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嵐
她一直徘徊在現場的邊緣,隨著拍攝鏡頭的改變,為了不穿幫誤入畫面,與攝美錄、服化道等技術人員一起挪動著位置。房門口、樓梯間、沙發(fā)后她都停留過,也不因地制宜找個地方坐,一直就那么傻站著,我看著都替她覺得累。
不過,我熟悉這種狀態(tài),拍第一個戲時我也是這樣,好在那個戲還沒干完我就掌握了其中的門道——偷懶的門道。只要把你該做的做好,逮到個機會能坐就坐,哪怕躺下睡覺都行。我就曾不止一次聽見現場傳出打鼾的聲音。當然這就有點過了,很可能會被所屬的部門老大狠批一通,反正我是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的。只要能在監(jiān)視器后面坐著,我鐵定不會挪窩,不得不待在現場的時候我也會見縫插針找個地方坐下,歇著。作為場記,我只需唯導演一人馬首是瞻,他只要沒意見,挑不出我毛病,我才不在乎別人怎么看呢,別人也根本管不著我。這算是我總結出來的劇組經驗。
所以我對她一直那么站著實在有點看不下去了,既然沒別人跟她說,那我就做一回好人吧。
一個鏡頭拍完要換機位,趁著調燈光、挪道具的間隙,我走到她旁邊。見我過來,她帶著微笑喊了聲“劉東哥”。
“下一場戲才有你,你不用跟這兒待著?!蔽艺f。
“沒事。”她聲音很小,好像對我表示出的關心有點不好意思。
我見她在小幅度地跺著雙腳,又問:“你是不是冷???”
她躊躇了一下才點點頭:“有一點,不礙事?!?/p>
“二樓演員休息室有電爐,你去烤烤,下一場戲到了我再喊你。”
“沒事?!?/p>
還是這句話,但我能聽出她的底氣不足。
“走吧?!蔽以谒觳仓馍陷p推了一下,她便順著我的勢慢慢動起來,但走了幾步進到樓梯間,她又停住了。
“我……有點害怕?!彼е嵛?。
“怕什么?”
“樓上休息室沒別人,黑乎乎的?!?/p>
我這才想到,今晚全是這一家三口的戲,沒別的演員,而男女主角——那對中年夫婦——此刻都在現場,正演著一出慪氣的對手戲。
“我聽說這棟房子是個有名的鬼屋?!彼终f。
剛進場的時候我也聽說了這個傳聞。這棟民國時期的二層洋樓曾長期處于廢置狀態(tài),直到被某個劇組發(fā)現租借為拍攝場景才重新開始有人進出。但因年久失修,內部的木地板、木樓梯到處都有破損,一些嚴重的地方還是之前別的劇組臨時修補的,走在上面,尤其是半夜里,吱吱嘎嘎的,對一個女孩來說,確實有點瘆得慌。
我朝上望望木樓梯通向的二層,只有一盞劇組的功率不大的鎢絲燈放在角落,光照面積相當有限,大片區(qū)域仍被黑咕隆咚的虛空籠罩著,連我這個大男人都覺得其中像是隱藏著什么晦暗不明的東西,但也可能是我恐怖片看多了。
我突然間想開個玩笑,問要不要我陪她上樓去待會兒,但這念頭也就在腦中閃現了一剎那即告作罷,我改口道:“那你跟我去監(jiān)視器后面待著,那兒也有爐子,比這兒暖和點?!?/p>
她看著我的眼睛,我卻看不出她是在衡量,還是在確認著什么,過了有幾秒鐘,她說:“你們那兒都是領導,我過去待著好像不好?!?/p>
坐在監(jiān)視器后面盯著屏幕的固定班子成員有莊導、攝影指導、錄音師、服化組長和我,有時美術師和制片人也會過來坐坐。
“沒事?!蔽艺f。
“我還是有點害怕。”
“有什么好怕的,還能吃了你?”
她綻出一個蠻好看、蠻清純的笑容,但緊接著就低頭看向自己的腳尖。不知為何,我的目光也被她引導著往下移,直到視野里只剩下我和她的四只腳。我穿著厚實的黑色登山鞋,她則穿著單薄的白色帆布鞋,難怪會冷。不過,布鞋更能讓我看出她的腳形。我穿40碼的鞋子,她的鞋看起來比我的小了兩圈都不止,也就35或36碼,相較于她比170厘米的我只矮了肉眼可見的那么一兩厘米的身高,這可真稱得上是一對小巧精致的腳了。
“劉東!劉東呢?劉東!”莊導的喊聲忽然傳出來,我趕緊應了兩聲?!叭??”我又問她。她的腳在紅色舊地板上似挪非挪地蹭了蹭,終究沒能邁出一步。她對我微微搖了搖頭。
莊導喊我肯定有事,我得趕緊回去,只能丟下她了。臨走進放監(jiān)視器的小房間前我又回頭看了一眼,她仍一個人站在樓梯間里?;椟S的光線把她那瘦弱的模樣映照得既柔和又有點落寞的味道,孤零零的,隔著一段說近不近、說遠不遠的距離,她似乎也在目送著我,而不時從她口中呼出的縷縷隱約的白色的哈氣,讓她看起來更加楚楚可憐。
她的角色叫“小雨”,是戲里男女主角的獨生女,不算女三號,就是女四號,我們這部電視劇是她演的第一部戲。
對了,還有件事值得一說。
劇組里有個管服裝的女孩喜歡我,從開拍沒多久我就發(fā)現了。在收工回酒店的車上,她經常會故意緊挨著我坐,然后以打盹為借口靠上我的肩頭,起碼不下五六次,為此還招來了不少劇組同人戲謔的眼神與玩笑。這女孩不辯解,我自然也不好多說什么。一次,我又見小雨單獨待著,臉色發(fā)白,問她怎么了,她說肚子疼。我給她倒了杯熱水后,她又說眼睛發(fā)花,并告訴我是低血糖所致。我趕緊掏出隨身攜帶的巧克力給她就著熱水吃下去,好在很快就見效了。豈料這一幕不巧被管服裝的女孩看見,結果之后任何一次收工她都沒再坐我身邊,更別談靠上我的肩頭了。對此我雖有那么一點惆悵,但很快也就釋懷了,畢竟她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又多買了一些便攜裝的德芙巧克力,每天帶上幾塊到現場,一方面閑下來自己吃,另一方面也可以應對小雨的不時之需。
殺青后不久就是春節(jié),我從拍攝地天津回到南京家里過年,休息了有一個月后莊導通知我去北京跟后期,于是我簡單收拾了行裝再次北上。
后期剪輯被安排在一個專門接待劇組的酒店,略顯陳舊簡陋的設施條件剛好符合劇組人員一貫不高的住宿要求。我去超市買了牙刷、牙膏、肥皂、毛巾,安心住了下來。
我的主要工作有兩個。一是協(xié)助剪輯師在其工作時解答各種疑問。因為前期拍攝中情節(jié)改動較大,劇本里貼滿了各種加場飛頁,作為場記,我可能是對整個故事最了解的人了。不是我自夸,很多地方的邏輯和脈絡就連莊導都未必有我清楚。二是在莊導過來精剪時記錄下他對各處聲音、畫面,以及后續(xù)特技效果的修改制作意見。
剪輯師是女的,姓趙,我喊她趙姐,好像比我大幾歲,但精確年齡我不知道。我參與的前一部電視?。ㄒ彩俏业谝徊繎颍┑募糨嫀熞彩撬?,所以和我算是熟人。不過我跟她老公更熟。她老公姓馬,整整比我年長十歲,我一直尊稱其為馬老師,他也是那部戲的執(zhí)行制片人。
馬老師這次也來了,卻是專程陪老婆的。我們半年未見,分外親切。
他對我說起自己在電影學院學導演時的經歷。
“我那屆的進修班里,干什么的都有,有兩個很有名的歌手、一個北大核物理專業(yè)的博士,還有本身做演員的、有中醫(yī),全都想當導演。有個家伙特逗,在課上問老師:‘我們既然來了電影學院,能算得上是第七代導演嗎?你說好不好笑,他還一個片子都沒拍過呢。……我那時在對面薊門里租了個兩室一廳,每天優(yōu)哉游哉,除了去上課,就是跟女朋友廝混。剛開學那會兒天熱,我們在家里連衣服都不穿的。你知道我那女朋友后來嫁給誰了嗎?提醒你一下,一個非常有名的運動員,打球的,猜出來是誰了嗎?……第一個學期我上了兩個月不到的課,就有一部戲找我去做制片主任。什么,去沒去?當然去了,掙錢干嗎不去?學費四萬塊錢呢,也沒人給我報銷啊。結果也巧,拍完一部戲緊跟著又拍了一部,等到兩部戲拍完正好到了第二個學期末,最后我又上了一個多月的課就光榮畢業(yè)啦,哈哈!”
他把我叫到他與趙姐住宿的房間,給我播放了一段片花,正是我們上次拍的那部電視劇。
“怎么樣?我們這部戲比莊洋這部戲拍得牛吧?起碼攝影和演員好得多,對不對?”
我不便置評,只能邊看邊在嘴里“嗯嗯”地應承著。
一開始我住在剪輯室(一個標間),但趙姐工作時并不是像莊導想象的那樣需要我一直從旁協(xié)助,相反,多數時候她喜歡一個人待著,有疑問才會用到我。于是馬老師跟莊導提議給我另開了一個小點的單間,我便也有了私人空間和充分的自由,費用仍由劇組承擔。我衷心感謝他們。
莊導在北京有房子,所以隔三岔五過來一趟。他同樣是年輕人,剛三十出頭,這部戲也是他第一次做導演。莊導、馬老師、趙姐目前都正處于事業(yè)的上升期。
后期不像前期那般緊張,我們四人常常相談甚歡,在他們不斷分享各自經驗的感召下,我也漸漸積累起自信,意氣風發(fā),準備在接下來的歲月中大展拳腳,接受來自任何機會與任何人的挑戰(zhàn)。
殺青宴上的匆匆一別后,我又再次見到了小雨。
一天早上,我正躺在床上看《動物世界》,手機突然響起,剛一接通聽筒中就傳出趙姐大驚小怪的聲音:“小劉,快過來!小雨來啦,快來快來!”
我有些莫名興奮,迅速換了身像樣點的衣服,趕去剪輯室。
小雨正和趙姐一起坐在電腦屏幕前,看見我,她立刻親切地打起招呼:“劉東哥?!?/p>
她今天穿的是粉色寬松毛衣、淺藍色牛仔褲和黑色小皮靴,一件藍色羽絨服和一個小皮包被放在身后的床上。
“劉東哥!”趙姐學著小雨的腔調也喊了一聲。我頓時覺得怪不好意思的:“別拿我開涮了,趙姐。”
“嘻嘻……你們倆看起來比我想象的還熟啊。”
“拍戲的時候劉東哥一直挺照顧我的。”小雨為我解圍道,不過我想這也是在為她自己解圍。她的笑容還跟我記憶中一樣,眼睛微微瞇起,仿佛兩泓彎彎的清泉,仍然那么甜美。
相較于身穿睡衣睡褲舉止松垮的趙姐,小雨的坐姿顯得相當拘謹,雙腿并攏,腰桿筆直,除了頸部的轉動,完全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
此刻,定格在電腦屏幕上的畫面正是小雨的一場戲,我只需瞥一眼就能讓當時的拍攝場面立即在腦海中浮現出來。
趙姐猛一蹬腳,所坐的滑輪靠背椅唰地往后退出有一米遠,接著站起身,“我就不奉陪了,”她對我說,“你繼續(xù)把小雨照顧好,她想看哪場戲就放給她看,我得再去睡個回籠覺?!彼龓е鴦e有深意的笑容又在我和小雨臉上來回掃了兩眼,臨出門時又想起什么:“莊洋中午前也要過來?!彼f完就走了,還順手關上了房門。
此前,我從未和小雨在任何一個地方單獨待過,猛然間,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還是在酒店客房,這讓我想起了當初那個沒有說出口的玩笑,有點緊張起來。為了緩解某種不自然,也為了避免出現不恰當、更無必要的曖昧氛圍,我為小雨倒了杯開水,問她要茶葉還是咖啡,她說茶葉吧。泡好茶我又把窗簾全部收到兩邊,讓整個房間盡可能地亮堂,并打開玻璃窗留了一道縫,美其名曰“透點新鮮空氣”,忙完這些我的心緒總算平靜了些,才開始正式坐下,為小雨播放一場場剪好的戲。
放到某場小雨與另一個男演員的對手戲時,她看著看著忽然捂住嘴,像是在忍笑。屏幕上,她跟這個年輕男子似有戀情,二人正坐在咖啡廳里試探著彼此。
“你跟他們怎么介紹我的?”劇中的小雨問。
“我說是我女朋友?!蹦凶庸首鲝娜轄?。
“應該說是女性朋友吧?”小雨假裝責怪道。
“對對對,女性朋友,”男子連忙改口,“……一位女性朋友。”他一臉的誠惶誠恐。
一串銀鈴般清脆悅耳的笑聲在我耳邊響起。她還是沒能忍住。
“好傻呀?!彼f。
我扭頭看她,她已明顯放松下來,身體前傾,胳膊肘支上了桌面。
“你是說臺詞?”我笑問。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看到他就想笑。”她指指屏幕。
屏幕上的那個男演員坐姿呆板,脖頸僵直、擰巴,如同落了枕之后的活動不便,確實挺滑稽好笑的。
“你聽過那個以他命名的笑話嗎?”她問我。
我還真記得。那是莊導發(fā)明的一個笑話,或者說是黑話,因為他總是對這個男演員的表演不滿,扳又扳不過來,于是便私下里認定其身體協(xié)調性一定存在問題。后來每當他要調侃組里某人時就會說:“你丫文海吧?”文海是這個男演員扮演的角色名,這個笑話也僅限于和莊導走得較近的人才能真正理解。
“你丫文海吧?”我對小雨說。
“你丫才文海呢?!毙∮晷念I神會地回擊我。
“哈哈哈哈……”
中午十一點多莊導果然來了,連同馬老師和趙姐一起聚在剪輯室里聊天。大家都沒吃飯,莊導給了我三百塊錢讓我去買些飯菜回來。
酒店所在地段商業(yè)不算發(fā)達,經過前幾次考察與試吃,我發(fā)現只有兩三家飯館的口味和衛(wèi)生條件能夠達到我們的要求。我先在一家訂了五個炒菜,等待的時間里又去旁邊“老城隍廟小吃”買了酒釀圓子、小餛飩和幾種可口的點心,三百塊錢基本花光。當我提著大包小包的外賣袋子回到剪輯室時,他們正熱烈地議論著什么。
“正好,劉東回來了,”莊導招呼著我,“快把東西放下,說說那次陳鋼干的好事?!?/p>
“哪次?”我把飯菜在茶幾上一一放穩(wěn)。
“就我感冒那次,本來叫他幫我拍半天戲的?!?/p>
陳鋼是這部戲的執(zhí)行制片人。那天晚上莊導突然感冒發(fā)燒,于是通知第二天早上的戲由陳鋼暫為代拍。結果到了現場,才拍了半場戲,陳鋼就把我和副導演老蔣叫過去,說他有急事馬上要走,硬是將拍攝任務轉手塞給了我們。無奈之下,我和老蔣一個盯監(jiān)視器,一個盯現場,總算是把上午那幾場戲給拍完了。
“怎么樣,孫子吧?”聽完我的敘述,莊導對其他人感慨道。
“我們剛才看的湖邊那場戲就是吧?”趙姐問。
“對?!?/p>
“那就是劉東拍的啰,拍得不錯呀?!瘪R老師說。
“早知道交給劉東拍得了,那孫子純粹爛泥扶不上墻。”莊導說。
“對呀,以后你就多給劉東點鍛煉的機會,他很勤奮的。”
莊導轉向我:“你知道陳鋼那天干什么去了嗎?”
“不知道?!?/p>
除了我,他們四人都笑了起來,看來謎底已經在我出去買飯時揭曉過了。
“他去泡妞了,”莊導笑道,“拿著劇組的錢買了兩千多的禮物,還有巧克力呢,專門從天津開車奔到北京,跑到人家學校去泡人家!”他一下激動起來?!敖Y果你猜怎么著?巧了,他要泡的那姑娘正好就是她上一屆的。”他指指小雨,“要不是她今天告訴我,我他媽都還一直被蒙在鼓里呢!”
“那女孩后來跟他好了嗎?”我問。
“你想什么呢?怎么可能!他那種蠢貨估計人家一眼就看穿了。”莊導又問馬老師,“你現在也做上制片人了,你說說看,有他這么離譜的嗎?”
“你知道他有一句名言嗎?”馬老師笑道。
“什么?”
“‘制片嘛,就是糊哎?!?/p>
“操!”
“他還有段逸事要不要聽聽?”馬老師賣個關子。
“說!”
“……以前有部戲搞海選,他也幫著人家去挑演員,結果晚上就給其中兩個女孩打了電話,要她們去一個會所?!?/p>
“操!”
“然后在會所的一個私人浴室里,聽好了,是浴室,他就把這兩個女孩……一塊兒……辦了?!彼选耙粔K兒”著重強調了一下。
“喲……太惡心了!”趙姐一臉鄙夷。
“操,這他媽不光是孫子了,簡直是禽獸嘛!”
“我說你怎么想起來找他的呢!”
“他求我的!要不是看他可憐沒事干,我能推薦他?沒想到居然是這么個人渣!”莊導忽然看向小雨,“他沒騷擾過你吧?”
小雨半低著頭,一副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來的樣子?!皼]有?!彼龘u搖頭。
“唉!我說你以前怎么從來都沒告訴過我他這些破事呢?”莊導責怪馬老師。
“你也沒問過我呀!”
臨走前莊導對小雨說:“我一般是不讓演員來看剪輯的,對你算是特別優(yōu)待了……你有劉東電話嗎?”他又對我說:“你把電話留給蘇云,下次要想再來,先讓她給你打電話?!?/p>
蘇云是小雨現實中的名字。
蘇云給我發(fā)來一條短信。
“劉東哥好!打擾了。老師布置了一篇作業(yè),要我們談談自己現在對表演的理解和體悟,我想了幾天也沒頭緒,到底該從哪兒入手呢?”
短信提示響起時,我正跟趙姐一起在剪輯室里忙著,沒顧得上。等到我閑下來看見,十分意外,甚至是猝不及防,讓我的頭頂頓時一陣熱乎。
我冷靜了一下,即刻猛踩腦中的那副腳踏,直到思維的車輪飛速轉動起來。五分鐘后(也可能是十分鐘或二十分鐘,我不清楚,我已短暫失去了時間概念),我開始給蘇云回短信。
“剛才在忙,才看到短信。我?guī)湍阆肓艘幌拢鋵嵖梢跃湍氵@次參演的電視劇,對比在學校演出話劇的經歷,談談影視表演與舞臺表演的區(qū)別與相似之處,我覺得你肯定有許多切身體會是可以談的?!?/p>
寥寥幾句話,太熱情不好,居高臨下也不好,過于簡略像敷衍,太詳細則又像賣弄。我至少修改了三四遍才發(fā)給她。
沒想到蘇云一分鐘之內就回我了。
“對啊!我怎么沒想到呢!太對了!謝謝劉東哥!太謝謝你了!??!”她全用的感嘆號?!敖M里我只佩服導演和你!”我還沒來得及回,她緊跟著又發(fā)了一條。
“過獎了,這其實都是表導專業(yè)的基礎?!蔽覄傄l(fā),想想還是刪了,改成“客氣了!你的天資和勤奮一直以來我們也都是有目共睹的。相信自己,你一定能成為一名好演員的”,才終于發(fā)給她。
“嗯嗯。感謝劉東哥的肯定,我一定繼續(xù)加倍努力!”她回復的速度依舊比我快。
我想了想,又打字道:“你還可以根據對自己的角色定位來談一談。據我的觀察,你應該比較適合……”
我和蘇云就這樣以短信的方式繼續(xù)交流著專業(yè)方面的事,直到聽見趙姐的聲音。
“跟誰聊天呢?這么認真!我看你半天了你都沒發(fā)現。你臉上那是什么表情啊?笑得那么神秘?!?/p>
我抬起頭。趙姐的笑容中充滿了善意的揶揄。
見我吞吞吐吐,不肯透露,她又說:“不告訴我是吧?那我就來猜猜,嗯……是小雨吧?”
我一愣,更不知道做何反應了,但我的表情肯定已經說明了問題。
“哈哈,猜得沒錯吧?我一看就知道了!行,不耽誤你了,你跟小雨繼續(xù)好好聊吧。你要覺得待在這兒不方便就回房間去,我現在不需要你了?!?/p>
兩天后馬老師和趙姐去某個朋友家串門,回來后把我叫到他們房間。
茶幾上散放著若干色彩鮮亮的禮品盒,趙姐正一件件拿起來仔細研究。我注意到精美的包裝上全是外文,想必都是些高檔的進口產品。
“我們今天去了邱琦家。邱琦你認識嗎?不認識?那總該聽說過吧?大編劇老邱?!瘪R老師問我。我不知道,只能搖搖頭。
“哦,那算了。他剛從美國回來,帶了些禮物,今天就是喊我們過去拿的?!?/p>
趙姐忽然提起一大一小兩個白色的包裝紙袋?!熬瓦@個吧?!彼f著,就走過來把袋子遞到我面前,“給你?!?/p>
我沒接。
“選的什么?”馬老師接過紙袋往里看。
“一瓶香水、一支口紅?!?/p>
我感到詫異:“我一個男人,要這個干嗎?”我趕緊說。
“誰說是給你的!”趙姐回道,“我,還有你家馬老師,是想叫你送給小雨。”我好像明白了點什么。馬老師也緊跟著說:“就當這是你送她的禮物,不正好嗎?”我還沒答話,他又自顧自地跟趙姐商量起來:“不過一下子送兩樣顯得太過了,尤其是口紅,會有點那種意思?!薄安痪褪且磉_那種意思嗎?”“我覺得一開始只要表明心意就夠了,香水正好,口紅多多少少會有點色情的意味。”“那你當初送我口紅的時候也是帶著色情意味是吧?”“瞎說什么!”馬老師看向我,“別聽她瞎說?!?/p>
“你不喜歡小雨嗎?”趙姐問我。
這問題不那么容易回答。我承認,我對她是有好感,就算說是喜歡也不為過,否認的話有點虛偽。不過,我的理智也告訴我,這件事不是僅僅用單純的好感就能衡量的,或者說,我有自知之明。雖然看起來我和她好像處得還不錯,她尊重我,我也不時關心她一下(當然我也承認這源于我對她的好感),可我始終有種直覺,這只不過是屬于大面子上的關系,是保持在安全距離上的關系,而一旦過了線,則很可能會造成難以預計的后果。
曾經有人對我說,劇組中只有兩類人,一類是職員,一類是演員。又有人說,分兩類沒錯,但不是這么分的,應該一類為女演員,一類為其他所有人。這兩種說法,尤其是后一種,乍聽起來似乎有些無厘頭,更像是句玩笑話,然而不知怎么,它竟如一塊無形的印記般牢牢附著在了我的意識里,揮之不去。甚至有時無意間想起,我還會忍不住去思索其中的邏輯和可能暗示的深層意味,次數一多,再加上所見所聞,不免在心里埋下了某種忌憚的種子。
“劉東肯定是有顧慮,你一看他的樣子就知道?!瘪R老師說。
“到底有什么顧慮???你說出來我們聽聽,也好給你參謀參謀。”趙姐附和道。
我不愿讓他倆把我看得過于嚴肅乃至沉重,于是也半開玩笑地說:“好像和女演員談戀愛都是導演的特權,我不過是個場記……”
“誰說的!”趙姐立馬駁斥了我,“你這純屬先入為主的成見?!?/p>
馬老師卻呵呵笑起來:“劉東的顧慮也不是沒有道理,只不過這次的情況沒你想的那么復雜?!彼f到最后又看向了我。
“小雨現在還很單純,你沒發(fā)現嗎?”趙姐反問我。
我確實也發(fā)現了,或者說感覺到了,只不過我對我的感覺并不那么自信。經她一說,我只好微微點了點頭。
“對嘛!現在還能像她這么單純的女孩很少見了,更別說是在這個圈子里……”
“可能跟她年齡還小也有關系。”馬老師問,“她今年多大?19還是20?”
“你算嘛,她18歲上大學,現在大二,應該19,不會超過20?!?/p>
“所以說你要抓緊啊劉東,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我略一沉默,才又說:“我知道你們的好意,可我還是覺得……”
“覺得什么?”
“……還沒到那種時候。”
“那你要等到什么時候?”
“我明白劉東的心思,他還是想等到自己做上導演……”
“等你做上導演,”趙姐打斷道,“小雨都不知道轉了多少人的手了,還能像現在這么單純嗎?即使到時候她愿意跟你,你還愿意要嗎?”
“俗話說,黃花菜都涼了?!瘪R老師笑著補充。
趙姐繼續(xù)勸我:“你也別把她看得有什么了不得,她的情況我們還不知道嗎!現在學表演的女孩多了,像這種剛出道的一抓一大把,就憑性格和模樣我看她也不是個能混圈子的,以后有沒有戲拍、演不演得出來還是個未知數?!?/p>
“也可以選擇嫁入豪門嘛?!?/p>
趙姐斜了馬老師一眼:“你覺得可能嗎?她有那本錢和手腕嗎?”再轉向我:“不過她要是跟了你,等過幾年你做上導演,她就能搭上順風車了:你自己的戲肯定能讓她演,我們看在你的面子上有戲也會找她……我說得對不對呀,馬老師?”
“對是對,就怕到時候劉東已經把她給甩了?!?/p>
“你別把人家都想歪了,劉東不是那種人,我能看得出來。再說了,我又不是慫恿他去搞潛規(guī)則,我是要他正正經經地去追人家小雨,不然我這么費勁地去撮合干嗎!……劉東啊,等你當上導演可千萬不能拋棄人家小雨呀。俗話說:糟糠之妻不可棄?!?/p>
我笑了,但一定笑得相當尷尬,因為連說出口的話我都能感覺到有一股尷尬和別扭的味道。我說:“八字都還沒一撇呢?!?/p>
“所以叫你趕快行動啊,現在正好和她有接觸,趁熱打鐵……再畏首畏尾的,她可就被別人騙走了。如果連試都沒試過,你說說看,是不是太冤了?……該下決心的時候就得下決心,敢愛敢恨。膽小沒魄力,別說是追女孩了,以后導演都沒法干……老實可以,但不能呆。誰會喜歡一個呆子呢?”
我終于從趙姐手上接過了裝著香水的精美紙袋。口紅就算了。
馬老師最后又給我一個笑盈盈的提示:“將關系迅速庸俗化,這可是某位名導說的;至于能有多快,那就要看各人的本事了?!?h3>四
我給蘇云發(fā)去一條短信,約她見面吃個飯,并說順便把從朋友那兒拿來的一瓶外國香水送給她。原本我還打算先兜兜圈子聊點別的,語氣再委婉些,但最終這兩個想法都放棄了,我直接通過一個簡單而生硬的句子就提出了邀約的要求。
為什么這樣?我想我的潛意識里有點不希望這事成功,所以就用直白的文字暴露出自己的“企圖”,好讓蘇云不快,甚至反感,從而拒絕掉我。這樣我就不必再為此事操心,算是徹底了結了。
但是短信剛一發(fā)出我又后悔了。我的反應出賣了我,隨之而來的矛盾心情讓我發(fā)現自己的真實想法遠比我認為的復雜,或者說,我根本分辨不清哪個是真實想法,哪個又是錯覺,我的理智和直覺這時完全混在了一起。
正當我在考慮要不要再發(fā)一條婉轉點的短信去緩和一下蘇云的情緒時,她竟先一步回信了。出乎我的意料,她很干脆地就答應下來,還表示出了明顯的喜悅之情。但不知為何,在收到短信的一瞬間,在明明覺得意外的同時,我卻忽然產生了一種應驗命運的恍惚之感。
蘇云和我約在距戲劇學院不遠的一家茶餐廳見面。之所以選擇這里,也是聽取了她的建議:一來她下午還有課,離學校近點不用太擔心中午的時間;二來因為她是廣東人,茶餐廳應該會比較合她的口味。
我早到了約有二十分鐘。雖然接近飯點,但餐廳里的食客并不算多,我幸運地在二樓找到了一個幽靜的角落位置,綠植圍繞,但透過落地窗,外面寬闊的街道還能一覽無余,環(huán)境好得不亞于雅間,對此我頗感欣慰。
獨坐到離約定時間還有五分鐘時,我給蘇云發(fā)了條短信,告知我在餐廳里的位置,她隨即回復馬上就到。
“劉東哥!”
蘇云的聲音在左側響起時,我正望著窗外發(fā)呆。照理說我應該是能看見下面她從遠處過來直到走進餐廳大門的,因為窗玻璃這么潔凈,幾乎被擦得纖塵不染,我又一直盯著那個方向,但的的確確,我真的漏掉了整個過程,完全沒有注意到。要么就是根本沒留心,實際上我可能一直在自己的思緒里走神,以至于對眼前的一切視若無睹。不過,也或許她是從哪個我并不知道的入口、后門進來的。
我站起身朝前迎了一步,直到她在對面落座我才再次坐下。
“遲到了一會兒,對不起啊!早上形體課,中午趕緊回宿舍又換了身衣服。”蘇云的眼角又彎彎地浮現出讓我熟悉的笑意。
“沒事,我也剛到?!?/p>
“你怎么過來的?”
“酒店門口正好有趟公交到這兒,很方便。對了,這車也路過你們學校那兒,下回你再去看剪輯也可以坐這車。你怎么過來的?”
“我在學校門口打了個車,這樣快一點?!?/p>
“哦。其實你也不用這么趕的。”
蘇云今天穿著黑色運動褲和運動鞋,但上身還是之前的藍色羽絨服和粉色毛衣。她把羽絨服脫下掛到椅背上。
服務員拿來菜單,我們一起點了叉燒和燒鵝拼盤、豉汁蒸排骨、菌類素湯鍋和一份炒牛河。點完這四樣,蘇云表示可以了,我卻覺得還不夠,于是在我的執(zhí)意要求下,她又點了蝦餃和腸粉各一份。
我把裝著香水的紙袋遞給她,又重復了一遍之前在短信中的說辭。為避免言多有失,這則經馬老師夫婦授意、盜用自他倆的關于香水的來源信息我仍說得很簡練。不過蘇云似乎并不在意,也沒多問,從她的反應上看只有單純的欣喜和感激,而我直到此時才從她的口中知道了這個香水牌子確切的中文名。
“劉東哥。”她把香水袋子放到旁邊的空椅上。
“嗯?”
“上次你說我適合‘青衣的角色,我還是有點似懂非懂,你能再跟我說說嗎?”
我想起之前在短信里和她交流時是提過這個,但沒怎么太深入。
“我是覺得可以借用京劇行當里的這個概念?!?/p>
“嗯?!彼焉仙硗芭擦艘稽c,胳膊肘雖仍支在桌上,但整個坐姿頓時變得緊繃起來,腰背挺直,表情嚴肅,像是又進入了那種正襟危坐的狀態(tài),明顯是準備認真聽我下面的話。
“新聞里不是經常聽到誰誰誰是小花旦、當家花旦之類的說法嗎?那也是借用了戲曲里的概念。不過京劇里的花旦基本上都是些性格活潑的角色,而另一些比較穩(wěn)重、有深度的年輕女性一般都是青衣。我說你適合青衣其實說的是你的氣質,有點含蓄內向和云淡風輕。”
蘇云笑了,從她低頭的動作能看出有點不好意思。
“我不是瞎說的,一部戲拍下來我確實有這種感覺?!蔽艺f。
“我好像覺得自己有點放不開?!?/p>
“第一部戲能這樣已經很不錯了,以后你還會越來越放松,演得肯定也會越來越好?!?/p>
她抬頭看向我:“你說那種性格外向的角色我能演好嗎?”
我略一停頓:“都可以嘗試嘛,沒什么不可能的。我的建議只是一種參考,你可千萬別被框死了。”
稍作沉吟后她又說:“其實你說得很對,我自己也知道,我只是在想有沒有必要挑戰(zhàn)一下?!?/p>
“當然有必要!”
“謝謝你的鼓勵!”她終于綻出了一個備受鼓舞的燦爛笑容。
菜上來了,可能是都有點餓,再加上我讓蘇云不要拘束,我們面對面先各自埋頭吃了一陣,一時無話,直到——
“我看你和趙姐、馬老師好像很熟啊?!?/p>
我抬頭看向蘇云,她已擱下筷子,正端著茶杯準備喝水,像是要略作歇息。我見狀也將口中的食物迅速咽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
“我和馬老師是老鄉(xiāng),他應該算是我進入這行的引路人吧?!?/p>
“是嗎?”她的眼神中閃露出好奇,“能講給我聽聽嗎?”
“也沒什么特別的,”我略微回想了一下,“大概兩年前在南京通過一個朋友認識了馬老師,我說想搞電影,他就建議我報考了電影學院的導演進修班。一年結業(yè)之后,他又介紹我進組做了場記,我們這部戲也是他介紹我進來的?!?/p>
“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我大學的專業(yè)是美術,畢業(yè)后做了幾年動畫方面的工作,但我其實喜歡的還是電影,一直就想搞這個。”
“你也是想做導演,自己拍電影吧?”
“差不多吧?!蔽尹c點頭。這回輪到我不好意思了,把正和她對視的目光移向了桌面上的菜肴,“不過就目前來說,離理想還有些差距,可能還得再磨煉一下,同時等待合適的機會?!?/p>
“你想拍什么樣的電影?”她繼續(xù)追問。
“一開始肯定還是跟自己的經歷有關吧,家庭啊,還有以前學美術的時候,遇到的人和事?!?/p>
“你自己寫劇本?”
“對。”
“寫好了嗎?”
“寫了一部分?!?/p>
“好像電視劇導演很少有自己寫劇本的。不過我也才拍過一個,可能說得也不太對?!彼t虛地笑了笑。
“制作方式不一樣。很多電影的劇本也不是導演自己寫的,另外電視劇的劇本導演參與創(chuàng)作的情況也很多。就比如我們這部戲,很多劇情的調整都是編劇按照莊導的意思去修改的?!?/p>
“原來是這樣……那對表演來說,電影和電視劇的區(qū)別大嗎?”
“還是有不少區(qū)別的,不過這應該不像舞臺和影視表演的區(qū)別那么明顯,可能會更微妙一些?!?/p>
“你的意思就是一兩句說不清楚啰?”她的表情中多了一絲調皮。
我只好笑著點點頭。
“你的電影里有適合我的角色嗎?”
她的忽然一問讓我不禁緊張起來,但我不能讓她看出,所以旋即故作很鎮(zhèn)定地說:“讓我想想?!蓖瑫r裝出一副大大方方的樣子,帶著“專業(yè)”的眼光,開始端詳起她的“形象與氣質”來。
可能是見我一下子變嚴肅了,她也頓時認真起來,身體再次坐正坐直,連原先支在桌上的胳膊肘也被抽回貼到了身前,而剛剛還很放松的神態(tài)也隨之變成一種微收下巴、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現在整個人的姿勢看起來既緊繃又含蓄,其中似乎包含著一種自認訓練有素、作為一個演員必須得讓人“品鑒”的專業(yè)狀態(tài)。
說實話,這是我第一次可以無所顧忌,甚至是肆無忌憚地盯著蘇云看。過去倒也不是沒有機會,起碼在拍攝期間待在監(jiān)視器后面時,我也曾長時間地注視著屏幕上的她,只不過那是工作,屏幕上的她總被我當作“小雨”,一個戲中虛構的角色,而不是現實中的蘇云,一個活生生的真人。何況通過屏幕盯著她看充其量只能算作變相的“偷窺”,是單向的,與現在這樣面對面的目光對視簡直有天壤之別。
沒錯!這樣面對面長時間的對視才是真正從未有過的。記憶中,每當我和她的目光相觸,頂多幾秒鐘,彼此就會把視線移開,而且大多數時候都是我主動看向了別處。甚至就在剛才,在我們之前的聊天中,我也很難將視線的焦點一直停留在她臉上,更別說停留在她的眼眸中了。我需要不時低頭看下食物,或者桌布上的花紋,以此緩解無形中慢慢積累起來的窘迫。
而比長時間的對視更能引發(fā)窘迫的是長時間無聲的對視。沒有語言,沒有動作,沒有別的任何方式來分散注意力,彼此只能默默承受在目光交接中漸漸建立起的某種難以名狀和預知的交流,直到——或許有這種可能——一方終于將另一方洞悉。
會不會就像現在這樣?
我又想把視線移開了,或者說回避她正在直視我的目光,但我同時也明白自己不能退縮,必須維持住這樣一種包裹在“藝術眼光”之下的對視,否則我的“專業(yè)性”將會遭到質疑,被顛覆,不復存在,乃至被無能和猥瑣取代。
不過,也可能是我想得太多,庸人自擾,既然有如此名正言順的機會,而且還是她雙手奉上的良機,那只管看就是了。平心而論,我難道就不想這么看著蘇云嗎?不想身處這種微妙的氛圍中嗎?我現在更不能容忍的是欺騙自己,唯一該做的就只有仔仔細細把她看個夠,看到入微,看出妙處,這樣才算對得起她的信任和我自己的尊嚴。
她扎了個簡單的馬尾,也許是長度不夠,辮梢掛在后脖上方,不時沒什么彈性地輕晃一下。因為所有頭發(fā)都被緊緊并向了腦后,她的整個臉無遮無擋,把原有的輪廓毫無保留地顯露出來。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她的臉形,鵝蛋臉還是瓜子臉,不好分辨,我只覺得她的面部線條比較柔和,沒什么棱角,五官的位置、大小都算合適,過渡也挺自然,只有鼻翼上方一小塊略為直硬的陰影表明她的鼻梁尚具一定高度。
這就是所謂的嬰兒肥吧。而在一張圓潤臉龐的下面則是兩段單薄瘦削的肩部線條,毛衣雖然寬松,但仍難掩肩鎖骨一帶細窄的突兀感,并且更像一種重負,壓得肩峰搖搖欲墜。這樣的對比未免有點不協(xié)調,甚至顯得頭大身子小,加上她那一臉認真的表情,我突然感覺滑稽而產生了想笑的沖動。當然,我并沒有笑出來,因為隨即我就意識到了某種脆弱的美。
有什么在她的左眼下方閃了一下,轉瞬即逝,我立刻仔細觀察也沒看出任何端倪。那是什么?我不禁好奇。但緊接著,伴隨她略微調整坐姿的動作,閃光再次浮現又再次消失。我明白了,那與她的臉部朝向有關,當她與側面窗口呈一定角度時就會顯現,或者說,被彌漫進玻璃窗的暖陽給點亮。
我裝作不經意把自己的椅子往窗口挪了挪,蘇云的臉果然也朝我所在的新位置側過來了一點。不出所料,浮光又出現了,但這一次沒再閃爍或是消失,而是一直泛著幽幽的微光,固定在了她左眼的下眼瞼再往下一點的白皙皮膚上。
我終于看清楚了,那是一道淡淡的淺痕,可能只有半厘米長,細細地豎在稍微偏向顴骨的位置。是湯汁什么的濺上去了嗎?應該不至于。她吃東西時的動作總是很注意、很小心。我忽然向自己的右手手背瞥了一眼,上面也有一道短痕正在微微發(fā)亮,那是以前被割破后留下的傷疤,沒想到二者的光澤竟會如此相似。
悲傷小丑的淚痕。不知為何我的腦海中恍然浮現出這個畫面。
為了滿足“專業(yè)眼光”的需要,蘇云這種“被品鑒狀態(tài)”能保持多久呢?我不禁暗自好奇。與之前不同,我現在有點舍不得結束這一注視的行為與過程了,甚至又冒出了惡作劇的念頭,想讓她站起身來在我面前轉個圈什么的。
“還真有?!蔽艺f。
“是嗎?”她滿臉驚喜。
“嗯,”我點點頭,“還是主要角色。”
“太好啦!”隨著那招牌式的笑容再一次完整地回到臉上,她剛才一直端著的架勢瞬間松垮下來,再次弓背前傾,支上桌面。
“不過我那可能是個小成本的片子?!?/p>
“我明白!很多導演都是從拍這類片子開始的?!?/p>
“可能不像電視劇那樣……”
“我不要片酬?!?/p>
她的敏銳和直爽讓我一驚,繼而頓生敬意。
“只要你相信我……因為我也相信你?!币娢毅吨中χa充道,“不過我有個條件,你劇本寫完得第一個讓我看?!?/p>
“沒問題?!蔽冶M量把語氣控制得自信而沉穩(wěn)。
“要是跟莊洋說,讓劉東在他下部戲里做副導演,你說他肯嗎?”趙姐對正靠在床頭看書的馬老師說。
“嗯……危險?!瘪R老師的眼睛始終沒離開過書頁。
“莊洋這人怎么說呢……”趙姐把目光投向我,“你如果一開始是場記,他就只會讓你做場記,他這人不太愿意給別人上位的機會?!?/p>
“我也干過副導演?!瘪R老師說。
“你那時去學導演,他不是還不服氣嗎?”趙姐反問。
“他是電影學院科班出身,我只是進修班,有什么服氣不服氣的?”
“你別不承認,在他眼里你永遠就是個制片主任,哪怕你現在也做制片人了,他還是把你當成個制片主任?!?/p>
“管他呢,何必在意別人的眼光?”
“你說得倒輕巧!現在的問題是,即使小雨對劉東有好感,但他一直這么做場記也不是個事。再說場記一般都是女孩干的,哪有男的一直做場記的……要么你再給劉東介紹個做副導演的戲,莊洋不就是做副導演的時候跟梁怡好上的嘛!”
“這圈子向來講究論資排輩,你還不了解嗎?”
趙姐想了想,對我說:“這樣吧,我們反正幫你問著,莊洋這兒不行,總會有別的機會,但是小雨那頭你還是不能放松,還得繼續(xù)盯緊點才行。”
上次見面之后,我和蘇云一個在酒店,一個在學校,不時隔空發(fā)發(fā)信息聊聊天,偶爾還通個電話。蘇云向我透露,那瓶香水是玉蘭花香型的,她同宿舍的女孩們一致稱贊其香味清新不俗,字里行間不乏真誠的謝意與喜悅。她又向我抱怨學校的伙食太單調,早就吃膩了,十分懷念之前我買的老城隍廟點心和茶餐廳的蝦餃。于是我一周之后再約蘇云,她也再次欣然應允,不過我的心境已不像上次那么忐忑了。
趙姐的觀點是見面就不能空著手去,但再送類似香水這樣略顯奢侈的禮物就不合適了,會有些刻意,也與我自身的經濟狀況不相符。如果讓蘇云錯以為我把她當成了拜金的女孩而留下負面印象,那就更不妥了,所以親切卻并不昂貴的小禮物才是最好的選擇。
見面的前一天,我坐公交車到趙姐建議的某個購物中心去買毛絨玩偶。因為是早晨,沒什么客人,面積并不算大的玩具店里竟顯得空蕩蕩的,只有我一個大男人始終在里面來來回回地轉悠。一開始我還對店員的主動詢問有抵觸態(tài)度,表示自己挑選即可,但幾圈轉下來,面對各種玩偶我漸漸感到眼花繚亂,無從判斷,最后仍是那個店員發(fā)現了我的窘境,上來就問:“是送女朋友的吧?”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點點頭。那個店員立刻在左右貨架上來回掃視起來,最多五秒鐘,她就走過去搬了架矮梯取下一個幾乎有她一半高的藍色毛絨布熊。我想起趙姐“不宜刻意”的提醒,覺得這個熊太大了,接著看見貨架上還有兩個款式相同但體積依次縮小一半的熊。當我?guī)е粋€中等大小的熊回到酒店拿給趙姐看后,她表示樣式雖然不錯,可惜有點小,我于是趕緊又坐車去購物中心換了原先那個最大的熊。
由于這次見面約在了晚上,當天下午我先去老城隍廟小吃買了幾份蘇云喜歡吃的蟹殼黃燒餅和三角千層酥,然后五點多鐘從酒店出發(fā),坐上去往戲劇學院的那趟公交車。
剛上車沒一會兒我就后悔了。不知是否趕上了晚高峰,車里的乘客眾多,而且?guī)渍具^去只見上不見下。座位是更別想了,始終滿員。每個坐著的人似乎都被窗外漸漸低垂的暮色牢牢攫住了目光,面色凝重、紋絲不動、穩(wěn)如泰山,我根本無法分辨出哪個是坐長途的,哪個有可能在中途起身下車。站在車廂中部,我一手抱著透明塑料紙包裹的大熊,一手拎著裝點心的多層塑料袋。拎塑料袋的手還要高高舉起去抓住頭頂的拉環(huán):一是為了能在搖晃的車廂中站穩(wěn),二是防止點心被別人擠碎。與此同時,我注意到了周圍乘客異樣的眼神,并能肯定是因為懷中的大熊。確實,在一趟人滿為患的公交車里,一個年輕男人抱著一個這么大、這么鮮艷的毛絨玩具已經不僅是占空間的問題了,如果換成我自己是旁觀者,看見這一幕,也一定會感到十分古怪的。我究竟會怎樣看待,怎么猜測這個顯眼的男人呢?
我真的后悔了,真應該打車去的,哪怕中途下來再打車都行,可就在持續(xù)的猶豫不決中,我居然挨到了最后,下車時胳膊腿和腳后跟都是木的。
華燈初上時,我到了戲劇學院門外,這里位于一條繁華的商業(yè)街與一條相對僻靜的小巷的夾角。為了不引人注意,我給蘇云打過電話后,就挨在一棵樹后靜靜等待著,直到看見她在校門口出現才快步走上去。
可能也是被我手上的大熊驚到了,她的笑容和道謝中多了一絲難為情,不過不是尷尬與不適,相反,我倒覺得那是種想要掩飾卻又不禁流露的甜蜜。在她又折返回宿舍去放下大熊和點心的當口,我繼續(xù)待在門外。這會兒我不用再躲藏或遮掩什么了,大大方方地站在路沿上,一邊注視著來往人流,一邊回憶蘇云今晚的模樣。
她的頭發(fā)不再扎成馬尾,而是松開呈舒緩的波浪狀自然垂墜至肩頭,嘴唇帶有光澤,眉毛也好像打理得更明晰了,眼瞼和顴骨周圍還隱約閃爍著些許細微的光點。至于身上,羽絨服雖仍是那一件,但里面的毛衣換成了深色的,以及一條可能是呢質的長裙。
在不甚明亮的街燈下,我能注意到的只有這些,但有一點則是確鑿無疑的,那就是蘇云今晚化了妝。印象中,前兩次見到她似乎都是素顏,那今晚為什么會一反常態(tài),精心打扮一番呢?
“女為悅己者容”這句話幾乎從嘴里溜了出來。我不清楚自己那會兒臉上是一種什么表情,我只知道之前受的任何罪現在都釋然了,尤其當她再次出現在門口,與兩個可能是她同學或者室友的女孩帶著饒有意味的笑容揮手作別時,我感到一切都值了。
“你聞到了嗎?”蘇云問我。
我稍愣了一下才醒悟過來,趕緊嗅嗅,但又不便刻意湊近她的身體。真是遲鈍!剛才上出租車時我只顧壯著膽與她一起坐進后座,竟沒留意到她身上的味道。
“是那香水嗎?”
“嗯?!彼c點頭。
“還真是挺好聞的。”我裝作迫不及待又隔空猛嗅兩下。
她笑了起來,并像回應我似的把羽絨服領口立刻抖了抖。
“原來這就是玉蘭花的香味啊?!蔽艺f。
車里的暖氣不知是把香水味稀釋還是凝聚了,我有點恍惚,只見夜色中各種或明或暗的光斑全都在蘇云身旁的玻璃窗外失真般劃過,伴隨著低沉的乘風抑或逆風聲,不斷向后逝去。
這次的路程稍遠,我們去的是一家開在購物中心里的烤肉館,仍是蘇云的提議。
找了座位,蘇云照例把羽絨服脫下掛到椅背上,這時我才發(fā)現她穿的黑色毛衣是緊身的。我的目光在她胸口輪廓上只停留了一瞬即轉到了她臉上。
“趙姐有多大了?”點單的時候她忽然問道。
“好像比我大個兩三歲吧?!蔽掖?。
“像她這樣的女剪輯師多嗎?”
“不算多吧?!逼鋵嵨腋静磺宄糨嬤@行的男女比例。
“她還蠻漂亮的?!?/p>
“嗯。馬老師也喜歡美女。”
“他們倆什么時候好上的?”
“……好像就是拍上一部戲的時候。”我有點奇怪蘇云怎么突然對這事感興趣起來。
“那戲你也在吧?”
“對。”
她一下不說話了,只是看著我,接著就低頭偷笑起來。
“笑什么?”我問。
她像故意吊我胃口般,又拖延了幾秒才說:“為什么你、馬老師,還有莊導,全都剃成了光頭呢?”
我抬手摸了摸幾天前剛剛剃過的那才長出薄薄一層發(fā)根、手感粗糲而奇妙的頭頂:“習慣了,自己用電推子推的,主要是干活時方便?!?/p>
“舒服嗎?”
“相當舒服?!蔽矣衷陬^上撓了兩圈。
“對了,關于這光頭還有個笑話。”我又說,“有天晚上我們三個一起走在路上,并排走著,突然過來兩個警察要查我們的身份證,還問我們是干什么的?!?/p>
“把你們當壞人了吧?”
“估計是。你猜莊導怎么回的?‘良民,他說,‘三個大大的良民!”
“哈哈哈,莊導太搞笑了?!?/p>
“還沒完呢!查完身份證可能看我們確實沒問題,那倆警察就準備走,結果我們聽到其中一個對另一個說:‘大半夜的,三個光頭走在一起,找事的吧?莊導一聽還要上去理論,被我和馬老師拽住了。”
蘇云大笑起來。這讓我有點意外。我原本覺得這僅僅是個中等程度的笑話,引發(fā)的最多是會心一笑而已,沒想到她的反應這么強烈,幾乎收不住。我也只好繼續(xù)保持著臉上的笑容,耐心等她笑完。
她的眉毛的確畫濃了,睫毛也梳得根根翹起,不再像以前那樣輕淡得如同兩片薄霧,加上涂成黑色的眼線,在笑容中又一次彎曲的眼梢竟平添了一重過去沒有的迷離。
但是,那道淺痕呢?店里明明光線充足,她也在笑的動作中不斷變換著面部角度,可我怎么始終也找不到位于她左眼下方一小片皮膚上帶有脆弱美感的那道細細的淺痕了呢?難道上回真是我的錯覺嗎?還是被她今晚的精心裝扮掩蓋了起來?
蘇云的笑聲終于消失在了咽喉深處,可能是嗓子有點干,她喝了一口杯中的檸檬水。
“梁怡現在真挺紅的?!彼f。
“是啊?!?/p>
“她跟莊導在一起多久了?”
“可能有兩三年了吧?!?/p>
“那就是紅起來之前就在一起啰?”
“應該是?!?/p>
“真羨慕他倆,都一起奮斗過來了?!?/p>
“要不咱倆也搭個伙吧。”我在心里對她念道。
“你說,如果不是梁怡一直上著別的戲,會不會也來我們這戲?”
我想了想:“也未必。這戲里的女一、女二都是中年人,梁怡不見得合適,只有你那個角色年齡還差不多?!?/p>
“就是說虧她沒來,不然就沒我什么事了?!?/p>
“話也不能這么說,我倒覺得你比梁怡更合適?!?/p>
她低下頭,像是怕我看見她又笑了,但旋即又抬起頭來,神秘兮兮地問:“你說按她現在的片酬,我們這部戲能給得起嗎?”
“……危險。”
“所以我覺得真正原因在這兒?!彼覕D了擠眼睛。
“……也是,趁走紅多拍些掙錢的戲。我聽說她現在還軋著兩三個戲呢。”
“軋戲不太好吧。”
“是不太好。”
“而且莊導豈不是要獨守空房?”
“他早習慣了?!蔽倚Φ?。
“你現在也是一個人嗎?”
她的思維跳躍性太大,一下子就轉到了關鍵性問題,我有點猝不及防,但還得答得從容與巧妙。
我也喝了一口檸檬水,然后才說:“你覺得呢?”
“我看不出來?!彼拥脦缀醪患偎妓?。
我突然有種不好的感覺,再往下可能會陷入那種曖昧的試探性游戲。我知道不少人喜歡這個,可我卻有點發(fā)怵,根據過往的經驗,我十有八九會在此過程中搞砸?;仡^一看,我那句小聰明式的“你覺得呢?”算是自己給自己挖了個坑。
我收起那副饒有興味的表情(雖然我自己看不到),換成略顯誠懇的樣子,以一種帶有對命運些許無奈的語氣道:“實話實說,自從學了電影以后,我一直都是一個人?!?/p>
“理想的代價?!彼拥萌院芨纱唷?/p>
我笑了笑,感覺相當慚愧。
“我明白,得是志同道合的才行,就像莊導和梁怡那樣……要不要我在同學里給你介紹個女朋友?”她又閃現出調皮的目光。
這怎么回答!我其實想說“不用,就你吧”或者“我只想要你”。但現在這種氣氛下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的。
最后我的回答竟然是:“好啊,那就拜托了!”
據我的觀察,蘇云臉上的笑容并無明顯變化,我姑且當她和我都是在開玩笑吧。但我不能讓這個話題繼續(xù)下去,于是也先發(fā)制人。
“你呢?現在有對象嗎?”
她像是被我問住了,也可能在考慮什么,剛剛那種敏捷的反應連同剩下的一絲笑意仿佛同時凝滯在了嘴角。
“其實……我真有個事想跟你說說?!?/p>
“你說?!蔽覊浩铰曊{,但心頭已然懸了起來。
“我們系有個大我一屆的師哥在追我,我也一直猶豫要不要接受他,你幫我參謀參謀行嗎?”
這是什么意思?她果真來試探我了嗎?不行,我得穩(wěn)住。
“你再說具體點。”
“入學之后沒多久,他就開始經常幫我的忙,專業(yè)上的事啊,還有些生活上的事。我本來以為他只是出于熱心,因為差不多有一年多時間他只是那么單純地幫我,算是挺照顧我的吧,其他的話從來都沒說過。結果到了大二,也就是上個學期快結束的那段時間,他忽然跟我說喜歡我。我就覺得特別意外,不知道該不該答應他,我其實之前也一直沒往那方面去想?!?/p>
我怎么覺得她說的這人有點影射我的意思?
“就是拍戲的那段時間吧?他跟你挑明了的。”
蘇云像是回憶了一下:“對,差不多就是那段時間?!?/p>
我也暫且沉默下來,表面上看我應該是一副思索的樣子,實際上我也確實是在衡量著這事,只不過我想的并不是她那個所謂的師哥,而是我自己下面該怎么辦。
點的食物現在上齊了。
“不好意思,把這難題丟給你了。先別想了,咱們開吃吧?!?/p>
肉片在煎盤上吱吱冒油,縷縷白煙升起,又被頂上的煙機垂直抽走,但仍有部分看不見的飽含原始氣息的香味彌散到四周,飄進了我的鼻子。這是水分,還有被烤化的脂肪被外力逼離肉體的過程,讓我聯想到靈魂脫殼的那一刻,最終留下一點干巴巴的殘骸,再被攝入到別的肉體之中。
蘇云夾了兩片煎好的五花肉放進我碗里,然后又夾了兩片放進她自己的碗里。我眼見她把肉片在碗中的醬料里翻轉了幾下,夾起,送入口中,咀嚼,直至肉片在優(yōu)雅的吞咽下徹底消失。也許是為了不破壞桃粉色的唇膏,也許只是習慣性動作,但不管怎樣,她的嘴在進食時仍然保持住了姣好的形狀,甚至,額頭上現出的點點汗星都恰到好處地起到了點綴的作用。
“你喜歡他嗎?”我問。
“說不上特別喜歡,不過好感還是有一些的?!?/p>
“他對你的幫助大嗎?”
“還行吧,我的演出、排練,他基本上都會來看,結束后也經常給我講解些問題,還借給了我一些書。再就是平時有需要體力的事,比如放假前拖運東西什么的,他也會主動來幫忙,總之他對我一直還是挺上心的?!?/p>
“就是說,都是在學校里的事?!?/p>
“算是吧,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除了現在在學校里的幫助,你可能還得考慮以后的事,比如畢了業(yè)之后的發(fā)展。如果到了那時他還能對你有所幫助,我覺得才是真正比較好的?!?/p>
我盡量把遣詞造句斟酌得含蓄而自然,不著痕跡,但我相信憑她的聰慧一定能聽出我的潛臺詞。果然,她沉默下來了,若有所思,也不再往嘴里送東西了。
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在我胃部蔓延開來,起先我以為是油膩食物的緣故,但隨著蘇云的默然繼續(xù),我才意識到這是種私心得逞后的莫名緊張。即使我在說出那番話時盡力不讓自己的私心流露到表面,卻難以阻止身體內部的某些地方做出無法自欺、真實的反應。
我什么時候變得這么陰險了?
一陣突然的樂曲打破了短暫的沉寂。是我的手機鈴聲,顯示為莊導來電。蘇云剛要說什么,我先一步給她看了手機屏幕上的名字,她立刻把話咽了回去。
莊導是問我?guī)锥蝿∏榈那昂箜樞?,說他在寫分集梗概。通話很短,沒兩分鐘就結束了。
“你剛才要說什么?”掛掉電話后我問蘇云。
“他知道我和你在一起嗎?”她示意我的手機。
“我沒說,除非你告訴他?!?/p>
蘇云笑了,“你的鈴聲是《紅樓夢》里的《紅豆曲》吧?”
我吃了一小驚。說實話,剛剛鈴聲響起時我有點反應不及,就想趕緊結束它,怕她這樣的女孩聽見覺得土。不過其他人的看法我向來無所謂,所以也就一直沒換它。
“你聽出來了?”我問。
“《紅樓夢》和里面的音樂一直是我的最愛。”
我再次有點激動,又再次忍住了?!拔乙埠芟矚g?!蔽艺f。
她的目光隨后落在了我的手機上:“我看看你的手機行嗎?”
我把手機遞給她。這是我過年時才買的手機,算是諾基亞新款。
“你這手機的音樂效果真好?!?/p>
“它打的就是音樂手機的廣告?!?/p>
她拿著我的音樂手機,又掏出她的手機遞給我,那是一款三星的紅色帶天線翻蓋手機,平面看比我的手機小,但厚度上卻多出一半,邊緣的一圈紅漆已經有些剝落了。
“我也想買個你這樣的音樂手機,我那手機實在太差了?!彼贿叿瓉淼谷サ乜粗业氖謾C各個部位的細節(jié),一邊說。
從烤肉館出來,我們在購物中心里又轉了轉,這一層基本都是餐飲,還有一家電影院。很自然地,我們走進了電影院購票大廳,頓時被各種大大小小的海報包圍起來。
蘇云望向售票處上方的電子屏,那兒正滾動顯示著今晚上映的片目,過了一會兒,她指著一部美國娛樂大片問我:
“這個你看過了嗎?”
“沒有?!?/p>
“看不看?”她忽然又興奮起來。
“看啊,干嗎不看!”我當即去買了票。
蘇云在整個觀影過程中都顯得極其投入,表情和坐姿不時隨著劇情的起伏而變化,看起來注意力始終是被銀幕里的內容給牢牢抓住了,而我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判斷恰恰是因為自己的注意力很難集中到電影上。實際上,我一直忍不住用眼睛余光去瞥身邊的蘇云,以至于多數劇情都沒能從我的視網膜與鼓膜傳進大腦,銀幕上那些人的所作所為自然也就讓我根本無從理解。
步出影廳時我才發(fā)現時間已相當晚了,于是趕緊問蘇云:“十一點半了,你回宿舍還方便嗎?”
她望著大廳里的時鐘說:“對呀?!?/p>
“來得及嗎?”
“門估計關了。”
“那怎么辦?”
她不答話,像在考慮什么,我也立刻開動大腦里的發(fā)動機為她搜尋應對之策,突然間,我意識到了一種可能。
這個想法冒出來時我?guī)缀醮蛄藗€戰(zhàn),雙腿一陣麻痹。這個建議能提嗎?她能同意嗎?或者說,能直接提嗎?提出來會不會很危險?萬一她生氣怎么辦?那就難堪了,搞不好還會前功盡棄……但這的確是個機會呀,說千載難逢都不為過。所謂危機,不就是危險中的機會嗎?……不過即便要說,也還是不能說得太直接,得繞點彎子。要不我就說“我給你在酒店單獨開個房間”,行嗎?意思就是我還回我自己的房間,讓她放心……但要是這樣真說死了,萬一本來有機會,不就可惜了嗎?或者先不要說得太死,含糊點,就說先去我那兒,等到了之后再想別的辦法,正好也可以試探一下她的意思……還是不好,還是過于曖昧,要能說得再自然一點、不著痕跡就好了……
就在我猶豫不決,遲遲拿不出一個方案時,還是蘇云自己先想到了辦法。
“沒事,”她一臉輕松地說,“我有個親戚也在北京,今晚去他家就行。”
不知怎么,我竟松了口氣,雖然不免有一絲失望,但想到來日方長,也就釋然了。
“我送你過去?!蔽艺f。
“不用,打車也方便。”
“那可不行,這么晚了我不放心?!?/p>
她想了想:“那好吧?!?/p>
這次見面正式結束于我把蘇云送到建國門外對我來說十分陌生的某個小區(qū)大門口的那一刻。
兩天后,蘇云忽然不回我短信了,又過去一天,見仍無音訊,我撥打了她的手機,結果語音提示欠費已停機,我這才略微松了口氣。
晚上,我走到酒店附近的一個報刊亭,買了兩張一百元的充值卡,對照著提前抄在紙條上的蘇云的手機號,給她都充了過去。充完再撥號,響起了手機已關機的提示音。
我想明天再打吧,或許等她再開機時會先給我發(fā)短信。
遠處傳來兩下沉悶的爆破聲,我循聲望去,只見高懸于夜空中的兩團焰火正散碎開來,緊接著,又有兩束焰火升起、碎開,之后又有兩束。我并不知道今天是什么節(jié)日。
一陣風襲過我的后背,卻不是冬日里的北京那種常常不期而遇的凜冽寒風,而是一陣柔和的風,比所謂的微風力量強那么一點點,其中好像帶著絲絲暖意。我把外套的前襟拉開,體感確實不那么冷了,或許就此會開始升溫的腳步。雖然不太貼切,也有點言之過早,可我還是想起了一本書的名字——《夜色溫柔》。
次日一早,馬老師把我叫去剪輯室,趙姐已經在那兒了,她面對著我進門的方向,神情肅穆,端端正正地坐在靠背椅上,像是正等著我。
我在床邊坐下后,馬老師問:“那天晚上你把蘇云送到哪兒放下的?”
“國貿萬達那兒的一個小區(qū)門口?!?/p>
“那就對了?!瘪R老師和趙姐對視一眼,“她肯定是怕劉東認出來,所以才故意離遠點下車的?!?/p>
接著,他倆把那天晚上發(fā)生了什么告訴了我。
蘇云與我分別后去了莊導家。由于事發(fā)突然,起先莊導試圖把她趕走,不料蘇云卻在門口哭鬧不止,引得周圍鄰居紛紛探頭探腦,因動靜太大,莊導只得讓她留下。當晚,以及之后的幾晚,也就是在我茫然無知、渾渾噩噩的那段時間里,蘇云一直住在莊導家。按趙姐的話說,“莊洋被蘇云拿下了”。
馬老師又告訴我,他懷疑早在這戲開拍之前,莊導就和蘇云發(fā)生過關系,不過估計那只能算是莊導把“小雨”的角色確定給蘇云的一種承諾方式,最多也就是“潛規(guī)則”而已,與任何情感無關。
趙姐透露,這些情況他們也是剛剛得知,是今天一大早莊導給馬老師打來電話說的。他倆不便置評,只能把我和蘇云的事也和盤托出,好讓莊導心里有個數。
馬老師問我昨天是不是給蘇云充了兩百塊錢話費,我說是;他又問我手機買沒買,我說本打算發(fā)了這個月工資就去,他便替我慶幸起來。兩百塊相較于兩千多塊,損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小妖精!”趙姐為蘇云下了定論,“想不到她戲里不怎么樣,現實里倒演得這么好!”
“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以后別再聯系她了。”馬老師提醒我。
最后,他倆又告訴我一個好消息。就在早上與莊導的那通電話中,馬老師適時且順勢地為我提出了在莊導下一部戲里擔任副導演的請求,也許是莊導心中略過意不去,他幾乎沒怎么考慮就爽快地答應下來了。
馬老師和趙姐的開導時而語重心長,時而輕描淡寫,但無論采取何種口吻,我都明白那是出于他們的一片好心。我怎么可能不明白呢!
趙姐建議我今天去找找以前的朋友或同學,聊聊天,散散心,我也正有此打算,于是穿戴整齊后便出門了。
到了公交站,我一邊看各個路線牌上的站點名字,一邊在腦子里過著也在北京的各位朋友的名字,考慮該給誰打電話。可惜,最后一個也沒能找出來,原因是我自己其實根本沒有與人見面的欲望。不過,在某塊路線牌子上我倒是發(fā)現了“動物園”三個小字。
記得初來北京上學的那會兒,我曾在某個周末單獨到動物園逛了一圈,結果只能記得攢動不息的人頭。而今天并非周末,想必動物園不會有太多游客,確實是個適合散心和忘掉一時不快的好去處。
我踏上這趟可以直達動物園的公交車,發(fā)現人很少,多數座位都是空著的。我走到車廂后部,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像所有坐在窗邊的乘客一樣,我也很自然地朝窗外望去,但沒一會兒就厭倦了。無論行人還是街景全都千篇一律、乏善可陳,而且統(tǒng)統(tǒng)都有種灰不溜丟的感覺。這時我才想到耳機——音樂手機配套的耳機。口袋里摸了摸,沒有,一定是丟在床頭柜上了。很遺憾,我不能一邊聽著自己喜歡的音樂,一邊打發(fā)車上的無聊時光了。無聊,或者空白,現在對我來說有點不妙,我需要些外界的東西來分散注意力,免得自己胡思亂想。
這時,我注意到了隔著幾排坐我前面的一個男人。從背面看,他留著長及后脖的發(fā)型,并于頭頂上中分,用發(fā)膠固定、隆起了一定高度,看起來發(fā)量驚人,頗有藝術家或老派歌手的風范。在被遮蓋的脖頸處,與長發(fā)尾部直接交界的是一件深紅色的西裝后領。由于汽車行駛的顛動,披在他肩上的西裝時常會往下滑落,待到眼看就要脫離肩頭的緊急時刻,他壓根用不著出手,而是及時地聳兩下肩,就把西裝硬挺的肩部聳回了它原本該待的地方。
一路盯著他的后背和聳肩動作,我竟?jié)u漸產生了一種被機械性的神經質催眠的感覺,直到他忽然站起我才轉醒,原來他準備下車了。
他的真容我也看到了,是一張紅光滿面、春風得意的五十歲左右中年男人的臉,腆著肚子,可能是才喝完酒不久。
透過玻璃車窗,我看見他剛下到站臺時仍是一副悠閑的樣子。但突然,他像發(fā)現了什么,緊接著就朝停在前方的不知哪輛公交車飛奔而去??赡苡捎诜磻患埃诿腿粏訒r竟忘了護住肩上的外套,結果還沒跑兩步,西裝就掉到了地上。更不幸的是,跟在他身后也匆匆趕車的人竟接二連三地從西裝上踩了過去,待他意識到,急忙回頭去撿,西裝已被人踢踏著至少移動了一米。
我眼見他雙手拎起寬大的前襟,仔細檢視著自然下垂的西裝。西裝已被踩得皺皺巴巴,破沒破損不清楚,但確實已經面目全非。從我這么遠的距離都能看見上面疊加的眾多灰色鞋印,甚至有些都不像是干的,難道剛才踩過它的鞋子中也有恰巧踩過污水或者爛泥的嗎?
他看了看那些早已跑過去的人,又看看手上的西裝,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說著什么,臉上悠閑的表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意外走霉運后的郁悶落寞與無所適從的樣子。
我坐在車上目睹了整個簡短的過程,頗感滑稽,正想笑,他卻陡然拎著紅西裝的領口大力抖動起來,像是要使勁擺脫什么,也像是在發(fā)泄情緒。隨著衣襟、袖筒等各部位的上下翻騰,一陣陣灰塵不斷從他面前升起,在旭日暖陽的照耀下,逐漸將他團團籠罩,包圍。
“滾滾紅塵?!边@四個字突然出現在我腦中,瞬間積聚起力量,似要通過任何可能的出口擠出我的腦袋。我閉上眼睛、嘴巴,屏住呼吸,就差捂住耳朵了。我感到車身再次啟動,輕微,然而卻如戰(zhàn)栗般不止的顛簸開始從座椅下、腳底下一點點地朝著我的腦門跳上來,但我必須坐得像塊石頭。我在努力控制自己,我得把來自自己身體里的一切東西強壓回去,并將所有不屬于我的抵擋在外。
“你真的想好了嗎?”
“想好了?!?/p>
“打算就此待在北京了嗎?”
“嗯,不然就見不到她了?!?/p>
與母親的這段通話內容盡管就是幾天前的,我卻沒防到它居然會現在冒出來,緊接著,蘇云的臉開始不斷在我緊閉的眼瞼內閃現,不同時間、不同情景下既完全相同又完全不同的面孔,一股腦地都被推到我“眼前”。一發(fā)不可收拾之際,我猛地把眼睛睜開,隨即感覺到了涌出的熱流。
為了不讓同車的人發(fā)現異樣,我趕緊面朝窗外,在假裝抓頭摸臉的動作中迅速擦去臉上的液體,雖然多少忙活了一陣,但好歹在汽車??肯乱徽局爸棺×?。我的視野再度清晰起來,可以把注意力繼續(xù)投向窗外了。這時,我看見玻璃里映出一張面孔,一個耷拉著臉的光頭形象,一個27歲的男人。我越看這張面孔越覺得熟悉,最后終于想起來了,這不就是那個帶著淚痕的悲傷小丑嗎?
一片云彩遠遠停住,就像給車窗里的悲傷小丑戴了頂白色的帽子,我笑了,他也頓時跟著笑了。
責任編輯 許陽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