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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中行走

      2023-05-30 18:44:05李治邦
      湖南文學 2023年3期
      關鍵詞:羅拉杉木

      李治邦

      殘秋了,天氣依然很熱。

      劉國衡從機場疲憊地回到家,已經很晚了。他抬頭望望,整個樓棟里唯有自己的家里還亮著燈。他的心不由自主地跳起來,與妻子杉木木分別幾天,恍如隔世。與杉木木在一起的時候,時常被她反復無常的脾氣折騰得疲憊不堪,熱時能燒死你,冷時能凍死你。一旦離開她,又隱約覺得難受。劉國衡知道,在精神病患者身上有兩種反應,一是虐待癥,一是被虐待癥,想必自己是那種被虐待癥。

      他沒想到自己的那封匿名舉報信會被鄭總知道,那封舉報信是用電腦打的,而且從郊區(qū)的郵局發(fā)出的。表面上他與鄭總的關系還不錯,副總經理的位置還是鄭總極力推薦的。可劉國衡實在不能忍受鄭總的貪婪,裝修廣告公司新大樓的回扣一共是一百萬,而整個裝修大樓的預算才兩千多萬。他是負責財務的,而鄭總這么不躲避他,赤裸裸地和建筑隊交易,一點兒避諱也沒有,實在出乎劉國衡的意料。他覺得鄭總這么明目張膽地撈取自己為公司所賺的錢,心里極為不平衡。劉國衡在黑暗的樓梯上慢慢往上爬,腿沉甸甸,似乎墜了秤砣。他不知道鄭總怎么知道是自己寫的,而且自己的下場是什么也不可欲知。那封匿名舉報信是給市紀委李書記的,李書記是全市聞名的鐵官。他眼前晃動著鄭總那張神秘兮兮的臉,一種不祥的預感塞滿了他的五臟六腑。以前一個漂亮的女職員,曾經在酒后說了一句鄭總這人太霸道了,沒多久,鄭總隨便找了借口把女職員辭退。想來,那理由很可笑,因為女職員的裙子太短容易讓男職員起心思。女職員是哭著走的,走的時候兩手空空,辦公桌上的任何東西都沒讓她帶走,包括她自己的化妝盒。

      開開門,劉國衡見燈亮著,杉木木在床上躺著,喘息聲近在咫尺。劉國衡靠在床邊上看杉木木,杉木木的淚凝固在眼角。我回來了……劉國衡輕輕說,杉木木翻了個身,留給他一個堅硬的后背。劉國衡知道舉報信被鄭總掌握的消息肯定是杉木木告訴的,那時他還在牡丹江機場,一個小得不再小的機場。他饑腸轆轆,在機場的小食堂里吃著包子。杉木木打來電話說了一句話,你是不是和梁靚在一起?劉國衡看了看身邊的梁靚,示意她不要說話,就說沒有啊。杉木木說,那好吧。說完就放下電話,很快,梁靚的手機響了,聽著聽著梁靚的臉色灰白。梁靚放下手機,對劉國衡說,你老婆的電話,說,你回去就離婚,一分鐘都不等了。知道劉國衡和梁靚出來的全公司只有一個人,那就是鄭總。本來劉國衡到牡丹江出差是為了公司的一筆業(yè)務,把牡丹江在全市的旅游廣告攬過來,做一筆就是兩百萬。因為牡丹江的旅游廣告還包含了風光如畫的鏡泊湖,那是一塊碩大的蛋糕。劉國衡和牡丹江的那方已經談好了,去一趟只是為了簽約。鄭總對劉國衡說,帶上你的美人梁靚,就算是度蜜月。劉國衡有些緊張,說,不合適吧。鄭總笑瞇瞇地說,有什么不合適的,男歡女愛,干柴烈火,天作之合。放心,就我一個人知道。我已經叮囑梁靚,不讓她說出去,畢竟她丈夫羅拉還是你的部下,那窮小子又是一個殺人不見血的屠夫。

      如果說杉木木知道了他和梁靚在一起,肯定是鄭總透露給她的。那么鄭總有意透露給一向愛吃醋的杉木木,就意味著已經知道舉報信的作者是誰了。劉國衡曉得越湊近杉木木,她就越會甩冷臉子,弄不好還要大鬧一通。他只好悄悄洗洗,然后關燈上床睡覺。沒承想,杉木木一骨碌爬起來,朦朧中悶著嗓子說,為什么要欺騙我!劉國衡說不出話來,杉木木哭了,哆哆嗦嗦地說,我父母都死了,沒有任何親人,只有你一個。你就這么把我往死里推,你對得起九泉之下的老人嗎,你當初怎么向他們承諾的?

      兩人沉默。

      杉木木重新躺下,說,天一亮就去離婚吧,房子歸我,你一個人凈身出戶!劉國衡的心像針扎一般疼,理直氣壯的說,你別這么瞎猜疑好不好。我和梁靚是正經八百地出差,鄭總批準的。我們什么也沒有做,天天忙得手腳都不知道放哪。杉木木冷笑著,你編都不會編,現(xiàn)在編瞎話是要有水平的,真實而生動,你哪樣都不沾。我在大學認識你的時候,你那時還有幾分文氣和純樸,才過了幾年有錢的生活就異化了你。你變了,變得感情上吝嗇了,變得喜新厭舊了,變得圓滑虛偽了。有時,我半夜醒來,望著躺在身邊的你,我都恐懼,這是劉國衡嗎?這是那個經常對我朗誦徐志摩詩的劉國衡嗎?杉木木起身,滔滔不絕地說著,如同一個話劇演員在臺上進行大段道白。劉國衡幾次想辯解都沒有機會,如一個做錯事兒的孩子低著腦袋。好一會兒,他忽然覺得憋得慌,忙跑到廁所,老半天才放完水。劉國衡害怕了,他的毛病又犯了,尿出的尿渾極了,散發(fā)著一種異樣的味道。杉木木不再說話,一會兒就睡著了。劉國衡睡不著,月光瀉在墻壁上,涂抹上薄薄的銀色,鑲上了一片苦澀。恍惚里,劉國衡猛地發(fā)現(xiàn),在墻壁上掛著一幅油畫,一只白色的鳥在浩瀚的大海上嘶鳴,那紅紅的眼睛里噙著一滴淚。這幅油畫是劉國衡和杉木木到一個畫廊里偶然看到的,杉木木喜歡,一問價格兩千多塊,劉國衡有些心疼沒有買。杉木木很沮喪,說,我喜歡。劉國衡不在意地說,你喜歡的東西多了,我都能買嗎?

      轉天,杉木木很早就走了。劉國衡開車來到廣告公司,大樓的外表進行了裝修,顯得氣派了許多。大門鑲上茶色的落地玻璃,樓道鋪上了紅地毯,平常邋遢的人都不敢踩上去。一向灰蒙蒙的墻壁被噴涂得華麗起來,甚至誘得讓人想去摸。接待室擺上了仿真皮的轉角沙發(fā)和一個三角玻璃桌子。那茶幾上居然戳著幾盆青翠欲滴的花,稍稍內行的人一眼就能判斷出來是假的,因為太匠氣了,沒有絲毫的鮮活感。原先接待室的人沒了,坐著一位兩腮抹得血一樣紅的女人。劉國衡進門時,被這位女人攔住。劉國衡一愣,懷疑是不是自己走錯了單位。直到鄭總走過來,劉國衡才意識到這幾天出差,鄭總對公司進行了脫胎換骨的改造。鄭總握著他的手說,公司就得有個公司的派頭,不能和政府機關一樣。人家客戶一進來,那感覺就信任咱們,氣勢上就能壓住他!

      兩人走進副總經理室,鄭總指指新加的一張辦公桌,上面的電腦變成了液晶的,座位也是高靠背的。后面有一張世界地圖,但地圖的顏色很淡,突出的是鄭總的一張相片,那一張詭異的臉。鄭總問,這是我設計的,有野心嗎?劉國衡看了看說,挺好的。鄭總說,我聽羅拉說你的廣告城策劃已經完成,而且很有新意。我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這又是一樁大買賣,公司就指著它活了……鄭總坐在沙發(fā)上,頓時陷進去一塊兒。你和梁靚在牡丹江玩得怎么樣?去鏡泊湖了嗎?據說,那里的湖水很純凈。鄭總掏出一支煙悠閑地叼上,若無其事地問。劉國衡的心一縮,不祥的預兆讓他的額頭一蹦一蹦。他敷衍地說,沒什么事兒吧?鄭總笑了,說,羅拉這幾天的情緒很失控,總說要殺人。你留心點,他這人有恐嚇癥,梁靚的心臟病就是他嚇出來的。上面的老總對我說,很多人反映你和梁靚的關系很不正?!厦嬉矝]說是誰反映的,可我覺得十有八九是羅拉。前兩年,我要放他走,你還死留他。

      鄭總說完背著手走了,那身影一晃一晃的。

      劉國衡走進他所負責的經銷辦公室,見屋里坐滿了人。大家插科打諢,百無聊賴。鄭總把人像羊一樣拴在公司里,卻沒有辦法讓這些人擠出奶來。劉國衡剛一露面,大家就鴉雀無聲,默默地看著他。原本他也是在這群人中,一個副總經理的頭銜就把他和這些人簡單隔開了。劉國衡有點兒不自然了,有人低聲說,聽說現(xiàn)在公司要裁人,工資都發(fā)不出來了。墻角有人大聲說,這次廣告城有我們的活兒嗎?聽說鄭總給別的部門了。又有人插話,說你要跳槽,不當副經理了,我們跟你干了那么久,不能說甩就甩了吧。廣告城是一個肥差,大家都惦著蹭點兒油水。干廣告的,哪有像我們這混吃等死的。劉國衡驚詫地問道,誰說我要走啦?羅拉這時候走進來,哼哼唧唧的,都這么說,說你小子忘恩負義狀告了鄭總,然后把廣告城的差事偷偷拿到外面。劉國衡盯著羅拉,羅拉滿不在乎地看著別人。劉國衡狠狠地罵了一句街,說,我怎么能告鄭總呢!羅拉也狠狠地回敬一句,現(xiàn)在這個社會連親爹都能背地里給賣嘍,有什么可能不可能的。劉國衡揪住羅拉的領子,羅拉笑了,說,我可磨好幾天刀子了,你是不是想試試脖子那點兒肉結實不結實呀?

      大家不但沒有恐懼,反而都哈哈笑起來。

      劉國衡不能在辦公室待下去了,覺得要憋瘋了就出門朝公關部溜達。他想拉走梁靚,隨便找個地方。在走廊,劉國衡夢幻般地碰見了梁靚,也許是心靈上的一種默契。梁靚穿了一件她愛穿的黑色裙子,領口開得很低,露出白皙的脖子,黑白相間,黑到了極致,白到了頂點,就產生出一種讓人眩暈的審美效果。梁靚低低地說,你跟我走。然后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從劉國衡身邊掠過。梁靚在公司與劉國衡的接觸極為隱蔽,可往往一出去,她就會判若兩人。梁靚先飄出公司的大樓,劉國衡磨蹭了好一會兒,覺得把公司人眼睛卸得差不多了才敢閃出大門。就這樣,他還感到門口那個女的用目光賊了他一眼。梁靚在一個路口等他,黑裙子在馬路中間顯得格色,劉國衡慢慢跟了過去。他頭一個預感,總覺得有人在跟蹤,他后背上落滿了各種眼睛。梁靚回了一下頭又往前走,轉了幾遭,穿過一個繁雜的市場,把他帶進一幢高層。沒走電梯,劉國衡聽著梁靚的腳步聲,一層一層地攀。記不清是第幾層了,腳步聲消失了,劉國衡緊爬了幾步,見梁靚打開左單元的房門。梁靚剛一進去,劉國衡如貓一樣躥了進去。梁靚隨手把門關上,然后插上。劉國衡緊張地問,這是什么地方?梁靚說,我妹妹家。劉國衡不放心再問,你妹妹呢?梁靚說,她和我妹夫一個禮拜前移居澳大利亞的墨爾本了,把房子先托給我照看,有合適的價格再賣出去。

      房間布置得太漂亮了,地上鋪著綠色的地毯,如草地。滿墻是形形色色的畫,劉國衡被那種天馬行空放蕩不羈的風格所吸引。劉國衡無意識看到床,一張碩大的席夢思床,一個長長的單枕頭,床的中間塌下一個坑兒,那橘紅色的床單皺巴巴的。劉國衡想起在牡丹江幾次想和梁靚親熱,都被梁靚拒絕了。梁靚對劉國衡解釋說,讓咱倆來是鄭總的一個局,我們不能被他設計。劉國衡說,我不在乎他,現(xiàn)在公司的業(yè)務都在我身上擔著,他設計我就是毀他自己。梁靚在又一次推著靠近的劉國衡,你不能這么大意,現(xiàn)在公司是指望著你,但鄭總會千方百計限制你,你還是小心點好。

      梁靚在熬著香噴噴的咖啡,劉國衡看出她的神情很復雜。劉國衡緊張地問,你聽到什么了?梁靚說,你怎么會舉報鄭總呢?劉國衡一愣,說沒有啊。梁靚把咖啡放在桌子上,說,鄭總對你不薄啊。劉國衡信誓旦旦,我絕對沒有舉報,你不相信我?梁靚悻悻地說,你連我都不說實話?劉國衡委屈地說,我真的沒有。梁靚嘆口氣,現(xiàn)在全公司都知道你舉報的,說你舉報鄭總在外面嫖娼。你說你,鄭總有陽痿的毛病,你說他嫖娼這不等于在罵他嗎。劉國衡的心一蹦,說,我什么時候說他嫖娼了!這不是誣陷我嗎!梁靚說,消息怎么傳出來的我也不知道,反正一夜的工夫你都成惡鬼了。劉國衡知道自己陷入了鄭總的一種報復中,而且進行得鋪天蓋地。劉國衡說,你覺得是不是鄭總在搗鬼?你是相信他還是相信我呢?梁靚蔑視地說道,我從來不相信他。

      墻上的鐘在敲打,梁靚起身慢慢移到窗前,把窗簾拉上。于是,屋里暗下來。梁靚對劉國衡說,鄭總是不是把咱倆出差的事情告訴了你老婆?劉國衡點了點頭說,今天一早她就走了,說是要離婚。梁靚憂郁地說,我要和羅拉離婚,他天天當著我的面磨刀,我真的忍受不了。劉國衡說,那是嚇唬你呢。梁靚說,昨天晚上他找來一只公雞,當著我的面就給宰了。那公雞沒了脖子還在地上亂蹦,弄得屋子里都是血。說著,梁靚哭泣起來。劉國衡不知道怎么安慰,端來咖啡遞給梁靚。梁靚盤腿坐在地毯上,埋著頭抽泣著說,我真是忍受不了,我覺得再忍受下去我會瘋掉。我想把這房子買下來,然后和羅拉離婚……

      兩個人正說著,有人敲門。

      梁靚很緊張,她小聲地說,別是羅拉吧?劉國衡的心臟也在急劇地跳動,他問,羅拉知道這里嗎?梁靚說,以前他來過一次。敲門聲在加強,而且顯得很頑強。梁靚窸窸窣窣地穿著衣服,她叮囑劉國衡別動。劉國衡下意識地站了起來,他想躲進衛(wèi)生間,又覺得自己很膽小,就站在床的后面。床的后面就是窗簾,他想如果太尷尬的時候就藏在窗簾的后面。梁靚走到門前,問,誰呀?門外有人說,請把門打開。梁靚聽出不是羅拉的聲音似乎有了點兒底氣,再問,你找誰?門外的人不耐煩了,說,找你,開門。梁靚回頭找劉國衡尋求辦法,看到劉國衡的臉色在灰暗中顯得如此蒼白。她把門打開,兩個警察走進屋,其中一個歲數大的警察走過來,拿出一張紙晃了晃,對梁靚說,我們需要搜查。他轉過身對另一個年輕的警察說,你帶他們出去。梁靚反應過來,問,我們犯什么罪了,需要搜查,你要跟我說明白。歲數大的警察很有經驗地在房間里走了一圈,然后用手機打了電話,說,外面的人可以進來了。話音未落,又有幾個警察走進來,還牽著一條警犬。梁靚最怕狗,她哎呀一聲險些暈了過去。劉國衡不能再退了,他過去攙扶住梁靚,隨著年輕的警察踉蹌地走出房門。年輕的警察對他們說,辛苦一趟吧。

      劉國衡一切都在麻木,剛才的場面好像一個觀眾在電影院看一部驚險片子。梁靚很快冷靜下來,嚷著,這是有人在陷害我們,說白了,是不是羅拉給你們報的案?一句話提醒了劉國衡,一時劉國衡還不能分析出羅拉是怎么拴的套,讓他和梁靚鉆進去的,但劉國衡和梁靚都知道,羅拉這一刀捅倒了兩個人,并且把他標榜最愛的妻子推下了懸崖。歲數大的警察沒有表情地說,有你們說話的時間。劉國衡和梁靚走出單元的門,幾乎所有的樓梯上都擠滿了看熱鬧的人。樓下的警車閃著紅燈,如一個紅眼病人拼命眨著眼睛。梁靚猛然回過臉,眼眶里已經滿是淚水,國衡,你要挺住啊……梁靚此時已是泣不成聲了。劉國衡對歲數大的警察打個手勢說,對不起,能不能我去解個小便?對方回答很干脆,到地方再說吧。劉國衡說,不行,我憋得慌。說著話,他抽冷子推開對面一家單元的門,拉開廁所,從來沒那么痛快地放了一次水……

      年輕的警察耐不住性子,推開廁所的門,見到一扇孤單的背影。

      走進拘留所,劉國衡看到一溜長長的炕。所有的眼睛都盯著他,其中靠中間的一個禿頭的人率先跳下炕,慢慢走到他跟前。劉國衡聞到濃濃的酒味兒,是那種低劣酒。禿頭拉長了聲音問,怎么進來的?劉國衡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場面,他大學畢業(yè),然后招聘到廣告公司搞營銷策劃,幾年下來就成了副總,而且其影響已經在全市廣告界蔓延,無人不知了。劉國衡回答,不為什么。禿頭笑了,不為什么能進到這地方?劉國衡昂著頭,我是被人誣陷。禿頭過來用手抓住劉國衡的下部,劉國衡凄慘地叫了一聲,很快有人過來用枕巾把他的嘴封住。禿頭說,是不是強奸哪個美女了?劉國衡拼命搖著腦袋,禿頭說,給我們講講過程,一定要邊說邊比畫,越真實越好。劉國衡把枕巾吐出來,說,我沒有。禿頭說,你說我不相信,我要檢查檢查,把褲子脫下來。劉國衡捂住褲腰帶,有幾個人已經敏捷地圍過來,劉國衡使勁兒喊叫著,但門外沒有人回應。禿頭笑了,說,沒人來。幾個人終于把劉國衡的褲子齊刷刷地扒下來,緊接著是褲頭。劉國衡覺得下身一陣冰涼,眼前一片灰暗。

      天蒙蒙亮,魚肚白的東方抹上了一道細長的紅痕。

      劉國衡從拘留所出來,身上有些冷,他慢慢走出那一條狹長的胡同,在胡同口,劉國衡愕然了,前面站著鄭總和羅拉。劉國衡沖過去要揍羅拉,被鄭總使勁兒拽住。羅拉氣哼哼地說,我不揍你就不錯了,要不是鄭總攔著,我把你小子的雞巴給割下來。劉國衡的嘴唇哆嗦著,實在找不到話說。鄭總見劉國衡的臉色發(fā)青,肩頭不住抖動,便脫下衣服,遞給劉國衡。劉國衡問,梁靚呢?鄭總說,昨天晚上就出來了,現(xiàn)在家呢。劉國衡氣惱地說,為什么要關我一晚上?羅拉咬牙切齒地說,關你王八蛋一輩子。鄭總推開羅拉,對劉國衡說,警察懷疑梁靚的妹妹倒賣毒品,沒想到突擊搜查的時候把你和梁靚堵到里面。三個人誰也沒再說話,默默地朝前走。鄭總瞥了劉國衡一眼,問,吃點兒什么?羅拉接茬兒說,往左邊一拐有個早點鋪,我愛喝那的甜豆?jié){。三個人坐在一張桌子上,也許是天太早,早點鋪只有他們三個人。劉國衡解不開里面的盤根錯節(jié),他只知道鄭總開始報復自己了,這只是第一步。鄭總如同一個很高明的獵手,在獵物面前不急不躁,十分耐心擦拭著獵槍,一槍一槍地打,打的都不是最重要的部位。然后愜意地看獵物在躲避,在驚恐,在焦灼,在喜悅地等待。等到獵物快絕望的時候,再過去一槍打中心臟,取出還發(fā)熱的心臟,笑瞇瞇地離開。

      劉國衡埋著腦袋喝,他喝得很慢,似乎怕把碗里的豆?jié){一下子都吮凈了。在拘留所,禿頭一幫子人整整折騰了他一夜,出去的時候,劉國衡曾經質問看守為什么不管??词芈唤浶牡卣f,我可什么也不知道,你讓我管什么。鄭總又買了一碗,擱在劉國衡面前,劉國衡抬起頭,看了看鄭總,突然問道,得花多少錢才能買通看守,讓里面那些亂七八糟的人狠心整治我?鄭總一愣,說,你這是什么意思?羅拉在旁邊悻悻地說,你得給鄭總跪下,是鄭總玩命兒給你保釋出來。劉國衡對鄭總說,你這么整治我,我也不會束手就擒,鹿死誰手還很難說,反正你已經逼我到絕路上了。鄭總委屈地說,你這么說我就不明白了,你出來是我玩命保出來的,我整治你干什么,你是我的財神爺。羅拉大聲地說,不是給你說清楚了嗎,是懷疑梁靚的妹妹藏毒品,無意中發(fā)現(xiàn)你和梁靚在里邊,解釋清楚不就出來了嗎。劉國衡冷笑著說,你不是給我殺雞嗎,你現(xiàn)在就殺了我,你試試看!

      劉國衡看著碗里的豆?jié){好一會兒,致使腦子里一片空白,像是在南極考察,眼前只有白茫茫的顏色,與世界隔離,與感情隔離,與生活隔離……

      劉國衡喝凈了豆?jié){,獨自跨出早點鋪的門。

      街上終于有了人,有了人便有了鮮活的生命。

      劉國衡攔住一輛出租車貓腰鉆進去,鄭總過來敲敲車玻璃說,你在家先歇兩天,積攢積攢情緒再上班。出租車開走了,鄭總看著出租車的后影,長嘆口氣,說,我這人一向不可憐別人,看著國衡,我的喉嚨一直是酸的……羅拉沒出聲,朝地上吐個痰走了。劉國衡沒有回家,他知道已經無家可歸了。他鬧不清楚自己怎么就陷入這個坑,究竟對手用了什么辦法。他的一個遠房舅舅在公安局當政治部主任,兩個人走動不多,可他聽母親說,這個遠房舅舅在知青下鄉(xiāng)的時候,母親曾經每半年給他寄去三十元錢,而那時的三十元已經顯得沉甸甸了。他走進公安局大樓,有人攔住他,問找誰?劉國衡說出遠房舅舅的名字,并一再叮囑,自己是他的外甥。等了多一會兒,終于有人把他接到一個辦公室。

      他在辦公室等了一會兒,他想起昨晚在拘留所里的那個禿頭,拿著一個小棍子撥弄他。又用涼水澆,就這么來回多次。所有人在旁邊靜靜地觀看,聚精會神,就像觀看一場精彩的演出。劉國衡出來的時候曾經把這件事情說給管教,可管教嘻嘻哈哈的,說,他們是悶著找樂了,反正你也出來了,就別跟這幫子要進監(jiān)獄的人計較了。想著,遠房舅舅走進來,朝他看了看,示意他坐在沙發(fā)上。遠房舅舅說,找我有事?劉國衡覺得對方的語氣拿捏得很中庸,也不熱情,但也不冷淡。劉國衡把昨晚的事情說了一遍,說到在拘留所里的遭遇已經泣不成聲。遠房舅舅在辦公室里來回走著,他拿起話筒,跟一個什么人小聲說了幾句,然后回頭對劉國衡說,我先查查,回頭給你打電話。你現(xiàn)在什么人也別找,什么話也別說。即便有人報復你,你先裝成死尸一樣,讓對方覺得你已經徹底完蛋了。等對方麻痹了,你再出手。我說的這些話都是有親身體會的,中用不中用你實驗實驗。再有,你究竟給市紀委寫沒寫信?劉國衡點點頭,遠房舅舅靠近他說,你寫完了就勇于承認。劉國衡解釋,我是寫匿名信,不是說匿名信不處理嗎?遠房舅舅瞥了他一眼,說,不處理你寫它干什么!寫了就是寫了,七尺男子漢怕什么!劉國衡本來想解釋,但張了張口沒有說出來,他覺得自己怎么心虛了呢。

      走出公安局大樓,已經中午了。劉國衡咬牙回到公司,他知道會看到很多人的臉,有幸災樂禍的,更有唯恐天下不亂的。他走進自己的辦公室,他想不出下步怎么辦。等待他的很有可能是離婚。因為,杉木木多少回明確表態(tài),只要他和梁靚有關系就離婚,那語調擲地有聲,至今還在耳邊回響。杉木木是個說話算話的女人,而且偏執(zhí),學哲學出身的杉木木修煉了她的思辨能力,一出口就把觀點像甩撲克牌一樣拍在桌上,讓你只有招架之勢沒有進攻之能。這次,劉國衡和梁靚被警察抓個現(xiàn)場,負罪于杉木木,等待他的肯定是急風暴雨。他正想著,手下一個叫王滿的走進來。王滿看著劉國衡說,鄭總剛才開了全公司的會,讓大家不要歧視你,說你是公司的頂梁柱,要賺錢全靠著你。一個男人有點花花腸子不算什么,或者說忠誠不忠誠都不重要,甚至背信棄義都無所謂,關鍵是能給大家謀福利是最重要的。他的講話博得掌聲,我知道這是在貶斥你呢。劉國衡看著王滿,不知道他要說什么。王滿率直地說,我知道你寫信了,告發(fā)鄭總吃一百萬回扣的事。劉國衡吃不準王滿肚子里到底裝著什么藥,就敷衍地,我沒有啊。王滿說,隨便你怎么說,大后天,市紀委的人就要到公司來調查,你是重點調查對象。劉國衡吃了一驚問,你怎么知道?王滿笑了笑,我姐夫就是調查組長。我希望鄭總能法辦,他造孽太多。這時候你應該扶正,公司再不換人,很有可能就會沉船,而且全都淹死。劉國衡看出王滿的心思,就問,我扶正對你有什么好處?王滿笑著回答道,跟著你干能賺錢。

      劉國衡的心驟然下沉,他覺得現(xiàn)在人與人關系是那么赤裸裸的,連一點兒裝飾都沒有。王滿問,我現(xiàn)在能幫助你辦什么事呢?劉國衡看著王滿那張臉不知道能說什么,或許王滿就是鄭總派來的一個線人,因為王滿在策劃廣告城時被劉國衡拿掉了,就是腦子不夠使,而且總愛發(fā)牢騷,覺得自己大材小用。你去看看梁靚,有消息盡快告訴我。劉國衡情不自禁地還是囑咐王滿,他現(xiàn)在腦子里都是梁靚那雙無助的眼睛,王滿很感慨地說,我佩服你,在愛上不動真情,那愛就成了擦屁股紙。剛才羅拉把梁靚帶到公司收拾東西,說梁靚要出國。梁靚幾乎變了一個人,像一個木乃伊。在走廊,我偷看到羅拉給她跪下,替自己辯解,說這事兒不是他干的。梁靚那臉跟油畫上的人一樣,就是一種表情。

      劉國衡正想跟王滿說什么,鄭總微笑地走進來。王滿立刻訕笑著走了。鄭總坐下來,遞過來劉國衡寫的廣告城的創(chuàng)意設計,叮囑說,這工程還得由你來抓,別人干不了。沒這工程,咱公司就泡湯了。劉國衡實在忍耐不住,漲紅著臉問,我和梁靚是誰舉報的?鄭總說,我懷疑是羅拉這小子,他跟蹤梁靚和你有一陣子了,我曾經提醒過你。那天你出來跟我發(fā)了一通火,我知道你認為是我做的局,我朝天發(fā)誓不會做這種齷齪的事情。劉國衡不好說什么了,全公司的人猜出是羅拉,再說鄭總確實提醒過他。劉國衡還是吐露出來悶氣,對鄭總說,我沒給你寫匿名信。鄭總笑了,我從來不懷疑你,盡管這事只有你我知道,你這人老實,做不出那么卑鄙的事情。鄭總的笑顯得很坦蕩,可對劉國衡來說,每一個笑紋都隱藏著仇恨。兩個人無法對話了,于是劉國衡晃晃悠悠起身說,我已經給你那份創(chuàng)意設計了,余下的我不干了,我干夠了……他一腳踏出辦公室。劉國衡到公司幾年來,從沒敢對鄭總大聲說過話,一向畢恭畢敬??梢坏┧麤]了緊箍咒,就什么都不怕了。那一條捆綁在身上的繩子被解開,人就無拘無束。

      從公司悄然開出車,像小偷一樣,劉國衡推開家門。

      杉木木正在廚房洗床單,洗衣機發(fā)出馬達的轟鳴聲。劉國衡清楚地記得,從牡丹江回來的晚上,杉木木剛剛洗完床單。杉木木側臉看見他,盯了他一會兒,就又繼續(xù)麻木地揉搓著床單,那雙手青筋裸露著。她平常梳理得很整齊的頭發(fā),現(xiàn)在跟雞窩一樣亂糟糟的。眼窩也失去了滋潤,似一個干涸的河床。劉國衡呆坐在床上,杉木木不知什么時候站在床前,厲聲呵斥道,你不要再躺在床上,我剛把它收拾干凈。劉國衡起身,說,我要跟你談談。杉木木憤怒了,我讓你離開我的床!劉國衡離開床坐在沙發(fā)上,杉木木神經質地指著那個沙發(fā),說,你別坐在那……這個屋你哪也別坐……說著,她眼眶潮濕了,但沒有溢出眼淚,淚水可能流光了。劉國衡手足無措,他靠近杉木木,下意識欲用手去撫摸她,杉木木像是躲瘟疫一樣,你別碰我。劉國衡絕望了,閃現(xiàn)在腦子里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走??墒侨ツ哪兀抠即蟮某鞘袥]有立腳的地方,每一個家庭都不可能收留他。他想,羅拉的報復是在心里,鄭總的報復是在骨子里。他對杉木木歉意地說,離婚吧。杉木木從另一間房間里拎出一個大箱子,劉國衡知道杉木木全都為他準備好了,這就是他所有的家當。他環(huán)顧一下房子,這是他當年用七十萬買下來的,現(xiàn)在已經翻番到了二百二十萬。整個裝修都是他一手設計,簡約而浪漫,線條明快,留的空間很大。當時公司很多女人都跑來看,贊揚聲一片,其中最受觸動的是梁靚。她當著杉木木的面刺激地喊著,劉國衡這樣的男人怎么讓你碰見了!

      劉國衡覺得不能這么走,工資獎金都在存折里,而管錢的則是杉木木。他估算存折里起碼得有一百三十多萬,因為這幾年他的廣告策劃提成已經到了八十萬左右?,F(xiàn)在他手機里只有兩千多塊,到了拘留所管教曾經在手機上清點過。他對杉木木說,能不能給我點錢,我需要生活。杉木木冷笑著,除非你到法院告我,從我這拿走一分錢你休想!劉國衡想起來存折上是杉木木的名字,密碼也是杉木木設定的。有次他和杉木木去新加坡旅游,在牛車水旁邊的丹戎巴葛小區(qū)游玩。杉木木拉著劉國衡的手,像是一個初戀少女。那時,杉木木對他說,我回來把存折的密碼告訴你,萬一我要是遇到什么車禍,你好取出來。劉國衡給杉木木買了一棒香甜甜的蘿卜糕,說,我不聽。劉國衡扛起了箱子,有些跌跌撞撞地走下樓。他聽到后背咣的一聲響,關門的聲音像是雷狠狠劈了他一下。

      他把箱子放在車后面,然后開著車在城市的馬路上行駛。他不知道開到哪,也不知道誰能接受他。這輛車是他的家了,想來還是鄭總給他的,說你一個副總應該有輛自己的車,我坐寶馬,你就湊合帕薩特吧。車的維修和汽油都公司給拿,闖紅燈罰款你就自己掏了。劉國衡有些后悔,他發(fā)了哪根神經要給鄭總寫匿名信,人家對自己已經很不錯了。讓他報復就報復吧,也該讓自己受罪了。他打梁靚手機,但始終都是不在服務區(qū)。他的手機響了,是鄭總打來的,說,你是不是讓杉木木給轟出來了?劉國衡說沒有啊,我正在家里。鄭總那邊不高興地說,你干嗎欺騙我,你明明是在街上瞎逛呢。劉國衡有些毛骨悚然,他不知道鄭總怎么能這么了如指掌。鄭總說,你別說氣話了,你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你。只有我賞識你的才能,也只有你能為公司賺錢。沒有地方住,你先住在假日賓館,咱公司包的那個房間,現(xiàn)在正空著。對了,我告訴你,明天你必須到公司來。市紀委派調查小組了,組長是王滿的姐夫。王滿是個內奸,告我的很有可能是他小子。劉國衡說,王滿對你可不錯呀。鄭總不耐煩地說,別提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呀。我這人別的缺點沒有,就是報復心強。你等著,凡是和我作對的我都一個個給辦嘍,讓他們掉了腦袋都滿地下找不到。劉國衡關上手機,他聽出鄭總后頭那句話顯然是沖著他說的,因為對方已經抑制不住喊了起來。

      時間到了下午四點多,劉國衡看到車已經沒多少汽油了。他尋找加油站,發(fā)現(xiàn)已經到了郊區(qū),看到他給鄭總發(fā)匿名信的那個郵局。加上汽油,口袋里的錢在減少。肚子餓了,他找個飯館隨便吃了幾口,吃的什么他也不知道。他想起大學同學韓窗在這個地方工作,是在稅務局當個什么科長。他在稅務局找到韓窗,幾年沒見,韓窗肥碩了許多,已經有了官氣。韓窗見了劉國衡高興起來,說,你小子怎么冒出來了?劉國衡搭訕著,到郊區(qū)辦事看看你。這時候外面下起了雨,韓窗說,別不是為了廣告城來的吧?劉國衡一愣,想起廣告城是建立在這兒的,占地足有七十畝,投資得一個多億呢。他擺擺手,不是,就是走走。韓窗說,這對我收稅很有利呀,你就是我的財神爺。走走,我?guī)爿p松輕松。劉國衡問,輕松什么?韓窗說,去了你就知道了。韓窗開了一輛跑車,對劉國衡說,你跟著我。劉國衡說,你帶我去哪呀,我怎么著也得明白明白呀。韓窗說,你現(xiàn)在累不累呀?劉國衡說,當然了,我一天一夜沒有合眼了,就想找個地方睡一覺啊。韓窗說,那就對了,我讓你睡上了就不想醒了。

      劉國衡開車跟著韓窗,見他東拐西拐的,拐過了一片湖水,沿著堤壩開。湖的面積很大,有一群水鳥在湖面上飛翔。劉國衡覺得心情舒暢了些,接著,韓窗的車開進一叢蘆葦蕩里,陡然間看到一個四合院。兩個人把車停好,韓窗帶著劉國衡走進小院,輕車熟路地邁進了迎面的房間。有一個很秀氣的女服務員對韓窗嫣然一笑,柔情地問,韓老板,今天怎么舒服法呀?韓窗指了指劉國衡,把他舒服好了,他一天一眼沒合眼了。女服務員問韓窗,您呢?韓窗朝后面看了看,女服務員心領神會,說,三號還在班上,您稍等會兒。說著女服務員把韓窗安頓好,就領著劉國衡向走廊的盡處走去。女服務員走路很綿軟,他看見女服務員的腳后跟紅紅的,圓潤之極。推開最后一個小門,進到屋子,劉國衡發(fā)現(xiàn)里面不小。有一個大木桶擺放在中間,大木桶足有一人多高,有一個小梯子放在旁邊。房子的角落處擱著一張單人床,白顏色的,上面滾滿了密密麻麻的水珠。女服務員利落地在房子四個角落滴上了香熏油,一股清香彌漫在空中。接著,她把浴巾和浴衣放在劉國衡的手里,頃刻,劉國衡就覺得手上熱乎乎香噴噴的。女服務員說,是不是我?guī)椭岩路撓聛?,披上浴巾?劉國衡看看女服務員,也就十八九歲的模樣,嫩得像是清明的竹筍,臉蛋白得如剛點出的豆腐。女服務員上衣寬大,衣領低開著,白白的皮膚洋溢著一股水汽,短褲下的腿光滑緊致。他搖搖頭,說,你先出去吧,我自己會來。女服務員沒動,劉國衡固執(zhí)地說,我讓你出去,男人洗澡,有什么好看的。女服務員軟軟地說,我給你按摩啊。劉國衡經多見廣,知道按摩這個詞的含義,就客氣地說,不用了。女服務員轉身出去,臨走的時候悄悄關上門,但沒多久又進來一個,頭發(fā)長長的,把前額都遮掩上了。正趕上劉國衡光著脊梁。劉國衡有些慌亂地問,什么事?這個女服務員怯怯地問,是我長得不好看嗎?劉國衡說,沒有啊,挺好看的。這個女服務員款款走近說,那我替你洗,絕對要比你洗得舒服和干凈。劉國衡的腦子突然想起昨天晚上那場抓捕,頭皮發(fā)冷,手腳都慌亂起來,忙說,還是我自己洗得舒服,謝謝你了。這個女服務員喃喃說,我才上班半個月,你就讓我難堪。劉國衡不解地問,我怎么難堪你了?這個女服務員說,說了你也不懂,我要是走了,老板會罵我的。劉國衡起身馬上穿好衣服,他什么話也不說,就直接走回前廳。見韓窗不在,問別人,告訴跟著三號已經舒服去了。

      劉國衡走出小院,開著車往回走。開著開著迷了路,直覺是圍著湖在轉,怎么也轉不出去,于是索性停下車。他在堤壩上,看著水鳥飛高走低,發(fā)出嘎嘎的聲音。那聲音很是凄涼,蘆葦發(fā)白了,像是老人的頭發(fā)在擺動。劉國衡的孤獨感越來越強烈,他猛然由繁華喧囂的大都市來到這陌生的湖水跟前,覺得那么疏離。

      當晚,一向矜持的劉國衡還是住在假日賓館,果然留著一個房間。他把箱子放好,又跑到衛(wèi)生間去洗澡,這時候聽到手機在響。韓窗打來的,很不高興,說,你裝什么正經,人家女孩子給你洗澡有什么不好。你不打招呼就走了,那錢我照樣得付。劉國衡解釋說,我實在不適應。韓窗更氣憤了,說,你是什么星球上的,這怎么了?人家只給你洗澡,你別想下流的事情。接完韓窗的電話,劉國衡覺得很冷,才看到自己光著身子,又跑回衛(wèi)生間。走出衛(wèi)生間,他驚訝地看到梁靚站在面前,她穿了一件白色的風衣,頭發(fā)蓬松著,借著亮光,劉國衡吃了一驚,梁靚憔悴得如一棵枯樹。可以判斷出來,剛才他洗澡的那一會兒,梁靚匆匆化了一下妝,用眉筆勾畫了眉毛,兩腮拍了薄薄一層胭脂,嘴唇的口紅沒抹勻,看著似剛喝完紅菜湯。

      兩個人擁抱了一會,梁靚默不作聲地走到房間,躺在床上。劉國衡跟過去,你怎么知道我在這?梁靚說,我昨天就在這住了。劉國衡忙問,也是鄭總給安排的?梁靚點點頭,眼圈紅起來。劉國衡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梁靚還是不說話,屋里就跟沒有人一樣。劉國衡熬不住了,你打算怎么辦?梁靚說,我很快就去墨爾本了,其實,我的護照早就辦下來了。我沒告訴你,是原本不想去。可現(xiàn)在必須要走了,羅拉死活不離婚,磨的刀越來越鋒利,我實在害怕。我從拘留所出來,他接我的時候牽著一條狗,那是我親手飼養(yǎng)的,叫愛愛。他突然掏出刀就把愛愛活活給捅了,愛愛帶著刀子跑了好遠,流血太多倒在路上。他是殺給我看的,我喊救命,羅拉笑著對我說,救誰的命,救狗的命嗎?我偷偷跑的,后來鄭總告訴我你在這,我就來了。

      兩個人沒脫衣服,就這么互相摟抱著睡了。劉國衡很困了,他就覺得梁靚在眼前一模糊就到了夢境,都是綠光的狼,圍繞著自己。他怎么奔跑都不行,哪哪都是狼的眼睛。他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有獵槍,于是就對準狼群??墒强蹌影鈾C,倒下的不是狼群而是自己。他醒來時聽見有人敲門,他看到自己的兩只胳膊像箍筲一樣摟著梁靚。他輕輕地打開門,竟然是鄭總的那張厭惡的臉。劉國衡悻悻地說,來抓奸的吧?鄭總噓了一聲,說,我是萬般無奈之下才來的,市紀委的調查組提前來了,明天一早就到。你是最重點的人物,公司都傳說是你告發(fā)我的,當然我已經說不信了??赡惴止茇攧眨愕脑捵钪匾?。劉國衡不以為然地說,我知道要說什么,你也大可不必半夜來敲門。鄭總垂下眼瞼,說,如果我那一百萬真的成了事實就得進監(jiān)獄,起碼二十年。劉國衡問,我不明白你說的真的成事實是什么意思?鄭總笑了,笑得很慈祥,說,你比我想象的要聰明,好好和梁靚親熱吧,最后一晚了。鄭總轉身要走,他被劉國衡拽回來,問,我和梁靚去牡丹江是誰告訴杉木木的?鄭總說,羅拉呀。劉國衡生氣地問,羅拉怎么知道的?鄭總掉了臉子,說,你怎么總是懷疑是我呢,我姓鄭的從不做茍茍且且的事。說完,鄭總走了,臨走前對劉國衡說,你小心點,羅拉要是捅你幾刀,或者割了你的生殖器,你活也活不了,死也死不成就麻煩大了。劉國衡覺得面前一陣陰風,他關上門看見梁靚在后面站著,梁靚蹲在地上嗚嗚地哭,劉國衡本想也陪著蹲下來,沒想到腿一軟癱在了地上。

      轉天一早,劉國衡醒來的時候梁靚已經不在身邊了,桌子上戳著一杯熱奶。劉國衡好久沒醒悟過來,等他開車到了廣告公司,才意識到梁靚走了,可能再也見不到了。他走進廣告公司的大門,見傳達室那位搞接待的女人無精打采地坐著,用指甲刀磨著涂滿指甲油的食指,她看見劉國衡,眼睛蹦著亮光,一扭一扭地走了,估計是向鄭總報信去了。劉國衡突然覺得整個樓里空蕩蕩的,王滿悶頭劃著什么,他抬頭愣了一下,忙走過來。劉國衡納悶兒地問,公司怎么沒人呀?王滿說,鄭總讓所有的人都去廣告城忙活了。劉國衡猜出鄭總是想支走大家,給調查組來個空城計。王滿拿來廣告城的策劃,迫不及待地說,你得上手,我怎么也找到抓實的感覺,不少具體設想都是空的。你是怎么打算的,我又不知道。投資方逼得又緊,我這真刀真槍一干,才比出和你的差距。干這種大活兒,非你莫屬。劉國衡沒有回答,他不想那么快就把廣告城干出來,他知道現(xiàn)在鄭總還沒下最后的毒手,是因為他還有用,一旦別人能干了,就該出手了。

      鄭總和羅拉走過來,劉國衡看見羅拉的右手揣在褲子口袋里,臉上依舊是不陰不陽不死不活的。鄭總對劉國衡說,你把廣告城的具體策劃給羅拉,你指導他。劉國衡想,鄭總是一箭雙雕,他說,我不用做指導,你讓他干,我就撤。羅拉梗著脖子,對劉國衡說,你他媽還別威脅鄭總和我,你能干我就能干,我不干就撤。鄭總耷拉著臉,說,我什么時候說讓你撤了,我是說國衡指導你,這樣你可以多動動腦子,讓策劃更完善。王滿在旁邊突然嚷上了,那我呢,您不是許愿我來干嗎,怎么又成了羅拉了?鄭總說,你敢我和叫板了。王滿有些膽怯,嘟囔著,您不能一個閨女許兩個婆家吧。鄭總說,你干過幾個大的工程,這個廣告城預算是一個多億,有一丁點兒鬧砸了,怎么跟投資方交代。你跟著羅拉干,能照貓畫虎就不錯了。王滿不說話了,羅拉把王滿手里的策劃拿走,戳著劉國衡鼻梁子說,惡狠狠地,你小子等著,我那刀早就磨好了,你讓我家破,我讓你人亡。劉國衡也不示弱,叉著腰說,我等著你,別總是嘴功夫,有本事你就把刀子亮出來。羅拉說,你以為我不敢嗎?鄭總喊道,不許胡鬧。劉國衡蔑視道,會叫的狗不咬人。羅拉聞聽就從褲子口袋里把刀子拿出來,速度很快,就像美國西部電影的牛仔拔槍的動作。劉國衡沒反應過來,羅拉的刀子已經就要到脖子了,那刀子是瑞士軍刀,彈簧的力量大,咔吧一聲,刀子就能聽見風聲。王滿在身邊用力拽了劉國衡一把,羅拉出手的刀子才撲空。劉國衡驚出一身冷汗,他一直以為羅拉就是嚇唬人,沒想到他真的動手。他斜眼看到鄭總好像早就有預料,在旁邊不動聲色。羅拉再轉回身想第二次出刀,王滿用胳膊一擋,刀子飛了出去。王滿喊道,你真的不要命了!

      就在這時候,市紀委的李書記親自帶著一干人馬走進了廣告公司。

      李書記坐在劉國衡的面前,劉國衡驚魂未定。他想象不到,自己要不是被王滿拽了一下很有可能就在醫(yī)院搶救了。他自認為對羅拉很了解,但沒料到羅拉會像一個亡命徒,可以肆無忌憚地去殺人。李書記說了什么他聽不進去,耳朵里都是王滿那句你真不要命了。李書記敲敲桌子,說,你是負責財務的,鄭總的一百萬回扣有沒有可能?劉國衡說,沒有,你可以查賬。李書記說,你們的賬本我們已經查完了,我是問你。劉國衡詫異地問,什么時候查完的賬本,我怎么不知道呢?李書記說,那封匿名信是不是你寫的?劉國衡搖搖頭。李書記嚴肅地說,包庇別人也是犯罪。劉國衡沒說話,他鬧不清楚李書記是什么背景,是真的查還是做樣子。自己已經傻了一次,不能再蠢第二次。李書記問,我們找到建筑隊,說談判的時候有你和鄭總,在最關鍵的時候其中有三分鐘你走了,你去哪了?劉國衡想起來,是最后敲定價格底線的時候,鄭總用眼神示意他出去。他出去裝成去衛(wèi)生間,回來以后看到比底線少了一百萬。后來他和鄭總一起上衛(wèi)生間,他哆嗦著解不開褲子,鄭總過來幫助他解開,和藹地說,那一百萬我留下了,我想給自己養(yǎng)老。說完鄭總走出來,而他怎么也尿不出來,憋得滿臉跟紫茄子一樣。劉國衡低聲說,我去衛(wèi)生間了。李書記問,那鄭總定的底線究竟是多少錢呢?劉國衡想了想,回答了一個數,把鄭總拿走的那一百萬沒算在內。

      李書記站了起來,你這樣做不是初衷,我已經看到了那封匿名信,你連信封都是打印出來的,但你忽視了一個小的細節(jié),那就是郵政編碼是手寫的。對照了你的筆跡,應該是你寫的。你這封匿名信里前前后后說得很清楚,尤其是底線是多少,談的時候又是多少,賬上雖然沒顯示,可私下怎么做的假也有證可查。我不明白,你害怕什么?劉國衡說,我沒害怕。李書記笑著說,我看你不斷地搓手冒汗。劉國衡沉默,然后說,這能說明什么。李書記走近劉國衡,你是不是怕報復,他又能怎么報復你,或者你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我聽說你現(xiàn)在日子不好過,老婆要離婚,情人也出國,四面楚歌。劉國衡站了起來,不悅地說,李書記,你要沒什么事我走了。

      下班了,劉國衡決定不再去假日賓館,他拿回箱子選擇了回家。途中,鄭總打來電話說梁靚的飛機還有四十分鐘就起飛了,劉國衡咆哮地對鄭總說,你為什么現(xiàn)在才告訴我!鄭總笑著說,我是等你和李書記的談話結果,才好決定怎么通知你。劉國衡說,你這是威脅我嗎?鄭總無奈地回答,我是怕你威脅我呢。劉國衡關掉手機,不顧一切地朝機場趕去。一張透明的玻璃隔開了劉國衡和梁靚,梁靚是個背影,她正在和一個男人說著什么。劉國衡拼盡全力喊了一聲,梁靚!梁靚木然轉過臉,走到玻璃前,一動未動地盯著他。劉國衡見梁靚那副憔悴樣子,潸然淚下。梁靚沒有流淚,嘴唇顫動著又沒有聲音,她把臉貼在玻璃上,劉國衡身不由己也把臉貼在玻璃上,他們的舉動打動了周圍的人。那男人強行拽走了梁靚,梁靚不斷地回頭,手伸出來,像托起了一輪太陽。廳內,歌聲傳來:藏身無人機艙,心跟你道聲晚安,原諒今宵我不辭而別,叮囑你不要感嘆,情緣或會某日再返……

      梁靚消失在手風琴式的登機口。

      劉國衡久久貼在那扇玻璃上,好久才卸下來自己的身軀。他失魂落魄地轉過身,茫然中見羅拉遠遠站著……從機場回家,劉國衡想好了,杉木木怎么給他難堪都不怕,睡在家里踏實。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囊中羞澀,汽油費這么漲,幾天就把兩千塊錢消化了。在一條繁華的街道,廣告屏里有一個女人的特大頭部,瞳仁里的一點光亮,暗暗的,憂郁能從木牌后面滲透過來。這是劉國衡策劃拍攝的,是為女人化妝品做的廣告。這個廣告策劃雖然僅有十幾秒,但很成功,因為十分吸引眼球。他覺得像是杉木木,其實杉木木也很孤獨,父母在她上大學的時候出車禍,雙雙遇難了,是他幫助杉木木從絕望中掙扎出來。杉木木到了哲學研究所,生活在一個不近煙火的區(qū)域。她做什么事情都很絕對,一點兒也沒有講究辯正。劉國衡是個浪漫的男人,而杉木木卻是個很木訥的女人。在談戀愛的時候,劉國衡約杉木木看星星,準備在星光廣場。結果大白天的杉木木就跑來,催促他去看。劉國衡說,大白天看什么,晚上看啊。杉木木說,動物園晚上都關門了,看什么猩猩呀。

      他拎著箱子擰開家門,杉木木沒把他的鑰匙拿走,估計是想給他一個機會。家里沒人,平常時間杉木木已經在家里追看韓國電視劇。家里亂糟糟的,這根本不是杉木木的風格,杉木木有潔癖。有客人來,人家抽煙她會拿著煙灰缸等著人家彈煙灰,弄得客人無地自容。他每次回家,進家門先洗手。有次忘了洗手,杉木木瘋狂地追過來拉住他的手去洗。劉國衡對梁靚說,自己的家就是集中營。他走進書房,支起一個小床鋪。杉木木絕對不允許他上床的,劉國衡自己也不想。與杉木木好久不做愛了,因為杉木木覺得做愛臟,所以每次都是被迫的,而且手續(xù)很麻煩。需要他自己洗澡,然后是杉木木洗澡。杉木木要洗上一個多小時,做完愛再洗一個多小時。做愛是不許撫摩她身體的。這樣做下去,劉國衡已經沒興趣了。他覺得很疲倦,就順勢躺在小床鋪上,然后就睡著了。

      他是被杉木木給弄醒的,杉木木叉著腰站在他面前,說,是個男人嗎?他說,男人怎么了?杉木木生氣地說,我不和你過了,咱們不是說好了嗎?劉國衡沒好氣地說,你是說好了,我沒說好呀。杉木木戳著他的鼻梁子說,你就住這一天,明天走人。劉國衡惱火地駁斥道,我還沒和你離婚呢,這也是我的家。杉木木說,所有錢都是我的,沒你的。你回來也不解決這個問題。劉國衡問,為什么?杉木木說,你能賺錢,我的工資就是一壺醋錢。劉國衡繼續(xù)問,那我住哪?按說這房子應該賣掉,你一半我一半。杉木木幾乎跳起來,你做夢,一寸都不給你。劉國衡說,你怎么不講理呀!杉木木說,對你這樣不講夫妻感情背信棄義的男人就得這么對待。你說,你把羅拉的妻子搶走了,搞得人家夫妻不能團圓。聽說你去機場送梁靚了,知道生死離別的滋味了吧?鄭總對你怎么樣,你說舉報人家就舉報人家。我覺得你這個人很恐怖,日本鬼子來了你絕對是漢奸。像你這樣任意出賣別人的男人,有誰敢跟你生活呢?你就是瀝青沾不得,你就是臭大糞,你就是,杉木木找不到詞了。劉國衡說,誰告訴你我出賣鄭總的?杉木木說,我不說,你們公司都知道。劉國衡說,我要是出賣鄭總天打五雷轟。杉木木怔住了,她看到劉國衡的臉色發(fā)白,說得擲地有聲。杉木木走了,劉國衡怎么也睡不著了,他覺得自己怎么真像杉木木所說的那樣無恥。

      李書記帶著調查組只待了兩天就撤走了,連續(xù)三天沒有任何動靜。全公司都以不同心態(tài)等待著結果,鄭總卻是逍遙自在。晚上,他通知所有中層到富貴園去吃飯。劉國衡本不想去湊熱鬧,鄭總說,你一定得去,你就是我的晴雨表,你陽光了,公司就燦爛了。說著,他遞給劉國衡一個存折,里邊有三萬塊。鄭總說,知道你的存折在杉木木那,你得花錢。這是給你的,放心,不是行賄你,根本用不著。我是先給你,然后從你的廣告城提成中扣除。這次你對李書記的表現(xiàn)很令我敬佩。劉國衡推開存折,認真地說,我表現(xiàn)什么了?鄭總拍了拍他的肩膀,我連你和他的對話錄音都有。劉國衡感到后脊梁骨滲冷氣,他覺得自己如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孩,而對方是個膀大腰粗的壯漢,還拿著鐵棍子。他愛下圍棋,曾經跟一個高手下過,也就是十幾步,自己就被圍死了。而且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公司開了一輛商務車,到了富貴園的門口,有保安司機說,車滿了,你們停在另一個地方。司機探出腦袋,說,那里邊還有好幾個停車位呢。保安說,你的車不能停。司機不高興地說,我的車怎么不能停!保安說,都是三點零以上的車能停,你要是開寶馬我就讓你過去。司機說,這人分等級,敢情這車也分呀。車被停在另一個地方,大家朝富貴園走。羅拉對鄭總說,聽說富貴園很貴,有絕活,什么絕活?鄭總笑著說,吃了就知道。走進預訂好的單間,窗戶外面就是風景秀麗的水上湖。湖水在街燈的映照下顯得很寧靜。有小船在湖面上蕩漾,有人在唱歌,歌聲在水面上盡情跳躍。餐館里輕聲地播放著古箏演奏的《高山流水》,顯得萬籟俱寂。遠處傳來汽車的喧囂聲,這時候夕陽已經掉到西山深處,天上飄下了小雪,與樂曲渾然一體。鄭總把劉國衡和羅拉安排到左右兩邊,上次羅拉動了刀子,王滿本想要報警,被鄭總攔住,還呵斥了一頓。鄭總看了看大家,說,有關我的傳說就此打住,現(xiàn)在已經尾聲了。劉副總是我最信任的朋友,你們以后要再對他說半個不字,別怪我不客氣。所有的中層都鼓掌,只有羅拉陰沉著臉。鄭總對羅拉說,你現(xiàn)在負責廣告城,一切都要同劉副總商量,個人歸個人,事業(yè)歸事業(yè)。羅拉沒說話,鄭總說,你主動和劉副總握握手。羅拉根本沒有動的意思,鄭總說,我說話你也不聽?羅拉依舊沒動,鄭總惱怒地說,你握不握,不握滾蛋!羅拉勉強伸出手,劉國衡覺得他的手很鋒利,像是那把瑞士軍刀。

      菜端上來了,酒也啟開了,大家就這么沉悶地喝著。只有鄭總和羅拉在吆五喝六地說著什么,劉國衡沒有任何表情。鄭總過來跟他碰杯,劉國衡的動作都是機械的。他想著,梁靚出國后一個微信也沒有,好像在地球上消失了。他琢磨不透,梁靚為什么會這樣,而且做得那么堅決。酒桌上亂糟糟的,劉國衡突然想起遠房舅舅的那番話,自己為什么不能和李書記說清楚,非要弄得自己鬼鬼祟祟?他突然想到了離開公司,因為有好幾個公司都要他,有一家公司出價很高,讓他動了心。他必須要擺脫現(xiàn)在的公司生活,遠離鄭總和羅拉,做一番自己的事業(yè)。想著,就把杯里的酒全喝了,渾身燥熱。王滿走過來對他坦率地說,我覺得不是什么好兆頭,這個公司你待不了。劉國衡看著王滿,覺得一下子親近了許多。

      劉國衡就這么和杉木木分居著,杉木木不到他的房間,他也不進杉木木的房間。以前吃飯都是杉木木給做,現(xiàn)在他就在外面吃,回來吃也是吃方便面。劉國衡感覺到杉木木不再談離婚的事,但絲毫也看不出有什么緩解。令他吃驚的是,杉木木居然也領回來一個男人,高高大大的,是個船長。兩個人關在房間里很久,船長出來的時候,杉木木很曖昧地拉了一下船長的手。這個動作很熟悉,以前杉木木就這么拉扯他的。劉國衡把精神寄托放在了廣告城上,眼見著廣告城在郊區(qū)和市區(qū)的邊緣處架起了一道彩虹。突如其來的一場雪使這座城市純潔了,把齷齪的東西掩蓋了起來。一早,劉國衡踏著積雪,混沌的心情開朗了許多。在工地遇到了羅拉,兩人擦身而過,各自在雪地上留下相反的腳印。羅拉突然從他后面大喊了一嗓子,這活兒是我的,你就別湊熱鬧了。劉國衡也轉過身,喊道,你行嗎?你知道這是我的策劃,你根本進不來嗎!羅拉繼續(xù)喊著,我操你媽,你那點兒貓狗本事算什么。劉國衡也不含糊,說,你就上陣來吧,看我把你撂到哪,我把你小子摔死。下午,投資方過來和劉國衡談判,羅拉也過來。劉國衡說,你不能談。羅拉說,為什么?劉國衡說,談判的內容只有我和鄭總知道。羅拉很沒趣,劉國衡給鄭總打電話,然后把手機遞給羅拉。羅拉哼了幾句又把手機給劉國衡。鄭總對劉國衡說,就讓羅拉參加吧,你主談。劉國衡知道鄭總開始擠兌自己了,便沒好氣地說,要不你就讓羅拉主談,我走。鄭總說,你干什么耍小孩子脾氣,我是讓你唱紅臉,讓羅拉唱白臉。工程設計是你的,監(jiān)督工程是羅拉的。談判期間,兩人同時上廁所,劉國衡就會摔門而走,下回羅拉沒等劉國衡動作,就首先拿腳去踹廁所的門。

      忙碌時,劉國衡始終等待梁靚從澳大利亞的聯(lián)絡他,但沒有任何音信。一天在吃飯的時候,他無意中從王滿那得知,梁靚和羅拉正式離婚了,辦理手續(xù)的時候,梁靚委托了一個著名律師?,F(xiàn)在,梁靚在墨爾本跟她妹妹和妹夫做起了買賣,給羅拉寄來了兩萬美元。再一次,王滿鄭重其事地告訴他,市紀委的李書記還在整理鄭總的材料,其中有不少是王滿提供的。李書記對劉國衡很不滿意,說他是一個沒有脊梁骨的男人。劉國衡說,他愿意說什么就說什么。王滿說,市里有些人替鄭總說話,李書記也很為難。劉國衡問,你不怕得罪鄭總?王滿說,他不敢動我,我姐夫起碼是調查小組的副組長。

      那天晚上,令劉國衡不能容忍的,是船長居然沒有走,而是留在杉木木的房間。夜深月殘時,劉國衡幾次想沖過去把門砸開,杉木木是在拿刀子割他的心。他故意在走廊里亂走,大聲唱著什么,可杉木木的房間一團漆黑,寂靜無聲。劉國衡回到房間,躺在床上眼淚刷刷地流下來,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梁靚。凡是梁靚和他去過的地方,劉國衡都不敢再去,一個美麗的故事,卻是一個傷心的結果。有時夢中突然醒來,滿臉是淚就拿枕巾輕輕去擦。他想從梁靚的感情包圍中逃出來,但無濟于事,索性就玩命地工作。這天還沒下班,鄭總過來告訴劉國衡,晚上李書記找你正式談話,還是那一百萬的事。估計這是最后一次攤牌了,你知道該怎么說。說著,鄭總又遞過來一個存折,里邊有十萬。這是廣告城你談判成功的提成,買個房子吧。離開杉木木,再找一個女人。劉國衡沒有接存折,他說,這次和李書記在哪見面,你還能錄音嗎?鄭總撲哧笑了,說,我說錄音那是逗你玩兒呢,我哪有那么大本領。梁靚給你來電話了嗎?劉國衡搖搖頭,鄭總遞過一個號碼,說,你給她打,我忘告訴你了,梁靚去墨爾本是見男朋友,是她妹妹介紹的。那個男朋友據說親自接她走的,是墨爾本一個有名的鞋商,家財萬貫。說完,鄭總就走了,也不顧劉國衡有什么反應。劉國衡沉悶了半天,他想起在機場那個陌生男人,他覺得自己像被丟進了撒哈拉沙漠,沒有綠洲,都是一種顏色。鄭總對劉國衡用教訓的口吻說,你這人呀,和誰交往都從不留心眼,不留后路,真誠得要命,執(zhí)著得要死。告訴你,這男人就是披著狼皮的羊,這女人是披著羊皮的狼,懂嗎?我擔心你被女人給弄魔怔嘍!你受女人的折磨還不夠嗎?劉國衡聽不進去,扭頭走了。

      在去廣告城的路上,劉國衡拾起那個號碼,他不管墨爾本是什么時間,就打了過去。對方的電話通了,但始終響著沒有回音。他知道梁靚熟悉自己的號碼,于是把車停到電話亭前去打,依舊沒有回音。他很失落,這時候他的手機突然響了,他渴望地拿起話筒,是在公安局的遠房舅舅打來的。遠房舅舅說,調查出來了,確實有人舉報,說那屋子里有白粉,藏在什么地方。還舉報了你們的特征,有鼻子有眼。另外,梁靚的妹妹以前也確實吸過毒,稽查隊有她的案底。劉國衡的火氣在躥,他問,那拘留所里對我的折磨是怎么回事?遠房舅舅沉了一會兒回答,那就說不清楚了,我們已經給了那個管教處分。劉國衡喊道,那能解決什么問題啊,管教肯定是被人收買了。遠房舅舅笑了,那就很難再查了,你那點兒委屈算什么呀。劉國衡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他說,換你試試,拿你的生殖器玩兒一晚上是個什么感覺!遠房舅舅惱怒了,說,有你這么說話的嗎!劉國衡關上手機,把車停在道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想了半天,他又把電話打給遠房舅舅,說,我想知道整治我那禿頭是誰?遠房舅舅不耐煩地說,你別胡來!劉國衡努力平靜著自己,說,就算我求你了。對方沉默了好一會,問,你想報復?劉國衡說,我覺得報復也是一種享受,或者說是快樂。遠房舅舅說,你別不是神經了吧?

      廣告城的運行到了關鍵時刻,鄭總在一次現(xiàn)場會上突然宣布,工程由王滿負責,羅拉負責監(jiān)督,而劉國衡則被稱為顧問。會場上一片死寂,劉國衡蒙了,而羅拉則憤怒如同一頭獅子,他瞪著劉國衡說,是不是你王八蛋使的壞,我知道王滿是你的狗。王滿也站起來,聲嘶力竭地說,誰是狗,別人怕你,我不怕。你磨刀,我還磨槍呢。鄭總揣著手看著一切,不動聲色。羅拉踹翻了椅子,走出會議室,邊走邊吼,我要不把劉國衡殺了,我就不是男人。大門咣地關上了,劉國衡看著深不可測的鄭總,鄭總笑著說,我不用羅拉,是因為投資方對他不滿,而對王滿的表現(xiàn)大為褒獎。沒辦法,現(xiàn)在投資方就是爺。劉國衡不知道鄭總下的什么棋,反正自己的權力再次被削弱,而無形中與羅拉的矛盾在驟然升溫。他離開會場,開著車在城里到處亂轉,哪人多往哪擠,尋找熱鬧,甚至停下車跟馬路邊的老人下象棋,故意和人家爭得面紅耳赤。殊不知這樣更撕扯著他內心的孤獨。廣告城是他的一個信仰,一旦被遺棄了就等于信仰消失了……

      轉天,市紀委李書記突然找到劉國衡,說,我給你最后一次機會了,你把鄭總吃回扣的那一百萬交代清楚,你是唯一的知情者。劉國衡說,怎么我是唯一的呢?建筑公司老板應該說呀,錢是他們給的。李書記看了他一眼,說,老板已經出國了。劉國衡也詫異地回了李書記一眼。談話是在李書記的辦公室,里面很空曠,沒有什么家具,像是一座廢棄的倉庫,給人的感覺就是冷漠。李書記看了看表,說,就談到這,你不想再說什么?劉國衡苦笑,我能說什么,我現(xiàn)在在公司已經是空架子,風一吹我就倒。李書記嘆口氣,說,你拿了鄭總十三萬元的好處費,對吧?這本應該有人找你談,或者說檢察院約你談,可我還是先告訴你。劉國衡的腦皮轟的一聲,霍地站起來,我沒有拿,是他給我的。李書記笑了,都說自己沒有拿,可是舉報你的人說有記錄。劉國衡憤怒地說,廣告城的策劃都是我做的,這個策劃是需要支付給我錢的,即便是我接受了也符合公司的規(guī)定。我沒有收鄭總的錢,是我怕里邊有鬼。李書記呵斥道,你喊什么!劉國衡毫不退縮,說,是不是鄭總舉報呀,那好,我也舉報。李書記冷笑著說,這說明你認賬呀。劉國衡的氣在拱,他說,那好,我承認那匿名信是我寫的,干脆就魚死網破。李書記說,這就對了。

      晚上,王滿拉著劉國衡去喝酒。酒館不大,里面布置很別致。酒是被熱水燙過的,喝在嘴里熱辣辣的。王滿說,你別誤會我,我想可能是鄭總要借著我打壓羅拉。羅拉也太不像話了,明目張膽地向投資方要好處費。但是沒想到把你撂下了,可能是早就預謀好了。你想你寫了他的舉報信,說白了就要把他往監(jiān)獄里送,他能不恨你嗎?幾杯酒下肚,劉國衡眼前起了一團霧,說,我已經跟李書記正式舉報了鄭總。王滿說,我不相信,你不會的,你是喝醉了。劉國衡拍著胸脯說,就是我,我會認賬的。王滿捂著他的嘴,緊張地說,就跟我一個人說,這要是讓鄭總知道,他會吃了你。劉國衡說,吃了我更好了。王滿說,不許跟別人說,就權當沒這回事。劉國衡說,我到處說,我怕什么?天色很晚了,劉國衡不知道說了什么,就知道自己搶著去結賬,而王滿在旁邊吃吃笑。再后來就是上了出租車,劉國衡開始嘔吐。出租車司機不高興了,把他轟出去了。他奇怪怎么沒有王滿,自己在馬路上亂走,那王滿去哪了呢?;氐郊乙呀浾也坏借€匙了,他就敲門。開門的是那船長,他讓他去找杉木木。他踢開門,看見杉木木躺在床上,露著半個膀子。那膀子雪白,像是用白玉雕刻出來的。他又嘔吐,吐了杉木木一床。杉木木扇了劉國衡一個嘴巴,劉國衡也扇他。后來,他被船長架走了。他覺得船長的胳膊特別有力量,像是鐵輥子。他罵了一句,操你媽的。船長把他壓在身底下,左右兩個大嘴巴子。他看見杉木木湊過來笑,他哭了,說,誰是你丈夫?。孔隽艘煌砩系呢瑝?,都是在黑洞洞的路上行走,兩旁是懸崖峭壁。醒來的時候,天黑黑的。他覺得自己每一次做夢都是死亡一次的體驗,他覺得自己很艱辛地從地獄里爬出來。

      劉國衡一直在廣告城忙碌,一旦回到公司,就看到很多不滿的眼睛。他敏銳地覺察出公司的人在議論他黑了錢,并且連十三萬的數字都像口香糖,在牙齒間嚼來咬去。鄭總在操縱這件事情,而且正是因為黑了這錢,鄭總才把他從廣告城的名單中清除。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電話沒有任何動靜。而以前他來電話是每分鐘兩次。面對著寂寞,劉國衡想起給梁靚打手機。他終于撥通了,一個極為熟悉的聲音在顫抖著,是國衡嗎?劉國衡聽罷喉嚨發(fā)酸,說,你怎么樣?梁靚半天沒說話,他聽到有人不耐煩地在旁邊催促,于是說,你忙去吧。梁靚什么也沒說就掛了電話,劉國衡覺得十分口渴,就大口大口地喝水。這時候,鄭總推門進來,微笑地說,中午咱們吃飯吧。劉國衡說,誰給別人說我拿了十三萬?鄭總拉了把椅子坐下,你懷疑我?劉國衡看著鄭總那表情,惡心地說,除了你和我知道,還能有誰呢?況且我沒有收你的錢,起碼你能證實吧。鄭總說,絕對了吧,你收沒有收,起碼還有會計,或者別人,賬單上有啊。劉國衡想過去扇鄭總,鄭總笑了笑,說,我沒有說,你怎么緊張到這種程度。

      中午,鄭總親自開車,拉著劉國衡又去了富貴園。找了一個小單間,鄭總興奮地說,咱們吃點新鮮的。說著,有男服務員進來,端著一個小籠子,還有一盤熱乎乎的作料。鄭總饒有興致地打開小籠子,里面是兩個剛出生的小老鼠。鄭總用筷子準確地夾住活老鼠,老鼠“吱兒”地叫一聲,然后他把老鼠放到調料里時,鼠又“吱兒”一聲,當放入鄭總的口中時,老鼠發(fā)出最后一“吱兒”。鄭總香津津地吃著,說,就是好吃。里面還有一個呢,該你了。劉國衡的心在抽動,說,你又在嚇唬我?鄭總笑著,我是嚇唬你嗎?你吃不吃,你不吃我吃那只了。劉國衡站起來要走,被鄭總拽住,你不是告發(fā)我嗎,好啊,你就跟那小老鼠一樣被我活著吃嘍!劉國衡驚訝地看著鄭總,誰告發(fā)你了?鄭總用筷子夾住那只老鼠,你啊,你跟李書記都說清楚了,我判罪了,也少不了你。劉國衡問,誰跟你說的?鄭總把老鼠放到作料里沾了沾,聽到那凄厲的一聲,就放進嘴里說,我有錄音呀。劉國衡用腦子過濾一下,突然意識到高密的是王滿這個最親近的人。他對鄭總說,我辭職,我不干了。鄭總把老鼠吃光,才說出,我絕對不讓你走,走了太可惜,留著你那多有意思。劉國衡走出單間,他聽見鄭總在說,拘留所里不是有人在玩你的生殖器嗎,還好玩兒嗎?

      劉國衡扭頭,看著鄭總說,冤有頭債有主,知道是你干的就行了。

      鄭總說,你能把我怎么樣?

      劉國衡說,我也把你送進去,讓里面的人玩你的生殖器。

      鄭總撲哧笑了,說,你沒我那么大本事。

      十一

      回到家,劉國衡發(fā)現(xiàn)幾個人在收拾房間,屋子里都空了,只剩他的單人床和那個行李箱。他沖著那幾個人嚷著,你們要干什么!一個留著小胡子的人說,正等你呢,趕快拿走你的行李箱,我們要開始裝修了。劉國衡說,什么意思?小胡子說,戶主把房子賣了,說你是她的哥哥,讓你走的時候把這月的電費交了,我想就算了。劉國衡罵道,混蛋,我是她丈夫。小胡子笑了,說,她可有丈夫。劉國衡說,這房子是我的,她沒權利賣。小胡子說,我不管你是她什么人,房本上寫的是她的名字,手續(xù)都齊全。你到底走不走,不走,我們就幫助你把行李箱拿走。我是替朋友辦事,一個禮拜后朋友就搬進來了。劉國衡沒再說話,他萬萬沒料到杉木木辦出這么絕情的事情。他拿走行李箱,覺得很沉。他下樓的時候想,當初房本寫名字的時候,杉木木撒嬌地對他說,就寫我的吧,我能有一種幸福感和擁有感。這個城市沒有他的親戚和知己的朋友,他的父母在外地。他開著車,他不太相信杉木木的舉動,懷疑是那個船長在幕后操作。

      他給杉木木打手機,居然打通了,杉木木說,對不起,我現(xiàn)在已經搬到船長這了,這套房子比咱們的都寬敞。他已經出港了,估計得三個月后才能回來。劉國衡憤怒地喊著,為什么這樣對我!杉木木說,想想你和梁靚鬼混的時候,我就反復對你說這句話。劉國衡說,那房子有我的一半。杉木木冷淡地說,我們協(xié)議離婚,我給你三十萬。你要是起訴我,我就給你十萬。劉國衡冷笑著,那得是法庭判,由不得你一個人說。杉木木也笑了,說,你可能忘了,我提醒你,那四十萬的存折名字也是我的。這個法庭不知道,你就是說了,我說你是誣告,不承認。劉國衡感到渾身冰冷,手腳發(fā)麻,他說,你怎么會變成這樣?杉木木理直氣壯地說,是你的背叛教育了我,大家嘲笑我,是因為我沒錢,而不是我的哲學。我對咱們過去信奉的東西動搖了,咱們太傻了,太幼稚,蒙著眼睛看社會。鄭總拿你當機器,去印制鈔票,你被人家磨損還得自己搽油。

      “咣”的一聲,劉國衡開的車被什么東西撞上了,他覺得車玻璃像瀑布一樣撒在自己的臉上和身上,他沒有疼的知覺,就覺得眼前一片黑暗。他恢復了意識,醒過來的時候,覺得自己的臉被紗布一層層地包裹著,他恍惚間看到有影子在晃動。他問,我在哪?有大夫問,你叫什么名字?劉國衡說出自己的名字,大夫說,你找個人給你交錢,你已經躺了兩天了。你再不交,就停你的藥物了。劉國衡說,多少錢?大夫說,我不知道,估計有一萬吧。劉國衡問,我傷得怎么樣呀?大夫說,肋骨折了四根,臉上都是碎玻璃碴子,其中有個傷口稍微大了些,我給你縫了四針。眼睛里有淤血,你的左眼估計要恢復一段時間才能看見。劉國衡說,是我撞了別人還是別人撞了我?大夫笑了,說,沒人撞你,你撞到廣告牌子上了,那是不銹鋼的。劉國衡想給誰打電話,想了半天沒有人。以前應該是找王滿的,但王滿恰恰是告密者。他覺得自己有問題了,怎么落這么個下場。他對大夫說,你找我老婆吧。他說出杉木木的電話,他覺得頭脹得跟豬腦袋那么大,就強忍著閉上眼睛。好久,他睜開眼,看到了王滿。他扭過臉,王滿說,不是我告發(fā)的你,我不會那樣,我估計是我的姐夫。劉國衡納悶地問,你怎么知道我出車禍的?王滿說,是你老婆說的,看看你是死是活。醫(yī)藥費我已經給你交上了,你安心躺在這吧。劉國衡關心地問,杉木木為什么不來?王滿不想回答,劉國衡逼問,王滿說,她說你這是遭報應。

      第三天,王滿急匆匆地趕來,告訴劉國衡,鄭總被檢察院帶走了,公司亂套了。劉國衡沒有興奮,他急切地問,公司有什么反應?王滿說,很多人說是你告發(fā)的,說你是一條狼,沒人性,鄭總對你這么好還出賣他。劉國衡真想大哭一場,他覺得是非顛倒黑白不分了。王滿說,現(xiàn)在公司由羅拉負責,你我是不好回去了。劉國衡問,誰讓羅拉負責?王滿說,誰知道羅拉背后怎么運作的。聽我的,咱們自己干吧。晚上,劉國衡躺在床上,只有夜色輕輕撫摸著他。他悟出,自己的孤獨是與這個萬花筒般的社會有著隔膜,他渴望的那種人與人之間的感情被金錢腐化了。醒來的時候,他看到兩個檢察院的人站在身前,他坐起來問,是調查鄭總的事嗎?其中一個客氣地說,我們和大夫商量好了,也事先告訴你,你從醫(yī)院出來后要接受調查。劉國衡問,拘留我?那人說,是調查。劉國衡問,我怎么了?那人說,你接受了十三萬的行賄,已經查到了真憑證據。劉國衡問,是鄭總提供的?那人說,這不是我要說的,你可以找律師。劉國衡信誓旦旦地說,我已經跟李書記說過,這是我應該拿的,公司有規(guī)定。那人說,你跟誰說與我們無關,公司沒有任何明文規(guī)定,那就是總經理許愿的一句話,法律不承認的。

      兩天以后,劉國衡在拘留所意外看見了鄭總,鄭總在朝他微笑。他想沖過去,被檢警攔住了。他喊著,你算什么!鄭總依然在微笑,始終不說話。劉國衡說,有沒有人玩你的生殖器呀?鄭總說,等著吧,會有人繼續(xù)玩你的,我這個想玩兒也起不來了。整整三天,劉國衡在拘留所里沒說一句話,管教說,你要是不說話就容易瘋嘍。劉國衡依然是木刻似的表情,關在一起的人都躲著劉國衡,因為劉國衡的身上都是臭味兒,他堅持不洗澡不刷牙不洗臉。后來有人咆哮著說,你再那么臭,我們就把你的腦袋塞到馬桶里。劉國衡二話不說,就自己跑到馬桶前把腦袋伸到里面。一分鐘過去了,嚇呆的人才把他從馬桶里拽出來,這時候劉國衡滿臉的青紫,幾乎窒息。這期間,劉國衡經常聽到走廊的那端鄭總在唱歌:藍藍的天上白云飄,藍天底下馬兒跑。一天,劉國衡突然被釋放出來,管教說確實你沒有收,讓你受委屈了。劉國衡走出拘留所堅固的大門,路過一泓湖水。一輪碩大的夕陽,旁邊鑲上金輪,洋溢著貴族氣派。湖面上一片色彩,冷流未散,暖意又侵入,使得紫氣微微,七色升騰。王滿在等著他,王滿說,你出來還得感謝李書記。劉國衡說,我誰也不感謝。王滿問,為什么?劉國衡說,我應該感謝社會上還有正義,讓我知道了更多。王滿接著問,你后悔舉報鄭總嗎?劉國衡沉默了半天才說,我不后悔!

      公司把廣告城的活干砸了,羅拉找到劉國衡。劉國衡租了一個不起眼的房間,與王滿另起了一個公司。白天是公司,晚上就是劉國衡的家。那天早上剛上班,劉國衡看到羅拉很瀟灑地走進來,他很驚訝,羅拉說,你回來,我給你當助手。劉國衡不理解,問道,你不是天天磨刀要殺我嗎?羅拉笑了,說,我不是傻子,不會和賺錢鬧矛盾的。劉國衡說,聽不懂你的話。羅拉說,為了一個已經跟別人結婚的女人不值得,賺錢是主要的。劉國衡看著眼前這個表面謙卑的男人,腦子全亂了,問,你能甘心給我當助手。羅拉說,能,前提是你能賺錢,我只能賠錢。劉國衡說,我該相信你嗎?羅拉說,梁靚結婚了,前天,婚禮很隆重。劉國衡搖頭說,我不會回去,我怕你舉報我。羅拉說,只要你讓大家賺到錢,你回扣多少都與我們無關。劉國衡覺得可悲,他覺得還不如讓那個有血性的羅拉殺了自己。羅拉無奈,走的時候,說了一句話,把劉國衡說愣了。他說,我知道你還惦記著在拘留所整治你的禿頭,他現(xiàn)在出來了。我能有辦法找到他,讓他給你謝罪。劉國衡猛然一怔,叫住羅拉,你怎么認識他的?羅拉說,是我叫管教找他整治你的,我對不起你,我想贖罪。劉國衡說,如果我也整治他玩兒他的生殖器,你能辦到嗎?羅拉想了想說,這個社會沒有辦不到的事。劉國衡指著羅拉的腦門,呵斥道,你給我滾!

      尾聲

      劉國衡找了個機會準備去趟墨爾本,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樣做。他與杉木木協(xié)議正式離婚了,杉木木給了他三十萬。黃昏,兩人在湖畔相約見面。杉木木仔細看了看他的臉,惋惜地說,你破相了,以后可怎么辦?劉國衡說,你什么時間結婚呀?杉木木說,想想你還不錯,這個船長也未必就那么清白。劉國衡覺得再說也沒意思了,杉木木嫣然一笑,說,我過去做得也有些過分,跟你說對不起了。說完,轉身留下充滿誘惑的背影,那根長辮子已經散開,黑瀑布般瀉下來,隨著款款的腳步,搖出了萬種風情。劉國衡覺得真不可思議,杉木木有了船長,怎么產生了這般變化。劉國衡看見杉木木朝落日走去,黑上衣映溫柔了,酒紅的短裙襯優(yōu)雅了,她驀然回首,燦爛地朝他一笑。

      就在他準備動身的那天,他接到了梁靚的電話,說,你千萬不要來,來了也會令你失望。我真的不是以前那樣子,現(xiàn)在我也很幸福。劉國衡問,你怎么知道我要了?梁靚說,是王滿告訴我的,希望我還能愛你。我不能,我不想再同從前那樣,成為別人的老婆卻不斷地誘惑另外的男人。劉國衡問,你真的不愛我了?梁靚說,我在墨爾本挺好的,有別墅,有汽車,有游泳池。我現(xiàn)在要給他生個孩子,正在受孕中。劉國衡說,你不是牲畜。梁靚說,在某種意義上我就是。情感儲存久了,也會爆炸。梁靚就是導火索,她那句話刺痛了劉國衡的脈搏。劉國衡把機票撕了,他痛苦地徘徊,梁靚那張漾起無限笑容的面孔總是反復映入眼簾,劉國衡跑到一個鏡子面前,他看到左眼上那道深深的疤痕。

      一年半后,劉國衡應邀到德國科隆開一個廣告年會。這時,劉國衡已經把落敗的廣告城成功地救活了,而且大賺了一筆錢。他的廣告城設計在全國有了名氣,找他做設計的需要排隊。王滿得意地說,我有慧眼,能把劉國衡最有才華的那面挖掘出來。羅拉的公司迅速倒閉了,樹倒猢猻散,不少人央求劉國衡,都被他一一拒絕。劉國衡記仇了,他覺得自己血液里的記仇元素越來越多,變得也冷酷起來。王滿勸他說,以前跟你干的都還不錯,現(xiàn)在都待在家里沒事干,讓他們回來吧,現(xiàn)在活都忙不過來。劉國衡搖搖頭,說,我見到他們就想起過去公司的樣子。杉木木始終沒有與船長結婚,她希望能和劉國衡復婚,可被劉國衡幾次擋在門外。杉木木央求著,我錯了還不行?劉國衡就是不松口,他想和過去一刀兩斷。

      劉國衡在廣告城留了一個小樓,成為自己公司的辦公地點。劉國衡對招聘的人員要求很苛刻,必須是肯為公司做實事的,而且按照業(yè)績發(fā)工資。廣告城成功以后,劉國衡想復制第二個,投資的人很多,因為第二個廣告城是以短視頻為主的,想法很奇特。都是戶外立體的廣告屏,很是顯眼。在廣告日益萎縮的情況下,劉國衡還能獨樹一幟,始終領著潮頭已經成了新媒體頭條的新聞。

      到了科隆已經是黃昏了,下起了小雨。劉國衡住進酒店,酒店位于市中心萊茵河畔科隆大教堂的旁邊。接待的人告訴他,沒有晚飯,明天才正式安排就餐。你可以到教堂旁邊那條小路上,有個中國餐館很不錯。劉國衡舉著把雨傘走了出來,一拐就到了科隆大教堂。有燈光打在黑漆漆的外墻上,教堂顯得很肅穆。街道上很冷清,行人都在匆匆著行走著。劉國衡走到大教堂跟前,仰望地素有歐洲最高尖塔之稱的教堂頂端。整個建筑以輕盈、雅致著稱于世,成為科隆城的象征,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哥特式建筑。教堂的門快要關上了,劉國衡連忙走了進去。里面的人不多,管風琴在演奏著圣潔的樂曲。劉國衡從沒有進過教堂,他看到每個人都坐在那,悶頭思考著,于是也找個地方坐下。他抬起頭,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定睛去看,心在發(fā)顫。他看周圍沒有人,只有這個人在前面低著頭。他輕輕喚了一聲,那人回過頭,遲疑了片刻也喊了他的名字。兩個人走出教堂,那人握了握他的手說,抱歉,我得走了,我先生在臺階那等著我。說完,那人快步走下臺階,果然有男人挽住她的胳膊走了。劉國衡在機場見過那男人,他希望她能回頭再看一眼,哪怕一個眼神,但沒有。

      他看到一對男女在濕漉漉的雨中熱烈地接吻,發(fā)出嘖嘖的聲音,在寂靜的雨夜中很是響亮。劉國衡在雨中走著,尋找著那個中國餐館。忽然他意識到自己始終在雨中行走,那把雨傘已經扔在教堂里了。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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