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慶花是我小學二年級時的同學。雖然只同學了一年,畢業(yè)后我卻對她印象深刻,這緣于一塊紅綢布。
那天早上王慶花在教室里一亮相,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烏黑油亮的粗辮子上多了一塊大得夸張的簇新的紅綢布,驟然點亮了寒磣破舊的四壁。后來看到“蓬蓽生輝”一詞,我遙遙想起那個早上。我目測了一下,如果把紅綢布平鋪開來,足可以給嬰兒做一件紅肚兜。我的眼光不會錯,我媽是土裁縫,用尺子量布料時經(jīng)常讓我?guī)退吨?。她是一個蹩腳的裁縫,只能幫左鄰右舍做點諸如小孩棉襖棉褲類簡單的活兒。沒人嫌她做得難看,因為不收錢。
王慶花坐在我前排。我無法專心聽老師講課,一直犯癡了一樣盯著王慶花辮子上的紅綢布,它看上去像羊脂那么滑溜,云彩那么柔軟。有那么一刻,我恍恍惚惚覺得紅綢布幻化為一汪水,流進我胸腔,和我的心融為一體。我感受到那顆心散發(fā)出耀眼的光芒,如同小太陽一般。
下課了,王慶花踢起雞毛毽子,紅綢布一上一下,跳躍成一道火焰。我的目光追逐著它。
“劉靜安,你喜歡紅綢子?”王慶花停下來,腰肢一扭,甩著大辮子問。她黑黝黝的臉上透著一層光。五官好看的她,外號“黑牡丹”。她扭腰的動作非常迷人。大家說她的腰叫“水蛇腰”。剛才那一扭像是沒有骨頭似的,讓我一下子想起小人書上畫的白蛇精。
“多少錢?”我喜出望外地問。我的床底下藏著一角五分錢。我嗜酒的老爸經(jīng)常差遣我去大隊零售商店給他買度數(shù)很高的散裝的白酒,剩個一分二分錢,他就不要了。
“一角五分錢。”王慶花說。
我眼睛亮了,急忙說:“好,下午帶給你?!?/p>
放學回家時我一路激動,對擋路的野狗都變溫柔了。
那天我居然變得宿命起來,怪不得我舍不得花那筆藏了很長時間的錢,原來老天自有安排。在以后的生命里,我學會了不爭不搶,安心等待。等待就是了,老天會給我最好的結(jié)果。
下午王慶花交到我手里的紅綢子卻不是她頭上扎的那塊。我咂著嘴,歪著腦袋,像是脖子突然受了傷支撐不住它了。有一股嗖嗖的涼氣從我身體里跑出去。
“大半新呢。我都舍不得賣。不想要就還給我。小樣。”她作勢要拿回紅綢子。
我手往后一縮。綢子雖然不是嶄新的,但手感是那么美妙。
我把一角五分錢放到她手里。她眉開眼笑地看著一大把閃著銀光的硬幣,那樣子像發(fā)了橫財似的。我在心里替她默默算了一下:一角五分錢可以買三塊月餅或者三斤蘋果。
回家我就被我媽狠狠罵了一頓。一塊爛綢子,一分錢都不值,買它干啥,你那頭上的毛只有一拃長,往哪兒扎?我真真正正地傷心了一回。我媽圖省事,半年前給我剃了光頭。當時我傻乎乎的,啥都沒想,看到我爸開心我也跟著開心。我爸一直把我當男孩子養(yǎng),教我喝酒、練武術(shù)。我爸喜歡我,多半是因為我長得像他。一次放學路上,一個騎自行車的村干部模樣的叔叔突然停在我面前,問我是不是劉書記的女兒,聽我回答“是的”,他呵呵笑著說:“長得太像了!”我當即跑到水井邊,朝里面照了又照。其實我比我爸丑。家里墻上掛著一張放大的我爸當兵時拍的照片,黑白的,五官輪廓不比現(xiàn)在影視劇里的小鮮肉差。我媽無數(shù)次說過,她最先相中的是我爸的照片。見到從部隊回來的真人時,我媽有點失望,因為真人太瘦了。
記憶里我常穿的是男孩子的衣服。我媽親手縫制的一件藍色套頭汗衩,我整天穿著它爬樹摸鳥蛋。也許正因為從小到大被大人打扮得不男不女,我才對紅綢子那么執(zhí)著吧。我媽娘家曾經(jīng)闊氣過,她幼年時綾羅綢緞裹身。她的祖父是當?shù)馗患?,家里開著綢緞鋪,她當然看不上一塊舊綢子了,一怒之下差點丟進爐火里燒掉。
不曾想事情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幾天后,王慶花送給我一塊新綢子。
王慶花是留級生,不知道在二年級留了幾屆了,當初和她同時入學的人,有的已經(jīng)讀五年級了。當時留級是普遍現(xiàn)象,一級不留的是超人。我一個鄰家哥哥在小學一年級留了三年,二年級留了三年,三年級讀了兩年,然后輟學了,回家就娶了媳婦。
桃花眼、水蛇腰的王慶花在班里很受寵。男同學慣著她,舍得用零食討好她。有的花一分錢從挑著扁竹筐走街串巷的賣貨郎那里買十粒白色糖豆送給她一半。條件好的男同學花五分錢買一塊月餅送給王慶花,流著口水看她吃。對于好東西王慶花很會享受,她仰著頭、微閉著眼,一點一點往嘴里放,粉紅的舌頭忽隱忽現(xiàn)。美味使她身上散發(fā)出香甜的氣息。
她吃東西的姿勢充滿了誘惑性。長大后當我第一次看到“性感”這個詞時,我想到了王慶花,想到她微微閉著的眼睛,想到她翻卷的紅色舌頭,想到她兩腿叉開的站姿,想到這些,我在空氣中聞到了香甜的味道。她哪里是在吃東西?她分明是在和食物建立美好的鏈接。
王慶花來者不拒,對每個男同學獻上的殷勤照單全收。
我們的班主任姓王,是個民辦教師。三十歲出頭,臉又尖又瘦,講課時眼珠骨碌碌亂轉(zhuǎn),聲音忽大忽小。平時很嚴肅,沒有一點笑意。學校規(guī)定夏天要午睡。我們的課桌是一只只胖乎乎的泥墩子,趴在上面睡覺很涼快。班主任不同意趴著睡,要求學生鋪草席,統(tǒng)一躺在地上睡。
睡午覺是一件好玩的事兒,有人裝睡,偷瞧別人睡姿。課后常有一些不好聽的流言在學生們中間傳播,最嚴重的是,某某女同學被班主任摸了。很多女生下次就不敢睡了。王慶花向女生們傳授她的經(jīng)驗:把褲腰帶系緊趴著睡。
那天午休中途王慶花突然大叫起來:“媽呀!”
王老師直著眼睛走到王慶花那里,看到她右手正甩脫一條長長的蛔蟲。他拾起“嗖”的一聲扔到窗戶外面。外面是農(nóng)家的菜地,此時菜花開出一片金黃,繁忙的小蜜蜂叮在花蕊上,貪婪地采蜜。這里是調(diào)皮男生的樂園,課間活動時經(jīng)常翻墻頭進去折花梗吃,偷摘帶刺掛花的小黃瓜、嫩茄子、豆角。
下次王慶花不敢趴著睡了。仰面躺著的她緊張地攥著自己的褲腰帶,用眼角余光跟隨走來走去的王老師。
王老師蹲下來了,他面前地上睡的是姓錢的女生。一下課,王慶花就問她:“老師耍流氓了?找你哥揍他,看他還敢不。敲斷他的腿,讓他沒法上課?!?/p>
錢同學鼻子里發(fā)出“哧”的一聲,得意地說:“我就沒睡。聞到口臭味,突然睜開眼,瞪著那個騷棍!嚇了他一跳。敢動姑奶奶一根毫毛,弄死他!”
錢同學是個留級生,喜歡打扮,天天抹白粉在臉上,香噴噴的。王老師一看到她,就不由自主地舒展眉頭笑。錢同學一點不怕王老師,敢和王老師犟嘴。王老師對她表現(xiàn)得格外寬容:遲到了不罰站;作業(yè)晚交不會被戒尺打手。別的同學遲到,會被罰站在烈日下,美其名曰“曬淌油”,遲交了作業(yè),會被戒尺狠狠打手心,打得又紅又腫,求饒也沒用。
錢同學后來的人生堪稱跌宕。初中畢業(yè)后孤身闖深圳,摸爬滾打,賺了第一桶金,然后衣錦還鄉(xiāng),在我們縣城開了第一家夜總會。賓客盈門。達官顯貴趨之若鶩。十年前我在一家美容院門口遇到她,她皮衣皮褲,剪著利落的短寸頭,臉緊致發(fā)亮,跟十八歲姑娘的皮膚似的。她隨手送我一張價值三萬的美容卡,“我開的美容院,劉靜安,你也捯飭捯飭自己,別活得跟老太婆似的。不要說自己老,沒到一百歲就別說老。女人要學會愛自己?!彼嬖V我,她和好幾個小學同學保持著來往,經(jīng)常聚會吃飯,他們都干著大事兒。她指著馬路對面新開的大型商場說:“那是張建國開的。全市最大。”“嗯,曉得,估計沒人不知道張老板,就像沒人不知道你錢老板?!蔽倚Φ馈?/p>
我們倆誰也沒提王老師,他那時已不在人世了,心肌梗死的,前一天還在菜市場賣青蒜蘿卜。他民辦轉(zhuǎn)正,卻因遭學生舉報被開除公職。
她邀請我參加周末的同學聚會。
我注意到她笑的時候,眼角沒有一絲皺紋。推算起來,她差不多四十出頭了吧,但完全看不出來,身上依然帶著少年時不羈的野性。我心里感嘆:她的狀態(tài)可真好啊,好像全身發(fā)著光。
錢同學和王慶花大概同齡。當年王慶花被班主任王老師又留在了二年級,錢同學和我同時升到了三年級。此后她再也沒有留過級。小升初時,我們考進了不同的學校。初三那年,錢同學所在學校的初中部裁掉了,她被分流到我校,剛巧分到我們班。第一次見面她跟我說:“早就知道你是年級第一,教教我吧?!彼龑W得很努力,卻因為基礎(chǔ)差,成績在班級墊底,但她的另一項才能——唱歌,使她成為學校的風云人物。無論走到哪里,都有一幫男生獻上多情的目光。
初中畢業(yè)那年,古老的鄉(xiāng)村中學突然流行起唱港臺歌曲?!哆t到》《熱情的沙漠》《冬天里的一把火》風靡校園,那前所未有的大膽的歌詞讓人聽了耳熱臉紅心跳。久閉的心門打開了,僵死的神經(jīng)活泛了,被壓抑的細胞欣欣然躍動起來了。連男女生對望的眼神都變得黏稠了。校園里時不時地響起幾聲年輕的吼叫:“你到我身邊,帶著微笑,帶來了我的煩惱。我的心中,早已有個她”“我的熱情好像一把火,燃燒了整個沙漠,太陽見了我,也會躲著我,它也會怕我這把愛情的火”“你給我小雨點,滋潤我心窩。我給你小微風,吹開你花朵”……
一夜之間,校園氣象變了,姹紫嫣紅滿園春色。錢同學最拿手的歌是《冬天里的一把火》,每次學校搞活動她必上臺獻唱:“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溫暖了我的心窩——”大家如醉如癡,掌聲如雷,尖叫和口哨聲交織。
這個時候的王慶花已經(jīng)嫁人了,聽到這個消息時,我一點不感到意外,可能覺得王慶花的人生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早婚早育,被男人疼。
王慶花在我的生命里消失了很長時間。我們好像再也不會見面了。做夢都不會想到再聽到她的消息時,她成了一個瘋子,被關(guān)在精神病院。
記不清具體的年份了,趕集時我碰到和王慶花同莊的男同學,就在賣雞鴨鵝的地方,在刺鼻的雞屎鴨屎味里,他突然問我:“王慶花瘋了,你可知道?”
我像大白天見到鬼一樣,腦袋里“轟”地響了一聲,啊,怎么可能!“她不是早早嫁人了嗎?長得那么漂亮,男人還不拿她當寶貝?”
“嗐,紅顏薄命!”男同學說,“我當初那么迷她,她要是嫁給我,我天天給她端洗腳水,把她當姑奶奶供著。”
據(jù)男同學說,王慶花結(jié)婚時只有十七歲,她丈夫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而且是少白頭,看上去就跟老頭似的。她丈夫是她嫂子的親哥哥。兩家換親的。她嫂子也是莊上一枝花,比王慶花哥哥小十二歲。王慶花鬧得很兇,她嫂子卻認命了,說能給大哥換一門親事,給家里接續(xù)香火,值得。最幸福的就是王慶花的哥哥了,娶的老婆貌美如花,性格好,柔得跟水似的,會體貼照顧人,盛飯時把鍋底厚的盛給公婆和丈夫,自己喝上頭稀的,懷著孕餓著肚子下田干活,昏倒了,沒有一句怨言,只說是應(yīng)分的事。鄉(xiāng)人都說,王家祖上積德了,給后代子孫修來這么好的媳婦。王慶花就不一樣了,嫁過去以后不守婦道,新婚之夜就像餓了幾天的狼狗一樣狠狠咬了丈夫一口,半夜送到鄉(xiāng)醫(yī)院吊水。后來又愛上小叔子。小叔子是個讀書人,莊上少見的高中生,長得也好,像戲文里的白面書生,正是王慶花理想中的愛人。小叔子毫無經(jīng)驗,被王慶花拉下水,玷污了好名聲,在村里連媳婦也娶不上了,后來遠走他鄉(xiāng)了。他走后王慶花就瘋了。
男同學見我愛聽,來了精神,“走,到那邊細細講給你聽?!蔽覀冸x開鬧哄哄的人群,來到集市上一處偏僻的地方,此處有一棵大柳樹,濃密的枝葉遮住了驕陽,路上我買了兩根冰棍,男同學吃完清甜的冰棍,說書人一樣開講起來。他真是個天才,講述得太生動了,一下子把我?guī)У搅爽F(xiàn)場,我仿佛親眼看到王慶花怎么抗婚、怎么偷情,最后變成瘋子。
王慶花第一次見過那男人后,就哭了三天,絕食了五天。她爸她媽和她哥跪在她床前,求她吃一口。王慶花只是流眼淚,話都說不出來了。她媽當著她的面,把一瓶農(nóng)藥打開,跟她說:“閨女,媽跟你一起死!”她哥拿了一把菜刀來,就朝自己的心口砍,“妹子,你不成全哥,哥也不活了!”她爸搶奪菜刀,哭得像老驢叫。
嗐,老同學,你不知道絕食事件鬧得有多兇,差點出幾條人命。村里說什么的都有:“白養(yǎng)了這樣的閨女,不能給大人分擔點?!薄罢媸氰F石心腸,一點不仗義,忍心看著王家斷子絕孫?!薄俺商齑虬绲酶⊙频?,是不是暗地里有野男人了?”大家對臆想的“野男人”一說最感興趣,都搶著補充證據(jù),有的說他在月夜麥收時看到一對男女在土溝底媾和,那女的看著有點像王慶花,有的說在東大堆割草時,從蘆葦叢里走出一男一女,女的低著頭,長著水蛇腰,走路姿勢跟王慶花一模一樣。哎呀,說啥的都有:“鉆那地方能干什么好事!”“說不定肚子里懷了野種了?!贝蠹艺f得活靈活現(xiàn),有鼻子有眼的。平時和王家不對付的人說話更難聽:“都成破鞋了,還牛氣什么!”“怕嫁過去露餡了受罪吧?!薄澳腥诉€蒙在鼓里,不知道娶的是個殘花敗柳?!薄耙膊怀蕴潱依镆幌伦犹砹藗z,小崽子養(yǎng)個幾年就能下地干活掙工分了?!蓖鯌c花的父母覺得沒臉見人,地里都不敢去。有人說王家風水不好,一個莊上的同期有三家換親,都順順溜溜的,皆大歡喜,唯獨他家出幺蛾子。絕食到第五天的半夜里,王慶花忽然要水喝。她媽把熬的米湯端來喂她。王慶花喝了半碗,停下來,看著煤油燈的火苗,臉上露出凄慘的笑:媽,準備哥的親事吧,把嫂子娶過來。她媽又驚又喜:“娃,你答應(yīng)啦!”
“王慶花新婚之夜真的咬了丈夫一口?”我問。
“這還有假?傷口可深了,掉下來一片肉,血淋淋的。男人慘叫聲把窗外聽房的人嚇得要死,以為男人被王慶花殺了?!?/p>
“哦,王慶花真是個狠人。她為啥要這么干呢?不嫁就是了?!蔽艺f,腦袋里浮現(xiàn)一個深深的血窟窿樣的傷口。
“人家懷疑她是騙婚!男人的妹妹在同一天嫁給了她哥,反正已經(jīng)生米煮成熟飯了,不好反悔了。”
“嗯,王慶花心眼多,能干出這事兒??蓱z了那個男人?!?/p>
男同學對我的說法表示不滿,覺得我立場不對,“最可憐的難道不是王慶花嗎?”
“唔。那當然?!蔽一卮?。那段時間我的日子不太好過。面臨畢業(yè)分配,我暗戀上了我老師,我老師比我還不好過,被一個糧食局的女職工吊著當備胎。
“你真會講故事,以后可以靠說書吃飯。”我笑著表揚男同學。
“哼,我怎么覺得你冷血!這是故事嗎?這是血淋淋的發(fā)生在我們同班同學身上的真事!我準備過幾天去看看她?!?/p>
“好,我和你一塊過去?!闭f實話,我對事件的好奇超過了對王慶花本人的關(guān)心。
接下來的幾天里,我腦子里總是縈繞著王慶花的那些事兒,它們變成一個個栩栩如生的畫面,揮之不去。我偏愛“王慶花愛上小叔子”的情節(jié)。因男同學的講述有點齷齪,所以略去。我按照自己的喜好把情節(jié)編排為卿卿我我、郎情妾意的故事。我化身為虛幻的幽靈進入戲里,進入男女主人公的世界里一探究竟。對于一個正在懷春的少女,誰能說這種白日夢沒有它的合理性?在我的幻想里,王慶花多情、美麗而妖嬈,她丈夫的弟弟,白面紅唇,吐氣如蘭,白蓮一樣清麗絕俗。他倆用眼睛說話,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憂傷。當家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彼此躲閃著對方的目光,心跳如鼓。大家一起干農(nóng)活時,偶爾停下來偷瞄對方,恰巧發(fā)現(xiàn)對方也在偷看自己。四目相接,一眼萬年。
我和男同學看望了王慶花兩回。一次在精神病院,一次在她家里。精神病院坐落在黃河邊上,只有幾排低矮簡陋的房子,有病人到處亂走,嘴里不停說話,眼神直戳戳地看人。我不禁緊張起來,害怕遭攻擊。男同學倒是很放松,他向我吐出一個驚人的秘密,他的家族有精神病史,他祖父、他二爺、他堂哥、他妹妹都患有精神病。他已經(jīng)司空見慣了。他說精神病院是他常來的地方,以前在師范學校后面,因為經(jīng)常有病人跑到教室里、操場上、學生宿舍里才搬到了黃河邊上。
因為掏不出住院費,王慶花只能躺在觀察室的臨時病床上,不大的空間擺了七八張床,王慶花在最里面,我和男同學進去時,王慶花在睡覺,床頭懸著兩只空鹽水瓶,看來水已經(jīng)吊過了。我看了看四周,大多數(shù)病人在睡,沒睡的面如僵尸,那空空洞洞的眼神,看了讓人打寒噤。那一刻,我對“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有了切身體會。
怎么連一個陪護的人都沒有?我小聲說。
旁邊病人家屬說,去打開水了。我看著王慶花,她睡得像死過去一樣。奇怪的是,我不覺得她感到香甜舒適,她好像只是被一悶棍打昏了一樣。她蓬頭散發(fā),臉色晦暗,難以想象和從前那個光彩照人的女孩是同一個人。雖然她閉著眼,也能想象出這雙眼睛睜開時毫無靈氣,和死魚一樣。她的小腹微微隆起,應(yīng)該是懷孕了。
一個拎著紅茶瓶、滿臉怨氣的農(nóng)婦走過來。
“三嬸,是你在照顧慶花?你女婿呢?”男同學把蜂王漿、麥乳精、維磷補腦汁等一大包營養(yǎng)品遞給農(nóng)婦。
“死了!”她說。接下來她的話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主題思想就是,嫁出去的女兒 ,潑出去的水,一家顧一家,姓徐家的人憑啥推給她王家,又罵自己女兒不要臉,做下敗壞門風的事兒,不如上吊死了好。進來輸水的護士叫她不要那么大聲,她恨恨地壓低嗓門說:“明天就回去,不治了,一瓶水十幾塊錢!”
“她能睡到什么時候?”我問。
“早著呢,能睡一天。醒不過來才好,權(quán)當少生了一個?!?/p>
我們告辭出來。我問男同學,換親完成了,王慶花在親生父母眼里是不是沒有一點利用價值了,即便死了他們也不會痛苦? 男同學長嘆一口氣,說,沒有那么簡單,她媽只是在發(fā)泄情緒,如果真的絕情,就不會在醫(yī)院里照顧了。
第二次是去王慶花丈夫家看的她。因為沒錢,王慶花提前出院了。她娘家人傳話給她丈夫,如果他不領(lǐng)回家就把王慶花另外嫁人了,有個死了老婆的男人不嫌棄她,愿意給她治病。她丈夫慌了,連忙把她領(lǐng)了回去。他請了道婆給她看病。道婆說王慶花身上有東西,那東西借她的肉身修行,不能得罪,要小心伺候,等修行好了自然就走了。 停了藥的王慶花格外“精神”,雙眼灼灼,像兩盞燃燒的燈,這使她看上去煙霧繚繞。她忽然變成女孩子的腔調(diào)說話:衣服濕了,要換一件。她把衣櫥里所有的衣服都拿出來堆在床上。棉的單的一件一件試穿,圍巾、紗巾,一條條圍在脖子上。村里實行土地包干到戶后,種地人的日子好過了些,填飽肚子后還有盈余添置衣服。集市上出現(xiàn)了私人開的布店,各種顏色的化纖面料像春天的花朵一樣好看。
忙活了半天她啥也沒換,跑到門后,跪在那里,雙手合十,喃喃自語,又站起來抵住門,用手拍打:“你們不要進來,不要進來!”好像一群人堵在門口要擠進來。我去拉她,拉不動。她語氣急促地說:“快滾回去!我不會讓你們進來?!蔽覇査骸巴鯌c花,你認識我嗎?”她頭也不回地說:“你不是劉靜安嗎?”
看她跪在地上胡言亂語,我和男同學面面相覷。男同學掏出五百塊錢放在桌上,對王慶花丈夫說,還是送她去住院吧。她丈夫眼里放出光來。在當時,五百塊錢絕對是一筆巨款。我清楚記得做代課教師的二姨姐每月工資是五十塊錢,大姨在我媽面前提起時滿臉的驕傲,我參加工作第一年月工資是一百元。事后我問男同學哪來那么多錢,他說掙的,市場放開了,聰明人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掙錢就跟玩似的。我不得不表示服氣。
回來的路上男同學臉色戚然,“世上為什么會有這么稀奇古怪的病?”他望向天空,仿佛那里會傳來應(yīng)答。其時天色已黑,有流星劃過天空,男同學像得到了某種啟示,他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睛說:“那道光進入了我的身體,我被它融化了?!?/p>
我以為他魔怔了。王慶花的事對他刺激不小。這么多年他一廂情愿把她裝在心里,算個癡人。
誰也沒有想到家族精神病史和王慶花的病開啟了男同學的新人生,他后來走上了靈性之路,還成為名氣頗大的網(wǎng)絡(luò)作家,寫玄幻穿越類作品。他說自己寫的是可能發(fā)生在每個人身上的真事。他喜歡上了古波斯詩人魯米的作品,在飯局上他經(jīng)常眼含熱淚朗誦魯米的詩句,如癲如狂:“傷口是光進入你內(nèi)心的地方。不要悲傷,你失去的任何東西,都會以另一種形式回來。只有用眼睛相愛的人才會分開,對于那些用心和靈魂在相愛的人來說,這個世界沒有離別。”
我應(yīng)邀去過一回男同學舉辦的培訓(xùn)班,那次我居然見到了久違的王慶花,原來她早就成了他的信徒,在他的工作室里打雜。“他治好了我的病?!彼劾餄M是崇拜、感恩。
王慶花的氣色不錯,臉上始終洋溢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眼睛瞇成弧形,嘴角翹起來,蘋果肌隆起。她用洞悉一切的表情對我說,人的婚姻是命中注定的,前世欠下的情債,這輩子得還。對婚姻,只能“臣服”“和解”“接納”。她看出來我無法接受她的說辭。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的,你一定認為我被洗腦了。是真是假有那么重要嗎?管用就行了。有根救命的繩子能把自己從坑里拽出來,為啥不拉住呢?”她半捂著嘴,悄悄在我耳邊說:“男女之間的事很簡單,就是陰陽和合。老同學,我不瞞你,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討厭他的身體了。我是為了自己。”她對我察言觀色了一會兒,說:“劉靜安,你陰陽失調(diào),狀態(tài)不對?!币娢乙苫螅蜃煨Γ骸昂⒆佣忌鰜砹?,還不懂什么叫陰陽失調(diào)?你多久沒那個了?”我臉一熱。看來她跟男同學學到不少,聽說他的身份標簽又多了一個,叫“情感分析師”。他這次在市里開設(shè)培訓(xùn)班,特邀了一些人。聽王慶花介紹學員時,我發(fā)現(xiàn)男同學很懂營銷。學員多數(shù)都是沾親帶故的。一個人先進來,然后把身邊的熟人帶進來,半徑逐漸擴大。
現(xiàn)場很壯觀,來了好幾百人。這個酒店是市里最豪華的。他終于出場了,身穿華服,前呼后擁,猶如眾星捧月。全場掌聲雷動。
此次活動前半段都是男同學一個人在講課,后半段做的啥我不得而知,因為我沒聽完就提前溜了。中途曾翻看了一下擺放在王慶花面前的參會人員資料手冊,我發(fā)現(xiàn)人員成分復(fù)雜,干啥的都有:保安大叔、清潔工、全職媽媽、美容師、個體老板、公司老總、律師、醫(yī)護人員……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中小學教師和財會人員占比最大,大學老師也有好幾位,她們的學歷清一色是博士。男同學的講課內(nèi)容徹底把我雷著了:跨度太大了!而且玄妙。從宇宙大爆炸到人類誕生,從量子糾纏到人類靈魂與宇宙之間的關(guān)系,從超空間到元宇宙,從《道德經(jīng)》到《黃帝內(nèi)經(jīng)》,從人體輝光到幻葉效應(yīng),從因果輪回到能量場……我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在專注地聽。我的腦袋著實有點吃不消,悄悄離開了會場。
兩周后,男同學做東宴請,一桌都是有錢人,男同學笑著說我:“你那腦袋是千年的花崗巖,你那肺里藏著千年的憂傷?!蔽业芍徽f話。他看著我,笑得雙目臥蠶凸起。曲終人散,向他告別,他滿臉酡紅,酒氣熏熏,口齒倒還清楚:“有錢人能量高,多沾沾他們的光,對你有好處?!蔽矣猛嫘Φ目谖钦f:“我拿的是死工資,少不了一分,也多不了一分。他們錢再多能跑到我口袋里嗎?”
“當你能量高的時候,錢就跑到你口袋里了。錢不是你掙來的,是你吸引來的。錢是有靈性的。你要把自己變成一個高頻率的磁石?!彼酚薪槭?。他的表情告訴我,他對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無比相信。我岔開話題:“王慶花變化很大啊……” 他不接話頭??吹贸鏊幌胝?wù)撍?。我想起他講課時說過的話:“我不解救苦難,苦難的人是自己不想好。為什么要關(guān)注在地上爬行的人呢?”在他眼里,我這個體制內(nèi)人員不是在地上爬行的吧,否則他會站在這里浪費時間嗎?他也許把我當成可以影響的潛在高端客戶呢。我故意打了個哈欠。然后告辭。他含有深意地笑了一聲說:看來我們緣分未到。我報之以笑。想起他講課的開場白:親愛的家人們,緣分使我們聚到一起……
我和我的老師結(jié)了婚。我們的婚姻注定了不會幸福。他身心分離。我懷疑他把我當成了供銷社女職工的替身,因為我和她長得有幾分相似。我兒子出生那一年,曾經(jīng)門庭若市的供銷社已冷清得門可羅雀。兒子上幼兒園時,我丈夫的白月光,那個女職工,下崗了。后來我?guī)е鴥鹤庸湟故?,看到她擺攤賣涼粉。過幾天是周末,我穿上新買的連衣裙,化了淡妝,跟兒子說,叫上你爸一起去逛夜市。兒子歡快地答應(yīng),他喜歡那地方濃濃的煙火氣,前一天我答應(yīng)給他買一個電動玩具汽車。走到?jīng)龇蹟偳?,我站住了,問兒子要不要吃點。我故意不看那個女職工。她倒先開口了:“好吃的涼粉,來三碗?”接下來我丈夫的表情讓我足足回味了一個月。他張口結(jié)舌,鏡片后的眼珠定在眼眶里,像粘上去的。他顯然難以相信眼前的系著圍裙、穿著老舊青灰色衣服、臉皮粗糙、嗓門沙啞的攤主是他曾經(jīng)苦苦等待了三年的夢中情人。我揚眉吐氣,大聲說:“來三碗!一碗不放辣椒?!闭煞蚍磻?yīng)過來,拉了兒子就走。招呼都不跟人家打一下。我歉意得很有教養(yǎng)地向攤主笑一下,心里不厚道地冒著彩色泡泡??吹贸鰜硭谘陲楇y過,不過片刻就恢復(fù)了正常。其實我也是有點佩服她的,從一個光鮮的人人羨慕的國營單位工作人員轉(zhuǎn)身做一個擺攤賣涼皮的,其勇氣可嘉。那晚以后,丈夫?qū)ξ业膽B(tài)度改變了,有時主動找我說話。
世事難料,十多年后,那女人再一次轉(zhuǎn)身,這一回非常華麗耀眼。她開發(fā)的低脂蕎麥面皮成為地方名吃。我丈夫??粗诸^那女人的巨幅海報廣告出神,她高高在上,神采飛揚,眼里光芒萬丈。
作者簡介:
劉娟,中國作協(xié)會員,宿遷市文學院專職作家。在《鐘山》《北方文學》《雨花》等文學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數(shù)十篇。曾榮獲《雨花》“精品短篇”小說獎和大眾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