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廚傳奇

孫世娥

明朝初年，昆山周市鎮(zhèn)有一家野味店，店主叫邱永隆。周市鎮(zhèn)是水鄉(xiāng)，蘆葦叢中有很多野鴨子，有人抓來就賣給邱老板，邱老板和一個小伙計制成熟食出售。由于手藝一般，生意只能說不咸不淡，也就是糊個口。一個雪天早上，邱老板打開店門，發(fā)現(xiàn)門口有一個老乞丐，倒臥在地上，人事不省。邱老板是個熱心腸，急忙吩咐伙計把老乞丐扶進店里，一碗熱湯灌下去，老人很快有了知覺。

老人好幾天水米沒沾牙，一睜眼嘴里就嚷嚷：“有吃的沒有？我餓！”邱老板急忙讓伙計拿來饅頭，老人三兩口吃完，眼睛一轉(zhuǎn)，盯上案子上擺著的野味了，手一指：“我要吃那個！”伙計這個氣，你有口吃的就不錯了，還挑上野味了，那多貴啊。邱老板為人厚道，一想，老人都這個年歲了，吃點就吃點吧，于是親自切了一只野鴨子送過來。

老人撅著白胡子，風卷殘云一般，把一只野鴨子吃完了，摸摸嘴還挑上理了：“這鴨子誰做的？糟蹋東西！”伙計一聽揮拳要打，邱老板急忙攔住伙計，說不要和老人計較，天氣寒冷，怕老人出去還會受凍，后院找了一間暖和屋子，讓他先住下。伙計一咧嘴，心說這老人命真好，有吃有喝有屋子住，真是燒高香了。再看老人，吆喝一聲：“伙計，頭前帶路?！奔茏舆€挺大！

這雪一下就是四五天，老人待在熱乎乎的屋里，完全恢復(fù)過來。他對邱老板說：“實不相瞞，我是揚州人，以前也是開野味店的，會一手活兒，叫‘爊鴨’，不說多好吃，起碼比你的強。我呢，是個知恩圖報的人，教教你怎么做?！?/p>

開始邱老板也沒當回事，一個要飯的，能有什么好手藝？這時老人遞給邱老板一個藥方，讓他抓藥去。邱老板一看藥還不算貴，就抱著試試的想法，讓伙計去抓藥。想不到老人生氣了：“這藥方，你得自己抓！泄露了怎么辦？”邱老板暗自發(fā)笑，表面沒露出來，自己抓藥去了。等藥抓回來，老人親自示范，怎么把野鴨褪毛洗凈，怎樣用文武火煮爛，最后怎樣用藥材熬水泡鴨子，等鴨子出鍋，頓時滿街飄香。他做鴨子規(guī)矩還挺大，一是不讓小伙計看，二是熬過鴨子的湯，每次都舀一勺，攢到一個小壇子里。

味道傳出去，顧客就盈門了，紛紛上門打聽：“邱老板，你家怎么這么香啊？有啥稀罕野味呢？”邱老板急忙介紹店里的新品種———爊鴨。眾人一吃，贊不絕口，很快就把鴨子買空了。邱老板這個高興，老人卻不以為然，說：“這鴨子還少一道工序，算不上頂尖。”

邱老板學會了這個手藝，生意就興隆起來。老人很滿意，起身要走，說有急事要辦。邱老板攔不住，就說您老教我手藝，那就是師父，師父要走，怎么也得吃頓踐行酒吧？老人點頭答應(yīng)，邱老板就上酒鋪打酒去了。

還沒到酒鋪呢，邱老板看見衙門口貼著一張懸賞令，上寫逃犯呂春陽，本是宮廷御廚，用燒鵝害死了國公徐達，罪大惡極。如有抓獲者，賞銀千兩！再看畫的圖像，可不就是教他手藝的老人嗎？

邱老板酒也不打了，急急忙忙回店鋪，進門一看，老人正在屋里坐著呢。他上前低喝一聲：“呂春陽！”

老人一驚回頭：“你怎么認出我的？”

這位老人，正是逃出宮廷的御廚呂春陽，官府出一千兩銀子懸賞捉拿。不過邱老板一點抓人的意思也沒有，而是輕輕關(guān)上房門，輕輕坐下，問：“呂師父，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呂春陽驚魂甫定，慢慢講述起來。他原先在揚州開野味店，有一手烹制飛禽的絕活，名傳四方。后來他被選入御膳房，專門烹制雞、鴨、鵝等等。這一天，朱元璋的貼身李侍衛(wèi)傳皇上口諭，做一個燒鵝，要賜給國公徐達。要說這些雞鴨鵝，呂春陽都會做，當下認認真真做好，裝入食盒，由李侍衛(wèi)帶走了。時間不長，就有流言傳入宮中，說是徐達本來就患有背疽，醫(yī)書所載，最忌吃燒鵝，見了皇上賞賜的燒鵝，知道這是逼他死，于是含淚吃下燒鵝，不久病發(fā)而死。

呂春陽對徐達本來就十分尊敬，聞言還流了幾滴眼淚，但他覺得，自己只是奉命行事，徐達的死和自己沒關(guān)系，沒想到當晚侍衛(wèi)總管就帶人將他關(guān)押起來，說皇上讓做的本來是爊鴨，呂春陽故意用燒鵝替代，害死大臣，這還了得！呂春陽連連喊冤，說李侍衛(wèi)傳的口諭就是燒鵝，他要和李侍衛(wèi)對質(zhì)！侍衛(wèi)總管卻冷笑著告訴他：“放心，李侍衛(wèi)也活不了，你倆去陰曹地府慢慢對質(zhì)吧！”

邱老板問：“大內(nèi)森嚴，那你是怎么逃出來的？”

呂春陽一臉茫然：“這事兒我也納悶，當晚，我發(fā)現(xiàn)房門上的鎖不知道什么時候開了，門外還放著一面出宮腰牌，就悄悄出了宮。我沒回揚州，是想找李侍衛(wèi)問個清楚，當時到底是爊鴨還是燒鵝？如果真是我老糊涂聽錯了，情愿為徐國公抵命！李侍衛(wèi)的家鄉(xiāng)就在昆山一帶，所以我借乞討為名，來這里尋找。”

邱老板就勸他：“您這樣的年紀，到處找人怕出意外，不如暫且住在店中，每天找完還回來?！眳未宏栍X得有道理，就留了下來。

沒想到當晚，一群官兵就闖了進來，抓走了呂春陽。呂春陽看一眼邱老板的屋子，黑燈瞎火的，一點聲音也沒有，就認為是邱老板告的密，心里暗自大罵。

到了官府，呂春陽被關(guān)進大牢，一連十多天，都沒人審問，直到一位老熟人來找他。誰??？侍衛(wèi)總管。

總管大人是從京城來的，特意來找呂春陽，剛到昆山周市鎮(zhèn)，一點沒耽擱，就來見他了。“呂師傅，自你走后，皇上十分想念你做的菜，恭喜你，又能干御廚了?！?/p>

呂春陽是又驚又喜，急忙問：“那件事……”“既往不咎！不過你也不要再提了?！?/p>

這些天呂春陽顛沛流離，眼見又能回到大內(nèi)當御廚，高興勁就不用提了。這時他就想起一件事來，就是當初在皇宮被關(guān)押，房門被神秘人物打開，門外還放著出宮腰牌，看來就是皇上他老人家舍不得殺自己，才悄悄留下一條活路啊。

當下，他就出了牢房，被安排進一間小屋子，有吃有喝，只是一樣，不讓出去，這讓他心里又有點打鼓。

三天后，侍衛(wèi)總管帶呂春陽回京，走的是水路，一伙人上了船。呂春陽一看，船上還有個牢籠，關(guān)著一個人，披頭散發(fā)的。他就問侍衛(wèi)總管這是誰，侍衛(wèi)總管齜牙一樂：“這就是欽犯呂春陽！”

侍衛(wèi)總管告訴他，全天下人都知道呂春陽是朝廷捉拿的欽犯，還進大內(nèi)當御廚像話嗎？這就需要一個頂罪的。這位不是別個，正是被以窩藏罪抓起來的邱老板。其實邱老板是先被抓的，呂春陽沒看見。

侍衛(wèi)總管笑嘻嘻地對呂春陽說：“以后你就是邱老板了，來自于昆山周市鎮(zhèn)，記住嘍。放心，你原先御廚的伙計都已經(jīng)換一茬了，沒人會認得你。”

呂春陽急忙替邱老板求情，說這人救過自己，可不可以網(wǎng)開一面，侍衛(wèi)總管的臉就沉下來了：“不讓他抵罪，就要拿你開刀問斬，要不是皇上還想吃你做的菜，你豈能活到現(xiàn)在！”

呂春陽再也不敢說話了，心里那個后悔，這一次進宮，不但連累了邱老板，自己也兇多吉少啊。

到了半夜，船還沒出昆山地界呢，忽然翻了，呂春陽不會水，正在惶急，水底出現(xiàn)好幾個人，拉著他和邱老板就走，游出幾里外才上了一條小船。呂春陽定睛一看，嚇了一跳，救自己的人也是老熟人，正是李侍衛(wèi)！

李侍衛(wèi)拿出兩套衣服，讓邱老板和呂春陽換上。邱老板的嘴里原來塞著布條，這時被取了出來，才能說話了。原來告密的，是他店里的那個小伙計。小伙計帶官府來抓人，邱老板先被抓，然后才是呂春陽。其實有件事邱老板沒告訴呂春陽實話，也是巧了，呂春陽要找的李侍衛(wèi)，正是他親舅舅，就住在鄉(xiāng)下，當時沒說，是因為事關(guān)重大，他先去鄉(xiāng)下舅舅那里問怎么辦。李侍衛(wèi)覺得，一時半會兒官府找不到呂春陽，就讓邱老板先回去，看看風向再說，沒想到當晚他二人就被抓了。

這時，李侍衛(wèi)講了他在宮廷大內(nèi)的經(jīng)歷：“那天皇上正在吃你做的燒鵝，覺得好吃，就說了句‘徐國公勞苦功高，可惜身染重病。他一定沒有吃過這么好的燒鵝，通知御膳房，給他送一只去’。呂師父，你想，我能傳錯口諭嗎？皇上讓賞的就是燒鵝！”呂春陽還是不明白：“那你是怎么出宮的？”“我在值班房睡覺，忽然門外有大隊侍衛(wèi)跑來，喊著要將我砍了。我心想好漢不吃眼前虧，就跳上房出了宮，一路回到昆山隱姓埋名藏了起來?！?/p>

呂春陽十分疑惑：“這么說皇上本來就讓做燒鵝，可他為什么后來說讓做的是爊鴨？”邱老板一拍大腿，道：“你咋這樣糊涂?。炕噬腺n燒鵝害死了徐國公，好說不好聽，這不就是置兄弟情于不顧，大殺功臣嗎？別的開國功臣會怎么想？所以啊，他要找個背黑鍋的！”

呂春陽不以為然：“皇上讀書少，哪懂什么醫(yī)書上的‘背疽忌燒鵝’，我估計就是一場誤會，徐國公想多了。”

李侍衛(wèi)說：“是不是誤會，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重要了。殺一個御廚來堵天下人之口，不是正合適嗎？當時確實要殺我倆，現(xiàn)在是又饞上你做的菜了，才想著讓你回去。等哪天吃膩了，你還是活不了，因為怕你出去亂說話啊?！?/p>

呂春陽卻說：“皇上對我有恩，那天他打開了關(guān)我的房門，還留下腰牌……”

李侍衛(wèi)聽得直樂：“你只是個做飯的，皇上會費這么大勁放你走？我剛才忘說了一句，逃走前，我想著你也會被抓，就想帶你一起走，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你被關(guān)了起來，我就砸壞了鎖，正要喊你走，侍衛(wèi)們又追過來，我留下腰牌就跑了。這次我要救我外甥，想著你這冤情因我而起，索性一起救了?！?/p>

原來是這樣啊，呂春陽一陣后怕，如果自己回了宮，哪天皇上不痛快，還會殺掉自己的。這時邱老板說：“我覺得，您回了宮的話，手藝被別人學了去，或者皇上不想吃您做的菜了，還是會殺頭的。等風聲過去，您就和我一起經(jīng)營買賣！”

呂春陽這個感動，于是就和邱老板以及李侍衛(wèi)在鄉(xiāng)下隱居起來，沒事的時候，就教邱老板做菜。原來他還藏了一手絕活，就是以前把熬過鴨子的湯攢到一個小瓦罐里，這時候打開，發(fā)現(xiàn)里面的老湯不但沒壞，還香氣撲鼻。把鴨子煮好后，再在老湯里泡，這就是爊鴨的最后一道工序！

又過了幾年，朱元璋駕崩，風聲過去了，邱老板就在昆山經(jīng)營這家野味店，十分興隆。昆山周市的爊鴨就這樣流傳下來，成為江蘇的一種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