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茈(深圳)
1
母親65歲了,她前半生的那些事,卻總是很清晰地在我腦海出現(xiàn)。母親是小女兒,生得羸弱,許多人都說怕是養(yǎng)不活,她有一搭沒一搭的竟然也活了下來。她人小,個子小,取名“細妹”。客家話里“妹”是昵稱,本該是飽含著很深的疼愛,卻生錯了年代,沒受過多少疼愛。外祖母在母親8歲的時候就去世了,享年48歲。那天,母親在水田里干些什么已經(jīng)不記得了,只記得聽到有人喊,說她娘死了。她就飛快地跑,瘦小的身體在田塍上搖來晃去,終于撲到娘的身上,可是那身體是冰冷的,她抱著娘的腿,眼淚在臉上嘩啦啦地流,哭得身體一抖一抖的,就是哭不出聲音。那些眼淚與不舍都被外祖母帶到泥土里,隨風化去了。
她是想念自己娘的,在像個累贅一般生活在哥嫂家不受待見時,在大冬天沒地方住和同齡的小伙伴擠在四處漏風的小屋時,在眼睛被蜜蜂蟄壞再也恢復不了時……外祖母孩子多,對母親也做不到事事體貼,很多時候還會把因為貧困積累的一些壞情緒傾瀉在她身上??墒钱吘故悄?,有好過沒有。哪怕最后才想到她,也總歸有個人會想到她,給予她一些溫暖。
過些年,母親和她一個嬸娘聯(lián)系上了,逢年過節(jié)都要去一趟。嬸娘第一次見她的時候,用滿是皺紋的手撫摸她的頭,對她說:“阿妹,從小就辛苦?!睗M眼憐愛。母親回來很開心地對我說,“我覺得自己很幸福,那種感覺就好像自己是個有娘的人,我都沒娘多少年了?!闭f完眼睛就紅了。她確實沒娘好多年了,嬸娘的撫摸重溫那些溫度,對她來說,多么幸福。我的內心也跟著涌現(xiàn)一抹溫情,仿佛一片水草鉆出水面,在陽光下如水一般閃耀著片片光芒。
母親有一個收音機,是她哥哥買給她的。因為她要在每一個冬天的夜晚切番薯苗,在圍龍屋的小巷子,穿堂風嘩啦啦地吹,她的手指裂了很多口子,滲出血來,她用破布纏了又纏。哥哥有些心疼,給自己的小妹妹買了個收音機。這一個禮物對于這個家庭來說相當奢侈,母親喜出望外,每天一邊聽收音機一邊干活,收音機的聲音打發(fā)了那些凄清的夜。有一天,收音機不見了,母親很著急,到處找,一邊找一邊哭……后來才知道被嫂子藏起來了。每次講到這里,母親就很難過。她知道嫂子不喜歡她,但是她不知道為什么不喜歡,她賺的工分全部都幫補家里,吃穿用度只是占了很少的一部分,但是她依舊有種寄人籬下的卑微感。
我也很難過,仿佛看到那個小小個子的小女孩,在那個冷冷的夜里無助地尋找自己心愛的東西。我多么想擁抱那個小女孩,擦干她臉上的淚,就像個母親一樣。
母親小時候,她哥哥從大隊里領回來一頭大水牛讓她放牛賺工分。在那個小小的她看來這水牛就是龐然大物。大水牛是一頭公牛,一到發(fā)情期就焦躁不安,胡亂撞,她總是很害怕。那個傍晚她牽著水牛在河邊吃水草,她手里握著長長的繩子,眼睛卻盯著草叢中的小花,一朵一朵又一朵細細地數(shù)了起來。曾經(jīng)她拿著這些小花問娘這朵是什么花,那朵是什么花,娘總是忙,胡亂作答,同一朵花每次的答案都不一樣,問多了自覺沒趣就不再問了。此時此刻她仿佛又看到娘活著的時候,對她有些許的不耐煩后又有些內疚的臉。娘對她說,“細妹,娘經(jīng)常顧不上你,但是你不要忘記了娘是疼你的?!彼f:“娘,你放心,細妹也是疼你的。”說完她就跑開了,再不打擾,留下她娘在身后悄悄抹了一把淚。
那天晚上娘把她叫到后門的角落悄悄給她塞了一個雞蛋。她剝殼將雞蛋掰成兩半,伸手遞一半送進娘嘴里。娘就生氣了,“你怎么這么傻?給你的你就吃,平時有什么吃的穿的你想要你就開口,你站在角落不吭氣誰會注意到你?”她不知道娘為什么生氣,后來她才知道娘是心疼她。會哭的孩子有奶吃,而她從來不哭不鬧,不爭不搶,總是被忽略掉。她就這樣站在岸邊想想娘,想想娘說過的話,如今還有誰會關心她有沒有被忽略掉?
她還想起從前和小伙伴們在這個岸邊玩泥沙,捏著葫蘆、小球,小人兒……什么都惟妙惟肖,唯有那個小人兒腿捏好了,手又斷了,手接回去了,耳朵又掉了……幾個小孩兒鼓搗半天,一個小人兒都沒有捏成,最后一起呼喊著:“做人難,難做人,人難做……”聲音消失在黃昏深處跟著太陽落在了山的那一邊。
或許是想得太入神了,忘記了自己在放牛。大水牛往前走了幾步被繩子牽絆住了,突然就起了性子,回過頭來猛地往她身上撞過去,低頭用牛角拱她,牛角勾住了她的衣服,干癟的肚子露在外面任風吹。她來不及反應就被掛在牛角上,張口呼救,附近居然一個人都沒有。
水牛就這樣亂跑,亂甩,然后把她甩到河里去了。她驚魂未定,胡亂撲騰,一點一點地沉沒……感謝命運,她胡亂撲騰居然撲到了岸邊,手里抓著水草一點一點地爬了上來,坐在地上,大聲大聲地咳嗽,大口大口地喘氣。黃昏的光溫和地照在河邊,照在四周的田野上,金色的光芒傾瀉,不遠處房屋的屋頂升起了炊煙裊裊,大水牛在優(yōu)哉游哉地吃它的草,完全忘記了剛才對一個小女孩的暴行……一切都在安靜有序地進行,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她又想起那時候一起喊的那句:“做人難……”。
2
花開時期有幾天,人再青春有幾年?
我的母親常常會冒出這句文縐縐的話,和她土里土氣的村婦形象一點也不搭。這時候,我總是要對她高看幾分。
母親有過青春,有過等待,有過看一朵花開的曾經(jīng)。
成年后的母親雖然有眼疾,但是掙的工分卻是小隊里所有女性當中最高的。她干活的時候,大多憑感覺,動作非常熟練,干脆利落。她很賣力,不舍得歇息,渴了就著小溝、小河俯下身子捧起水就喝,再回到地里。她掙的每一個工分,都是靠努力與不服輸?shù)钠磩诺脕淼?。她試圖用這種成績趕走骨子里的那一股自卑感。她一次又一次地鼓勵自己,為什么別人可以我不可以?我也努力啊??墒怯行〇|西不是努力就可以掙來的,比如感情。她22歲了,同齡的小伙伴們孩子都幾個了。她小學沒有畢業(yè)就已輟學,她想自己為這個家掙工分掙到22歲,離開也算對得起哥哥嫂嫂。
母親年輕的時候長得是好看的,是那種乖巧樸素的好看,是安靜平和的美。所以還是有許多人來說媒。母親自然是自卑的,低頭害羞的那個瞬間,那人就喜歡了。他是一個“有單位”的城里人,在鐵路局工作,收入穩(wěn)定,家庭條件相當不錯。往來過幾封信,每一封信都像春雨,滋潤了心中那朵蒲公英。等風來,她就要飛到他身邊,安家,從此相夫教子。多好!
從那天開始,她就不自覺地喜歡往村口的方向瞄,盼著誰帶來一封屬于她的信。她那看不太遠的眼睛寫滿了等待,焦慮,與一絲不言而喻的甜蜜。她走路輕了,路邊的花兒草兒都更加柔美了,樹上的鳥兒唱歌也越來越動聽了……她低頭,癡癡地笑了,接近幸福。
她把黃昏的光一點一點看到了山的那一邊,月光如水一般靜靜地傾瀉,他的信和他的人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冬天過去了,春天到了,前塵往事便拋在了后頭。
她后來才收到他的信,信中約她某天在街鎮(zhèn)上見面,還說要買布匹給她做衣服,如果沒什么意見的話就商量結婚事宜,早點領證過門,承諾不用她干粗重活,保證讓她過得幸福??墒且呀?jīng)過去很長時間了,哥哥偷偷地把那封信給扣了下來,他擔心妹妹眼睛不好,怕成家以后被對方嫌棄,受委屈,畢竟人家條件好,有單位,有變心的資本。
她的心事猶如一泓幽幽的溪水,不知所蹤。
“你恨過舅舅嗎?”多年以后,我問母親。
“有啥好恨的,他也是為我好。真嫁給那個人了,哪有你?”母親語氣淡淡。
母親和父親是經(jīng)人介紹認識的,從見面到結婚就見過三次面。相親時,父親穿著白衣藍褲,褲腳都提到腳踝了,一看就是借來的。不用想也知道他是窮人家的孩子,窮就窮吧,窮人嫁窮人才是門當戶對,不然自己也高攀不起。母親想了想,就點點頭,狠狠心把自己給嫁了。
父親母親住在圍龍屋,圍龍屋共三進六間,加上橫屋算是很大的屋子,大大小小住了十多戶人家。圍龍屋里面有大廳有小巷子有天井有古井……大門雕龍畫鳳,古色古香。柱子上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刻有“人丁興旺”“五谷豐登”等字表達村民們的樸素愿望。
圍龍屋里每個家庭的房間都不是連在一起的,都是錯落間雜分配,人與人之間不分彼此。一排房間,一排廚房,一排雜物間,一排豬圈……亂而有序。父親母親住在最晦暗的橫屋。過門那天借了一親房家的房子,三天后就被要了回去。后來又借了另外一親房家的房子,就是那間橫屋,一住就住了好多年。是的,我們家的窮是祖?zhèn)鞯?,祖祖輩輩和莊稼打交道,年年歲歲,過的都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苦日子。母親知道這個家窮,但是不知道會窮成這個樣子。那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又回來了。
父親話不多,因為家窮,常年被奚落,性情有些暴躁,容易動怒。他給過她溫暖、陪伴,也給過她粗暴。父親的壞脾氣我也領教過,他揍母親從不避諱自己的孩子,打狠了連我也一起揍。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值得他大動干戈,坦白說,我心里是恨過他的。母親看穿了我,見縫插針一般勸我:“你爸那么辛苦,我又幫不了他,他在外面受了委屈只能拿我們出氣,我們不體諒他,別人更不體諒他了?!毕胂?,父親的確是很辛苦,做的都不是體面的活,常年低人一等般低垂著頭,他心里自然有許多委屈與怨懟,無處發(fā)泄。想到這些,我怎么也恨不起來了,除了心酸,更多的是心疼。
我心疼父親,但是我更心疼母親。
母親也很辛苦,田頭地尾一樣沒有落下,農(nóng)閑時還要跟著父親去打山工,多少次從山坡上滾落下來,摔得渾身是傷,多少次走獨木橋摔在水圳里像個落湯雞,最驚險的一次還滾落在水庫里幾乎喪命……她承受的是心理和身體的雙重痛苦。
“這么多年,你就沒有想過要離婚嗎?”我問過母親。
“大家都看不起你爸,我如果真走了,你爸這輩子都不用再娶了,你阿公阿嫲那么大年紀了,怎么受得了?”
這就是我的母親,這個時候心里裝著的依舊是別人。
3
然而人們當然忍不住要說的是,她嫁過來8年了,卻未能生下一兒半女。營養(yǎng)不良,加上生冷寒涼的東西吃多了,她的身體就像一條干涸的河,很難孕育生命。圍龍屋是適合嚼舌根的。開始,他們只是含沙射影:
“墻釘?shù)跤突j,年年兩公婆。”
“窮鬼娶老婆,娶到只大公鵝?!?/p>
那些話就像刀子一樣,一刀一刀地刻在她心上。她想不明白為什么別人心里已經(jīng)夠難過了,卻還有那么多往他人傷口撒鹽損人又不利己的事情。
再后來,我的祖父去世了。臨終前一再交代父親,不要聽別人胡言亂語,日子是自己過的。然后腿就蹬直了,眼睛卻怎么也閉不上,母親哭了,她知道他很遺憾沒有看到孩子出生,死不瞑目。
這以后,母親尋醫(yī)問藥更加積極了,一貧如洗的家更加一貧如洗了。某圍龍屋里彌漫著這草藥的苦澀味道,難聽的話也像這味道一樣彌漫過來了:
“也不看自己是什么命,吃再多藥也沒用?!?/p>
“整天把這個屋子搞得烏煙瘴氣的……”
母親聽見了,這些話和這些藥一并吞進肚子里,全是苦澀的滋味。
祖母看在眼里,將那些藥全部倒掉了。作為過來人,她知道我的母親上當受騙了,她擔心再喝下去孩子沒有懷上大人沒了。
在所有努力都白費以后,母親狠狠哭了一場,然后不哭了,發(fā)了狠,心想算了,孩子的事情也是全憑天意。她先將后山的泥土挪開,清理出一塊平地打地基,兩口子天天一鋤頭上天一鋤頭下地鋤山上的泥;然后到山上去砍木材做棟梁,母親從不偷懶,每次都跟著父親去,重的就兩個人抬回來;再然后去田里挑泥土“煉磚”,將黃泥與稻殼、禾草混合加水踩個稀巴爛,用工具固定成方形搬到草坪晾曬……每天都很疲憊,回來就像一攤爛泥只想攤在床上。但是心里是歡喜的,她是在與自己的愛人攜手創(chuàng)建家園,以后是喜是愁關起門來別人說啥都聽不見。母親不知道的是就在這段疲憊辛苦的日子里,我已經(jīng)在她肚子里悄悄長大……
新居入伙沒多久我就出生了,我的到來,給這個家?guī)砹藷o限的生機。家里每一個人都愛我,勝過愛自己。日子依舊過得緊緊巴巴,可是我的祖母,我的父母心里到底是開心的。
再過五年,弟弟出生。好字成雙,兒女雙全……我們都算乖,和所有農(nóng)村的孩子一樣普通地成長。她和我說過,借住在圍龍屋的時候最想要的就是有一間有窗戶的房間。成長以后的我們帶著父母搬離了花樹下,房子不大,但是每一個房間都有大大的窗,日子簡單,安詳。
責任編輯:李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