人下井了。黑子也不安心了,他四處打聽這方面的消息,也想調(diào)到綜采隊去。李勇不同意。李勇說:你是咱們隊的光榮,你調(diào)走隊上拿啥光榮?又說:我看你能踢能咬能干,想培養(yǎng)你當(dāng)班長。甭急。

      斜眼說:關(guān)鍵是你沒請李勇喝酒,要不你把李勇叫出來,給他灌幾口馬尿,他就會同意的。

      黑子說:那就試試吧。我豁出去了。

      黑子把李勇請到上次給兒子喝過滿月酒的那家新酒店,特意叫了班長田林、我和斜眼作陪。李勇很客氣,說有啥事吭聲就行了,花這冤枉錢干什么?黑子說,也沒有啥事,就是想讓李隊長坐坐,喝酒圖個高興。我們也都打圓場,稱想請隊長哥喝場酒,找個樂子。其實(shí)大家都心知肚明,知道黑子是為調(diào)動的事,只是不正面表達(dá)就是了。那天,李勇喝到臉紅脖子粗的時候說正題了,說我知道你王二黑只知道掙錢,但你也要考慮自己的政治前途,不能鉆到錢眼中去。人活著要學(xué)會吃小虧占大便宜,你們還年輕,不要怕吃苦受累,熬過去就對了。他拿自己作例子,說他前些年也不想在采掘一線干,嫌苦嫌累嫌危險?,F(xiàn)在他提了干,覺得人生有了價值,也有了榮譽(yù)感。他讓黑子向田林學(xué)習(xí),說田林文化程度高,能干,快要提干了。只字不提黑子調(diào)動的事。

      請李勇喝了場酒,啥事都沒頂,黑子很不樂意又無可奈何。他在宿舍訴苦道:他姓李的唱高調(diào),可我過不了這個坎啊。

      隨后,黑子拿著調(diào)動申請讓李勇簽字,李勇還是沒有簽。黑子說:我的錢白花了。

      這天中午,黑子在宿舍自己和自己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我們怎么擋也擋不住,他還在喝。后來,他掂著酒瓶子出了門,我怕他摔倒,就跟著他看他干什么。只見他搖搖晃晃走進(jìn)隊辦公室,撲嗵跪在了李勇面前,磕頭作揖說:隊長,我求求你了,你放了我吧!

      黑子雖然調(diào)到另一個單位了,但我們還在一個宿舍住著,他常給我們說綜采隊機(jī)械化程度高、產(chǎn)量高,掙錢也多,他調(diào)對了。每當(dāng)開工資的時候,斜眼看見黑子拿著一沓鈔票數(shù)一遍又一遍,眼熱極了。他說,自己也要調(diào)到綜采隊,讓黑子幫他。就在這年年底,我離開了礦山。

      后記

      二十多年后,我去銅城出差,在和師傅田林的交談中,問起黑子的情況,田林說,你是說王二黑吧,他死了。老田說,王二黑一直在井下干到五十歲才調(diào)到地面,患的是矽肺病。過了半天,老田說,他這一死,我們才知道這家伙原來是冒名頂替的。我問頂替者是誰?他說是王大黑。老田說,你還記得那年發(fā)生的三人瓦斯中毒事故嗎,死了的是王二黑。當(dāng)時,在小煤窯打工的王大黑頂替了他弟弟王二黑。王家人是在太平間做了手腳,讓死人變成了活人。

      我問,你怎么知道的?

      田林說:我在礦工會當(dāng)副主席,分管工傷事故處理,他父親告訴我的。

      難怪黑子死活不跟老婆同房。

      我問那咋辦?

      田林說:那年月也是為討口飯吃,王家把兩個兒子的命都搭在煤礦了,時過境遷,還能咋。

      【作者簡介】朱百強(qiáng),陜西眉縣人,當(dāng)過農(nóng)民,礦工,現(xiàn)就職于媒體。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首屆煤礦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曾在《朔方》 《延河》 《陽光》 《小說林》《雪蓮》等刊發(fā)表小說、散文。小說集《夢中的格?;ā帆@“六維”第二屆寶雞作家協(xié)會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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