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詠
夜色漸濃,歌者吟唱。上百位觀眾帶著棉被和枕頭,集結(jié)在洛杉磯格蘭德公園(Grand Park)的露天草坪上,只為靜靜躺下,然后睡去。生命,斐波那契數(shù)列,宇宙的和諧……睡夢中的人們褪去現(xiàn)代性的防備,游走在意識和潛意識的邊緣。
這是英國作曲家馬克思·里希特(Max Richter)《睡眠》(Sleep)的演出現(xiàn)場。靈感來自其2015年發(fā)布的同名概念專輯,里希特想要探索人類入睡后的聽覺意識,并解碼夢境和人類聽覺感知的神秘關(guān)聯(lián)。2019年,他把這些“躺聽”現(xiàn)場制作成同名紀錄片,當作獻給“入睡者”的禮物。
這是一項充滿詩意的創(chuàng)舉。在長達八小時的演出中,就算觀眾沉沉睡去,他們與音樂的聯(lián)系也不會因為睡眠而停滯。人們試圖賦予里希特一些浪漫主義的贊譽,他卻這樣陳述自己的動機:“世界處在一個不斷成長變化的狀態(tài)中,人們的生活只會越來越忙碌?;蛟S我只是一個想要反對這一機制的人?!?h3>“反對者”里希特
十三歲時,里希特拿到了人生中第一個電烙鐵,他用這個元件制作了自己的第一臺合成器。從此,他愛上了電子音樂的聲音。關(guān)于里希特的故事,就從這里開始。
出生于德國西北部,在英國貝德福德(Bedford)長大,里希特形容自己是個“害羞到極點”的孩子,音樂和書籍是他“唯二”的陪伴。古典、朋克、簡約主義……不同風格的音樂滋養(yǎng)在此時發(fā)芽。
長大后,他前往愛丁堡大學學習鋼琴與作曲,后在意大利佛羅倫薩跟隨實驗作曲家、電子音樂先驅(qū)盧西亞諾·貝里奧(Luciano Berio)學習并完成了自己的學業(yè)?!拔医邮軅鹘y(tǒng)作曲訓練的時候,發(fā)現(xiàn)很多人認為音樂是建立在某種特定結(jié)構(gòu)中的。如果你打破那個結(jié)構(gòu),別人會覺得你很愚蠢?!彪S著認知重建,里希特開始質(zhì)疑這件事?!拔议_始在每次創(chuàng)作之前問自己,你要做一件怎樣的作品?你為什么要這樣做?當你反復(fù)問自己這個問題時,你的思路會變得清晰。我得出的結(jié)論是,音樂對于我來說是關(guān)于交流的,關(guān)于談話的,關(guān)于講故事的,是與聽眾一對一的接觸和連接?!?p>
想要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里希特認為,只有在一個具備大眾普適性和理解度的媒介中創(chuàng)作,才有可能真正建立音樂與人之間的連接?!半m然總會有一些令人難以置信的杰作出現(xiàn),但一般來說,當代音樂作品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在‘訓話。我并不想對公眾說教,我只想留下一個可供交談的空間。所以,我要著手開發(fā)一種更加平實、直接的語言,讓每個音符都有價值?!?/p>
想要感知、探索的精神和想去打破些什么的沖動,引領(lǐng)著里希特一直前進。從電子音樂、交響樂,再到電影與戲劇配樂、藝術(shù)裝置,從業(yè)三十多年來,里希特的創(chuàng)作跨越種類與風格。在美國“HBO電視網(wǎng)”出品的熱播系列劇集《我的天才女友》(Lamica geniale)里,他為莉拉和萊農(nóng)兩位主角創(chuàng)作的音樂動機,讓無數(shù)影迷落淚。在英劇《黑鏡》(Black Mirror)里,他用音樂映照人類與社會的黑暗面,把人的貪婪、無力、欲望與真誠竭盡表達。作為瑞士護膚品牌萊珀妮(La Prairie)的合作藝術(shù)家,他以時間的無形和延展特性為靈感,創(chuàng)作了名為《時間回聲》(Echo of Time)的藝術(shù)裝置,傳達品牌對“恒久之美”的堅守。人們評價他的作品是“強烈的、縈繞的、令人振奮的,甚至有些挑釁性的”,這份令人著迷的矛盾感讓里希特的音樂帶著他的氣息,走向更多人。
2012年,里希特對維瓦爾第的《四季》進行了改編,獲得了空前成功。十年后,他再次錄制《四季》,對原作進行了第二次改編。許多人不理解,為什么他要跟《四季》過不去?
“我很小的時候就愛上了《四季》。這是我家為數(shù)不多的古典音樂唱片之一。我會把留聲機的唱針豎起來,等待噼里啪啦的聲音,然后坐下來,感受音樂神奇地流進房間?!薄端募尽?,讓里希特發(fā)現(xiàn)了一個屬于音樂的、神秘而美麗的世界。
但隨著《四季》經(jīng)歷了幾個世紀的冷落后重回公眾視野,它成了一段魔性的“洗腦”旋律。電視廣告、待機音樂……《四季》無處不在,“我開始討厭它。在某種程度上,我根本沒法把它當作音樂來聽?!?p>
“我需要解決我對這部作品的愛恨情仇?!弊龅竭@一點的最好方法,是在維瓦爾第的風景里“進行一次航行,并在那里有新的發(fā)現(xiàn)”。他在維瓦爾第的音樂語言和自己的音樂語言中找到了一個交匯點。“維瓦爾第通過并列對比各種材料產(chǎn)生效果,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后簡約音樂和電子音樂的運作方式。我基于這樣的相似性找到了接觸點,使我能夠以自然、雕塑和建筑的方式潛入他的音樂材料中?!?/p>
這便有了2012年的專輯《重構(gòu)維瓦爾第〈四季〉》(Recomposed by Max Richter - Vivaldi: The Four Seasons)。后現(xiàn)代與簡約主義的手法,讓這部近三百年前的經(jīng)典作品煥發(fā)出絢麗夢幻的嶄新色彩。專輯在英國、德國、美國的iTunes古典音樂排行榜上名列前茅,并被運用于各種時裝秀、電影與電視原聲帶,包括《王冠》(The Crown)與《布里奇頓》(Bridgerton)。
而十年后的2022年,里希特發(fā)布了專輯《新〈四季〉》(The New Four Seasons - Vivaldi Recomposed),對《四季》進行了第二次改編。這一次,里希特選擇“回到過去”。他采用了一臺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的Moog合成器,與獨奏家埃萊娜·烏里奧斯特(Elena Urioste)以及“Chineke!樂團”的音樂家們一起錄制。找一支現(xiàn)代樂團用古樂器演奏,為專輯增添了一種與眾不同的探索維度。不同的音色平等對話,“就像從不同的角度看一座雕塑,這真是一次嶄新的旅程!”
建立一個“藝術(shù)村莊”的想法,已經(jīng)在里希特心里醞釀了二十年之久。他想讓音樂成為一個“提供思考與反思的地方”,幫助人們?nèi)ッ鎸υ谏鐣杏龅降睦щy和問題。如果這樣一個想法轉(zhuǎn)變成物理空間會怎樣?他與合作伙伴、視覺藝術(shù)家尤利婭·馬爾(Yulia Mahr)一拍即合——“我們需要一個可以讓一切發(fā)生的地方,讓人們在不同的媒介之間互相對話,讓創(chuàng)意與文化真正地為社會做些什么?!?/p>
多年后,這個想法終于實現(xiàn)。在牛津郡鄉(xiāng)村深處,里希特和馬爾改造了一座舊谷倉,形成了一座巨大的工作室。工作室的一端立著一架雅馬哈三角鋼琴,另一端放著蘋果電腦和Moog System 55合成器。寬闊的拱形空間可以容納一個三十人的管弦樂隊,透過明亮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周圍郁郁蔥蔥的森林。
大多數(shù)現(xiàn)代錄音室被設(shè)置在密閉的地下室,那里沒有窗戶,空氣不流通,專門為了制作“聲音”而存在?!爱斈阏驹诶锩妫秃孟裰蒙碛谝患軟]有生命的機器里,這在某種程度上也讓人忽略了自己是個人的事實?!?/p>
與之相比,里希特的工作室就像是一座大自然中的教堂。“為創(chuàng)作者創(chuàng)造人性化的、具有吸引力的舒適空間,我認為是非常重要的?!?/p>
除了作為里希特和馬爾的創(chuàng)作基地,這間工作室也面向新興的音樂家和藝術(shù)家,供他們在一個截然不同的環(huán)境里進行實驗創(chuàng)作?!斑@是一個流動的中心,藝術(shù)家和音樂家們來來往往,允許偶然性發(fā)生。今天有一群孩子在這里嘗試一些新的寫法,明天可能有一個大型的好萊塢電影配樂項目在這里發(fā)生……我喜歡一切都發(fā)生在附近的狀態(tài),每個人都因此受益?!?p>
里希特為自我愿景的實現(xiàn)而感到雀躍,這也激勵著他自己在這個空間里創(chuàng)作出大量具有思辨性的音樂作品。
2 0 0 2年發(fā)行的《記憶之屋》(Memoryhouse)是里希特的首張個人專輯,其中的“紀錄片式音樂”《亞賓妮塔》(Arbenita)及《最后的日子》(Last Days),都是圍繞科索沃戰(zhàn)爭而作的。
專輯《藍色筆記本》(T h e B l u e Notebooks)是里希特對2003年伊拉克戰(zhàn)爭的一種抗議。作曲家在其中收錄了弗蘭茲·卡夫卡(Franz Kafka)《藍色八開筆記本》(The Blue Octavo Notebooks)中的三段文字,并邀請英國女演員蒂爾達·斯文頓(Tilda Swinton)作為朗讀者進行詮釋。
2020年,里希特發(fā)行專輯《聲音》(Voices)。該專輯的創(chuàng)作靈感來自《世界人權(quán)宣言》,里希特希望通過這一概念,表達他對二十一世紀后真相政治的失望。專輯以1949年埃莉諾·羅斯福(Eleanor Roosevelt)宣讀《世界人權(quán)宣言》的錄音開場,探索當代世界的人權(quán)問題,展望充滿潛力的人類未來。
2021年,里希特發(fā)行的專輯《流亡者》(Exiles)則致力于探討敘利亞難民危機,展現(xiàn)當時歐洲針對難民問題兩極分化的討論。
“我認為,創(chuàng)作關(guān)乎找到你真正想要溝通的東西。這就是我們正在做的:通過制造些什么來弄清事實。世界是個巨大的問號,我們按下記錄鍵,看看會發(fā)生些什么?!?h3>面向未來
最近,在美國“HBO電視網(wǎng)”熱播劇《最后生還者》(The Last of Us)中,我們又一次聽到了里希特的旋律。
當《論日光的本質(zhì)》(On the Nature of Daylight)響起,主角比爾和弗蘭克的悲劇性命運轉(zhuǎn)折立刻被渲染到了極致。在其他許多電影中我們也常聽到這首曲子,例如電影《禁閉島》(Shutter Island),當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Leonardo DiCaprio)飾演的角色丹尼爾斯在夢中思念已故妻子時,《論日光的本質(zhì)》便會響起。在《降臨》(Arrival)中,音樂在多條時間線穿插的蒙太奇結(jié)尾中出現(xiàn),引向了男女主角無可避免的悲情結(jié)局。而在《使女的故事》(The Handmaids Tale)第四季女主角與女兒終于重逢的感人橋段,《論日光的本質(zhì)》也承載了那份厚重的情緒。在《論日光的本質(zhì)》下方,有留言說道:“這首歌出現(xiàn)在所有讓我心碎的故事里?!?/p>
里希特珍視生命中的脆弱,也將人性視作自己探索的重要對象,“畢竟我們都是有缺陷的人類,對吧?我感到很幸運,雖然我是一個非常害羞的人,但我找到了在這個世界上闖蕩的方法——音樂。音樂使我能夠說出我想說的東西,并且能以一種更實際的方式說出來。”基于這一底層認知,里希特創(chuàng)作出來的音樂,總是試著幫助人們在繼續(xù)生命體驗的同時,也遠離生活的混沌。
所以,除了讓人心碎的《論日光的本質(zhì)》之外,里希特還有風格迥異的《四季:春》(Recomposed: Spring 1)。那是《我的天才女友》里,在比薩的大街上一路歡笑狂奔的萊儂和弗朗克,也是《王冠》中在路上開著摩托叛逆馳騁的瑪格麗特與托尼。一切都充滿著陽光、歡笑、希望。就像他與馬爾為樂曲《所有人類》(All Human Beings)和《慈悲》(Mercy)制作的音樂影像,“盡管世界面臨種種挑戰(zhàn),但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機會:與其重啟舊世界,不如在黑暗和不安中,開創(chuàng)一個美好而積極的新未來。只要人們凝聚在一起,就能創(chuàng)造一個更美好的世界。”
2月24日,里希特發(fā)布了自己的新專輯《睡眠:寧靜海基地》(Sleep: Tranquility Base)。這是一張三十分鐘的EP,由電子音樂家凱莉·李·歐文斯(Kelly Lee Owens)和德國聲音藝術(shù)家阿爾瓦·諾托(Alva Noto)為其混音,在世界睡眠日之前發(fā)行。
“《睡眠:寧靜?;亍肥菍κ郎险诎l(fā)生的事情的一種反駁。它是一種抗議性音樂,是對我們所生活的世界的另一種主張。鋪天蓋地的數(shù)據(jù)和信息讓人透不過氣,這種過度飽和的窒息感讓我們產(chǎn)生了創(chuàng)作這樣一部作品的想法?!边@張專輯是里希特對前作《睡眠》的一次回應(yīng)。他希望這張專輯和前作一樣,成為承載人們平和心靈的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