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過云樓家書》談《過云樓藏帖》

摘要：《過云樓藏帖》是從顧文彬秘集書畫精品中再次精選匯刻而成的，其中大部分據(jù)原本墨跡摹刻而成，小部分從其所藏舊拓中精選佳本進行復(fù)刻。該藏帖作為顧氏書法藏品的菁華，反映出顧氏選帖的趣味、日常臨習(xí)偏好和個人鑒藏觀念等。文章大致從過云樓家書中藏帖刊刻情況、《安素軒帖》的借鑒與失誤、顧文彬臨習(xí)偏好和趣味選擇三個方面進行研究。

關(guān)鍵詞：過云樓藏帖；顧文彬；過云樓家書；鑒藏觀

引言

筆者對于《過云樓藏帖》的了解，肇始于《過云樓家書》的閱讀。顧文彬（1811—1889），字蔚如，號子山，晚號艮庵、艮盦、過云樓主，江蘇元和人，收藏家。道光二十一年（1841）進士，官至浙江寧紹道臺。光緒元年（1875）因病辭官歸鄉(xiāng)，期間與其三子顧承建藏書樓“過云樓”和私家園林“怡園”，與吳云、沈秉成、李鴻裔等居蘇官紳交游集會，頤養(yǎng)天年?！哆^云樓藏帖》是從顧氏秘集書畫精品中再次精選匯刻而成的，其中大部分據(jù)原本墨跡摹刻而成，小部分從所藏舊拓中精選佳本進行復(fù)刻，由俞樾篆書署簽，隸書題簽。各單帖題簽右下角鈐蓋“元和顧氏過云樓審定印”?！稄埐⒈摳濉贰度莞靥俊分薪杂休d。筆者希冀從藏帖一面管窺顧氏的書法鑒藏觀。

一、過云樓家書中藏帖刊刻情況

顧文彬在同治十年（1871）十二月十一日家書中這樣寫道：“過云樓藏墨，擇其精者上石，此不朽之業(yè)，所難者刻手精工耳?！笨梢钥闯鲞@并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選擇過云樓藏墨中的精品摹勒上石，還要找尋刻石高手來擔當這一重任，可見顧氏對藏帖刻石一事重視備至。而后，顧文彬于同治十二年（1873）四月初十寫與顧承，曰：“陸芷衫鉤摹精速，可慶得人，將來刻帖一事，必可成功矣?！弊源耍｛}陸芝山得到顧文彬的肯定，入過云樓主持藏帖刊刻工作。

在物色刻工人選之前，顧文彬便與三子顧承談?wù)?、遴選家藏墨寶或經(jīng)眼所見珍稀名品。顧氏于同治十二年（1873）四月初三家書中提及已刻在《安素軒帖》中的《郁單越經(jīng)》，令顧承必須覓購一部，以備日后與家刻藏帖進行印證。顧氏在其收藏中，最先確定的便是唐人書《郁單越經(jīng)》，但并不是最先摹勒上石的，因其字數(shù)太多而往后擱置。其最先摹勒上石的是《永師千字文》，其乃人間至寶，顧氏收藏此卷，大有甲觀天下之勢，因此對該卷倍加珍重，牢記心頭，在藏帖刊刻之時，自然而然是首選之作?！队缼熐ё治摹反蠹s在同治十二年（1873）十一月竣工。當顧文彬收到拓本后，甚是滿意，并大加贊賞。于是，他在同治十二年（1873）十一月二十日后家書中道：“此后應(yīng)刻何種，大約不外蘇祭文、褚千文、趙酒德頌三者而已，郁單越經(jīng)字數(shù)較多，宜稍遲再刻也?！庇媱澓竺胬^續(xù)摹勒上石的，大致包括《蘇祭文》《褚千文》《趙酒德頌》，還有早先提到的《郁單越經(jīng)》。其中，《褚千文》最后并未刻入藏帖，而是將刻入《安素軒刻石》中的《米芾千字文》刻入顧氏藏帖中，可見叢帖刻成也需反復(fù)遴選。

約在同治十三年（1874）底到光緒元年（1875）正月，《米芾千字文》竣工。在光緒元年（1875）正月初八的家書中，顧氏詢問顧承刻崇國墓志的情況，并特意詢問是否于當年開始刊刻。又在光緒元年（1875）正月，擬定參考安素軒所刻的蘇書黃幾道祭文及文小楷曹君墓志冊，叮囑顧承參考《安素軒刻石》中的蘇書黃幾道文、曹君墓志冊刻入藏帖，并繼續(xù)囑再挑選文徵明精楷書一二種寄來給自己選擇。父子二人繼續(xù)精心商定刻帖刪選去留工作，不斷互相交流看法和觀點，力求藏帖選品精善。

通過《過云樓家書》中關(guān)于藏帖的刊刻情況記載，大致可知顧文彬于同治十年（1871）有擇精墨寶匯刻藏帖的想法；同治十一年（1872）永師千文最先開始刊刻上石；同治十二年（1873）永師千文刻竣；同治十三年（1874）至光緒元年（1875）初，米千文刻竣。計劃刻入藏帖的單帖有：永師千文、米千文、蘇祭文、褚千文、趙酒德頌、越單郁經(jīng)、崇國墓志。

二、《安素軒帖》的借鑒與失誤

顧文彬在家書中探討墨寶選帖時多提及《安素軒刻石》，此刻石為鮑漱芳（約1763—1807）始刻，后由其子繼父遺志，前后花費30余年完成。清人錢泳在其《履園叢話》中提到“揚州鮑氏刻有安素軒帖”，此帖在乾嘉時期為當時金石大家所知。鮑氏匯輯家藏名賢書法真跡和拓本，又請名刻手黨錫齡摹勒上石。黨氏刻工精湛，惟妙惟肖，摹刻尚佳。據(jù)《棠樾鮑氏安素軒藏書畫目錄》載，家藏名家作品140件，唐宋元明書法名跡和宋拓本46件，經(jīng)其鑒定評跋，擇其精者輯為《安素軒法帖》。

1.顧氏對《安素軒帖》的借鑒

顧文彬在同治十二年（1873）四月初三家書中說道：“郁單越經(jīng)已刻在安素軒帖中，必須覓購一部，以備他日與家刻印證?！痹谥馈队魡卧浇?jīng)》已刻入安素軒帖時，便叮囑顧承速去覓一部來，以備日后和家刻相校。又同治十二年（1873）五月初二家書：“何伯源處安素軒，乘其厭倦，務(wù)向購之，將來刻石，可資校對也?！痹俅未叽兕櫝匈I來校對家刻，還能發(fā)現(xiàn)當時流傳的安素軒刻石的拓本數(shù)量很少，找尋很是不易。同年五月初九日家書：“安素軒帖我欲與米卷校對，倘伯源肯再借出來甚妙。否則何不向購，購得后即寄來，將來校對石刻亦用得著也?！蔽从昃I繆，遇到家刻中有已刻入《安素軒帖》的單帖，可取來印證家刻刊刻訛誤情況。同治十三年（1874）刻《米千字文》，并家書中提到米千文“晝”字誤寫“夕”字，應(yīng)空出一字，照安素軒來修改，更是穩(wěn)妥。不難看出顧文彬是參照安素軒帖完成《米題千字文》的刊刻。

顧文彬在同治十二年（1873）閏六月家書中提到，安素軒中的大半精品被收入過云樓，尤其是安素軒中法書精品已然大半為過云樓所藏，可見顧氏對《安素軒帖》的認可，否則不會收得如此數(shù)量的安素軒舊錄藏品?！栋菜剀幪芬钥瑫袝鵀橹鳎瑥奶迫藢懡?jīng)到明代董其昌，未錄清人法書?！哆^于樓藏帖》的情況與《安素軒帖》大致相同?！栋菜剀幪诽迫藢懡?jīng)甚多，但無需刊刻太多，選一種即可。顧氏觀后在家書中也提醒顧承，只需選一兩種唐人寫經(jīng)刻入藏帖即可。

2.《過云樓藏帖》的失誤

顧氏《過云樓藏帖》第五集米書二種皆為偽作，亦犯安素軒真?zhèn)坞s出錯誤。同治十二年（1873），顧文彬?qū)懡o顧承信中提到米千文和崇國墓志：“米千字結(jié)體、用筆與家藏崇國墓志纖毫無異，于規(guī)矩之中仍露馳騁之概，所謂俊若跳擲者是也。帖中所刻崇國墓志，局促如轅下駒，豈可與天馬行空者相提并論耶？故決為偽跡無異……安素軒帖自我觀之，千文字形雖小，纖悉畢現(xiàn)，茍非好手，安能若此？未可厚非也。米小楷本是人間至寶，今真跡兩種俱歸過云樓，何幸如之……帖中所刻米書與陳無已詩一種，倜儻有奇氣，當是真跡。刻叢帖最忌真?zhèn)坞s出，每為識者所譏，安素軒未免亦有此病，故不甚通行?！鳖櫴现鐕怪緸閭巫鞫恢卓瑫囊矀?，但仍將崇國墓志刻入藏帖。張伯英曾言：“米元章小書千文、趙世恬墓志，刻者多矣。千文以玉燕堂本為真；此有宋既廷、王煙客、王玄照跋，皆謂真跡，但與趙世恬志皆與元章他書不類。世恬志之鄧文原、柳貫二跋，與質(zhì)若出一手……顧氏鑒古頗矜慎，此帖蘇、趙諸家書皆無偽者，惟與元章二帖因篤信前人題跋，致有謬誤……”張氏為晚清民國帖學(xué)祭酒，對顧氏藏帖評述可算一語中的。顧文彬正是參考《安素軒帖》米書二種，并與家刻印證，也是真?zhèn)坞s出。家書中有一則甚是有趣：“大小米卷伊如欲得，非六百金不可。此等物既歸過云樓鑒藏，指為真龍，誰曰不然?！鳖櫴鲜哑溥^云樓收藏名氣大盛，他人不會覺得有贗品。

三、顧文彬的臨習(xí)偏好和趣味選擇

顧氏日常臨習(xí)所需大多由兒子顧承從家藏或搜羅購得后寄去，時常將臨習(xí)心得分享給顧承。臨習(xí)偏好與趣味選擇互為表里，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大多情況下大家關(guān)注于顧氏的書畫藏品，而忽視了藏家個人在收藏交易之外的生活日常細節(jié)，這對于藏家個人趣味形塑至關(guān)重要，更有助我們對藏家鑒藏活動中的細節(jié)理解。

1.晉唐名品

顧文彬臨習(xí)范本多是晉唐楷書名品?！哆^云樓家書》中最早提到顧氏臨習(xí)選擇的是同治十年（1871）七月八日信：“宋拓十三行亦帶來。思欲臨仿也?！奔此瓮乇就醌I之《洛神賦》，原本已失佚，今存宋以來十三行。顧氏臨寫即讓顧承將家中所藏此本寄去寧波，也可以反映出顧氏家藏豐富，僅僅臨習(xí)便拿出宋拓。顧氏認為宋拓帖有一字值一金的價值，可見時人對于宋拓帖的熱情之甚，臨習(xí)拓本珍貴可見一斑。又七月八日家書言欲習(xí)衛(wèi)景武公碑：“如有精拓衛(wèi)景武公碑，購一本來。我之臨帖，見異思遷，細自揆度，尚與此碑最近，故欲守之勿遷耳?！睆倪@段話中不難看出，顧文彬自覺書風與此碑最近，便想多練習(xí)，守其法。顧氏對此碑也是興致盎然，更是自覺取法更近唐人。

顧氏在同治十年（1871）十月二十日家書中提到自己最近想要臨摹的帖子，思來想去，無所適從：“決計還是將全文磚塔銘……道因碑、七姬權(quán)厝志這幾本寄來，如果有佳刻更好，便于習(xí)字臨摹?！贝u塔銘為敬客唐顯慶三年（658）所書，此銘書體大類褚遂良。道因碑為歐陽通書于唐龍朔三年（663），歐陽通為歐陽詢子，書名稱大小歐，其書風謹嚴古奧不減其父，得其父衣缽。顧氏索此碑也是為習(xí)歐體。顧氏在同治十年（1871）十一月又催促顧承，小歐道因碑倘若有舊拓，購買寄來寧波供其臨習(xí)?？梢婎櫴蠈Υ吮南矏?，當時市面上此碑舊拓也不易尋見。同治十一年（1872）二月初二：“京中所得翻刻虞恭公，裱好寄來，因近日又欲習(xí)歐體也?！备嬷櫝薪兆约合肱R習(xí)歐體，需要寄送裝裱好翻刻虞恭公拓本。虞恭公文彥博碑，歐陽詢書于唐貞觀十一年（637）。此拓也是晚清藏家喜藏之物，南皮張之萬、王澍等人皆藏之。同年初九日，顧文彬讓顧承寄送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心血來潮欲臨此碑。

顧氏于此之外還臨習(xí)褚體，同治十一年（1872）十一月初十日家書中說：“我近日臨同州圣教，甚覺合意，欲守之勿失……此外，近日名家有精于褚法之書，留意購得寄來……”意欲讓顧承寄送褚遂良同州圣教序來臨習(xí)。在臨習(xí)褚同州圣教序后有感道：“我近日專習(xí)同州圣教，因題跋字體褚勝于歐，而褚書中三龕太板，雁塔太剽，惟同州適中無弊，意欲守之弗失。近時書家中如高爽泉、陸研北有臨褚楷書，為我留心物色?！痹谛胖懈侵毖择視腥愄?，雁塔太剽，惟同州適中無弊。顧氏對磚塔銘也是不甚愛惜，同治十二年（1873）四月初七信中說：“汝帶回前缺數(shù)行之磚塔銘，可與家藏本一校，如系原刻，覓便寄來，我欲臨摹殘本，不甚愛惜也。”殘本磚塔銘也是十分珍貴。同治十二年（1873）四月二十一日家書回復(fù)顧承所寄來磚塔銘：“磚塔銘兩種收到，覆本亦佳，足夠臨摹矣。”臨摹覆本磚塔銘甚佳。顧氏臨習(xí)歐、褚居多，在細閱衛(wèi)景武公、昭仁寺兩碑后，于光緒元年（1875）一封家書中這樣寫道：“我邇年所臨之帖，時褚時歐，總不能專主一家。細閱衛(wèi)景武公、昭仁寺兩碑，以褚之面目，運分隸之骨力，與我筆路亦相近，愿專心學(xué)之，惜無善本，汝務(wù)為我留心訪購?！迸c他自己的風格近似，誠愿專學(xué)，并令其子為他留心訪購。

2.明清近人

同治十年（1871）十月初五信中載：“宋仲溫卷即托退老借到，覓妥便帶來，急欲臨摹也?！鳖櫴霞庇R寫宋克書卷，速尋到寄來。在臨寫過后，顧氏對宋克書法風格不喜，信中說：“宋仲溫卷楷書恅愺，不足取法，有便仍當寄還。”并用“恅愺”來形容宋克楷書卷，不足取法。

顧文彬又讓顧承去打聽何義門（1661—1722），其字潤千，又稱義門先生?？瑫髌?，廣為搜羅。顧氏于清朝歐體推崇何義門與王澍（1668—1743，字若林，號虛舟）為最好。顧文彬?qū)τ诟邏N的楷書甚是中意，在同治十二年（1873）四月初十信中提到李香嚴處有買得的壽林處高爽泉小楷卷兩卷，意欲向其借出寄來浙江一覽，顧氏連連稱道高爽泉深于褚法，可奉為圭臬，可見顧氏對高塏精深褚法欣賞之意。此之外，對王澍楷書也很是欣賞，同治十二年（1873）家書：“宋僧寫經(jīng)卷后有王良常跋五行，純用褚法，娟秀絕倫，此等褚書勝于其平日寫歐，并勝于邱三，近何義門之寫褚，如覓有良常此種褚書，亟為我購之，欲資取法耳?！?/p>

四、余論

從顧氏主持藏帖刊刻、平時臨習(xí)偏好以及習(xí)帖心得，不難看出其對名家名作、精品楷書、吳郡鄉(xiāng)賢作品一類甚為喜愛。不管是在單帖遴選過程還是日常臨習(xí)過程中，都很鮮明地展現(xiàn)其個人的書法趣味，以及對于收藏書法精品篩選時自己的觀點，都在展現(xiàn)一個收藏家視角下的書法品評標準，而不是一味追求盛名之作。不管是《過云樓藏帖》或是家書中關(guān)于顧氏本人日常臨習(xí)、心得見解，都是其書法鑒藏觀念的延伸，且不是局限在書法作品購藏活動中，從日常和刻帖選擇中更顯而易見。參考前代藏家的叢帖，來構(gòu)建個人書法鑒藏趣味影響下的藏帖，不單是精品書法作品匯刻，更是他對個人鑒藏觀念的傳達。不汲汲于物，而顯于其理，《過云樓藏帖》更是顧文彬一次專題式的鑒藏活動。

參考文獻：

[清]顧文彬著，蘇州市檔案局 蘇州市過云樓文化研究會編.顧文彬家書（點校本）[M].上海：文匯出版社，2016.

作者簡介：

張華昆（1998—），男，漢族，江蘇淮安人。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研究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藝術(shù)學(xué)理論、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