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復雜的社會背景往往孕育出強勁的藝術生命。宋元改朝換代之際,特殊的時代背景造就了元初士人與文人的復雜心境,趙孟頫作為宋宗室仕元,其一生備受自我與他者之責難。本文首先梳理趙孟頫的社會學價值,對其在家庭關系、師承、交游、仕元等方面做出較為立體的剖析,進而分析其人、其畫,梳理其以“復古”為核心的藝術脈絡之形成,探究繪畫古意論背后的思想價值。
關鍵詞:社會學;趙孟頫;復古;古意論
一、社會學價值分析
在社會學價值分析方面,本文將研究視角集中于對趙孟頫社會關系網(wǎng)的梳理上,從其家庭、師承、交游、仕元選擇等方面進行多個維度的梳理提煉,試圖描繪出一個較為立體的趙孟頫小像。
學者梁漱溟曾說,中國是一個“倫理本位”的社會,“倫理本位者,關系本位也”,即是強調(diào)關系在中國社會和文化中的核心地位。對于趙孟頫而言,他的關系網(wǎng)可謂分布甚廣,影響極大。首先是家族成員,其妻管道昇能書善畫,尤以畫竹名世;其子趙雍亦善書畫,時常為父親代筆;其孫趙麟善畫人物鞍馬,趙孟頫傳世人馬圖多半為趙麟所作;其外孫王蒙詩文書畫皆得家法,山水畫造詣尤高,與黃公望、吳鎮(zhèn)、倪瓚并列元季四大家。趙孟頫一家重視文學素養(yǎng)、藝術實踐等方面的學習且造詣頗高,算得上是蒙元一代里最顯赫的藝術家族。此外,從趙孟頫的師承來看,亦能窺見其藝術思想乃至人生選擇的淵源。據(jù)李鑄晉教授研究可知,趙孟頫除幼承家學外,經(jīng)史方面多得于敖君善,敖乃吳興大儒,名噪一時,“吳興八俊”多出其門下;佛道方面,隨溫日觀、南谷真人杜道堅及中峰明本禪師學習;書法方面,并未有明確的師承,而是日夜精研古代碑帖,長期模仿自悟;繪畫方面,一如其書法,多為自學古人而出,亦有說法提及趙孟頫曾向同為“吳興八俊”之一的錢選學習,但頗有疑義,或許是二人在隱居吳興之際友情甚篤,互相吟詩交流所引起的誤會罷了。再者,趙孟頫的交游活動也是構建其社會身份的重要一環(huán)。大名鼎鼎的《鵲華秋色圖》便是其為好友周密所繪,周密是南宋著名的收藏家、鑒賞家、詞人,先祖世居山東濟南,兩宋之際逃至江南,寓居吳興,后世為吳興人。周密自號“華不注山人”,但其一生與故鄉(xiāng)素未謀面,隱居山林不仕新朝,是一位忠貞的南宋遺民。在這種情形下,趙孟頫繪制《鵲華秋色圖》“為公謹說齊之山川”,一方面是慰藉好友的思鄉(xiāng)之情,另一方面以詩文書畫贈友人,以期取得友人的文化認同,這是否暗含著其對自身仕元一事的愧疚之情呢?又如更能體現(xiàn)其變古出新意圖的《水村圖》,受畫者錢德鈞亦為宋遺民,錢雖為隱居之士,但其具有龐大且復雜的社會關系網(wǎng),從《水村圖》卷后的五十多則元人題跋可見一斑。趙孟頫的好友圈里,有態(tài)度堅決拒不仕元的遺民隱士,也有入元后進京為官卻終究大失所望辭官隱退者。趙孟頫作為宋宗室遺民仕元,在朝為官多年,可以料想其官宦生涯未必順遂。雖然受到五世皇帝的恩寵,卻終究只能為文學侍臣,且受到當時宋遺民的諸多責難,內(nèi)心充滿了復雜無奈的情緒,時而隱現(xiàn)于其詩文書畫之中。
以上所梳理的趙孟頫社會關系網(wǎng)絡,僅僅擇其核心關系網(wǎng)中的核心人物。很多得其直接指授或受其間接影響的藝術家,諸如陳琳、王淵、黃公望、朱德潤等人在此不一一贅述。由此,我們對趙孟頫在家庭關系、師承、交游、仕元等方面有了一個初步的較為立體的認識,這是我們分析其人、其畫,梳理其藝術脈絡的前提。
二、趙孟頫其人、其畫
趙孟頫(1254—1322),字子昂,號松雪,吳興(今浙江湖州)人。幼年時期,他跟隨父親任官而各地移居,多活動在平江、臨安一帶。12歲,父卒,14歲,以父蔭補官。1276年,元軍占領臨安,23歲的趙孟頫回到湖州讀書,十年如一日。1286年,元世祖命官員赴江南網(wǎng)羅人才,33歲的趙孟頫遂奉詔至大都。同年,他與才女管道昇結婚,后生下三子,趙亮(早卒)、趙雍、趙奕,皆以畫名世。趙孟頫是宋太祖趙匡胤的十一世孫,出身貴族,為宋朝宗室,這層身份成為其仕元后漫長人生的一大心結。
趙孟頫天資卓絕,在詩文、音律、書畫、鑒賞等方面無一不精,就其書法、繪畫論,造詣尤高,成果頗豐。在繪畫理論方面,趙孟頫注重復古、師造化以及書畫用筆的貫通:
第一,何謂復古?“作畫貴有古意”,趙孟頫主張摒棄南宋院體畫風,上追北宋、五代、唐及六朝。具體來說,他推崇的是王維、董源、李成等人的山水畫畫風,他欣賞的是蘇軾、米芾等人的文人墨戲。自此,趙孟頫掀起了畫壇的“復古”流風。值得注意的是,趙孟頫的“復古”并非泥古、食古不化,而是變古出新,以傳統(tǒng)為根基鍛造出新的風格。
第二,師造化。趙孟頫作畫能從造化中得精神,一山一水、一石一木,目見之,印象之,圖繪之?!儿o華秋色圖》中的兩座山峰至今佇立在濟南郊外的黃河兩岸,今日游覽畫中勝地,兩山之間的村舍、池塘、沼澤依昔可見舊時姿態(tài)。何況《鵲華秋色圖》并非寫生作品,而是趙孟頫返回吳興故里后憑印象所作,可見其卓絕的繪畫技藝。又如《洞庭東山圖》《吳興清遠圖》等作品,亦是其師法造化最直觀的例子。
第三,書畫用筆同法。趙孟頫明確提出書畫用筆同法的理論,他將畫石與書法中的飛白聯(lián)系,畫枯木用的是篆籀筆意,畫墨竹則類永字八法,明確提出三組畫與書的對應關系,成為后世文人畫強調(diào)用筆的理論根據(jù)。
在繪畫實踐方面,趙孟頫于山水畫、人物鞍馬畫、花鳥雜畫等眾多畫科上無所不精、造詣頗高,為后世留下了寶貴的藝術財富。
1.山水畫方面。早期作品《幼輿丘壑圖》采用唐人大青綠畫法,石青、石綠敷色濃重,中鋒勾勒,無皴,畫面風格高古稚拙。據(jù)說顧愷之為謝鯤(字幼輿)畫像,置于丘壑之中,以山水背景表現(xiàn)其林泉之志,趙孟頫取這一題材,從繪畫技法及內(nèi)容來看,均展現(xiàn)出他對“古”的追求。又如《鵲華秋色圖》,整體用小青綠畫法,間以淺絳色點染,中鋒用筆,勾皴兼?zhèn)?,山峰分立兩岸,山間河道開闊,空間布局平遠,經(jīng)營位置謹嚴,山峰與河道的描摹有著唐、五代之際的古樸與秀雅。稍后的1302年,《水村圖》的完成代表著趙孟頫變古出新的成果。從用筆來看,他吸收了董源式筆法的精髓,但更加放逸,清而厚,畫卷純用水墨表現(xiàn),景物輪廓內(nèi)直線與曲線的交錯,表現(xiàn)出強烈的書法意趣。從內(nèi)容來看,《水村圖》中的物象更像是組裝的模件,是符號,是程式化的假山假水,異于《鵲華秋色圖》中寫生似的真山真水。自此,內(nèi)容上的抽象性與董源式筆法的抽象性完美結合。從三幅不同階段的代表性畫作中,我們得以窺視這一漫長的文化選擇過程,通過不斷地嘗試與探索,董源樣式在趙孟頫筆下得到了發(fā)展,契合了他所認知的文人畫意境與情感。作為被選擇的形式語言,經(jīng)由后世“元四家”的發(fā)展,不斷豐富和變化,成為明代“吳門四家”和董其昌文人畫理論的基礎。
2.人物鞍馬畫方。其代表作如《紅衣羅漢圖》《秋郊飲馬圖》《人騎圖》等,無一不顯示出他力追唐人、力求高古的繪畫理念。人物畫中衣服線條采用秀勁的高古游絲描,喜用紅色,線條、造型均有濃厚的唐風。但由于此類作品中的物象遠離他所生活的時代,形象表現(xiàn)時有刻板,如同模件的組合拼貼,不及山水畫融合古今亦能變古出新之高妙造詣。
3.花鳥雜畫方面?!队捏虼鲃賵D》純用水墨描繪,造型古拙清雅,對元代文人花鳥畫風格的形成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秀石疏林圖》揮灑自如,筆墨變化豐富得當,充分表現(xiàn)了文人畫家借書畫抒寫個性、寄情抒懷的心理,也是他書畫用筆同法理論的具象化表達,完美詮釋了文人士大夫的美學格調(diào)。
雖然在趙孟頫生活的時代,因其宋宗室身份仕元一事,遭受同時代人的大肆責難,但不得不承認趙孟頫作為元初毋庸置疑的藝壇領袖,在繪畫理論與實踐的發(fā)展上作出了重大的貢獻,極大程度影響了同時代及后輩藝術家們,奠定了元代繪畫乃至文人畫的基礎。
三、以介入式中立立場分析趙孟頫繪畫藝術脈絡的形成
分析趙孟頫藝術脈絡的形成,即探究其“復古”理念之成因。
學者巫鴻在《美術史的形狀》一文中對“復古”一詞做了精彩的闡釋,其核心強調(diào),復古之意義在于創(chuàng)新。經(jīng)由“返觀”“重構”“超越”,藝術家融合古今、新舊,名為復古,實為創(chuàng)新,變古出新,而這似乎也正是趙孟頫古意論的目的所在。
趙孟頫在其詩文畫跋中屢次提及“古意”,如“賦詩多秀句,往往含古意”“文章多古意,清切綠水曲”“作畫貴有古意。若無古意,雖工無益”……趙孟頫在詩、文、畫中對“古意”的重復與強調(diào)頗多,這或許表明了其視“古意”為心靈的棲息地與藝術的凈土。
那么,趙孟頫的復古理論是如何應用到繪畫實踐中去的呢?湯垕在《畫鑒》中曾將古人的藝術實踐途徑總結為“經(jīng)師授”與“閱記錄”二法。
趙孟頫在繪畫方面,尤其注重學習前代畫家于各畫科最卓絕精妙之技藝。例如,趙孟頫專從畫馬堪稱一絕的韓幹筆下學習如何畫馬,覽其真跡,得其畫意;學華光長老作梅,“學其枝條,花用別法”;學趙孟堅墨蘭,擇其蘭石學之,不精絕處不學一筆。趙孟頫精鑒賞、善取舍,均師前輩畫法最精妙處。作為朝廷內(nèi)文學侍從,趙孟頫有著先天的閱記錄之優(yōu)勢,得以觀賞宮廷內(nèi)諸多名書畫,其對王羲之、王獻之的書法,顧愷之、張僧繇的繪畫,李公麟、韓幹的人馬圖,蘇軾、二米的云山墨戲,皆日日精研,取其精華為己所用。趙孟頫如同一個卓絕的魔術師,將前代藝術家之典范融匯于心,經(jīng)過思想與技法的內(nèi)化,重新詮釋、拆解與組合,從而得到全新的生命,這是蘊含在其復雜時代環(huán)境與心理狀態(tài)下蓬勃的藝術生命力之體現(xiàn)。
趙孟頫憑借經(jīng)師授與閱記錄二法,不斷追古以求新,其繪畫實踐上追六朝、唐及北宋。如具有典型六朝風格的《幼輿丘壑圖》、隱含唐人品格的《紅衣羅漢圖》、復歸唐五代北宋之古樸清雅的《鵲華秋色圖》,以及強調(diào)筆墨意趣頗具抽象化意味的《水村圖》,趙孟頫不同時期的作品反映了他走向自我、成熟美學風格的過程,亦是對元初文人畫風格的探索,將元代繪畫帶到了嶄新的高度。
特殊的時代背景造就了元初士人的復雜心境,在少數(shù)民族的統(tǒng)治下,在改朝換代的沖擊下,一大批宋遺民入元,他們的世界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反映在藝術作品中,處處充滿隱喻與象征。自此,元代文人畫成為“自我之表達”的工具,是一個不得不遮遮掩掩的充滿隱喻的畫中世界。那么,在這個層面上該如何理解趙孟頫的古意論呢?在思想上,對古的追溯與復歸暗示了趙孟頫對于漢族文化的堅守和對復興“正統(tǒng)”的意念。在個人選擇上,仕元問題一直成為趙孟頫的心結,他無奈也無力去改變,對于陶淵明等古代隱士的書畫詩文描繪,暗含著其內(nèi)心對隱逸生活的向往。此種心理便外化為趙孟頫對古意論的推崇,對文人畫技法上復古的強調(diào)。
四、結語
趙孟頫的一生是糾結、痛苦與無奈的,他在世俗社會中苦苦掙扎尋不得一方凈土,只好求諸藝術世界用毛筆造一處心靈的避難所。他在世時備受自我與同時代人的責難,過世后也因仕元一事影響了后人對其藝術品格的評價。本文通過分析趙孟頫的社會學價值,梳理他在家庭、師承、交游、仕元等方面的關系網(wǎng),對趙孟頫其人、其畫進行較為立體的解讀,分析其以“復古”為核心的藝術脈絡之形成,進而得出結論:元初趙孟頫的藝術探索如同一個開啟中國繪畫從外觀走向內(nèi)觀的按鈕。繪畫古意論的提出不只是肖法古人,更是自我心意之外化。作為元初毋庸置疑的藝壇領袖,他在繪畫理論與實踐上均作出了重要的貢獻,對同代藝術家起到積極的引領作用,對后世藝術家亦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不僅為元代繪畫藝術奠定了基礎,更為三百年后董其昌的文人畫論作出了鋪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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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貢麗(1993—),女,漢族,天津靜海人。天津美術學院藝術與人文學院2021級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中國美術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