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的鐘伍生老太太去年成了百歲老人,兒孫一百多人從各地趕回村來給她祝壽。五世同堂,壽衣壽帽大蛋糕,她坐在堂屋中央,長子長婿兒女分列,各率子孫一批批給她拜壽,其樂融融,政府還專門派人送來了壽禮,全村家家都來人致賀,一時傳為美談。
我國現(xiàn)階段以六十歲以上為劃分老年人的通用標(biāo)準(zhǔn)。六十到八十九歲為老年期,我們稱老人;九十以上為長壽期,我們稱長壽老人;而一百歲以上則稱百歲老人。健康長壽是人生的美好愿望,但真能活過百歲者寥寥矣!
一個偏遠山村的老太太能活過百歲?她有什么特別的長壽秘訣嗎?鐘伍生老太太的長壽是否另有訣竅?這便是我想采訪她的動因。
鶴峰縣位于湖北省西南部、鄂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東南角。在東經(jīng)110°和北緯30°神秘交叉點上。上六峰村則處于鶴峰縣的東南角,往西走十幾公里是五峰土家族自治縣的灣潭鎮(zhèn),翻過東邊的山就是湖南省的石門縣,這里海拔接近一千二百米,森林覆蓋率百分之八十以上,四面環(huán)山的平地,氣候溫和,四季分明,顯然是一個十分宜居的地方。
百歲老人的長媳陳次英帶著我去看望鐘伍生老人,陳次英也是八十三歲的老人了,老媳婦負(fù)責(zé)照顧百歲老婆婆的起居生活。這是一棟陳舊的木房子,大門開著,我看見一個老太太正坐在大門邊打盹,夏末,她還穿著紅花夾襖。這就是鐘伍生老太太,五月份過了一百零一歲生日。陳次英對她大聲說:“山邊李家的老幺來看望你!”陳次英說了兩遍,老人一時沒弄明白。也難怪,我離開村子已經(jīng)五十年了。陳次英遞給她一杯白糖水,她喝了一口,認(rèn)真望了我?guī)状?,還示意我走近些,她看了看,還是想不起來。她開始講話,聲音洪亮。她把我當(dāng)成了政府派來看望她的“工作同志”,她說她的“后事都準(zhǔn)備好了,不會麻煩政府?!崩先说纳靡呀?jīng)走到了天堂的門口,她很坦然地關(guān)注著自己的后事。我沿著她的手指看去,只見堂屋墻邊停放著一副棺木,這副棺木做得很氣派,刷了幾遍生漆,油光水亮,那是老人死后要長眠的房子。
第二次來,又只有陳次英一個人在家,她丈夫鐘福興上山摘簝?nèi)~去了。我們又聊百歲老人,陳次英對我說:“我婆婆沒讀過書,生的孩子也都沒讀好書,大兒子鐘福興只讀到三年級,弟弟妹妹最多也都只讀到小學(xué)?!边@些情況我知道,那些年,鐘伍生正上伢兒灘,不想生也沒辦法,就一個接一個生,一般家庭很難顧及孩子的學(xué)業(yè)。盡管政府一再強調(diào)要上學(xué),但農(nóng)村家庭認(rèn)為孩子能認(rèn)幾個字,能算賬,就算有了文化。
在陳次英印象中,鐘伍生一生沒生過病。她說:“去年,她滿了一百歲,喊不舒服,我們急忙把她送到走馬坪醫(yī)院去檢查,醫(yī)生檢查之后說她沒什么病。在這兩年疫情期間,我們幾姊妹輪流守護她,兩個人一班,守了幾個月,她日夜沒有瞌睡,要烤火,一個冬天燒了幾萬斤柴?!?/p>
陳次英負(fù)責(zé)給老人弄飯吃,我問老人吃些什么?陳次英說:“現(xiàn)在,她每餐吃點米飯,一碗和渣,一兩坨肉,昨天還吃了幾個小洋芋,每天一杯白砂糖水是一定要喝的?!?/p>
我問:“老人家一天吃幾餐飯?”
陳次英說:“一般都是吃兩餐,夏天日間長,就吃三餐。”
我問:“現(xiàn)在生活改善了,還是只吃兩餐?”
陳次英說:“是的,習(xí)慣了?,F(xiàn)在,她想吃什么我就給她弄什么。前些天,她說她做夢吃粽子,我就給她包,她也只吃幾口就不吃了?!?/p>
我說:“陳姐,我想問一個不好問的問題,老人五十多歲就守了寡,伢兒又多,她就沒再找個幫手?”
陳次英說:“我婆婆兒多母苦,走了三個男人,不想再找,就一個人拼命做,想辦法把小的養(yǎng)大?!?/p>
在一個下雨的日子,我終于見到了鐘福興。他是百歲老人的長子,我們熟。我一九七〇年在生產(chǎn)大隊當(dāng)書記時,喊他大鐘,因此,我們的談話無拘無束。老兩口精神矍鑠,我說我想了解有關(guān)長壽基因的問題。大鐘告訴我,他爺爺死得早,婆婆眼瞎,雙目不見,名叫廖四姐,是燕子坪瓦屋場人。鐘家在上六峰這邊有一莊地。他說:“我媽九歲就和我婆婆兩娘母過來安家,那也就是逃難。我婆婆活到七十多歲,那時候的人算長壽,是我養(yǎng)我葬的?!?/p>
我問:“你媽最遠到過哪些地方?”他說:“最遠只到過縣城、灣潭、南北墩?!彼f的這些地方我都走過,到縣城一百二十里山路,要走兩天;到灣潭四十五里山路,要走半天;到南北墩三十里山路,十五里下坡,一天可以打個回轉(zhuǎn)。
他說:“我婆婆愛唱歌,那時候生產(chǎn)隊白天下苞谷,打夜工撕苞谷,還專門把我婆婆請去給大家唱歌解悶?!?/p>
我問:“你媽有什么特別的生活習(xí)慣嗎?”他說:“我媽從小就愛吃糖,一直到老,不吃蜂糖,不吃紅糖,只吃慶糖,慶糖就是苞谷熬的糖,后來才吃到外面來的白砂糖。我前年接手贍養(yǎng)她,前后稱了百把斤白糖,她吃飯都要摻糖?!?/p>
我問:“你們家喝的水是哪里來的水?”他說:“都是吃的大溝里的水,我們從前挑水吃,后來才改成自來水。我們這一條山邊,家家吃的都是大溝里的水。”他說的大溝,是他屋旁一條幾里路長的山溝,沒有人煙,大山含蓄的山水慢慢滲出,形成很多山泉,匯成一條小河流出。我想,吃這條水的長壽老人比較多,肯定和這水有關(guān)系。
我當(dāng)回鄉(xiāng)知青時,鐘伍生是隊里的強勞動力。那時候,婦女五十五歲就下勞動冊,男人六十下勞動冊。我就問:“你媽做工夫做到什么年紀(jì)才歇?”其實,農(nóng)村人無所謂退休,在勞動冊的必須出工在集體做事,下了勞動冊,可以不出工了,又在自留地里干。自從分田分地責(zé)任承包,那就一直干,干到干不動了才能歇。
他說:“我媽九歲過來就開始做事,八十多歲時她還上后山砍竹竿,還和媳婦比賽,九十五歲她還種地。她喜歡吃白苞谷,就自己種了一塊。她九十九歲還下地扯草,滿一百歲了,還能從柴屋里自己抱柴燒。”
我認(rèn)為,一個農(nóng)村婦女,生了十個兒女,對身體傷害一定很大,就問:“能談?wù)勀銒尩膸状位橐龊湍愕男值芙忝脝???/p>
他說:“我的親生父親叫陳國安,是下洞后坪人,生我和家福兩弟兄,因為父親有外遇,后來離婚了。父親是七十多歲病死的,我還去看過。第一個繼父譚冬林,湖南慈利匣兒橋人,是打三棒鼓上來的,生了三個,桂英、三秀、登高。繼父以挑力為生,后來在湖南受了傷,不久就死了。第二個繼父閔遠成,下六峰湖盔人,生了珍英、梅英、伏英、申英、國志五個。閔家爹后來是吃蜂糖中毒死的,還只六十多歲。他的死對媽打擊很大,從此沒再結(jié)婚,獨自把未成年的兒女撫養(yǎng)大?!?/p>
陳次英在旁邊補充:“婆婆說過,一窩伢,只有老頭兒生,沒得老頭兒養(yǎng)!”
大鐘說:“生活所迫,我媽個性很強,死命地做?!?/p>
村子里也有人說,鐘伍生愛噘人。我們村的地方話,噘人就是罵人。誰惹了她,她就罵,亂罵,子女惹了她也罵。我想,罵人雖然不大文明,但在農(nóng)村,婦女、弱者,特別是孤兒寡母,罵人是一種自衛(wèi)的方式,也是一種情感釋放。但她這人爽直,罵了,吵了,就算了。
鐘伍生沒有能力把十個孩子送上學(xué)深造,但她嚴(yán)格培養(yǎng)他們熱愛勞動。她的子女,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都很能干,一個個都是種田的好手,是理家的好手,這在村里是被公認(rèn)的。
我對大鐘說:“請你談?wù)勛约?。我看你也要活過百歲的?!?/p>
他笑起來,說:“我九歲就開始割草喂牛,十二歲開始打轉(zhuǎn)工。今年冬月滿八十五歲,搞了一輩子生產(chǎn)?,F(xiàn)在,子女都不在身邊,和堂客還種了三畝地,主要是種苞谷,養(yǎng)了三頭豬?!币徽劦截i,他就神采飛揚。說個好玩的話,他一生除了和人打交道,再就是和豬打交道,欠下了無數(shù)條豬命。他不無驕傲地說:“我從二十六歲學(xué)殺豬,是跟著寇家老爹學(xué)的。師傅后來把全套工具都送給了我。我一直殺到八十歲,八十歲過生那天,我在去大山坡豬場一天殺了十三頭。”他說:“我一生愛好趕仗打獵。趕到七十多歲了,政府收了槍,我才沒搞了。我曾經(jīng)喂過兩只好獵狗,打獵我都不用進蓬,兩只狗就能把獵物咬住。我有時清早上山割一擔(dān)牛草,還要挑兩個豬獾子下山。我有步槍的時候,一連打過兩頭野豬,一個人硬搞不下山?!?/p>
宋代大詩人蘇軾曾作《江城子·密州出獵》,有詩句“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多么愜意,多么豪邁。我們山地民族的男人沒有不愛趕山打獵的,因為趕山打獵除了好玩,更可以鍛煉勇武,可以保護莊稼,還可以改善生活?,F(xiàn)在,國家頒布了野生動物保護法,保護生態(tài),不準(zhǔn)再傷害山里的動物了,男人們就只能通過回憶打獵來打個精神牙祭。
我想到抽煙喝酒有損健康的問題,就問:“你抽煙喝酒嗎?”他說:“我抽煙、十多歲就抽,那時只有葉子煙,喝酒不多,我愛吃辣椒?!币徽f到吃辣椒,他不由得又進入了豪邁回憶。他說:“駱同鶴跟我打賭吃辣椒王,如果我能吃三個就給我一百塊錢。當(dāng)我吃第四個時,他就不搞了。哈哈,我就從沒遇到過辣的!”他也有遺憾,“我沒讀好書,只跟著祥先生讀過二年私塾,跟傳發(fā)在唐祖?zhèn)惣易x過冬學(xué)?!彼f的祥先生是我爺爺,舊社會的私塾先生,他說的傳發(fā),是我二哥,教冬學(xué)那還是一九五一年底的事。我想,爽直而能干的大鐘,如果多讀些書,肯定是個出眾的能人。
我問:“你除了愛吃辣椒,還喜歡吃什么?”他說:“我愛吃苦瓜蔞葉,從前是沒飯吃,摘來當(dāng)菜吃。我媽上山做工夫,扯一背簍回來煮了我們當(dāng)飯吃。我現(xiàn)在還特別愛吃,我媽現(xiàn)在也還愛吃,野菜是百草藥?!蔽覀兇遄永?,家家戶戶都把苦瓜蔞引栽在屋前屋后,春天夏天秋天都有,特別是夏天,每天喝一碗苦瓜蔞葉做的湯,能消炎解暑?!?/p>
“請問你當(dāng)年多大結(jié)婚?婚姻幸福嗎?兩口子打過架嗎?”
他說:“我二十二歲才結(jié)婚,陳次英十九歲。我脾氣毛,我們一生小吵嘴是有的,但沒大吵,沒打過架。”說到這里,他給我唱了一曲老歌:“心肝肉兒我的妻,要我打堂客是萬不能的。各人(自己)的堂客是屋上的瓦,人家的堂客是瓦上霜,太陽出來一抹光?!彼麅裳弁?,唱得情深意切,聲情并茂,陳次英就坐在旁邊瞇瞇笑。
我問:“你唱歌是跟你婆婆學(xué)的吧?還是跟你媽學(xué)的?”
他說:“都不是的,我媽不唱歌,我是跟村里陳本善、張次英幾個會唱歌的人學(xué)的?!蔽覇枺骸澳銈兎蚱奚藥讉€孩子?”他說:“我們生了五個,現(xiàn)在還有三個在。七個孫子,重孫都有了。兒孫們都趕上了好時代,我們現(xiàn)在身上穿的,吃的不用買,都是兒孫們給弄的,吃不完,穿不完。”
“你認(rèn)為長壽的原因主要是什么?”他說,“我聽說遺傳很重要,但我們的家庭窮狠了,子女又多,必須要做,一直在做,拼命在做。這里氣候好,冬天不是很冷,夏天不是很熱。粗茶淡飯,這些應(yīng)該也是重要原因?!贝箸婋m然沒讀過書,但他接受新知識,一個遺傳基因,一個熱愛勞動,一個生活環(huán)境,說得很有道理。
過了幾天,我覺得還有幾個問題沒搞清楚,就再次拜訪大鐘。
我問:“你媽媽從前每天什么時候起床?什么時候睡覺?有睡午覺的習(xí)慣嗎?”他剛從山上勞動回來,洗了手,給我倒茶,坐下來就說:“我媽一生都早睡早起。忙完家務(wù)就睡,天一亮就起床,有時天還沒亮就起床做事,也不允許我們睡早床,必須起來做事。老人一生就沒有睡午覺這一說?!?/p>
我問:“你媽媽每天做飯嗎?她做家務(wù)和種地如何兼顧?”
他說:“我媽也做飯,但很多時候是我爹做飯,繼父做飯,她主要是引孩子,里外安排,做地里山上的功夫?!?/p>
“那你繼父死了,家里誰做飯?”
“我大妹、二妹、三妹,她們長大了接著管做飯?!?/p>
我問:“你媽吃過補藥一類的東西嗎?”
他不假思索地說:“沒吃過,她也不喜歡吃藥?!?/p>
我問:“你媽媽平時吃鹽多嗎?”
他說:“我媽不吃咸鹽,家里窮,舍不得多放鹽的?!?/p>
“你媽的牙齒怎么樣?現(xiàn)在還好嗎?”
“她牙齒一直很好,只掉了幾顆?!?/p>
我問:“你們當(dāng)年過苦日子的時候,一年能吃幾次肉?小時候有零食吃嗎?”這個問題我也問過陳次英,我要再印證一下。
他說:“舊社會、剛解放那些年、三年困難時期,我們都餓飯的,吃不飽,吃草,子、魚腥草、葛米子都吃過。我媽跟別人做事,別人把一點糠,拿回家,從山上摘些苦瓜蔞葉,調(diào)了吃。家里經(jīng)常借糧,很少吃到一餐光飯。原先地就不多,土改時分了二十多畝,產(chǎn)量低,還是不夠吃。談不上一年吃幾次肉,沒糧食喂,我記得那年殺一個豬,只五十多斤重。弄肉吃還要摻些包包菜,來了客,弄點肉,媽就把我們趕到山上去玩,怕我們圍著看。我們也沒零食吃,別人家炒苞谷花兒吃,我們家沒得多余的糧食炒來吃?!?/p>
我問:“那你們現(xiàn)在吃肉多嗎?”
他說:“嗨!現(xiàn)在,天天吃肉,哪天沒弄肉還好像缺了什么?!?/p>
我問:“你媽媽一生害過重病嗎?受過哪些傷?被蛇咬過嗎?被狗咬過嗎?”
他說:“她一生就沒得過大病,沒有受過傷,沒有被狗咬過,也沒有被蛇咬過?!?/p>
我又問:“我知道你愛打獵,打獵是為了好玩,還是為了吃肉?你打過哪些猛獸?”
他說:“我們打獵主要是為了護秋,我當(dāng)過民兵連長,發(fā)了步槍,成立打獵隊,趕野豬,保護苞谷,當(dāng)然也圖個好玩?!彼f:“野豬,麂子,熊我都打過,老虎只碰到過,沒敢打。那一次,我想打金雞,進大溝我站在一棵大樹下聽,一只大老虎突然就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它朝我嗅了嗅,出的氣都快噴到我的臉上了,我被嚇懵了,只知道后退,沒敢打。”我也想起讀中學(xué)時在山路上幾次遇見過老虎,但隔得遠,沒他這樣驚險。
我挖根到底,再問:“你媽媽愛衛(wèi)生嗎?刷牙嗎?愛洗澡嗎?多久洗一次?”我們村在沒有安自來水之前,無法洗淋浴,只能燒了水,用腳盆洗,很麻煩的。他說:“我媽很愛衛(wèi)生,每天都要燒水洗澡,冬天都洗。媽到晚年才開始刷牙,原先沒這個條件?!?/p>
有人說,性愛也是長壽的原因,是多好還是少好?我不便問她媽這方面的問題,我就說:“鐘哥,問一個不很好問的問題,你夫婦現(xiàn)在還有性生活嗎?”
他立即說:“早沒有了,沒那個意思了,七十歲以后就差了?!?/p>
我只好轉(zhuǎn)換話題:“你媽最愛吃的蔬菜是什么?最愛吃的野菜有哪些?”
他說:“我媽一生就是吃我們這里出產(chǎn)的青菜、蘿卜、茄子、辣椒、黃瓜、包包菜一類。困難時期,油鹽又少,我們吃苦瓜蔞葉、春天吃刺包坨、秋天撿核桃、板栗、洋桃,還要挖葛打蕨。”
說到挖葛打蕨,他給我講了一件難忘的事。大約是一九五八年,家里缺飯吃,就挖葛打粉。鄉(xiāng)長王萬里看見了,說在大路邊擺場子挖葛打蕨是給社會主義抹黑,要張廣清去把粉缸給掀了。張廣清去了,看見廖婆婆母女在艱難地推磨,一次只用手往磨眼里放上幾粒苞谷籽,慢慢地磨,穿的褲子都破了洞。一聽說要掀她家的葛粉缸,廖婆婆腿一軟就糯下了地,長聲吆吆地哭。張廣清是本村人,自己家也挖葛打蕨,就沒掀缸,而是幫她把打葛的場子移到了灣里,放在大路上看不到的地方。廖婆婆母女千恩萬謝。張廣清是我表姐夫,我找他核實此事,他說這事千真萬確。
我又問:“你媽有最愛穿的好衣服嗎?她愛打扮自己嗎?”
他說:“她當(dāng)女兒時很窮,沒有特別喜愛的好衣服,她一生十分節(jié)儉。最困難時候,我媽挖了宿旦去白果坪街上賣了,扯幾尺白布,順路背一塊煤黑石回來,把白布染了,給我們做單衣。她到老了,特別這一二十年來,生活大大改善了,兒孫給她買了新衣,她都不肯換,說怕把新衣弄臟了,攢著。”
有人說,多吃腌菜不好,我就問:“你家里平時吃些什么?常做腌菜吃嗎?”
他說:“我們家平時就是吃包裹粉子鈑,和渣湯,每天都是這個,現(xiàn)在買米吃。從前,我們這里沒有大白菜,主要是大葉青菜,蘿卜菜,冬天就吃干蘿卜菜煮豆兒。我們一直不大吃腌菜?!?/p>
我問:“你家是誰來腌制臘肉、薰炕臘肉?”
他說:“從前,我們家臘肉不多,有一點,腌和炕也主要是我爹做,后來是我繼父做。弟妹們長大后,勞動力多了,我們家的生活開始改善,每年都殺大年豬,但我媽還是很節(jié)儉。前些年,她殺了豬,把肉收到柜子里舍不得吃,結(jié)果都長了蟲,爛了,不能吃,我們只好給她背出去扔了?!?/p>
“你媽平時鍛煉身體嗎?”我想到村子里的老人現(xiàn)在愛跳廣場舞,走路,就提出了這樣一個可笑的問題。大鐘愣了一下,笑起來,說:“她不鍛煉,村子里當(dāng)年搞什么氣功、喝神水、打雞血、甩手,她都不搞,就是早睡早起,搞勞動。勞動了一輩子也就鍛煉了一輩子?!?/p>
大鐘說得很有道理,鍛煉身體是有閑人的專利,對于農(nóng)民來說,勞動就是鍛煉,區(qū)別只在是為謀生而勞動,還是為健康而勞動。我很想打探到一點特別的東西,就再問:“你媽媽會熬慶糖嗎?家中經(jīng)常熬糖和做甜酒吃嗎?”
他說:“我媽會熬慶糖,從前只有過年時才熬一點,慶祝一下,又舍不得糧食,一人一小碗,嘗嘗。糖糟還不能給豬吃,要做粑粑當(dāng)飯吃。我們家也很少做甜酒吃?!?/p>
我想到一個有趣的問題:“你們家有十姊妹,都姓鐘?為什么沒一個孩子跟爹姓?”
他也笑起來:“是啊,很多人也問過我,你家三個爹,為什么十個孩子都姓鐘?因為我媽是坐堂招夫,再加上我媽做事有些跋扈,不讓孩子跟爹姓?!彼e了一個例子,“我爹和媽離婚之后,有一次我爹過來把我弟弟引走了,人都走到磨石埡了,我媽得信后追趕過去,硬是把我弟弟拉了回來?!?/p>
鐘伍生憑著頑強的毅力和勤勞的雙手,下決心要把孩子們養(yǎng)大,命運之神幫助了她,就在她生第四個孩子時,迎來了新中國。
正在這時候,門口公路上傳來一陣叫賣聲:“新鮮大米、豬肉、鹵肉、鵝肉、雞翅、雞蛋、炸豆腐、生姜、粑粑、老干媽,還有蘋果、好吃的柚子呀……貨郎車上的喇叭一連串報出了二十多種貨名。
說到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大鐘十分激動,他說:“現(xiàn)在國家的政策好哇!從來沒這樣好過。國家不收我們一分錢,還給我們種田補貼,樣樣都給我們照顧得周周到到,你看,過去趕個場難上難,現(xiàn)在公路修到家家門口,你想要什么都給你送上門來,孩子們還在手機上買東西。”
我問:“那你們什么時候才過上不焦不愁的生活?”
他說:“那還是改革開放以后,聯(lián)產(chǎn)承包,重新分了山分了地,良種、化肥、地膜,搞多勞多得,收成就好了。再說,弟弟妹妹們慢慢都成了家,侄孫輩有好幾個都參加了工作,有的在外地打工,現(xiàn)在都修了新房子,日子越來越好了。村里很多人家都買了車,出個門,趕個場,上醫(yī)院都方便得很。你看,貨郎車從門口一天跑無數(shù)趟,想吃什么買什么?!?/p>
是的,百歲老人雖然不能坐車出門了,也很少買東西,但每當(dāng)她坐在家門口,看著山村的振興和變化,心中無比的高興。家邊只隔一個圍墻就是上六峰小學(xué),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下課之后的歡笑聲時時傳過來,讓老人感到無比的欣慰。
“政府對老人家進行特別照顧是什么時候的事?”
“一九九六年我們縣里開始有高齡補貼政策,每月補助幾十元,后來幾百元,我媽成了百歲老人之后,政府加大了照顧,還有低保、醫(yī)保、護理費等等?!?/p>
鐘老太太的大女婿田登進是退休教師,他也是過了八十的老人,還幫岳母管過一段賬務(wù),在鐘家是很受器重的人,我想聽聽他對鐘老太太長壽的見解。
在一個下著細雨的下午,我到了田老師的家,他正在和兩個年輕人打上大人,見我登門,就散了場。聽了我的來意,他略微思索,就給我講了一些情況,很啟發(fā)人。
田老師說:“老人的一生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結(jié)婚之前一段,很窮;養(yǎng)育孩子階段,很苦;進入老年階段,無憂無慮?!?/p>
鐘伍生大兒子鐘福興今年滿八十五周歲,這么推算,鐘伍生就該是十五歲結(jié)婚,十六歲生孩子。這一階段,處于舊社會。她做少女時就隨母親來上六峰村安家落戶,孤兒寡母,她的少年是很短暫而艱難的。第二階段,是她的青春歲月,卻早婚早育,時值舊社會的末期,兵荒馬亂,新中國的初創(chuàng)期,百廢待舉。一九五四年發(fā)大水,后來是人民公社、“大躍進”,吃食堂,接著是“三年困難時期”,然后國民經(jīng)濟大調(diào)整,日子稍有安穩(wěn)又是十年動亂。這一階段,三次婚姻,養(yǎng)十個孩子,其艱難窘?jīng)r可想而知。第三階段,她進入老年,國家邁進改革開放新階段,脫貧致富,這時候老人才真正歇下來,過上不愁吃不愁穿安居樂業(yè)的日子。
田老師說:“進入老年之后,社會安定,生活無慮,精神上不再有什么大負(fù)擔(dān)。而所謂營養(yǎng)品,她都不吃,過怪了窮日子,兒孫給她買的水果、糕點她都放著,攢著,結(jié)果放爛了。她一生粗茶淡飯,不暴飲暴食,即使后來生活條件大改善,她仍然過著儉樸的生活,所以,身上就不存在吃出來的那些病。”
“兒女個個都好,熱愛勞動,和睦順利,沒有讓她慪氣。她和親戚們的關(guān)系也都很好,還教育兒女孫子們要孝順,要立志。她的孫輩中有很多個上了大學(xué),有了不錯的工作,這讓她很滿意?!?/p>
我說,老人操勞一生,前半生吃盡了苦,終于趕上了好時代。她的前半生是為了生存不得不拼命勞動,她的后半生還堅持勞動,那是習(xí)慣性熱愛勞動。
我對百歲老人從來沒害過病持懷疑態(tài)度,就問田老師。田老師說:“農(nóng)村把頭痛腦熱,皮膚發(fā)癢,勞累酸痛不當(dāng)病,她還是生過病的,但沒生過什么大病。現(xiàn)在村里有了衛(wèi)生室,劉醫(yī)生時常上門服務(wù),我有時也去給她拿點藥,但我岳母娘沒有什么嚴(yán)重的養(yǎng)身病。”
古人說,“人生七十古來稀”,這話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靈了。上六峰村的老人絕大多都能超過了七十歲。這日子過得快,用他們自己的話說,“怎么一眨眼就過了七十歲!”
是的,上六峰村的老人們迎來了好日子。全村九百人,六十歲以上的有兩百四十六人,其中七十歲以上的有八十九人,八十歲以上的有二十四個。我們數(shù)了數(shù),先后故去的長壽老人,就有十幾個。
同樣是這個村,同樣自然環(huán)境,同樣生活方式和生活習(xí)慣,從前,他們?yōu)槭裁淳汀叭松呤艁硐。俊倍F(xiàn)在有了很多長壽老人,還有百歲老人?我發(fā)現(xiàn),社會對人生的影響是全面而深刻的。除了自然環(huán)境因素,一個很大的原因就是社會環(huán)境的大變。從前,社會動蕩,在貧困中掙扎,人生充滿焦慮和不安,生命的蠟燭就燃燒得很快。如今,人們終于擺脫了貧困,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改善,生活水平的提高,社會服務(wù)的加強,人們有了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安居樂業(yè),溫飽無虞,有了慢生活,才得以談?wù)擆B(yǎng)生長壽。
大眾長壽,已經(jīng)成為我們新中國標(biāo)志性社會概念。解放初,我國人均壽命五十多歲,短短七十多年,我國人均壽命已提高到近八十歲。我們的國家會越來越富強,人民生活水平越來越高,長壽老人也會越來越多,百歲老人也就不稀奇了。
(責(zé)任編輯:王倩茜)
李傳鋒曾任《今古傳奇》主編、編審,原湖北省文聯(lián)黨組書記、常務(wù)副主席,小說曾兩次獲得全國民族文學(xué)“駿馬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