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吳曉嫣朝她露齒微微一笑,王玥的心就怦怦直跳。她的臉忍不住紅了,她能感覺到那上面火辣辣的燙,全身也像打擺子一樣地顫抖起來。她努力想讓自己放松下來,可整個身子不聽她的使喚,她還是無緣無故地感到恐慌。
說實話,她愿意看到吳曉嫣不茍言笑的樣子,甚至是她惱羞成怒或者暴跳如雷的樣子。因為吳曉嫣的那些表情對她來講已是家常便飯了,可以說從進這所學(xué)校的第一天起,王玥就全部都領(lǐng)教過了,擁有這些表情時的吳曉嫣像一張網(wǎng),把王玥罩得嚴嚴實實。
但王玥無法逃走,因為現(xiàn)在正是上課時間,而且是吳曉嫣準備向同學(xué)們提問題的時候,王玥所能做到的,就是悄悄地把頭垂下一點去,使自己的頭顱和兩個肩膀呈45度角,眼睛大概落在黑板的中間部位,這樣給人的印象是她正在思考問題。離開了吳曉嫣那讓她害怕的目光,她的心稍安,她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千萬不要叫到我,千萬不要叫到我。盡管她心里清楚,吳曉嫣是不會叫她的,但她就怕她萬一叫到她。當然,叫到她,她完全可以站起來,清晰地回答問題,因為她知道該怎么回答,可她不愿意站起來,只要吳曉嫣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她就焦灼不安,仿佛那目光會走進她的心里,把她的所思所想都瞧得一清二楚,她會突然產(chǎn)生無地自容的感覺,那種情形,就像在大廣庭眾之下,受到羞辱一樣。
這一切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王玥想不起來,也許是半年前,也許是一個季度前,也許是一個學(xué)期前,可她說不上來。但她清楚,吳曉嫣開始朝她微笑是在那個夏夜……
“玥玥,你快準備一下,等會兒我們要到沙龍國際賓館去參加個晚宴?!苯馉N燦對剛從語文家教陳老師那里回來的王玥說。
正彎著腰從冰箱里往外掏雪糕吃的王玥的手停住了,她偏過臉問:“我……我也去?”她有些疑惑,因為平時金燦燦總是有這樣或那樣的飯局要前去參加,可她很少會叫王玥一起參與,用她的話說來就是,那都是大人們的事,用不著她來攪和。金燦燦似乎非??床粦T那些總是把小孩帶在身邊一起赴宴的大人,你現(xiàn)在的主要任務(wù)是學(xué)習(xí),其他的都可以忽略不計。去赴什么飯局?這樣的飯吃多了,腦子也變成漿糊了,哪里還讀得進書?她還會振振有詞地舉例列證,某某副市長的兒子,從小就跟著父親出入各種各樣的賓館飯?zhí)眉皧蕵穲鏊?,最后一事無成;某某富商的女兒,只知道吃喝玩樂,結(jié)果遇人不善,把自己玩進了監(jiān)獄。王玥從小就記住了這一些,她也確實覺得媽媽說的有道理,因為網(wǎng)絡(luò)上鋪天蓋地的案例,都在證明她的正確性。
“那當然,不但你要參加,而且你爸爸也要參加?!笨吹贸鰜?,金燦燦的心情很好,因為她正小心翼翼地用眉筆描著自己的眉毛。
哦。王玥更奇怪了,連爸爸也參加,那會是一個什么樣的飯局?她脫口而出:“媽,今天是什么日子,又是我們一家人一起出動,又是上沙龍國際賓館的?!彼郎除垏H賓館是這個城市唯一的一座五星級賓館,在那里用餐,價格是非常昂貴的。
金燦燦含笑說:“當然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次宴請,這次是媽媽請客,請的是誰,現(xiàn)在暫時保密,等會兒你就知道了,到時候,你可不要嚇一跳噢?!?/p>
金燦燦會請誰呢?王玥在腦子里盤了好一陣,但也想不起來會是誰。她悄悄問爸爸王一輝。王一輝搖搖頭說:“你媽讓保密,我得遵守?!蓖醌h有些不樂意了,她撒著嬌說:“爸,你偷偷告訴我一下就得了,反正我又不會告訴媽。”王一輝還是搖著頭說:“你耐心等待一下吧,有懸念才會有意思?!蓖跻惠x這樣說時,眼里也露著暖暖的光芒,周身都籠罩著一股喜氣。
他們都不肯說,王玥就只有等。那個等,居然還有些期盼,是什么樣重要的人物呢?
這個謎底一直到她走進富麗堂皇的沙龍國際賓館的8888包廂時才揭曉,她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班主任吳曉嫣老師。王玥目瞪口呆。是的,她一點兒都沒有想到媽媽會宴請吳曉嫣。而且,她也同樣沒有想到,一向高傲得像一只白天鵝的吳曉嫣會來赴金燦燦的宴。她們之間似乎有著太多解不開的疙瘩。宴席上,金燦燦眉飛色舞,吳曉嫣同樣眉飛色舞,他們好像忘了彼此之間曾經(jīng)有過的不愉快。金燦燦誠懇地說:“吳老師,真是對不起,以前我的一些想法有些偏激,我是個急性子,老是見了風(fēng)就是雨的,上次,我不該聽信別人的謠傳,向方校長發(fā)了幾條短信和微信……給你帶來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自從我從方笑塵那里知道你的境況后,我感到萬分難過,幸虧了笑塵,她勸我有些事情應(yīng)該當面說清楚,她提議我們一起坐到一塊來,好好溝通溝通。現(xiàn)在我鄭重向你賠禮道歉,希望能得到你的諒解?!苯馉N燦從座位上站起來,準備向吳曉嫣躹躬。
吳曉嫣一把拉住了金燦燦,“哎,金總,其實,你不必這樣自責(zé),在那件事上,我承認我的行為也過激了,王玥應(yīng)該清楚那件事的來龍去脈,我當時如果問得詳細一點,也就不會有事了,我稍微一馬虎,就造成了誤解……”這時候,一個長得很亮麗的女人起來說:“好了好了,你們兩個都是我的朋友,看在我方笑塵的臉面上,相逢一笑泯恩仇,你們笑一笑,這事就算了結(jié)了,一切重新開始,都是小事嘛。俗話說得好,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是朋友了。我提議,大家好好干一杯,難得聚到一起來?!?/p>
于是,一桌子的人都站了起來,高舉著酒杯喊:“干杯,干杯!”也就是從那時候起,王玥看到了吳曉嫣的笑容,說真的,王玥從來沒有見過吳曉嫣的笑容,于是那笑容就深入到她的心里面去了。她不得不承認,吳曉嫣笑起來,真的很好看,一笑,那臉上淺淺的小酒窩就出來了,臉上淡淡的幾顆雀斑也意外地生動起來。但不知為什么,王玥覺出吳曉嫣的笑有些勉強。其實,金燦燦的笑也有些勉強,但她們都掩飾得很好,不細看,是一點都看不出來的。
王一輝自告奮勇說連喝三杯酒,一杯是敬王玥的班主任吳曉嫣老師,敬她對王玥無微不至的照顧;第二杯敬方笑塵,難得她俠義風(fēng)骨,幫助消除誤會;三敬老婆,敬她對家庭付出的努力……方笑塵說,王一輝 ,那你應(yīng)該喝8杯,四敬父母養(yǎng)育之恩;五敬女兒孝順之心;六敬為你倒酒的服務(wù)員,謝她為你服務(wù)……座中的人都哈哈大笑。王一輝裝老實說,那我就喝8杯……吳曉嫣抿嘴一笑說:“少喝一點少喝一點。”
在大人們的歡聲笑語里,王玥很快就覺出自己的無聊來。她融入不到那個環(huán)境里去,有吳曉嫣在,她全身上下不自在,因為有那件事揣在心里,她更感到不自在。
那件事,王玥一想到,就覺得郁悶。事情并不是由她引起的,一次科學(xué)單元測驗,王玥考得特別差勁,等試卷發(fā)下來,她仔細一考慮,發(fā)現(xiàn)其中有好些題目實際都是會做的,但考的時候,腦子里卻一片空白,怎么想也想不起來。上場昏已成為她的一個致命傷,在這個環(huán)節(jié)上,她有說不出的痛。當時考的時候,邊上有個叫奕杰的男生,在卷子發(fā)下來以后,就長吁短嘆。他們兩個就隔著一條小通道,他這么唉聲嘆氣的,就漸漸影響到了王玥。王玥想奕杰平時社會這一門課成績那么好,也在不住地嘆氣,看來這卷子題目很難。一想到難,她的心就慌了,再看那些題目,果真就有些一知半解的樣子。當時是怎么做完題目的,她完全忘了,她只記得奕杰的嘆氣聲,像火車汽笛似的,時不時地響在她的耳郭。
吳曉嫣很氣憤,因為王玥和其他幾個同學(xué)拉了全班的后腿,而她又是考得特別差的一個,結(jié)果就把總成績給拉了下來。吳曉嫣自己就是教科學(xué)的,眼看這次全年級科學(xué)考得最差的就在自己的班上,她沒有理由不氣惱。她一氣惱,說話的頻率就特別的快。她在分析試卷時,問王玥當時是怎么想的?她想弄明白她考不出的癥結(jié)在哪里——有些對癥下藥的味道。
王玥也很沮喪,因為有些題目,仔細考慮一下,還是能做得出來的,稀里糊涂之下,居然全錯了,都怪奕杰這個該死的家伙,明明都答出來了,可他為什么要唉聲嘆氣呢?于是站起來回答的她在語氣上就有些不耐煩,她小聲嘟噥著說:“這些題中好多其實我是會做的。”
“會做為什么不做?”吳曉嫣滿以為王玥會像一只小綿羊似的低頭垂耳,但沒想到王玥居然有些不在乎。因為是在課堂上,吳曉嫣肯定是要樹立威信的,于是她沒好氣地讓王玥到黑板上去做一下。她一上去,果真把那幾道題都做了出來。全班同學(xué)都靜靜地看著王玥在黑板上把那些題目清晰地解答出來,又看著她拍拍手上的粉筆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吳曉嫣那時也丈二剛摸不著頭腦了,她不敢相信在問:“王玥,既然你都能解答,那卷子上怎么全是錯的?”
王玥漲紅了臉,她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那天考試我有些心不在焉?!?/p>
吳曉嫣被王玥的輕描淡寫搞火了,她的聲音就提了上來,“王玥,你給我說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玥本來不想說奕杰的,但被吳曉嫣逼到了烏江口,不說也不行了,于是她就說:“誰叫奕杰考試時老是唉聲嘆氣的?”她繪聲繪色地說了那個經(jīng)過。
全班同學(xué)“轟”地一下笑得開心,這個王玥,真逗,挺幽默的。
吳曉嫣的五官頓時歪斜了,“王玥,你給我認真一點,開什么國際玩笑?”
王玥也惱了,“誰開玩笑了,事情本來就是這樣的。我是實話實說。”她竭力辯解著。
沒等吳曉嫣發(fā)火,另一個人也坐不住了,那就是奕杰,他站起來,跳著腳嚷:“王玥,你什么意思啊,你考試答不出題來,怎么怪到我身上了?你怎么知道我是因為卷子難在嘆氣?我嘆氣是因為考試前,我剛剛得知一個信息,我支持的美國NBA的太陽隊輸給了小牛隊,我難受才這樣的,再說,別人都沒聽到,就你聽到了?你這么關(guān)心我干什么???”
全班又一次哄堂大笑。
王玥受不了,她當即就哭了起來。
王玥不哭還好,她一哭,吳曉嫣更是惱羞成怒,她用教鞭敲著講臺說:“王玥,請注意場合,這里是教室,不是你的臥室,我們正在上課,你不想聽,可以不聽,但不要影響別人……”
在一般情況下,王玥是不會把學(xué)校受的委屈全都照搬給金燦燦的,但那天她實在氣壞了,而且,她的迥異的表情也引起了金燦燦的注意,她一追查,就問到了王玥的委屈。
金燦燦氣急敗壞,她想這個吳曉嫣是什么意思?還是王玥的班主任老師,怎么可以用這種方法來對待學(xué)生?她連忙打電話過去問吳曉嫣。吳曉嫣在電話里的聲音很溫和,她沒有金燦燦這么激動,她說:“本來,我想就這件事和你做個溝通的,但考慮到王玥還在氣頭上,我想等她冷靜了再作處理。她不是小孩了,應(yīng)該想得通的。”
金燦燦說:“孩子考得不好,你可以批評,但你不該在課堂上當著那么多的同學(xué)批評她?!?/p>
吳曉嫣心平氣和地說:“我沒有批評她,我只是讓她說說原因。結(jié)果她說原因是因為別人考試時在唉聲嘆氣。別人在唉聲嘆氣,管她什么事?還有,別人在唉聲嘆氣,怎么就會影響到她考試了?她的心理素質(zhì)需要加強?。 ?/p>
金燦燦臉色鐵青,要是吳曉嫣站在她的面前,她一定會發(fā)更大的火,她說:“無論如何,你總不該當著那么多同學(xué)的面批評她,你傷了她的自尊心,你得向她道歉!”金燦燦說到詞窮,最后居然是吐出了這樣的一句話。
電話那頭的吳曉嫣嘿嘿嘿地冷笑起來,她說:“王玥媽媽,你不了解事情的真相,你沒有發(fā)言權(quán),你問清楚了王玥,再和我說話?!闭f完,她就擱了電話。
金燦燦很少受過這種氣,她也是一個見多識廣的人,很少有人敢對她這樣的,她又把電話打過去,那邊說,我要上課了,有什么話等放學(xué)后再說。她再打,吳曉嫣關(guān)機了。
金燦燦像只受阻的老虎一樣,在自己的店鋪里不停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完全沒了做生意的心態(tài),她對一個店員說,小紅,等會兒有人找我,就說有事出去了。她開了自己的迷你寶馬車,到自己要好的一個小姐妹那里去了。一去,便說王玥的事。那個小姐妹說:“嘿嘿,班主任老師有什么了不起,告她?!苯馉N燦愁眉苦臉地說:“告,怎么告她?上法庭?告她什么罪?”小姐妹說:“你啊,動不動上法庭的,你以為是做生意啊,既然那個老師不理你,你就找她必須理的人。你可以向她的校長反映情況……”
金燦燦茅塞頓開,她給吳曉嫣的校長方向明發(fā)了一條微信。她在微信中深情地說:我的孩子帶著期望跨進了重點中學(xué)的大門,她進校的第一天就對我說,媽媽,我會用十二萬分的努力學(xué)習(xí)的,爭取以優(yōu)異成績?yōu)閷W(xué)校爭光,但現(xiàn)在她碰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難題,那就是她與班主任吳曉嫣老師之間的矛盾,那就是:老師能不能在全班面前批評學(xué)生?老師的權(quán)力是不是可以無限制的發(fā)揮?……金燦燦認為自己的分析是很到位的,把自己的困惑完全說了出來。方校長馬上回復(fù)說,我現(xiàn)在就去了解這件事,了解清楚后,再給你回復(fù)。
方校長的回信很快就來了,他說:那件事,我已經(jīng)跟吳曉嫣老師了解過了,也聽了方方面面的意見,認為雙方都有責(zé)任,你提到要吳曉嫣老師道歉,我個人認為還是算了,畢竟她是老師,批評學(xué)生也是她的職責(zé),請你理解。吳曉嫣老師說過了,她會主動和你聯(lián)系的。最后,方向明校長還說,謝謝你對學(xué)校工作的關(guān)心。
金燦燦看后就很高興,她想達到的目的也基本達到了,她原來的出發(fā)點就是不想讓吳曉嫣欺侮王玥,也就是說讓她清楚王玥不是一個隨便可以拿捏的軟柿子。她想不出吳曉嫣會和她說些什么,不道歉,但至少表示歉意的意思要有的,但她等了好些天,卻始終沒有吳曉嫣的電話來。她有些心煩,又不能打電話去催問,于是只得繼續(xù)耐心地等。這個吳曉嫣什么意思呢?不服氣?
她側(cè)面向王玥打聽,吳曉嫣對你的態(tài)度怎么樣?王玥的臉陰沉沉的,一張瘦臉愈發(fā)地瘦了。她悄悄地問金燦燦,媽,你和校長是怎么說的?金燦燦便把和方向明校長說的,從頭至尾給王玥說了一遍。王玥苦著臉說:“媽,算了,那件事過去了就過去了,不要再計較了?!?/p>
“我是不想計較,可吳曉嫣太過分了,明明錯了,連道個歉都那么難嗎?”金燦燦手叉在腰里,唾沫像麥芒一樣飛濺開來。
金燦燦說是這樣說,但吳曉嫣不來電話,她也沒辦法。這事好像就這樣漸漸地淡出了她的腦際。
但僅僅過了幾個星期,王玥有一天終于在金燦燦面前號啕大哭,她說:“媽,你讓我轉(zhuǎn)學(xué)走吧,我再也不愿意受吳曉嫣的氣了?!?/p>
“吳曉嫣她又對你怎么樣了?”金燦燦的心提到了喉嚨口。
王玥哭得肩膀一聳一聳,她是個很要強的女孩,但吳曉嫣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她的臉面下不來了。她的心也傷透了。是早自修的時候,吳曉嫣在講臺上大講特講行將開始的數(shù)學(xué)競賽,她把需要注意的幾點講完以后,話鋒一轉(zhuǎn),說:“我在這里要特別強調(diào)一下,對于那些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同學(xué),要有自知之明,既然參加了,就要拿出所有的心思來,不要到時候,又要說受誰影響,無法正常發(fā)揮等等。如果再犯這樣的錯誤,我吳曉嫣決不客氣,哪怕教育局局長來,我也是這個態(tài)度。”
班里的每一個學(xué)生都心知肚明,知道吳曉嫣在說誰。
王玥也清楚吳曉嫣在說她,可她努力不去想這個事,因為吳曉嫣并沒點名,她樂得裝糊涂。
但接下去王玥就覺得吳曉嫣有些有意找碴的樣子,吳曉嫣叫到了王玥的名字,她聲音清脆地問:“王玥,你對這次競賽有什么想法?”王玥連想也沒想就說:“沒什么想法。”吳曉嫣皺著眉頭說:“真的一點想法也沒有?”王玥老老實實地說:“沒有?!苯又滞狭艘痪洌骸拔夷苡惺裁聪敕??”吳曉嫣叫了其他一位女同學(xué)起來。那女同學(xué)嗡著聲說:“我有點怕,怕考不好?!眳菚枣瘫頁P說:“那沒問題,只要盡你的努力就行了,人最怕沒有想法,得過且過,得過且過就不用到這樣的學(xué)校里來,到這兒來,就得有想法。王玥,我就是搞不懂,你是真的沒有想法呢還是壓根兒不知道什么叫想法?”王玥的對抗情緒也來了,她咬著嘴唇說:“我就是沒想法?!?/p>
吳曉嫣嘆了一口氣,我難以理解你爸媽出了那么多的錢,就是為了讓你在這兒說沒想法?
王玥聽不下去了,她頂嘴說:“這跟你沒有關(guān)系?!?/p>
跟我是沒有關(guān)系,你父母愿意花錢就花錢。但你是我們初二(3)班的一分子,你有理由要為它做出自己的努力。吳曉嫣一字一頓地說:“你有本事就自己考進來!”
王玥就像劈臉讓人打了一巴掌似的懵了,緊接著,她伏倒在課桌上嚶嚶嚶地哭起來。
吳曉嫣輕蔑地盯了她一眼,然后,騰騰騰地走了。
“媽,我說過,我不要上那所學(xué)校嘛,你偏要我去,你看看,我都被她欺侮成什么樣子了?”王玥沖金燦燦發(fā)脾氣。當初,她真的一點兒都不想去這所名叫格致的實驗初中,是金燦燦做她的思想工作,金燦燦說,玥玥啊,你看看人家張姨家的王彬去念了,媽原來單位的方中興的女兒也去了那,還有張昆倉的兒子,陳四眼的兒子……他們和你還是小學(xué)里的校友,都是從實驗小學(xué)出來的,在學(xué)校里都是佼佼者,他們東不去,西不去,為什么要選擇格致,就是因為格致是獨一無二的。他們的教育質(zhì)量是全市最高的。
“媽,我怕考不上?!蓖醌h有些擔(dān)心,因為她早就聽說,進入格致實驗初中是需要考試的,雖然教育部明文規(guī)定上初中不能進行入學(xué)考試,但學(xué)校有的是辦法,他們對外稱面試,但還不是靠做卷子來證明你的實力。
金燦燦給王玥打氣,“玥玥,你放大膽子去考??疾簧希瑡寢屢矔朕k法,總之,媽媽已經(jīng)決定了,我們玥玥就上格致實驗初中?!?/p>
“媽,那所學(xué)校收費很高的。”王玥心里還是沒底,她想用這個來阻止母親的念想。金燦燦呵呵呵地笑起來,“玥玥啊,你知道媽媽為什么放棄了那么優(yōu)厚的條件,甘愿不坐辦公室而去下海做實業(yè),就是為了多掙一點錢,給我們玥玥創(chuàng)造一個良好的環(huán)境,你放心大膽地往前走,無論是學(xué)習(xí)上還是生活上,媽媽都會做你堅強的后盾?!苯馉N燦說著說著,就跟王玥講起了自己的少年時代,說自己當年夢寐以求都想進重點中學(xué),可是她沒考上,只能在普通中學(xué)畢了業(yè),考不上好大學(xué),只上了一個破破爛爛的大專。
對于母親的經(jīng)歷,王玥已經(jīng)耳熟能詳了,可以說從王玥上幼兒園起,她就在她耳邊喋喋不休。王玥還刮過金燦燦的鼻子,說你羞不羞,明明自己沒學(xué)好,考不上好大學(xué),還怪學(xué)校。金燦燦的眼圈紅了,她深有感觸地說:“玥玥,你不知道的,在普通中學(xué)念書的,有幾個能考上好學(xué)校?當年,我們那一屆,就考上了五六個211以上重點大學(xué)?!?/p>
“玥玥,媽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我希望你鯤鵬展翅千萬里,不要像媽媽一樣做井底之蛙。”
“媽,你做得很不錯了,周圍有幾個人能和你相比?”王玥不解地望著母親,因為母親在她眼里,一直高高大大的。她是那么能干,幾乎沒有什么能難得住她。
“玥玥,你不懂,等你長大了,你就會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成功?!苯馉N燦輕輕地說。
王玥一直很用功,在小學(xué)里年年都是三好學(xué)生,還是學(xué)校大隊部的干部,但這些成績并沒能為她順利取得格致實驗初中的入場券。她在那場面試中失敗了。王玥哭得昏天暗地,但這僅僅局限于家里,一走到門外,她就依然笑容綻放。這也是金燦燦教的,金燦燦還是她很小的時候就和她說過,永遠不要讓別人看到你的憂傷,也不要讓別人看出你的膽怯,你是不會被打敗的。
金燦燦從女兒的眼里讀懂了她的無奈,她比誰都清楚進入格致實驗初中的殘酷性,全市有4千名學(xué)生角逐500人的名額,那激烈程度超過高考。王玥是優(yōu)秀的,但并不是每一個優(yōu)秀者都可以進入的。但金燦燦未雨綢繆,她早就托她當年的一個同事,以贊助學(xué)校30萬元為代價,硬把王玥塞進了格致實驗中學(xué)。
詳細的過程,金燦燦不會和王玥說,但王玥也知道自己是開后門進去的,能開后門進這所學(xué)校的非富即貴,起先王玥還是興高采烈的,以為進了學(xué)校,誰都搞不清她是怎么來的,但上學(xué)第一天,她就像被打了一悶棍似的暈了,每個班級的學(xué)生都是排座號的,而且是按學(xué)習(xí)成績排名,考第一名的就是1號,班里前五十位全都是靠真本實領(lǐng)進去的,50號以后就是各種關(guān)系戶了。王玥的學(xué)號是52號,倒數(shù)第三個號。王玥一去,就難過得想哭。她是一個特別要面子的小姑娘,看到自己昔日像金鳳凰一樣驕傲著,現(xiàn)在淪落到這個地步,她欲哭無淚。但金燦燦和風(fēng)細雨般地做她的思想工作,金燦燦說,進了這個學(xué)校,你和他們又在同一起跑線上了,只要努力,你就會向前去,到時候,考第一名進來的人照樣會在你的身后。
王玥的信心立馬又像扯起的風(fēng)帆,高漲起來??梢赃@么說,在進入學(xué)校的起初幾個月,王玥是做好了重新回歸優(yōu)秀者隊伍的思想準備的,但等到第一學(xué)期的期中考試一結(jié)束,王玥就悲哀地感覺到媽媽說的,僅僅是良好的祝愿而已,她是無法達到那一個高度的。她也在私底下琢磨,自己到底是在哪一個環(huán)節(jié)上出了問題,同樣班里有些男生,看他們整天打籃球、踢足球,也不見得怎么用功,可一考試,他們的成績都刷刷刷地上去了,自己是不是真的很笨?
她不敢把自己的這種悲哀說與金燦燦和王一輝聽。王一輝在她上小學(xué)的時候,幾乎包攬了王玥的一切功課,每天上下課都是他接送的,家長會也是他去參加的,王玥的點點滴滴他了如指掌,但一上初中,因為王玥是寄宿,王一輝和王玥在一起的時間,屈指可數(shù),星期天或者節(jié)假日,有大半的時間,王玥都是在家教老師那里度過的。而且王一輝縣也承認,初中的課程,他已經(jīng)消化不了了,這就意味著他再也無法輔導(dǎo)王玥的功課了。
金燦燦店里的活兒永遠是那么多,她又是一個事必躬親的人,金燦燦開了一家專門賣羊毛衫的專賣店,那羊毛衫是個全國品牌,在中國很有名的,因此,她的生意特別紅火。事實上,除了忙這個原因以外。對于王玥的功課,她和王一輝一樣,也是幫不上多少忙的,自己也只是一個初中畢業(yè)生,她所掌握的文化知識又有多少呢?所以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對王玥說,玥玥,你碰到問題,和媽媽說,媽會想辦法幫你解決的。但王玥很少和他們說自己的困難,她怕他們聽了難受。她對自己的要求已在不知不覺中降低了要求,她不再奢望在第一方陣里,她對自己說,保持中游,想辦法把名次往前靠。
王玥不想把遇到困難說與父母聽的一個原因,還在于她怕她一說,他們兩個又會大打出手。
王玥知道父母關(guān)系不融洽,他們在她四年級的時候,甚至做出了離婚的打算,是她哭著一手抱住金燦燦的腳,一手抱住王一輝的腳,才使他們沒有把婚離成。王玥為此沾沾自喜,以為真的是因為自己的功勞,而他們兩個平時也總是說,要不是玥玥,我早就和你分道揚鑣了。一直到她6 年級上半學(xué)期,有一天,她被他們激烈的爭吵聲所驚醒,她在被窩里嚇得嗦嗦發(fā)抖,他們兩個人幾乎把什么惡毒的話都用上了,后來他們由爭吵發(fā)展到拳腳相對,她清晰地聽到玻璃窗被打碎的聲音,電視機被摔落在地的聲音,立式空調(diào)傾倒時發(fā)出的轟鳴……她知道,金燦燦不想離婚,是怕王一輝分走他的一半財產(chǎn)。
老娘哪怕把錢當紙燒,也不會讓你稱心如意拿走!你這個沒出息的家伙,還男人呢?有個屁用。金燦燦看不起王一輝是由來已久的,原來金燦燦打算讓王玥姓金,后來是王一輝和他的老母親雙雙跪在金燦燦面前,求她不要做得這么過分,金燦燦才斷了這個念頭。
金燦燦無法忍受的是王一輝的得過且過,作為一個男人,你怎么能夠這樣呢?每次說到王一輝,她就氣不打一處來,男人不做事,不想上進,那這個家庭還有什么盼頭?與王一輝產(chǎn)生這樣矛盾的時候,金燦燦在擔(dān)任一個鄉(xiāng)的團委書記。她能從一個鄉(xiāng)郵員變成一個機關(guān)干部,完全是她努力的結(jié)果。而王一輝的條件比她好得多,他是退伍軍人,在部隊里就入的黨,他退伍后被安排在文化站工作,因為他寫得一手好字。當時有個領(lǐng)導(dǎo)看中他,想讓他去當他的秘書,他一口回絕,我怎么會去干秘書呢?叫我去做侍候別人的事,我是不會干的。這當然是一個借口,真正的用義是他貪玩。那時候他正熱衷于玩游戲,哪里顧得上寫材料。待在文化站里像仙人一樣自由,他哪兒都不想去。當金燦燦調(diào)任鄉(xiāng)婦女主任時,他索性調(diào)到了市里的電影公司,專門放電影去了,因為那時候,他迷上看電影。
當金燦燦下海做女老板時,王一輝成了一個真正的自由人,他提前退休了,電影公司解散,要么提早退休,要么買斷工齡。他選擇了前者。他的空余時間愈發(fā)多了,整天逛來逛去,除了幫專賣店運運貨以外,他基本上都是在和別人閑聊。金燦燦給了他一個任務(wù),叫他一門心思管好王玥。王一輝也樂得這樣做。有一天,王一輝對金燦燦說,他想開一家網(wǎng)吧,希望她投資。她當然不肯,王一輝說:“你不肯,那我們就離婚?!苯馉N燦怕離婚,因為一離婚,她勤勤懇懇掙下的家產(chǎn)他會拿走一半。王一輝纏著金燦燦,可金燦燦絲毫沒有松口的跡象,他索性把自己的房子抵押了貸款,他終于辦起了自己的網(wǎng)吧,雖然規(guī)模不大,但他很沉醉的樣子,于是有很多的時候,他都吃睡在網(wǎng)吧里。
王玥的要求不高,就是希望他們不要離婚,說也奇怪,王一輝開了網(wǎng)吧后,兩人的關(guān)系倒改善了一點,至少,他們兩個都客客氣氣的,沒有拳來腳去的現(xiàn)象發(fā)生。
但這一次,王玥想瞞也瞞不了,她不想瞞的一個想法還在于,她想換一所學(xué)校,最起碼她得換一個班級。她實在無法忍受吳曉嫣一直以來對她的熱嘲冷諷。離開她,成了她眼下最為迫切的事情。
又是這個吳曉嫣,憑什么這么盛氣凌人?金燦燦也急了,多方調(diào)查摸底,把吳曉嫣的社會關(guān)系摸得一清二楚。這個吳曉嫣,也沒什么背景嘛,出生于工人家庭,師大畢業(yè),未婚,有對象,對象是一個小公務(wù)員,好像是物價局的一個小科長。她干嗎和我過不去?是不是有仇富心理啊?金燦燦想,你不給我面子,我也不會給你面子,在面子這個問題上,本來都是合的嘛。她又給方向明校長發(fā)短消息(她認為短消息最牢靠,會準確無誤地發(fā)至對方的手機),把王玥受到的委屈原原本本說與校長聽,請他評評理,請他評理,實際上就是給吳曉嫣施加壓力。
方向明校長答應(yīng)再去過問過問這件事。
方校長后來給金燦燦打電話,他客氣地說:“金老板,這事我看可能是個誤會,要么你和吳曉嫣老師直接交流好一下,碰到問題再找我行不行?”金燦燦明白方校長是在撂挑子,但她也不想過分難為他,于是說:“那我找吳老師說說?!彼龔街苯o吳曉嫣打電話。她婉轉(zhuǎn)地問吳老師近段時間王玥的學(xué)習(xí)怎么樣?吳曉嫣說:“和以前差不多,不好也不壞,有些科目還可以,有些就科目存在缺陷?!?/p>
金燦燦想,你這不等于是白說,但嘴上卻是溫和的,“吳老師,王玥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你給她指出來,我們一定好好改,她是一個很要強的孩子?!眳菚枣虈@了一口氣說?!敖鹄习?,恕我說實話,其實,你們家長也應(yīng)該和孩子多溝通,有些話,家長是可以說的,作為教師卻是不可以說的?!苯馉N燦連忙問:“什么話你不能說,你說吧,沒問題的?!眳菚枣毯呛呛堑匦α耍敖鹄习?,你是個爽快人,我的意思是,像王玥這樣的,到格致來未必是件好事情,她的弦繃得太緊了,這里的競爭相當大,你想想,都是尖子生,壓力怎么會不大,一大,容易影響發(fā)揮,倒不如讓她在一個壓力小一點的環(huán)境里成長,效果會好一些……”
“你的意思是王玥不適宜在格致念書?”金燦燦不悅地說。
吳曉嫣連想也沒想就說:“對,我個人認為是這樣的?!?/p>
“你的意見只代表你自己,并不能代表我們,你對我們王玥有偏見?!苯馉N燦的鼻息重了,她似有哀怨地說。
“你怎么能這樣說?我對誰都沒有偏見,是事實擺在那里。如果王玥的學(xué)習(xí)成績名列前茅,我還會這樣說嗎?”吳曉嫣也不高興了,這個金燦燦,把王玥也看得太優(yōu)秀了,她覺得自己一點都沒有說錯。
“你管得也太寬了,王玥想到哪里念書就到哪里念書,這和你有什么相干,你只要把書教好就行了?!苯馉N燦一激動,說話就尖刻起來。
話不投機半句多,吳曉嫣“叭”地擱了電話。
放下電話,金燦燦恨得牙根發(fā)癢,“吳曉嫣,你有什么了不起?你看不起王玥,我還看不起你呢!”她還是和方校長發(fā)短消息,說吳曉嫣一點都不像一個班主任老師,像街上擺攤的小販,一點都不講究方式方法。方校長怕了金燦燦的不屈不撓,他回短信說:金老板,我會處理好這件事的,但要給我一點時間。
金燦燦的心稍安,她從鼻孔里哼出一聲,吳曉嫣,咱們走著瞧,看誰能笑到最后。
有關(guān)吳曉嫣的消息,都是王玥提供的,幾乎每天,金燦燦都會問王玥,今天吳曉嫣對你怎么樣了?王玥沒好氣地說:“還有怎么樣,反正還是老樣?!苯K于有一天,王玥又一次傷心地哭起來,她說:“媽,讓我轉(zhuǎn)學(xué)走吧,吳曉嫣現(xiàn)在不理我了,我問她,她也是愛理不理的?!?/p>
金燦燦的心一下被刺痛了,她破口大罵,吳曉嫣,你怎么能這樣,你是教師??!她這時候想到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給方校長打電話,向他訴苦,但這種無憑無據(jù)的事又怎么就得出口?她最后放棄了向方校長告狀。但心底對吳曉嫣的仇敵與日俱增,吳曉嫣,我不會放過你的,我們比一比,我就不信斗不過你!她讓王玥幫助搜集吳曉嫣的一舉一動,這還不算,她出錢雇了一個王玥班里的同學(xué),讓她監(jiān)視吳曉嫣,她不信抓不到她的把柄。
金燦燦與吳曉嫣的關(guān)系就這么僵著,但誰也不捅破這層紙。王玥卻如坐針氈,她整日提心吊膽,生怕吳曉嫣會突然發(fā)怒,怪罪于她,或者抓住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借題發(fā)揮。她多次向金燦燦提出離開格致,離開初二(3)班的想法,金燦燦斬釘截鐵地說,你怕什么怕,她吳曉嫣越是壓你,你越要表現(xiàn)出大無畏精神來,是青松就不怕壓,越壓腰越挺,你弄個好成績給她看看,我王玥不是吃素的,別門縫里瞧人,把人瞧扁了。
王玥無法拗過母親,她只能苦悶地將媽說的那些鏗鏘有力的話吃進去,然后又變成大便拉出來了。她也清楚自己,一鳴驚人,給吳曉嫣一個驚喜,那只能是奢望,好成績并不是想要就要得成的。于是以后的許多日子里,她只能茫然著。她也勸過母親,“媽,算了,你不要和吳曉嫣一般見識了,她就是這個德行,看到成績好的同學(xué),差不多都快去拍他們的馬屁了,對于成績差的同學(xué),她的眼角一直往上的?!?/p>
金燦燦勃然大怒,“玥玥,你這個人就是沒志氣,她這么壓你逼你,你居然忍氣吞聲?我們不能軟,你一軟,她會變本加厲的,到時候,你會更加沒地位的。你就頂著,看她怎么辦?”金燦燦不喜歡王玥的綿軟,她數(shù)落著王玥。
王玥哭喪著臉,她跺著腳說:“你說我有什么辦法?”
金燦燦也一籌莫展,她也沒有辦法。但她不能在女兒成前露出怯意來,于是她說:“你要耐心,你的任務(wù)就是把學(xué)習(xí)成績搞上去,你成績一上去,她的所有的批評都是屁!比屁還不值錢!”
吳曉嫣看著方笑塵把兩件羊毛衫、一件羊絨衫塞到她的手里,她推擋著說,都是你,又用這些來堵我的嘴!
方笑塵拍拍她的背說,我的吳老師,我早就跟你說過,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金燦燦這人其實也是刀子嘴巴豆腐心,她是愛女心切,才這樣不顧一切,你不知她對女兒的期望值有多高,她是把自己所有未曾實現(xiàn)的夢想都寄托在她身上,你現(xiàn)在說她不行,那不等于是斷她的后路嗎?你還沒有做母親,你是不會了解一個母親的所思所想的。
吳曉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沒有基礎(chǔ)的夢想到頭來都是空想?!?/p>
方笑塵說:“哪怕是空想,你也讓她做,你沒有必要非要說得一清二楚,人有時候要糊涂一點,她愿意把孩子送到格致來,而且她能進得來,這表明她是有能耐的,你管她以后怎么樣?”
吳曉嫣嘟著嘴說:“啊呀,我的方記者,你怎么這么庸俗啊,老是做兩頭討好的事?!?/p>
方笑塵笑得抑揚頓挫,“這總比你們兩個像兩頭山羊一樣,你瞪著我,我瞪著你要來得強。哎,記著我的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態(tài)度要好一點?!痹谝粋€十字路口,她向吳曉嫣揮了揮手,告別了。
吳曉嫣提著那些東西,心里有些沉重。說心里話,她原本是不準備去赴這個宴的,她對金燦燦沒好感,覺得這個女人外強中干,看上去非常精明,其實和那些農(nóng)婦沒多大的區(qū)別,充其量一個暴發(fā)戶而已。但方笑塵非要讓她去,說:“你總不想天天生活在被人告狀的陰影里?!眳菚枣滔胂胍彩?,沒有必要和金燦燦計較。從心底里講,她不喜歡王玥,倒不是因為金燦燦,而是她一眼就判斷出王玥不是一塊讀書的料,她是標準的死讀書,非常用功,課堂上講的她都懂,但一考試,她馬上就露餡了。照她這樣的情況,在一所普通中學(xué)里,是沒有多大問題的,或許成績還會好一點,但在一個高手如林的實驗初中里,她每時每刻都受著擠壓。她的身心一天到晚都疲憊著。有時候,吳曉嫣看著她可憐愛巴巴的樣子,也想忍著不說,可王玥卻特別會頂嘴,還振振有詞,這一些大概繼承了她母親的衣缽,說話不饒人,非得爭出個你高我低來。
吳曉嫣就氣憤她這一點,你自己不行,不要影響別人。但王玥卻是,明明自己不懂,但把責(zé)任都推到別人的頭上,她總是有那么多的理由為自己解脫,好像她的失敗全都是外部原因。私底下,她還在同學(xué)中亂說一氣,說是吳曉嫣對她有偏見,這是她的仇敵富心理在作祟。吳曉嫣聽了,啞然失笑,我仇什么富?我的希望就是班里所有學(xué)生的學(xué)習(xí)成績在全年級11個班級里名列前茅,其他的她真的考慮得很少,她也知道,有些東西不是她考慮的,也用不著她考慮,比如王玥到她的班里來,她和校長爭過,說我不要開后門進來的。方校長說,我也不想,可人家贊助了我們30萬元。
你把她放別的班上去。吳曉嫣沒好氣地說。
方校長笑得一臉鬼祟,有本事,你就把她調(diào)教成好學(xué)生。初一一個學(xué)期過去了,吳曉嫣和金燦燦有過幾次交流,她不止一次地流露出讓王玥換個環(huán)境的提議,金燦燦裝聾作啞,她也不知道她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后來隱約地知道她的一點家庭背景,她恍然大悟,金燦燦和中國許多先富起來的人一樣,犯了一個同樣的錯誤,他們把子女當作了自己,自己的所有想法,演變成了子女的想法,他們比子女還關(guān)心學(xué)業(yè),因為事實上,是他們委托子女在課堂上上課。
她為金燦燦悲哀,這個女人注定是要落空的,但金燦燦為了女兒所表現(xiàn)出的熱情,又讓她惴惴不安,她知道金燦燦出了問題,但出在哪一個環(huán)節(jié)上,她也說不清楚,她告誡自己的就是以后有了孩子,千萬不能像金燦燦 一樣。同時,她也暗暗關(guān)照自己,每個孩子都是不同的,不能一概而論,孩子是無辜的,沒有必要把對她父母的惱怒轉(zhuǎn)嫁到他們頭上。她知道自己的愛憎分明是與生俱來的,作為一個工人的后代,她理解公平的重要性,所以本能地對一切不公平會產(chǎn)生抵觸,與王玥就是這樣,她有時候會產(chǎn)生癡想,如果王玥不來擠占這個名額,那很有可能會有另外一位優(yōu)秀學(xué)生進來,如果這個學(xué)生是一個貧苦家庭的孩子,他因此會改變生活,甚至?xí)淖冋麄€家庭。她就喜歡有這樣的聯(lián)想。在往回家走的路上,吳曉嫣心里想的是,以后對王玥要好一點,因為她從方笑塵嘴里得知,王玥的父母關(guān)系一直不好,這個孩子也夠可憐的。雖然和金燦燦和解了,但她還是看不起這樣的女人,更看不起像王一輝這樣的男人,一個只知道拼酒說黃色段子的男人能有什么樣的出息?她只是看在孩子的面上,才這樣,王玥作為她的學(xué)生,她不想王玥整天愁眉苦臉的,她是愿意看到王玥露出笑臉的。
“王玥,你來說說,漢水是從什么地方起源的?”
王玥的腦袋嗡地一下,為什么偏偏是我?為什么就叫到了我?她慌亂地抬起了頭,她的目光和吳曉嫣的對接了。吳曉嫣朝著她又是露齒粲然一笑,然后把那個提問重復(fù)了一遍。
王玥機械地站起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她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鉆出來的,她下意識地在課桌上擦了幾下。
從那個夏夜起,王玥看到了微笑的吳曉嫣。自此以后,就是在課堂上,王玥也能看到吳曉嫣朝她露齒微笑的動作,吳曉嫣的牙是細碎而富有光亮的,就像剛從地頭摘下來的玉米粒,初一看到這笑容,王玥的心里會升起一股熨帖,同時,她有一種自得。
那些日子里,王玥的腰板不知不覺地挺直了,金燦燦問她在學(xué)校怎么樣,她總是聲音清脆地說,吳曉嫣對我態(tài)度好多了,她老是朝我笑,好像笑不夠似的。金燦燦松了一口氣說:“吳老師態(tài)度轉(zhuǎn)變,你也要轉(zhuǎn)變,不能和她擰著干了。她的話你要聽聽的,畢竟是你的班主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焙蛥菚枣滔埽皇且患p松的事。金燦燦再三叮囑王玥。
王玥說:“我會注意的,希望她的笑容不是暫時的?!?/p>
但慢慢地,王玥還是覺出不對勁來,她的學(xué)習(xí)并沒有大的起色,要在平時,吳曉嫣早就像只唐老鴨一樣呱呱呱地亂叫了,對于其他考得不怎么樣,有些甚至比她要好一些的同學(xué),都遭到了吳曉嫣的批評,她揮舞著手,唾沫飛濺地說他們的不是。那些挨批的同學(xué)只有低著頭,一副木訥相地看著吳曉嫣。只有王玥,吳曉嫣并不批評她,有好幾次,王玥以為板子要打在自己的身上了,因為她也覺得吳曉嫣應(yīng)該批評她一下,原來她是那么懼怕吳曉嫣批評她,現(xiàn)在卻巴望吳曉嫣能批評她,哪怕提一下也是好的。可吳曉嫣好像把她遺忘掉似的,從來沒有提起過,她暗暗罵過自己,你也太賤了,什么不好等,竟然在等批評。那種等待的過程是漫長而又焦灼的,每次吳曉嫣的目光朝她這邊掃過來時,她挺起胸脯,等待著暴風(fēng)驟雨的來臨,但吳曉嫣不會把風(fēng)刮到她的身上,也不會把雨下在她的頭上,那些雨呀風(fēng)呀,最后都落在了別人的頭上……
王玥被打垮了,她想?yún)菚枣虊焊鶅簺]有改變,她還是她,還是從骨子里瞧不起她王玥,盡管她在微笑,那笑其實是她刻意裝出來的。是專門給她看的,當然,也是給別人看的。想到這一點,王玥淚流滿面??蛇@樣的淚她只能暗暗地流,她不敢把這個情況反映給金燦燦聽,金燦燦一聽,保證會取笑她,你啊,真是太敏感了,老師朝你瞪眼不好,朝你微笑也不好,那你想怎么樣呢?
王玥看多了吳曉嫣非常有特色的笑容后,在某一天,她居然有些怕吳曉嫣的笑容了,這時候,她甚至懷念起遭吳曉嫣橫加指責(zé)的日子,那些日子,確實很郁悶,但她有反抗的念頭,但現(xiàn)在,她連反抗的念頭都沒有了,于是有很多的時候,王玥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吳曉嫣的微笑,哪怕吳曉嫣在不在教室里,她也會悄悄出現(xiàn)在黑板上,她的課桌上,作業(yè)本上……
看到王玥像根細竹似的站立著,一副茫然的樣子,吳曉嫣小心地又提示了一遍那個問題,好像怕她沒聽清楚。王玥,你說漢水源自于哪里呢?后邊有個男生小聲地嘀咕,汗水哪里來,當然是從頭上來。王玥這時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樣,她聲音細軟卻又急急地說,漢水源自頭上。她的話音剛落,王玥后座那個惡作劇的男生就哈哈大笑,緊接著,全班的同學(xué)都跟著笑起來,像過節(jié)一般熱鬧。
吳曉嫣就像被槍擊中似的愣住了,她不敢相信地看著王玥,懷疑剛才那句話不是從王玥嘴里溜出來的。王玥這時候也如夢初醒,她難過得差點要哭出來,漢水怎么會出自頭上?當然應(yīng)該是陜西漢中米倉山。她完全可以回答出來的。她想剛才自己確實走神了,自己在想些什么呢?她一點兒也想不起來,真的一點兒都想不起來……
金燦燦接到吳曉嫣的電話后,她不敢怠慢,立即開了寶馬車,趕到了學(xué)校。吳曉嫣在和金燦燦說過那個風(fēng)波后,鄭重地提醒她說:“金老板,你要抽時間和王玥好好談一談,她上課時老是走神,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金燦燦大吃一驚,她看近段時王玥很平靜,生活很有規(guī)律,連發(fā)牢騷也少了,她暗暗高興,以為是和吳曉嫣重歸于好以后,王玥又回復(fù)到了正常的學(xué)習(xí)狀態(tài)。沒想到現(xiàn)在卻出了這樣的事。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王玥總不至于糊涂到這種程度,會說出這種連小學(xué)生也不會犯的錯誤,說她搗亂么,也不像,金燦燦心急如焚。
吳曉嫣關(guān)照金燦燦,談這樣的敏感話題時,要盡量注意,不要批評她。
金燦燦問:“吳老師,你有沒有問過她?”吳曉嫣輕輕地說:“找她談過,她自己也不清楚。那個提示倒是她后面的一個男同學(xué)發(fā)出的,那個男同學(xué)純粹是開玩笑,他以為王玥肯定不會這樣回答的?!?/p>
金燦燦在這個周末把王玥接回家后,她沒有像往常那樣讓王玥到英語家教那里去,她關(guān)起門來和王玥談。她想弄清楚王玥上課都在想些什么,思路是不是跟著老師在走?
王玥卻說不上來,她說有人在提示,我以為是在幫我,我連想也沒想,就沖口而出了。她不想把詳細情況說給金燦燦聽,她怕她會笑她幼稚。金燦燦嘆口氣說:“我不是和你說過,叫你不要想其他的事,你就一門心思念書,你想其他事干什么?”
王玥央求金燦燦說:“媽,你還是讓我轉(zhuǎn)學(xué)吧,我不喜歡待在那里?!?/p>
金燦燦斷然否定,“你瞧你,又來了,別人都能待,都待得好好的,就你事多,格致這么好的學(xué)校,你都不想念,你想到哪兒去念?”
王玥說:“除了格致,哪兒我都愿意去?!彼穆曇糨p得像蚊子叫似。
但金燦燦卻聽得清清楚楚,她的臉扭歪了,“玥玥啊玥玥,你氣死我了,好端端的重點中學(xué)不去,偏要去那些二三流的學(xué)校,你的臉往哪兒擱?我的臉又往哪兒擱?”
王玥說:“媽,求求你了,我喜歡在普通中學(xué)念……”
金燦燦忍不住了,她的聲音陡然提高,“王玥,你都在想些什么亂七八糟的事?怪不得你的成績提不高,原來老是在琢磨這些破玩意兒,我跟你明說,別的事媽都同意,唯獨轉(zhuǎn)學(xué)這件事,你提都不要提。自己不用功,還怪罪學(xué)校,到了普通中學(xué),你會更差的……”金燦燦嘮嘮叨叨地說著,“我不想讓你吃媽吃過的苦,媽就是因為待在一所普通中學(xué)里,才弄得在這座破城市里混……”
王玥愣愣地看著金燦燦,她這時看母親是那么瑣碎,就像一個家庭婦女似的。在金燦燦很動感情地說著時,王玥一聲不吭,直到她說完,她還是不發(fā)一言。金燦燦說:“我的姑奶奶,你倒是說話啊,你接下去準備怎么樣?”
王玥苦著臉說:“你讓我怎么說,你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p>
金燦燦小心地撫著王玥的臉說:“玥玥,你要體諒媽媽的一片良苦用心,少壯不努力,老大真的徒傷悲。你看你媽媽,要是當年考上的是好大學(xué),老早離開這里了,還會是眼前這副樣子么,一個三線城市的一個小老板而已……”
“媽,求求你,別說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還不行嗎?”王玥的眼淚涌起了淚花??赐醌h流淚了,金燦燦知道自己的效果達到了,她拍拍王玥的肩說:“好了,今天就談這么些,你可以去睡覺了?!?/p>
王玥機械地走向自己的房間,邊走邊抹著淚。金燦燦有些心酸,但她想為了王玥美好的明天,她只能這么做。
夜深了,王玥的房間里還亮著燈,金燦燦敲敲房門,說:“玥玥,可以睡了?!?/p>
王玥說:“媽,你讓我好好想一想?!?/p>
按照慣例,星期天的傍晚的六點以前,王玥得準時到校。這一天,王一輝開著車把王玥送到了校門口,因為惦記著網(wǎng)吧,他得去招呼客人。王玥一下車,他就開著車盡快地跑了,連王玥向她揮手他都沒有看見。
王玥沒有像平時那樣走進學(xué)校大門,然后在簽到簿上簽上自己的大名,然后走向自己的教室或?qū)嬍摇K届o地穿過學(xué)校門口的大馬路,然后跳上了一輛公交車,她的方向是高鐵站。那時候正是這個城市開始亮燈的時候,公交車上有點空,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個背著雙肩書包的女孩子,路旁昏黃的燈光,照進車廂,有一些就涂抹在王玥的身上。王玥沒有感覺到,她此刻的心正飛向一所叫宏基的民辦學(xué)校,她是從手機朋友圈的廣告欄里看到它的,廣告上說,不上大學(xué),照樣有出息。只要有一技之長,在社會上就有立身之地。她怦然心動,這些話說到她心里去了。她老早就萌生出一個念頭,希望做一個廚師,而那所學(xué)校正好有這么一個烹調(diào)班……王玥心花怒放,幾乎一夜沒睡,她開始做準備,她從家里拿了大約1萬元(金燦燦進貨需要,經(jīng)常會放備用金,而且是現(xiàn)金),錢放在哪里她一清二楚,所以拿它們她不花吹灰之力。那所學(xué)校在山東,離她所在的城市大概有878公里,她查了地圖,知道該怎么走。
大約一個小時后,王玥坐上了開往北京方向的高鐵,她打算在濟南下車,然后再轉(zhuǎn)車,到那里只需要坐汽車去就行了。在高鐵上,她覺得有些無聊的,于是就給金燦燦和吳曉嫣發(fā)微信,她要告訴他們一聲,省得他們尋找她,她發(fā)給金燦燦的微信是這樣的:媽媽,我闖世界去了,我喜歡闖世界。你放心,幾年以后,我會學(xué)到一身本領(lǐng)回來的。等我安排好以后,我會和你聯(lián)系的;給吳曉嫣的微信則是這樣的:吳老師,說心里話,我怕你的微笑,你把微笑收起來吧,因為那比你的憤怒更難看……
在高鐵風(fēng)馳電掣的轟鳴聲中,王玥漸漸打起了瞌睡,然后就進入了夢鄉(xiāng)……一切的煩惱全都沒有了。
作者簡介:
詹政偉,中國作協(xié)會員,浙江嘉興市作協(xié)副主席。1965年元宵節(jié)生,20世紀80年代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迄今已在《中國作家》《鐘山》《山花》《天涯》《北京文學(xué)》《長江文藝》《小說月報》等發(fā)表小說六百余萬字。作品多次獲獎并被各類選刊轉(zhuǎn)載?!栋邤獭贰稊?shù)年一現(xiàn)》等被譯介到法國、美國、日本、荷蘭、英國、德國等國?!犊謶蛛[私》《左手矛、右手盾》等作品被改編成影視劇?!陡叩氖躯溩?矮的是豆莢》《五月的田野》《留給樺樹皮故鄉(xiāng)的歌》等作品入選中小學(xué)教材。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沿著大路走》《天空》《我愛陳三波》《四季奔跑》《天高云遠》《花籃里花兒香》等;中短篇小說《說來,你我都是配角》《紀錄片》《毛大林的幸?!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