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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離開人世的最后幾分鐘,會清醒過來,回望一下這最后的人世間嗎?應(yīng)該不會。
夜間搶救室里,老父親的消炎藥、營養(yǎng)藥都掛完了,醫(yī)生說,觀察一下,明天可以出院了。也沒啥可檢查的,上個月才出院的嘛。對于這種長期臥床、靠插管喂營養(yǎng)液為生的老人家,肺部的炎癥是無法避免的了。特殊時期,新冠核檢也做了,排除后,就沒什么可說的了?!拔覀儞尵仁颐魈煲辉缫哟髾z查,而病房暫時沒有空出。老人家這種情況慢慢會變成常態(tài)?!奔痹\科男醫(yī)生穿著藍色的圍兜式樣的搶救服,嚴嚴實實戴著藍色手術(shù)帽和口罩,一副黑框眼鏡不時有霧氣顯現(xiàn),他稍微拉下一點口罩,“這樣,晚上觀察一下,明天先出院吧。如果你們覺得還是要住院,那周一來?!薄昂孟襁@大半年你們來搶救室五六次了吧?以后的間歇時間會越來越短的……要有所準備?!贬t(yī)生很含蓄地對我們說。
時間往前推兩小時,救護車呼嘯著將老父親從離醫(yī)院200米的“曙光老年養(yǎng)護中心”抬下,送到醫(yī)院,嘩啦嘩啦推出,到搶救室,用了一刻鐘。養(yǎng)護中心的女院長說:“你爸爸的骨頭都酥了,不能隨便搬動。要用救護車的那種軟擔架,連著被褥一起托到擔架上,平躺著送醫(yī)院——上次那個犯病的老太太就是他兒子說醫(yī)院不遠,背著去,這一背,兩層樓還沒下完,老人家就走了!”女院長穿著窄腿裙子,一雙高跟靴子。瘦而尖的面孔,一雙眼睛黑黝黝經(jīng)常微微瞇著,洞悉一切。晚間接到她的電話,說老父親發(fā)燒,還是去醫(yī)院掛掛水。“你們看呢?”她在電話里用商量的口氣問。我電話給丈夫,他夜班。他讓我先去,他馬上跟單位請假。
老父親是我的老公公。今年虛歲九十一。十年前腦血栓癱瘓,八年前查出患有阿爾茨海默綜合癥,眼見著就慢慢變得失智失能。到今天,臥床十年了。近兩年,是在這家專門收治失智失能老人的養(yǎng)護中心渡過。兩年來住院出院十幾次,這半年更是創(chuàng)下20天住院一次,回來一周再次住院的記錄。主要是肺部感染引起的低燒。總是在夜晚時分接到養(yǎng)護中心的電話,說發(fā)燒??偸窃谝雇碛删茸o車送至醫(yī)院搶救室。然后在搶救室觀察一夜或者兩夜之后轉(zhuǎn)入病房,輸液消炎,掛白蛋白增加些營養(yǎng)。然后指標會慢慢恢復,于是醫(yī)院說你們可以出院了。相似的流程。老父親其實早在三年前已經(jīng)是半植物人狀態(tài),誰也不認識,總是在昏睡。偶爾睜開眼睛,也是沒有聚焦,很快又疲乏地睡去了。但是,他的肉身仍舊堅強。每次深夜送醫(yī),我們都怕他挺不過去,但每次都有驚無險的出院了。養(yǎng)護中心的護工劉姐在門口迎接,緊緊抓著老爺子的被單,幫忙抬上床的時候,感嘆道,“老爺子又回來了,我還想著怕是不行了呢!”劉姐是院長從老家?guī)С鰜淼男母棺o理員,平時不愛說話,但是,眼里有活,手腳麻利得很。她就住在中心,每晚九點一次、十二點一次,她都主動巡視一遍病房。即便不是她夜班。她說,就是習慣了、不放心。就非要全部看一遍才行。有時候覺得不妥當?shù)牡胤?,她還會小聲講給其他的當班人。劉姐是個有心的人。老父親一直承蒙她看顧。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習慣了老父親進出醫(yī)院的頻率。有兩次的夜晚送醫(yī),院長不在,劉姐不放心,跟著車推著護理床陪我們到的醫(yī)院。
私底下院長也說,老人家的生活質(zhì)量是沒有了。沒有吞咽能力,長期靠插管輸營養(yǎng)液,沒有感知,就好像植物人一般。但是,肉身就是很頑強?!皶镜脽艨萦捅M,好像蠟燭一樣,攤一團了,但還在燃……”院長比劃著蠟燭的樣子說,“真是風燭殘年啊!”我跟院長說:“既然爸爸堅強,咱們就陪他戰(zhàn)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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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老父親被救護人員簇擁著進入搶救室,醫(yī)生護士非常嫻熟地開始各種掛水抽血,嘩啦啦一串單據(jù)開出來,護士小姐姐又非常細心地給我一個牌子,上書“急癥”,并告訴我“可以直接插隊”。雖然是夜晚,醫(yī)院急診科室燈火通明,來就診的人絡(luò)繹不絕。急診柜臺排隊的人不多,我剛排到隊尾,里面的工作人員已經(jīng)非常眼尖地看到了我——“急癥的上前來!”我很不好意思,連連對排在我前面的幾位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比藗兡尩揭贿叄谡窒碌拿婵卓床灰姳砬?,但是能感受到無奈與焦灼的氣息。
交完費直接去其他窗口拿藥。急診的好處就是兩個窗口不遠,不像白天醫(yī)院排隊的地方,要找一會兒。我心中忽然想,晚上來看病蠻好的,對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家來說,他們有足夠的能力獨自完成在諾大的醫(yī)院里東奔西走掛號就診繳費拿藥這一套看病流程嗎?對著突飛猛進的高科技,體力與認知跟得上嗎?而夜晚的急診,全部濃縮在一小塊,省卻了體力與腦力的投入呢。當然,夜晚的急診,可都不是輕癥……
胡思亂想間,老父親水已經(jīng)掛上。他微微半張著眼睛,呼吸較為急促,護士道:“體溫正常,并不發(fā)燒。”我說:“經(jīng)常半夜會發(fā)燒……”護士看一眼輸液瓶,再看看儀器上的一堆數(shù)據(jù)線,走到一邊寫筆記去了。
我在走廊里來回踱步,等待著丈夫的到來。他已經(jīng)跟單位請好假——近兩年,他請假的頻率已經(jīng)讓同事們都知道了老父親的病況。雖然不好意思,但也萬般無奈。平時的工作,他會多承擔一些,大家也都表示理解。
此刻已經(jīng)22點多,但急診科并不會閑著。來來往往好幾堆病人。救護車送來趴在擔架上的一位年輕女子,醫(yī)生立即上來詢問緣由,原來是兩個電動車相撞,逆向行車的中年男人慌慌地解釋著,女孩的腰無法動彈了。醫(yī)生立即開出檢查單據(jù),隨她來的女伴很嚴肅地將單據(jù)刷地拍到肇事者手中,說:“去交費?!敝心昴腥舜┲钍竭^時的單皮夾克,頭發(fā)油油的,口罩拉在鼻子下,臉色灰黑。他佝僂著腰去排隊,過了一會兒,忽然不可置信地叫:“要四千多塊啊?”舉著單據(jù)遲疑了半天,看沒人接話,只好交了費。病人立即被推去拍片子了。
又來三位,在門口刷健康碼不順利,年紀大的那位大媽不耐煩地說:“啥機器???不看了回去吧!”好容易進來了、問了診,聽說次日一早住院,忽然又非要回家,說:“早知道不打電話給你了,回家回家,不看了?!迸赃呺S同的中年男人好言安慰,“咱們就住一夜旅館,明早直接來?;厝ズ脦讉€小時,來回小國太累了……”“明天也不來看了,我不住院!”老太太個子雖小,力氣蠻大,就直接往門口沖,那個叫小國的男子在診室里面詢問著醫(yī)生什么,聽到動靜出來,大叫一聲:“媽,你就心疼我一下,別這么鬧了好嗎!”
忽然之間,急診室一片寂靜。那個男子戴著眼鏡,頭發(fā)亂糟糟,身型有點臃腫,口罩下的面孔看不清,但眼睛眉毛擰成一團,語氣也是崩潰前的暴躁了……
忽然門口警燈閃爍,兩位警察挾著一位年輕男子走進急診室。凝固的空氣忽然又渙散開去。我悄悄踱到護士身邊問:“我每次晚上來急診室,都會看見警察帶犯人來看病,有時還好幾撥。晚上治安這么壞嗎?”護士小姐姐說:“晚上來,人少,對犯人和對來看病的人,都比較好吧。是的,他們大都晚上來。”我目送著深藍制服的警察熟練地排隊掛號送醫(yī)取藥,分工明確,那坐在長椅上的男子手上有手銬,被警察細心地包了一條毛巾。
幾次夜間急診,也看到好多種人生。
“怎么樣了?”忽然有人走近我身邊。丈夫裹挾著一股涼意,焦慮地一邊問我,一邊往搶救室去。這時的搶救室里除了老父親,又躺進一位年紀不大的男子,醫(yī)生正大聲吩咐:“叫他家人趕緊做核酸檢測,馬上來陪護。下病危通知!”而男子看上去衣冠整齊,并無異樣,很困惑的樣子,囁嚅著說:“我,我要上個廁所?!薄安恍?,就在床上解決。躺平——”這邊一個女子正被醫(yī)生盤問:“拉血幾天了?為什么才來?!”
老父親的藥水已經(jīng)掛得差不多了。我們申請的白蛋白還沒有到。丈夫看著老父,一會搓搓他的耳朵,一會摸摸他的頭和肩膀。老人的頭上已經(jīng)沒有頭發(fā),遍布大顆老人斑,肩膀在薄薄的病服下嶙峋凸起。他沒有表情,仍舊半閉著眼睛,張開嘴,呼吸有點急促。
丈夫去找醫(yī)生詢問情況,我站在病床前心中想著,其實真正的老父親,在10年前就已經(jīng)走了吧,從他不認識我們的時候開始。我清晰地記得他的每一次倒退。第一次,吃飯的時候,將一筷子菜往耳朵部位送開始,我眼見著他張著嘴,努力去夠那一筷子菜,但是那一筷子菜正擦著面頰往耳朵而去……那一年,他80歲。剛與一大堆兄弟子侄、親朋好友過完生日。而他79歲的時候,還是身形矍鑠,思維清晰縝密,與家人商量著要重新裝修客廳,更利于大家庭聚會。同年,還專程到南京來,幫小兒子搬家,打包整理、事無巨細,什么都不舍得扔,都搞得整整齊齊。搬家結(jié)束,來我家小住一天,與我們談?wù)撝N種家事國事。次日,自己坐車回了揚州。十年前。最后一次清晰親切的爸爸。
那一次“吃飯事件”發(fā)生,作為醫(yī)生的婆婆立即知道不妥,我們連夜將老父送醫(yī)。診斷下來,是腦梗。在醫(yī)院住了近一個月。出來換康復醫(yī)院,很快,二次腦?!鹊皆俅纬鲈?,已經(jīng)基本癱瘓。老父親看到我們,淚水漣漣,與他滴水不漏的剛強形象完全不能重合。又過兩年,阿爾茨海默綜合癥來襲,漸漸不再認識我們,后來也不認識他的妻子。有一段時間,每晚嚎叫,見誰都爆粗口,誰近前就撕咬揪打誰。家里的住家保姆與媽媽都無法制止他,送到了醫(yī)院更是整夜嚎叫,好像吃了亢奮劑一樣,滿臉潮紅,胡言亂語,消瘦的胳膊揮舞著,醫(yī)生都無法近身,后診斷為“路易癥”,暴躁狂躁和躁郁。大家束手無策,醫(yī)院建議我們送腦科醫(yī)院。老父親并沒有器質(zhì)性疾病,用婆婆的話說,只是腦子壞了。那幾年,輾轉(zhuǎn)各種醫(yī)院,一家人也算心力憔悴。我們身在外地,經(jīng)常在半夜三更接到婆婆的電話,以至于現(xiàn)在我聽到晚上的來電就心跳加速,太陽穴啪啪直跳——成了一種條件反射。終于,老父在鬧騰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之后,拖垮了照顧他7年的婆婆。其實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康復醫(yī)院,準備送老父去調(diào)養(yǎng)三五個月的時間,讓婆婆松一松。某個冬天的早晨,婆婆在扶老父起身的時候,突然腦淤血,臉歪嘴斜。她內(nèi)心清晰得很,指揮保姆拿來針,自己放血,又叫了120,將自己送進醫(yī)院。我們趕到時,她已經(jīng)搶救結(jié)束,推入病房……后遺癥是半身不遂。
我們一直還以為老父母永遠會很正常的“老”。但其實完全不是。老人家真正的“老”就這樣緩慢卻又呼嘯著來臨。那段時間,兩位老人在兩個不同的康復中心診治。婆婆一度悲愴地對我說:“我不想再見你們的父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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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父親那個時候其實已經(jīng)不認得任何人??偸鞘人?。見到人,精神好的話,眼睛會跟著來人轉(zhuǎn)一轉(zhuǎn)。丈夫總是對著爸爸絮絮叨叨說著揚州話,老父親眼神空洞。我心里想,不知道他的內(nèi)心世界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記得有位法國作家得了漸凍癥,他用一只還能眨動的眼睛寫了一本書,叫做《潛水鐘與蝴蝶》,形容自己的身體沉重如潛水鐘不能動彈,但內(nèi)心與頭腦一片澄明,是一只蹁躚紛飛的蝴蝶,什么都清楚。我內(nèi)心希望爸爸就是混沌的。以他的性格,潛水鐘里的禁錮,很快就把他憋得要炸裂了。而無知無覺,在無能為力的情況下,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我想到初期生病時老父過多的眼淚,曾讓丈夫輾轉(zhuǎn)反側(cè)。后來老父不認得他了,一臉平靜地看著他的樣子,反而讓丈夫釋然。他說:“爸爸沒有哀傷了啊。這樣也好?!?/p>
肉體上的需求與精神上的需求,當然是肉體上比較容易滿足。而人類的七情六欲才是讓人難以割舍的緣由。
老父親就這樣,一年一年,又一年,緩慢地與我們、與這個世界告別。私下里丈夫說:“如果爸爸是清醒的,他絕對不愿意這樣活著?!笔茄?,誰也不會愿意這樣活著。不會感知任何晨昏雨雪,酸甜苦辣,沒有歡喜沒有哀傷,吃不下美食,聽不懂音樂,看不了書籍,見到最眷戀的親人,也完全不認識,意識進入一片混沌的狀態(tài)……誰會愿意這樣活著。但是,人生到最后會如何呈現(xiàn),誰又能確定并自覺。這是作為一個人,最為無奈的事情吧。你決定不了自己的生,也決定不了自己的死。
人的肉身是很堅強的。強到無法抗拒。老父住進療養(yǎng)院前后,一直頻繁地進出醫(yī)院。一開始三個月一次,每次大約住一個月,也沒什么特別的治療,身體老化,打一點白蛋白。主要是肺部炎癥,掛水消炎。然后出院。后來慢慢變成兩個月一次、40天一次。最頻繁的一次是,才出院一周,又住進去了。也很奇怪,每次住進醫(yī)院,炎癥就控制住了,各項指標也達到了出院的要求。以至于丈夫去跟醫(yī)生商量,能不能讓爸爸長期住醫(yī)院?醫(yī)生苦笑著說:“別說費用巨大你們承受起來夠嗆,醫(yī)院不可能同意的。需要住院的急癥病人都住不進來呢!”醫(yī)生提醒我們,“往后的節(jié)奏就是需要來住院的間歇時間越來越短。老人家90歲了,各項器官都是衰竭的癥狀。你們要有心理準備。”丈夫說:“知道。”但他不相信,不甘心。畢竟,老父親一次又一次的不都出院了嘛。醫(yī)生已經(jīng)認識我們了,他也認為老人家夠堅強。
直到今晚。醫(yī)生見到我們,跟丈夫告知情況,臨了還說:“今晚掛完水,就先回去。周一我跟住院部爭取留張床給老爺子,再調(diào)養(yǎng)一下?!?/p>
丈夫出了診室,到門口去打電話。我站在老父親搶救床前。水已經(jīng)掛完。護士處理好留置針,細心將老人的手放進被子。我看著旁邊的儀器,開口問護士:“為何血氧一直紅線啊?”這時那位急診科醫(yī)生處理完旁邊的男子的醫(yī)囑,也站到了老父親床前。他手放在后腰上,一直以一個奇怪的姿勢盯著老父親的臉看。不一會兒,說:“今晚不要回去了……可能今晚過不去了?!焙鋈挥终f,“血壓掉下來了!”旁邊的儀器開始嘀嘀嘀地響起來。我沖到門口沖著丈夫叫:“快來,爸爸危險了!”丈夫正在打電話,聞言轉(zhuǎn)身往搶救室沖,我看到他的步履蹣跚,好像要跌倒似的,他就這樣歪歪倒倒搶到爸爸床前。這時,監(jiān)護儀數(shù)據(jù)已經(jīng)懸崖式下跌,丈夫手足無措地攀在一邊床沿,叫著“爸爸、爸爸”,我看見爸爸的呼吸忽然不再急促,臉色從上到下,慢慢由蒼白變成蒼黃,好像海水退潮一般,可以看見顏色從頭到面孔到脖子到鎖骨……一直蒼黃下去,很快監(jiān)護儀就一條直線了。爸爸的面孔忽然定格,微微張著嘴,平靜無聲,靜止下來。這個時間其實很迅速,前后兩分鐘的樣子。
醫(yī)生和護士檢查了手部、胳膊肘、脖頸等部位,抬眼看向搶救室鐘表,“死亡時間:23點12分。”
我們呆呆地站在一邊,一時間完全空白。生與死,兩分鐘。旁邊的護士小姐姐輕輕對我們說:“老人家也算解脫了……”她的口罩下應(yīng)該是張年輕的面孔。常年在這生死交接的急診搶救室,不知對生死的感受是什么樣子?醫(yī)生吩咐她:“打電話給太平間?!比缓笈呐恼煞虻募绨?,什么也沒說,疾步往診療室走去。
丈夫立在老父床前看了一會兒。跟我說:“好不真實啊!我還在想著爸爸還會化險為夷又出院了呢,真是不真實啊。”是啊,不會一直“化險為夷”的,總會有戛然而止的一天。心里都有準備的,但還是僥幸以為,也許這一次……
護士將被單拉上去。溫言叫我們辦理相關(guān)手續(xù),又讓我們?nèi)ゴ髲d坐一下,等待太平間的師傅來接人。我們站在大廳里。此時大廳里來就診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還是在來來回回,走過來走過去,走過我倆身旁。十幾分鐘之前我們也走來走去的忙著,現(xiàn)在,靜止了。
窗外夜色濃暗,月隱星疏。大風呼呼刮起來,樹枝嘩啦啦碎裂地響。降溫了。即將立冬。
那位男醫(yī)生走過來,見我們一直站在一旁,大聲叫護士:“電話打了嗎?太平間怎么還沒來人?”護士又打了一通電話。此時此刻,我倆只想再這樣安靜地陪著老父的遺體再呆一會兒。如果真有靈魂,那老父千分之三克重的靈魂正盤旋在這大廳的上空,默默與他的肉體、與我倆,告別吧……
4
吱呀吱呀,吱呀吱呀,拖床的聲音從走廊盡頭慢慢移近,兩位穿著藍色長大褂的中年男子,戴著口罩出現(xiàn)在搶救室門口,簡單與護士交接完畢,輕輕將老父遺體裹進他們帶來的尸袋里,轉(zhuǎn)頭問:“誰是家屬?跟我們走吧?!蔽液驼煞蚰谒麄兩砗螅髲d里安靜下來,人們靜靜目視我們一行人離去。
從專用電梯下來,來到醫(yī)院外面,太平間在另一幢大樓的地下層。路上空無一人,只聽得推床緩慢的咯吱咯吱的聲音。其中一位摘下口罩,點起一根煙深吸一口,對丈夫說:“去對面小商店,買一個盆和一條毛巾,另外買兩條煙。等一下要清理身體。還有,老人家的壽衣你們準備了嗎?”
我們立刻從混沌中勉力地清醒了?,F(xiàn)在,要開始為老父離開人世做最后的安排了。
我們買好相關(guān)需要的東西,丈夫又打車回家去取了早就準備好的壽衣:一整套深色的西裝,包括襯衣、領(lǐng)帶、長褲、襪子、黑色皮鞋等。這些衣物是早年間在婆婆的叮囑下買好的。那時老父親頻繁出入醫(yī)院,婆婆怕措手不及,讓我們早做準備。婆婆說,老父親喜歡穿西裝,不喜歡老式的褂衫。
丈夫提著大包衣物回來的時候,工作人員出來接我們,一擺手,說:“特殊時期,只能進去一個人?!闭煞蛘f:“我進去就行了,你在外面等吧?!?/p>
電梯出入口擺著一張小桌子,兩把椅子。桌子上有免洗洗手液和消毒噴霧。我坐在桌前,看著外面的夜色。路燈都調(diào)至昏暗,風嗚嗚穿過灌木叢。馬路上沒有行人,夜正酣。為何人總是會在夜晚離開呢?大約白天的紛雜讓人們不想離去,而夜晚就比較容易放下吧?
不知胡思亂想了多久。電梯響,丈夫和一位太平間的工作人員一起出來。他們已經(jīng)收拾妥當,打了殯儀館的電話,等待殯儀館派車來接。
丈夫遞給對方一支煙,兩人對著夜色吐出煙霧?!袄蠣斪邮墙裉斓谌凰勒?。91虛歲。中午一位,女的,38歲,癌癥。下午一位,24歲,男的,也是癌癥?!彼f這些,不知道是不是安慰的意思。丈夫扯一下嘴角。半小時光景,殯儀館專用的車駛近路邊,長長的黑色車身,無聲又迅速地帶走了遺體。對方說“有什么后事安排,明天再找我們吧?!彼麄冞€經(jīng)營著一家喪葬公司。
離開醫(yī)院,已是凌晨3點多。我倆走在空曠的馬路上,醫(yī)院的好幾個樓層還是燈火通明,路過急診科,仍舊有人焦急地進進出出。我們默默走了好一會兒,丈夫說:“多準備點現(xiàn)金備著吧?!蹦莾蓷l煙是給太平間人準備的,穿衣擦洗另要600元。他們還有壽衣出售。醫(yī)院的太平間似乎是相對獨立的存在,不屬于醫(yī)院。各種費用都有價碼。
婆婆與她的兒子們早就商量過,葬禮一切從簡。老父親已經(jīng)是他原單位最大年紀的退休人員了,沒有認識的老同事了。婆婆說老朋友們該去的都去了,留下的都不能受刺激。丈夫很同意,“活著的時候好好相待。走了就一切完結(jié)了。我們不需要‘操辦’喪事?!?/p>
“那要通知一下叔叔姑媽和爸爸的子侄吧?”我問。“家人微信群里發(fā)個信息,告知一下就好吧。畢竟,他們都在外地,現(xiàn)在特殊時期……這些年他們大多也沒來看過爸爸。通知一聲就行了?!蓖R幌拢终f,“媽媽那邊,我也不想說。媽媽82歲了,照顧了爸爸那么久,現(xiàn)在也快散架了……”
一邊走一邊商量著。如今是我們獨當一面了。
一夜未眠。早上,丈夫才電話弟弟。他們商量,先跟叔叔講一聲。電話打了好久之后,丈夫說,還是要搞一個小小的告別儀式。叔叔姑姑和幾位子侄要來祭奠。
丈夫開始不停地打電話,關(guān)在書房里絮絮地用家鄉(xiāng)話說著。列了一張清單。一會兒,出門辦事去了。去醫(yī)院,辦理死亡證明,請了喪葬公司的人,去殯儀館,包了小小的禮堂。又打電話給我,問家里有被面嗎?那種老式的絲綢被面,包骨灰盒用。我翻箱倒柜找出一條全新的。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老人家還送了好幾床,都是百子圖,鳳朝陽等吉利喜慶的圖案。華麗漂亮,但現(xiàn)代人都不太會縫紉被面了。新婚時,我們的一床大紅色絲綢被面的被子,襯里是硬挺的白色棉布,有點粗糲的摩擦感,蓋著很舒服,那是老父親的手工。他很善于縫紉,家里縫縫補補的事情全是公公操刀,婆婆并不擅長。新被子換洗被面就是個麻煩了,拆掉密密的針腳,一邊贊嘆爸爸的細致,一邊感嘆這太費事兒了……后來,就用簡單的被套了。老式的被面沒有了用武之地,卻原來,還可以用在喪葬這件事上。
很小的時候,參加爺爺?shù)脑岫Y,發(fā)現(xiàn)禮堂上掛著很多被面,都是人家送的。好像被面越多越有面子。家里人自己還買了不少掛上去,葬禮結(jié)束后,被面就分給家里人。那時我父母是遠在千里之外的異鄉(xiāng)游子,匆忙趕來,匆忙告別。參加完葬禮,帶回好多床絢爛的被面,就算做長輩的留念。中國這古老的被面,喜事喪事都可以用。在中國古人的思想里,喜事喪事、好事壞事,都是可以互相轉(zhuǎn)換的。
當夜安排來參加告別儀式的親戚住宿、吃飯。小叔一家是輩分最大的長輩了。一桌人在飯桌上都還算平靜,并未見過分哀鳴。席間幾位表哥還喝了好多酒,大談各自牛逼的往事……吃到很晚出來,我先行回家,丈夫送各位去酒店。當夜下起了霏霏細雨,我沒有打傘,就這樣走在雨中,想到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有一天,大家都會走上歸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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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丈夫安排我去肯德基買12份早餐。一出門,下了一夜雨,此刻雨勢大了起來。丈夫一直忙忙碌碌,并未見他落淚……許是老天爺在幫他哭泣。這樣一想,我的眼淚落了下來。
早晨6點多的街上,人車都很少,清清冷冷。我們分兩輛商務(wù)車??墒?,由丈夫坐鎮(zhèn)的這輛車,卻莫名其妙的迷路了,在同樣的拐彎處,繞了好幾遍,就是找不到出口。而這條路,明明是我們走過很多次的。導航也失靈了……雨刷無力地掃著擋風玻璃,那邊火葬場靈堂的時間是約好的。終于,丈夫?qū)④囃?吭诼愤叄蚱痣p閃。車廂里寂寂無聲,大家都起得很早,小叔他們在打瞌睡。丈夫茫然地看著車窗外,一會兒,重新發(fā)動了車子。
我們比約定時間晚了20分鐘,但其實我們預留的時間是早到半小時,與喪葬公司的人再對接一下的。我們定了一個可以容納20人的小廳來送別老父親。丈夫進去先看一圈,發(fā)現(xiàn)有兩位送花圈的親朋的名字寫錯了,又讓喪葬公司的人員去改了。丈夫穿著一身藏藍色的西裝,白色襯衫的第一顆扣子敞開著。他黑眼圈很明顯,與工作人員交涉的時候,語氣態(tài)度都很冷靜,倒是那位年紀很輕的男子,氣急敗壞地打電話痛斥電話里的人,飆著臟話從我身邊快速跑過,手里拿著兩條白色挽聯(lián)。
終于,老父親的遺體推出來了。告別儀式開始。首先丈夫去做一個答謝發(fā)言,他踏前一步,面對我們大家,站好,然后,沉默了好久好久。我擔心地看著他,終于他開口說:“你們都是我父親的至親,感謝大家來給我爸爸送行。”然后,鞠躬結(jié)束了。司儀有點措手不及,可能沒想到丈夫的發(fā)言這么短。他忙招呼后臺放哀樂,請大家跟遺體告別。我和丈夫站在一邊低頭回禮,突然一直默不作聲的姑媽放聲大哭,三位表哥也大哭著跪下磕頭。一時間,一直比較平靜的我們這一行人,亂了起來。
老父的樣子跟我最后一次見他有一點區(qū)別,就是嘴巴合攏了。其他一切,與生前一樣,歷歷在目。我并沒有在靈堂前大哭出聲。所有的告別,于親戚們,是此時此刻。于我們來說,在10年前就已經(jīng)慢慢拉開序幕。漫長的告別,老父親,很累了。
婆婆腿腳不便,并未來參加告別儀式。小叔慎重地詢問一聲,丈夫說:“我母親身體不便,我們也不想她悲傷過度。她照顧我父親最后10年,已經(jīng)足夠了。”小叔默默觀察丈夫的表情,點點頭,沒有吱聲。曾經(jīng)他的大哥有什么事情都是只找他商量,忽略這個嫂子的。所以他們也一直有意無意地認為嫂子照顧他們嚴重失能的哥哥是天經(jīng)地義的。哪怕是去養(yǎng)老院,健康的嫂子也應(yīng)該陪著。直到嫂子也偏癱了……老父親還清醒時候的最后幾年,一直說對不起婆婆,“下輩子要給你當牛做馬”。婆婆一邊幫他按摩,一邊笑,“嘴巴現(xiàn)在這么甜了”。曾經(jīng)的老公公是很威嚴的,對婆婆態(tài)度也是輕慢的。我一直不能明白,曾經(jīng)家境優(yōu)渥的婆婆、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婆婆、拿工資的婆婆,為何得不到“城市貧民”老公公的尊重呢?也許因為老公公大她8歲?
葬禮結(jié)束之后,我們直接將骨灰送進殯儀館的存放處。婆婆早就與丈夫商量好,將來不買墓地,江葬或者花葬。政府鼓勵環(huán)保葬禮,殯儀館隔段時間會組織一批參加環(huán)保葬禮的家屬,新近又增加了樹葬的項目。82歲的婆婆這個時候,顯示出知識分子的灑脫態(tài)度,她說:“將來我也不要什么墓地,我想樹葬。”她并沒有提跟老公公合葬之類的話,她說:“活著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好好相處過,也好好告別過了。”我們尊重睿智的婆婆。
當小叔聽了婆婆的決定的時候,忽然又淚如雨下,他說:“你們父親的墓地,我出三分之一的錢……”他嗚嗚咽咽地說,“將來我們也好有個地方祭奠他呀?!闭煞蚶潇o地說:“不需要小叔出錢買墓地。我們跟媽媽早就決定了。我們尊重媽媽的意見?!毙∈宓臏I水還在流淌,被表姐攙扶著在一邊坐下。表姐安慰他說,以后都是環(huán)保葬禮,人走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葬禮結(jié)束,又去了一處農(nóng)家樂,大家放松下來,好像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一樣,吃吃喝喝,聊聊閑話。這些親戚是小叔、姑媽和他們的孩子,表哥表姐等。他們是老公公的至愛親人。當年,都受到過老公公的關(guān)愛與幫助。有的,工作是老公公給找的,有的,房子是老公公當年承讓的,叔叔參軍上大學是老公公供出來的……老公公生病以后,他們也來家里看望,逗老公公開心。慢慢老公公不再認識親人,他們也就不太上門。有幾位,應(yīng)該好幾年未曾露面了,照顧老公公的當然只是婆婆和我們。但不知為何,他們對婆婆的照顧方式有很多建議和意見,對我們的決定有很多意見和建議……以前,丈夫似乎一直唯唯諾諾,沒有幫母親說過話,但這次葬禮上,他站在了媽媽這一邊。
“爸爸走了,那邊的親戚肯定也不太會來往了?!痹诠脣屪鞒鰧ζ牌挪粊韰⒓釉岫Y表示明確不滿的態(tài)度后,丈夫淡然說道。我緊緊握住他的手。
終究這一生,我們得獨自面對生與死。如果能有人陪伴我們走最后這一程,那是無可比擬的緣分。但是,走了之后,一切歸于天地江河塵土,了無痕跡真干凈。那些來過的歲月,自己帶走就是?;钪娜耍挥门つ笞鲬B(tài),繼續(xù)往前走,就好了。她還需要為死去的人聽閑言碎語嗎?當然不應(yīng)該。
老父親的一生,算是功德圓滿的一生。謹小慎微,認真踏實。經(jīng)歷了90年國家激蕩的歲月,盡全力保證了自己和家人的平平安安。做不到的,也是時代大潮不會讓任何人改變的那些潮汐。能做到的,他都盡力了。最后這十年,說辛苦也是辛苦,但最辛苦的,是家人。
老父親有這個資格。
那天下班,我回家的時候,天空開始昏暗下來,微微落下雨滴??匆娬煞蛟跇窍碌某虚T口默默站著。華燈初上,天際盡頭的晚霞還剩下一絲絲暖線。秋天了,晚風已有涼意。騎著電動車的一位家長將車踩??窟呄聛恚瑥暮髠湎淅锬贸鲇昱?,蓋住座位后邊的小孩,小孩叫道:“爸爸我看不見路啦?!鼻懊娴母赣H稍稍回頭幫他把雨披拉正,說:“你坐好,不需要你看路啊。”丈夫目送著電動車漸行漸遠,路燈下的他,滿臉眼淚。雨漸漸大了起來。
【作者簡介】 周水欣,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中國鐵路作協(xié)理事。報告文學協(xié)會會員。散文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33屆學員。文章散見于《中國青年報》 《新華日報》《三聯(lián)文化周刊》《新民周刊》《青春》《西部》《雨花》《散文家》《中國青年》 《青年文摘》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