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待那次和費麗見過后,我就禁不住地想起一幢樓的二十七層。二十七層是費麗住的那幢樓的頂層,她曾連續(xù)幾個深夜上到了樓頂上。我難以想象深夜里她一個女人坐在樓頂?shù)母杏X,而且她那樣的單薄。她小區(qū)的名字我的確忘了,但二十七層的高度我卻刻下一樣記著。就是從那天開始,我養(yǎng)成了仰望的習(xí)慣,我會不自覺地朝路邊的高樓上望,尤其竭力地望向頂層,在夜里,我曾一直盯著一座大樓的高處,可頂層的確是望不到的。除了每扇窗口透出的燈光,頂層那片一定是黑糊糊的,即使是我們家住的小高層,朝上望也根本看不到什么。
我和費麗算什么關(guān)系呢?我差不多算她的半個心理師(這是她自己說的),或者她心事的聆聽者。這么多年我們的關(guān)系就這樣若即若離地保留著,遇到難事的時候她或許會想到我,偶爾地和我打個招呼,我們就約一個地方。我常常會做好一個聆聽者的角色,盡量地不打斷她,聽她聲情并茂地傾訴。我在她的大段的傾訴后會奇妙地看見她的臉上些微綻開的笑容,像一朵花在早晨的陽光中抖開了花屏。這一刻,我是心領(lǐng)神會的,我會把手中的啤酒或咖啡遞到她的面前,和她象征性地碰一下杯,如果是啤酒瓶,我們會各自聽到當(dāng)啷的一聲。那聲響像鐘表報點鈴聲的余音。
若即若離,我們的關(guān)系就是這樣的,這么多年我們只是保持著一種相對理性的男女關(guān)系,即使在她潸然淚下,我給她一個擁抱時,她也只是小貓一樣地依偎在我的臂膀里,從來沒有和我緊緊地擁抱過。這種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使我感到享受又感到失落。我?guī)状伟l(fā)誓要結(jié)束這種過于理性又有所依賴的往來,可在她再一次有所需求時,我又會毫不猶豫前去赴約,去她定好的某一個茶室或咖啡館,我們在一張桌案的兩端相互一望,常常在一杯茶或一杯咖啡之后,開始她的傾訴。在夜色里或許午后的陽光下,我們分手,從來沒有過對下一次的相約,那一刻在她的身影后我會更加孤獨,對下一次沒有任何的期望。然而,我們還一直有著下一次的見面或者傾吐。
這一次就是這樣。
很多年前,我就知道她住在一個小區(qū)一幢樓的十八層。那一年,我剛在旗城準備買房,我跟著中介到處去看房子,看得眼花繚亂,我推掉了一個可以優(yōu)惠很多的十八層房子,我對那個數(shù)字從小在腦子里有一種扎根的抵觸。可我的十八層和費麗的十八層不同,我放棄的是一個樓的頂層,費麗不是,費麗那幢樓的頂層是二十七層,她的十八樓和頂層有一定距離。那天她說,她連續(xù)幾天站到二十七層的樓頂,我想象著她瘦小的身子在二十七層的樓頂一定更加渺小,像一只小鳥或者一只蟲子,她如果真往下跳,最初看到的不過是一只小鳥或蝴蝶的飛翔,從那么高的樓頂往下飛,當(dāng)有人看到時,她已經(jīng)是落地的羽毛。
我閉著眼,陷在想象中,你要干嗎?
她回答了兩個字,想跳。然后說,一切都結(jié)束了。
一切是什么?
一切……她沉吟著,她的手握著一只茶盅,茶盅在她的小手里像一只蘑菇,冒著水汽,她不抬頭,只是瞥了我一眼,說,一切就是一切,是空,是結(jié)束,是無所顧忌。
我仰著頭,又俯下身,摸住了她的兩只手。她兩只手小小的,軟軟的,冰涼,但不失光滑。我說,真傻!
我想象著,一只小鳥一樣的人凌空而下究竟會是怎樣的狀況,那種飛翔或者輕生有什么意義,有誰在乎,一個人為什么要用這樣的方式去結(jié)束自己,為什么要如此決絕,到底對自己的生活該有多么的絕望,要與自己生活的這個世界訣別。我說,費麗,一只麻雀落下來,會有幾個人關(guān)注,有幾個人悲傷,你想過沒有?從那么高的地方落下,你不過是天空落下的羽毛或者樹葉,如果是在深夜,連這些都不會有人看到。你要這個世界同情嗎?要一幢樓留下關(guān)于你的記憶嗎?可是,這個世界上沒有幾個人會永遠記得住你。我沒有想過,我不想這樣想,沒有意義。她久久地摸著面前的茶盅,不,那次她握著的是她每次都帶在身邊的像她的身子一樣細長的茶杯,我記得那只茶杯是淺粉色的,沒有圖案,茶杯和她的瘦弱非常的搭配,她的指頭像她的茶杯一樣細長,她開始說話時總是兩手滾動著茶杯,她往沙發(fā)背上倚了倚,你說,就像一只死亡的麻雀,甚至像一片鳥兒的羽毛。
我說,古代有人說過兩個字,鴻毛。而且蕓蕓眾生十幾億中的一只。她說,鴻毛是什么?我說,意思是很輕,沒有分量。
她握杯的手停下來,說,的確渺小,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多大分量。我在樓頂看到了整個旗城,走在路上的人那么渺小,就像天上的小鳥或一只蟲子。她說,我看到了那個快遞公司,隱隱約約看見院子里的送貨車,根本不可能看到具體的身影,那個時候你知道我的心更加荒涼,我們這些人算什么,其實不過是一只蟲子。
她盯著我,停下來,手握著茶杯。我往她的杯子里加了水,茶坊里此時很靜,聽得見水注入杯子里的響聲,低微的,隱隱約約,像一個雨天窗外細雨的聲音,像落在花葉上的低微聲響。我沒有用語言,不想打亂她的敘述,一個敘述者需要的是對方的聆聽,讓她把心里的話說出來。
如果孩子要不回來我就跳樓。
終于說到了主題,她的話語帶著狠勁兒,雖然說話的聲音是平靜的,但我能看到她內(nèi)心情緒的波動。費麗的兩只手握住了茶壺,說,我就在那幾天里等待著結(jié)果,我有一種萬念俱灰的感覺,腦子里像有一條河一樣,渾渾蕩蕩,我做好了跳樓的準備。她又說到了二十七樓,她好像和二十七層較上勁兒了,她說,我好像上癮了,每到晚上,當(dāng)整棟樓都靜下來時,我就去那個上樓的梯口,從十八層上到二十七層,沒有人注意我,我很輕捷地就攀了上去。
我不用想后邊的故事,因為她正活生生地坐在我的面前。
她說,那一段時間我一直在研究那個上樓的通道,到二十七層有把手,鐵質(zhì)的,往上有一扇門,我看見過從門縫鉆出來的陽光。她說樓上的風(fēng)真大,可以把我這瘦弱的身子刮下去,第一次上到這么高的樓頂,一馬平川,樓頂上除了太陽能什么也沒有,不,有鴿子的羽毛,我感覺我就是在天上了,二十七層,多少米?你知道整個旗城都在視線之內(nèi),但你又看不到什么,不是站得高就看得遠,可能是夜晚的原因。可白天我不敢上,上去了也不會有人注意吧,如果我縱身一跳,今天就不會和你坐在這里喝茶。
當(dāng)然!你還是想活著!
她往我的杯子里續(xù)了茶水。
我也許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還是有人看見過我,跟蹤過我,有人把我的事給保安、物業(yè)說了,那個上樓的通道鎖上了??赡芫褪且驗槲?,鎖上了。我甚至去問了保安,保安說,他們要保障小區(qū)的人身安全,誰要是從樓上跳下去怎么辦?誰承擔(dān)得起!我走出小區(qū),找了個觀察角度比較好的地段,往樓頂上看,尋找著我曾經(jīng)站過的地方,回想著我沒有完成的愿望,有些沮喪。
現(xiàn)在過了?
不過,能和你在這兒喝茶聊天嗎?不然你可能都給我送過花圈了。
不一定送。
不會吧!她手里的水抖落出來。
我說,我給你送,我是誰?不倫不類的,你家里人知道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嗎?朋友,情人,還是……
她再一次沉默了,閉了會兒眼又睜開。她說,人是危險的,其實人心里的結(jié)就那么幾天。
二
我努力回憶著我們的關(guān)系,我們算什么關(guān)系,我們是怎樣開始認識的。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好像是一個雪天,雪在天空里飄著,一片一片地落下來,極目之處都是白色,世界裹在了白色之中,要把一個世界暫時封凍在白色里,以白色的帷幕把世界覆蓋,一切不美觀的東西被雪美化了,雪是一個世界的裝飾師,是偽裝者,公園里更是少人。我想到兩個字:白城——白色之城。一個城市永遠都是這樣也是美好的。那一年我剛來到旗城,在一家文化公司臨時任職,有時候很忙,有時候又無所事事??晌沂窍矚g雪天的,好像骨子里與雪有一種緣分。我就這樣和費麗在雪天里見了第一次,我從大樓上下來,走過了公園里的那座橋,我往湖邊走,遠遠地我已經(jīng)看到正被雪彌漫的湖,橋欄上落滿了雪。我慢慢地靠近公園中的湖,那個湖不記得有什么具體的名字,我通過湖邊接近湖中的廊橋,湖中的亭子里空寂無人,雪還沒有飄滿亭子。我小心地上了廊橋,用戴著手套的手撫著欄桿,挪動著向亭子靠攏。雪落滿了湖面,像凍在湖面上的冰凌,如果仔細看,可見雪在湖面上輕微地蠕動,如一塊巨大的白布。我終于走進了湖心亭,站在亭子里觀察著雪,雪還在下著,彌漫在整個湖面上,我俯下身看雪在湖中蠕動,往湖岸看,樹枝從白色中透出些許隱藏的顏色。我從湖中走出來,沿著公園的甬道散步,我就是在蓮池邊看見了費麗,蓮花早已經(jīng)不存在了,只露出蓮的殘梗,讓人想起莫奈的蓮花、蓮池。她站在蓮池邊,身后有一個連椅,連椅上有她坐過的痕跡,我能想象她坐在連椅上不斷扒拉著手邊的雪。我在連椅上發(fā)現(xiàn)了兩個字,快被雪蒙住了,那兩個字隱隱約約地透出來是:生活!我看著蓮湖邊的她,穿著加長的大衣,戴一頂帶檐的帽子,帽子上落著一層薄雪。
我們就是在這樣一個雪天認識的,我回到她坐過的連椅上描繪她寫下的那兩個字,生活。不然真的就被雪覆蓋,看不清了。那個雪天我們很自然地站在雪地里,走在公園落滿雪的草坪上,分手前,她在雪地上寫下了她的手機號,我記下來,打給她。就這樣,我們建立了聯(lián)系,我們的相識竟是從雪天的搭訕開始的。
我努力回憶著我們的關(guān)系,我們之后的交往,斷斷續(xù)續(xù)地交流,轉(zhuǎn)眼十年、十幾年了。她原來就在我們公司附近的一個茶館里,那時候她是一個服務(wù)員,穿著那種中式的綴著一朵朵茶花的帶襟的服裝。我是偶然去那個茶館和她邂逅的,我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果然是她。后來我去那個叫“春來”的茶館里多起來,我們的接觸有一段時間比較頻繁。我們又去過公園,去找過她寫字的連椅,在那條連椅上坐著,我們說話,但話不多。或許是情緒和內(nèi)心的氣質(zhì)些許相投,我們可以有偶爾的相約,一起吃飯,在又一個雪天里走過。后來,我離開了那家公司,去另一個單位編一本雜志,她也幾乎同時離開了茶館。我知道,她遲早會離開的,她不適合去做一個泡茶端茶的服侍,她有一個不安的內(nèi)心,她在旗城的不甘,對生活的不甘我能看出來,聽出來。再之后,我們失聯(lián),大約在失聯(lián)兩年多后又重新聯(lián)系上,我收到了她一條短信,顯示的另一個手機號,幸虧我的手機號碼一直沒變,我們又續(xù)上了聯(lián)系。我回憶不起來我們重新恢復(fù)聯(lián)系后,是在哪兒見的面,只記得是一個雨天,她讓我去文化路上等她,我站在一個報刊亭旁邊,在樹下避雨。雨是在我到達文化路時下的,迷迷蒙蒙的雨打在樹葉上,樹葉在雨里翹動,時而有樹葉從雨水里落下,落葉上的雨珠在慢慢移動。她來了,手里多拿著一把傘,之后去了什么地方想不起來了,我不是那種太有記憶的人,如果有什么刻骨銘心的舉動或許我會記住。我們好像沒有失聯(lián)過一樣平靜,聊到了各自的生活,兩年多不見我們似乎放開了,放下了原來有過的戒備。其實人和人之間有什么值得戒備的,有時候交流和傾訴比戒備更加重要,人內(nèi)心的東西排泄和發(fā)泄,如生理上的排泄和發(fā)泄是不可梗阻的。她聊到她的家庭,她父母的離異,她從小在一個怎樣的環(huán)境里生活。當(dāng)父親和另一個女人生活在一起后,她和母親住在小區(qū)的樓上,母親最開始幾乎是要抑郁了,她天天守著母親,她像一個母親一樣做飯,把飯端給母親,逼母親勉強地吃飯。母親慢慢地從情緒的陰影里掙脫,從抑郁到半抑郁又怎樣從半抑郁里一點點地走出來。幾十年,母親就這樣一直自己過著。她訴說著她這兩年去了省城,在省城的一家公司里工作,自己在都市村莊租賃了一個小房子,那個和她斷斷續(xù)續(xù)的男朋友也去了省城,他們有時擠在一起,抱團取暖。她向我描繪著冬天的寒冷,那個房子處于等待拆遷賠償?shù)臓顟B(tài),沒有暖氣,冬冷夏熱,她在最冷的時候買了一個電暖器,夜里吹得時間長了干燥。母親去看過她,和她住在那個小房子里,幫她打理著房間,把她攢成堆的衣服洗凈,把被褥被罩都洗一遍。父親也看過她,每次去給她留下些錢,她不要,她說她可以自給,父親還是給她留下了。
我們那一次就那樣聊著,兩年之后,我們的聊天在重逢之后竟然變得坦然和坦白,卸下了顧忌?;蛟S,這就是成長,這就是歲月帶給人的變化,或許是時間潛移默化了我們。人,永遠處于成長的狀態(tài),和年齡無關(guān)。我和她聊到我的狀態(tài),我從公司跳槽去了一家單位,這次可能要相對地固定下來,雖然我還不知道固定對一個人是不是好事。我們分手時天上的雨還在密密麻麻地下著,雨打落的樹葉更多,樹葉上滾動著雨珠,我能看見雨珠的明亮,在落葉的雨珠上我看到了落葉的悲傷。她帶給我的那把小紅傘,我說再次見面時還你吧。她搖搖頭,我會想著追回我的一把傘嗎?她的聲音在雨天里變得低沉,送你了,留個紀念吧。我還記得的是,那條路上的音像店里正在播放著名的薩克斯《回家》。
我們的相處就是這樣的,有時候會長期不見,正常的可能是一年只見三到五次,差不多一個季度一次,包括她每年的生日前后我們會見的一次。而她會在我生日的前夜給我發(fā)一條“生日快樂”的短信。
又是一年,她結(jié)婚了,我們還見,只是見面的次數(shù)更少。好像結(jié)婚后的第二年她懷孕了,那兩年我們的聯(lián)系基本上是保持著短信的來往,我和她的狀況,都是通過簡短的信息了解的,很少通電話,雖然我很喜歡她標(biāo)準的普通話,珠圓玉潤??赡芴幱谀莻€時期的女人情緒是不穩(wěn)定的,她有時候會接連地向我發(fā)送著信息,我盡力地保持著及時地回復(fù),解釋她質(zhì)疑的東西,對她的某些疑惑回以我個人的理解。即使沒有見面,也挺溫馨。一個男人,在一個流浪的城市,一個陌生的女人從一個雪天成為一個朋友,無話不談(也許有所隱蔽),對于我也是填補了生活的空虛?,F(xiàn)在回想,那幾年我都在干什么呢?我在她結(jié)婚懷孕的那年進了那一家《幸福女人》的雜志社,本來還要出一本關(guān)于男人的雜志,但一直沒有實現(xiàn)。我負責(zé)編《幸福女人》的兩個欄目——“夜語扉扉”和“放飛心靈”;一個是女人對情緒、對生活的表達,一個是女人或男人對靈魂或精神釋放的感悟,包括游記,固定的旅行。我并沒有從我的工作中得到多大的樂趣,一個漂泊流浪的男人有時會覺得特別無聊,我個人生活處于半膠著的狀態(tài),我的那個妻子在兩年前已經(jīng)成為我的前妻,我們經(jīng)過了三年膠著、冷戰(zhàn),到最后的結(jié)束。這可能也是我出來的原因,慶幸的是我們沒有留下扯來扯去的孩子,不然我們一輩子會揪扯不清。我的生活中也出現(xiàn)過新的女人,有一個女人和我處于不即不離的狀態(tài),我能感覺到她在觀察我的發(fā)展,期待我的發(fā)跡,或者出現(xiàn)什么奇跡我會飛黃騰達。可我一直平淡無奇,我的新劇本還在修改浮沉,至于收益,要等到接收方對劇本滿意之后。這中間我賣出去的一個戲曲的劇本,是被另一個城市的同行公司收購的,我參加了劇本的首演,在演出前劇本的稿酬也終于結(jié)清,我給了介紹人感謝費。然后,對于新的劇本我還要等待,也許等待會很漫長,會遙遙無期。我每天要參與雜志的編務(wù),除了我負責(zé)的兩個欄目,雜志社的活動也要張羅,我有時候精疲力竭。在這種情形下,我根本無法去約費麗,而且那是她的特殊時期,我們雖然相見甚歡,聊過很多話題,卻還是止于平面。我們萍水相逢的友誼也只是處于一種平常的異性的接觸,況且我比她大得多,我在她的面前保持著一個男人的矜持。我承認她很漂亮,最少是我眼中的漂亮,她的鬢角很美,有幾綹細發(fā)在那里飄逸,在她右鬢角后有一顆圓圓的黑痣,我看到過她的鎖骨,鎖骨那兒的肌膚豐腴而又白皙。對,我那時候就是這樣,平淡又有些狼狽,至于我和費麗在正常的情況下一年會見幾次,否則,或許像她那幾年忽然去了省城,結(jié)婚,生子,也就處于少見或不見的狀態(tài)。
她的孩子一歲了。
她再約我出來,告訴我,她不能天天守在家里,她成了一個網(wǎng)店的店主,也就是說她開了網(wǎng)店,網(wǎng)店里專門經(jīng)營的是嬰兒產(chǎn)品,兼營一些廉價的首飾等。她的身材沒有變,還是那樣子,瘦瘦的,苗苗條條的身架。我能從她的聲音里聽出來,她的生意還是可以的,那一年好像網(wǎng)店才剛開始風(fēng)生水起的時候,她不斷在擴大她的經(jīng)營。那一次我們見過面后,后來再見面次數(shù)很少,她的確緊張,孩子需要照顧,還要經(jīng)營她的網(wǎng)店,她買了車,要到物流倉庫取貨,拉回她的貨和購買的小紙盒等,每天下午她要發(fā)貨打包,等快遞把貨接走。她告訴我,她消停的時間是從太陽西墜開始的。這時候微信誕生了,有了朋友圈,我每天可以在她的朋友圈里看到她忙碌的圖片:堆滿房間的貨物,粘貼好地址的快遞,封好的盒子,忙碌的時候母親過去幫助她照顧孩子。
我們的關(guān)系一直僵持著。
有一天,她忽然對我說。
是的,好長時間里,她已經(jīng)沒有談到過她生活中的那個男人了,如果回想,是有意味的,生活或人生中常常有很多的潛伏,有很多的埋伏,那些回避或被回避的東西恰恰是危險的,會引爆,會泄流,會引發(fā)正常中的非正常,意外的生活就是從隱藏或回避中產(chǎn)生的。
三
大約一年前,我和費麗坐在園北路咖啡店的二樓,對面的大超市里人頭攢動??拷翱诘哪莻€卡座可以看見窗外的馬路、馬路對面的大樓、路上的人流,不遠處是旗城的人民公園,樹影簇擁,公園那邊的一座主城建筑隱隱約約地投進視線。據(jù)說旗城的人民公園是仿蘇州園林建的,曲徑通幽,小橋流水,一條繞公園盤旋的長湖,湖里行駛著幽雅的小船,我上班的地方就在公園東北的一座大樓上,可以俯瞰到一條湖水和湖水里的小船,船上的人像小鳥一樣。這家咖啡店我們以前來過,那天中午前后的幾個小時,我們都是在咖啡店里度過的,或者說,我們基本上都坐在那里。陽光透過來,桌案上一層銀黃。我記得那天她染了紅唇,紅唇在光線中像熟透的桑椹,我看著她放在身前的手,白皙、柔弱,細細的筋管由肌肉內(nèi)繃出。她倚著靠背,閉著眼,睫毛從她的眼皮下躥出來,像畫紙上的一行小樹。她似有些累,網(wǎng)店每天都有太多的工作,晚上有時還要加班。她睜開眼,一只手在臉前揮揮,從提包里摸出一包煙,那種細細的女人煙,其實這種煙早已經(jīng)不分男女。她點著了,我聽見火機咔嗒一聲,煙霧輕薄地在桌面上浮動,馱著一個女人的情緒。她吸了幾口,手捏著煙,說,我們結(jié)束了!
結(jié)束?
我吃了一驚。
我們辦了手續(xù)!這一次她說的更清。
什么手續(xù)?
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結(jié)束一起生活的手續(xù)。
我有些驚異。
這不騙你。
我知道她不會騙我,這事她不會說謊。她對我說著他們漫長的離婚經(jīng)歷,這幾年他們實際上一直都處于僵持的狀態(tài),基本上處于冷戰(zhàn),或許是距離的問題,甚至失去了談判聊天的興趣。僵持,那也是我體會過的,我在僵持里曾經(jīng)痛苦糾結(jié)。離婚在半年前就開始了,她說,我們?nèi)チ嗣裾秩危蝗菀?,每一次民政局的人都會找出我們協(xié)議上的毛病,讓我們回去修改,修改后再說。我看出他們的用意,他們的意圖是讓我們在拖的過程中會發(fā)生變化,或許我們就妥協(xié)了,繼續(xù)忍受下去。我們誰也沒有反悔,好像都死心了,哀莫大于心死。這半年多的時間里每當(dāng)有一次接觸中的小摩擦,都會想到?jīng)]有走完的旅程,都會禁不住提出來再去一次民政局,迫不及待。最后一次去是徹底絕望了,死心了。她說她們的證換了,她們的關(guān)系不一樣了,她們以后就沒有什么親情了。
不,你們有孩子在。
她把煙燃著的一端朝上舉,像在燒香,眼朝著天花板,我看見她圓圓的小小的下巴頜翹著,看見她脖子里細細的筋骨,鎖骨被牽動著,她的胸部在朝上翹,在顫動。頭低下來,她說,是,只有這一層關(guān)系了,孩子,孩子以后就生活在單親家庭了,或者重組家庭。
孩子呢,歸你嗎?
沒有,在他的名下,只不過還在這里上幼兒園,要每天接送。
我不說話,聽著她說,她卻也沉默了。窗外的陽光越來越高,越發(fā)亮堂地照著,馬路上車輛駛過,鳴叫著。我能看見對面超市里電梯上的人流。我想起在這之前,我們有幾次談起過這樣的話題,他們的冷戰(zhàn),他們的僵持、較勁。一次她累倒了,那個男人,她現(xiàn)在的前夫都沒有及時過來陪護,她自己在醫(yī)院里住了幾天。一次我們在一家名叫“星期八”的咖啡店,坐在那個按小時收費的小包間里,她在訴說時胸脯突然起伏,情緒暴發(fā),嘴唇都變了顏色。我趕快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涼,她的指甲尖尖的,帶著鋒利,我走過去,抱住她,讓她偎在我的胸前,她是那樣柔弱,那樣嬌小,那樣單薄,她依偎在我的懷里像一只貓,一動不動。有一刻我以為她睡著了,讓她靜靜偎著我,我只是俯下目光看見她依偎的頭發(fā),額頭的一角。她動了,她的胸部在我的胸前蠕動了幾下,像一只貓,她咬著我的袖子,而后咬住我的手脖,我忍著痛讓她咬著,我的手脖上有了咬出的痕跡。慢慢地她起來了,眼圈紅紅的,鼻子尖也是紅的,她推開我,安靜地坐好。我又回到我的座位上,看著她,但她始終沒有在我擁抱她時和我擁抱。這樣的傾訴在她離異前還有過幾次,她每次都對我訴說著,我都誠實地做她的聽眾,平靜地和她對話,勸她冷靜,好好地想一想。有一次我約她去看另一個城市的濕地公園,我們那一天玩得很快樂,我們繞著那個濕地公園的湖轉(zhuǎn),在銀杏樹下?lián)鞓淙~,在秋天的蘆葦邊照相,那些正在揮發(fā)的葦纓波動在我們的身后。
現(xiàn)在,她告訴我,她離了,他們終于結(jié)束了。
午后的陽光偏斜了,咖啡店的顧客本來就少,最后差不多就剩下我們倆了,我是說樓上,樓下的一層我看不到。她歪著頭,瞇了一會兒眼,說,走吧,我得回去工作了。她說的工作是她每天下午要為訂單打包,然后會由快遞到她所在十八樓上取貨,每天會有一個大包,她的利潤都從那里來的。
我無法描述她那一段的心情,她的神態(tài),她的性格,因為,我們見面的次數(shù)并不多,她似乎對和我見面的頻率也有所克制,我們還是保持著一年見幾次,也會偶爾周期短些。
那次咖啡店見面后,再一次見面我們是在“花非花”飯館,我看見她的神態(tài)似乎好些,臉上泛上了一種光,她先聲奪人,說她請我。我猜測著她的心情,會有什么好事,發(fā)財了?她網(wǎng)店的生意一直不錯,也許她接了一個大單,我聽她說過大單的事,每年淘寶網(wǎng)都會有一批大單,你如果敢接,有能力完成,就是一筆不菲的收入。可是,她說的還是感情問題,說的是她的老公、她的前夫。她說他后悔了。后悔了?他說他現(xiàn)在才覺得還是在一起好,對孩子,對自己都好,這樣孩子要來回地折騰,而且他們還要瞞著孩子心里挺憋屈的。
這都是他說的?我問。
是的,他每天都在發(fā)著類似的信息。他說他想重新回到以前,過安定的生活,讓孩子有一個安定的家庭。
你怎么想呢?
她卻停頓下來了,停滯著沒有及時回答我的問題。停了大約有三分鐘,她端起酒杯,朝我舉,我和她碰杯,我們的杯發(fā)出悶悶的碰撞聲,杯里的啤酒泛著白沫,碰撞后白沫向杯外溢。
你們,你們還有性生活嗎?還……
她把一杯啤酒喝了。
有!她說,他比以前還要瘋狂,我們以前吵了架,打冷戰(zhàn),如果我那天情緒不好不理他,拒絕他,他也和我冷戰(zhàn)。可現(xiàn)在,他有點兒窮兇極惡,她竟然用了這樣一個詞——窮兇極惡!她說,我想拒絕,既然我們的關(guān)系都不存在了,可我們又不敢大聲爭辯,家里有孩子,我們還得偽裝,他對我說,我們不還是這樣的關(guān)系嗎?不是不讓孩子這么快知道嗎?我說這和孩子有什么關(guān)系?他說,你如果拒絕,我們?yōu)槭裁催€要在一個房間?我對她說,你可以去另一個房間,那里有一張床。他拒絕!她說,他窮他極惡的時候你阻擋不了。
我想起自己,我和前妻最后同床異夢的時候也做過,有些夜晚也可以用這個詞形容。我閉著眼能想象她那個老公——前夫的樣子,欲望是需要爆發(fā)的。同床異夢、獸欲、脅迫……或許也可以用這些類似的詞表達。
她給我講起她離異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回前夫的老家。前夫的老家在省城的南邊,以前的春節(jié)他們都是要回去的,那個老家有他的母親,他的弟弟,他的弟弟也已經(jīng)結(jié)婚,在縣城的一個單位上班。這一次,她有點兒別扭,前夫提前在做她的工作,在接近春節(jié)前不斷地放下姿態(tài),和她商量。她說她實在是不想去,為什么還要去呢?那個地方在領(lǐng)到證那一天,她在心里已經(jīng)變得生疏,在慢慢拒絕了。她承認自己不是那種一點兒也不計較的人,自己是一個小女人,沒有那么寬廣,那么寬闊,那么大氣。再說,那個每年見面三次兩次,甚至一次的婆婆,在心里沒有建起多深的感情,好像婆婆從開始也沒有特別地喜歡她。那個婆婆,怎么說呢,看起來有點兒傲氣,婆婆和公公早已經(jīng)離婚,那個公公在省城,她和前夫見公公的頻率倒算頻繁,而這個婆婆幾乎每次對她都帶著一種敷衍、一種冷漠,讓她感覺他們永遠都會是陌生人,都不會同路。她因此也無法熱情起來,每次她都還要竭力地迎合,甚至逢迎,她不想把每次見面都當(dāng)成一種負擔(dān)。所以她對前夫提出的回家是拒絕的??刹换厝ズ⒆訒趺聪肽??前夫是一定要帶孩子回去的,因為之前的每年都是,作為奶奶對自己的孫子倒是無可厚非的。斗爭的結(jié)果還是回去了,還是一家三口坐著一輛車,前夫在前邊開車,幾個小時后到達了縣城。一切都還是熟悉的,還是那個小院子,那個縣城的老街道。門開了,孩子從惺忪中醒來,奶奶走過來,一把抱起的是孫子。然后見到的是前夫的弟弟和弟媳,他們也有了一個孩子,縣城也充滿了春節(jié)的氣氛,街道里掛起了紅紅火火的燈籠,市場里熱鬧起來。然而,她的感受不一樣了,內(nèi)心里覺得尷尬。這個也算熟悉的縣城、院子,在目光里變得陌生、疏遠了,包括那個婆婆在感覺上的距離又在加大,好像他們對她是抵觸的,排擠的,目光里含著一種質(zhì)疑、鄙棄。她感到了不自在,變得木訥,卻還是一如既往地應(yīng)付著,在心里感受著,表面還要做得一樣。尷尬的是夜晚,他們還是住在了一起,孩子被奶奶拉過去,和奶奶住了,她極不情愿地看著孩子,在孩子扭過身時悄悄地向孩子擺手,孩子看著她,有點兒愣,遲疑,不情愿。奶奶的手卻緊緊地抓著孫子,被抓過去了。還是他們每次回來的房子,還是就一張床,他們當(dāng)然要睡在一起,她裹著,合衣躺著,他們只是每次暫時回來住的房間里連電視也沒有,只得各自在床上看著手機,在手里扒拉,尋找著可看的內(nèi)容:電影、電視……他的臉轉(zhuǎn)過來,你就這樣睡嗎?她不說話,頷了一下下巴。這樣睡舒服嗎?別裝了,誰不知道誰的身體。她還是不動地看著手機。他的手伸過來了,他來幫她解衣服,摸著她的扣子。她往外挪,推開身上的一雙手。他說,別啊,自然些,我們辦過手續(xù)后不是沒有干過。她的眼淚竟然被一句話激出來了,一顆一顆地往下流,在眼窩里,臉頰上淌,在幾百里之外的縣城里,她的眼淚嘩嘩地流淌著。他看著她,你,你怎么了?她還是自顧地流淚,好像憋了許久的淚要在這縣城的夜晚表達出來,傾瀉出來。自己竟然這樣地又來了這個縣城,她覺得自己永遠都不會來這里、來這個縣城了,可陰差陽錯,鬼迷心竅地來了。所以,她委屈,她別扭,她拒絕,她在這個夜晚尤其想拒絕一切……你怎么了?怎么這樣,是你同意過來的呀?費麗,我們,我們不是還有可能再復(fù)合嗎?我不是給你說過我后悔分開了嗎?她一直都不回答都不說話,對前夫的話她覺得非常虛假!在縣城之夜尤其有這樣的感覺。她仔細分辨著這幾句話里到底有多大的誠意,多少真實的成分,縣城的夜越來越靜了,她突然感覺到有一種恐懼,有一種威懾和惶惑,她的身子有些顫抖,她把手機扔到了床邊,側(cè)過身,用頭抵著男人,抵抗著男人,前夫卻順勢壓住了她的身體。那個男人——前夫,搬動著她的身體,她努力地護著,許久,許久,她有些疲倦了。她在縣城,在前夫老家的那個夜晚渾身顫抖,壓抑著嗚嗚嗚在被窩里哭。
轉(zhuǎn)眼就是初三,大年初四他們就要回去了,忍耐就會結(jié)束。她走出胡同,看著這個縣城的街道,縣城其實自有縣城的優(yōu)勢,它是豐富的,又不太過于喧囂。前幾年每一次回到縣城,她和前夫都會去縣城的幾個街道里轉(zhuǎn)轉(zhuǎn),去嘗嘗縣城的小吃,去一條民間工藝的街上走一走,捎回幾件工藝品。還有,這個縣也是全國有名產(chǎn)玉的地方,她每次來都要為她的同學(xué)、同事、親戚捎回去幾塊適中的玉件。可這次回來沒有了興致。她一個人走出來的,前夫和他的弟弟在聊天,孩子在和那個小弟弟逗著玩,她走出胡同,感到一股涼氣,她把衣服往緊處裹了裹,想著是不是回去,但走出胡同后她決定要走下去。大年初三的大街是冷清的,可能都躲在家里看電視,男人們在一起喝酒、聊天、打牌……她朝著一條河的方向走,遠遠地看見了一座橋,橋上是冷清的。她跨上橋,河畔干燥的蘆葦有些單調(diào),靠近岸邊停著一條船,船里落滿了黃葉,一群麻雀站在船上唧唧喳喳地叫。她忽地感到一股傷感,在這座橋上那個男人是緊緊地攬過自己的腰的。那是第一年回縣城,回到縣城的春節(jié)前,她和前夫在街道轉(zhuǎn),轉(zhuǎn)到這座橋上時,他們停下來,那是一個午后,冬天的陽光照在河面上,水波里有一個圓圓的巨大的蛋黃,前夫攬著她,他們一起朝水面看,直至那個圓圓大大的太陽被一只小船攪走……現(xiàn)在,往事變成了她回憶里的傷痛,想抹去而又很難。她扶著冰涼的橋欄,久久地站著,看著冬天的河水。
回去的準備提前做好了。
也沒有什么可準備,就是把帶來的行李帶回去。這一次她整理的格外細心,這個地方也許很少來,不會來了,往常即使丟下什么也就丟下了,這次她不想丟下任何的東西,仿佛要把自己過往的痕跡也都帶走。初四中午他們一家又在一起聚餐,前夫說,下午要開車不敢喝。她忍不住說,你喝吧,我開!前夫還是忍住了沒喝,飯吃到一半她出來了,她不想在酒桌上一直坐下去,和這個家沒有更多共同語言了,往常她也不是話多的人。她走出來,站到了門口,看見胡同里走著三三兩兩的人,燈籠在微風(fēng)里晃動,她折過身,看見婆婆站在她的身后,那目光里有內(nèi)容的,有一種看透的笑,有責(zé)備、敵意。婆婆在她即將離開前終于說話了,費麗,婆婆叫了她的名字,說,我知道了!她吃了一驚,原來那個男人早泄密了,把自己賣了,還讓自己裝得若無其事。她的臉上一陣熱,帶著疼痛。婆婆站在過道里,過道里放著一輛電動車,婆婆的一只手抓在電動車把上。婆婆說,不要裝了,裝著不難受嗎?你為什么要這樣?為什么要和我兒子離婚?孩子都快上學(xué)了,你們都沒有為孩子想想?婆婆的話一句逼著一句,像刀子一樣,她不知該回答什么?怎么回敬,在這個即將告別的縣城,前婆婆家。我——她想反駁幾句,婆婆又在說了,從最開始我就沒有看好你,可我……沒有想到你們還是走到了這一步,你還會這樣裝,裝得很像!她說,不是,不是我,這不是我自愿的。我不是裝,是你,你兒子……她終于說了,那邊桌上的說笑聲還在繼續(xù)。沒有想到在即將離開縣城——這個前夫的縣城時,會被婆婆揭穿,讓她狼狽。他們午后就要回去了,她在想著到底是不是還和前夫一塊兒回去,是不是還一起去母親那兒,還去不去看他的父親。如果不裝,那就把幕布全部揭開。
四
我聽見她胸腔的伏動,她閉著眼,那兒醞釀著一河的淚水,只是她的眼瞼,她的睫毛暫時地阻擋著,不讓它們洶涌而出。她倚在靠背上顯得有氣無力,像我曾經(jīng)過去抱住她的那次,她顯得蒼白孱弱,好像在渴望一棵救命的蘆葦。在我約她出來時,她說,我不能走遠,我身體無力。所以我們就約在了附近,又一次去了“星期八”,那個咖啡館不大,兩個相對封閉的小房間,大廳里隔離出幾個卡座,往里一個比較大的房間,有時會傳出麻將聲。有音樂在響,我點過音樂,咖啡館的那個女孩找出來,欣賞地看著我,說出她對那個音樂的喜愛。
我們坐在相對封閉的一個小房間里,茶上來后,她把房門輕輕地拉上,吐出一口氣。我擔(dān)心她會吐出血絲,她從靠背上起來時,我聽見幾滴眼淚落在茶幾上的聲音,她手撫著額頭,眼淚還在穿過她的指縫擠出來,她纖細、白皙的手指間,掛著露水一樣的淚珠。我沉默著,這時候的沉默應(yīng)該是得體的,我把紙巾無聲地朝她遞過去。好久,她向我伸過來一只手,聽見她說,拉住我,像在夢囈。我拉住她的一只手,那只手綿軟,帶著潮濕,失去了骨感。她抬起頭,朝我看看,朝后倚過去,我走過去坐在她的旁邊,她靠過來,身子無力和弱小。
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
我輕輕地在她的耳邊問。
她漸漸地恢復(fù)了,她說,他是個偽君子!她說,實際上他一直都在相親,一直都在和另外的女人同居,她的家,她在省城的父親,他從縣城找過來的母親,都在催他快一點兒再找一個對象。他在省城有工作,有房子,房子是我們離婚后他父親給他交了首付買下的。他卻還在哄我,他還想一邊穩(wěn)住我,在他的空窗期,甚至過來甜言蜜語地哄我,強暴我,滿足他,和我同居。她說,我都看透了。
我說,你不要埋怨,你們離了,他找對象,相親,是允許的。你們現(xiàn)在都是自由身,你們都可以去相親,去找自己的情人,找新的人,誰也沒有理由干涉對方,你也不用太約束自己。
她搖搖頭。
孩子呢?
她說,孩子被他接走了,幼兒園結(jié)束了,接下來是上小學(xué),他在省城給孩子找好了學(xué)校,是他的父親幫助找的?,F(xiàn)在她見一面孩子也不容易了。她說起她去省城,去見孩子,給孩子帶去的食品和衣物,婆婆的態(tài)度。她說那天是和他說好的,周末過去看孩子,在那里住下來,兩個人和孩子一起,他支吾著她也就去了。她卻看見孩子被奶奶接回家,她找過去,前婆婆不讓她進房間,他們吃飯時也沒有人理她,把她晾在外邊。她隔著窗戶看見了兒子,兒子沉默地在餐桌上坐著,門打開了,婆婆用一個小盆子給她盛了飯菜,讓她在門口吃。她沒有接,她感覺自己像一個乞丐,她忍氣吞聲地把帶來的東西留下來返身離開。連續(xù)幾個周末他們都是這樣,孩子似乎也被他們說服了,即使偶爾通話也很短暫,孩子當(dāng)然是已經(jīng)知道了父母的情況。又一個周末,費麗提前開車去了省城的學(xué)校,在校門口等著。然而,她看到了前夫和前婆婆,孩子已經(jīng)被他們接上。她開車在后邊追,跟蹤到樓下,婆婆從車上下來,很嚴厲地看著她,說,費麗,你識趣點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井水不犯河水,你這樣會影響孩子的學(xué)習(xí)。孩子拉在前夫的手里,悄悄地向她揮手,她看見了孩子眼里的無奈,忍受和痛苦。
二十七樓的事就發(fā)生在這個時候。
費麗說,你知道嗎?孩子就是我的一切,那時候我萬念俱灰。我把我站在樓頂?shù)恼掌l(fā)給前夫,對他說,也許我真的會從樓頂上跳下去,你既然不讓一個母親看到孩子,這個母親干脆從這世界上消失。我俯瞰著整幢樓,夜晚的霓虹五彩繽紛,可在高層根本看不到一個城市多么美好,我想了很多,有時候也很空白,后來就發(fā)生了保安把樓門鎖上的事。
費麗說,我不服氣,我一次次地去學(xué)校門口,我對他們說,不行,我就直接去學(xué)校找老師,找校長,再不行我去找律師,去法院,我說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一切爭取權(quán)利的方式,我們的協(xié)議上有約定的。我去找孩子的爺爺,他在省城的一家單位里上班,他見了我,答應(yīng)我做他兒子和他前妻的工作。孩子的爺爺?shù)脑捚鹆俗饔?,我終于又可以見到孩子,也可以把孩子接過來,在我這里偶爾過一個周末。
不知不覺天暗了下來,那一天我們是下午見的面,她把當(dāng)天的工作已經(jīng)做了,她說,那個快遞員每天準時去她家?guī)ж洠矔崆斑^去幫她,給他帶吃的東西。是個男的?她點點頭,男的。我說,你小心一點兒。她說,你是吃醋了嗎?我說,還不至于,反正,你一個人要多加小心。她說,放心,我心里知道,快遞員是個好人,就是業(yè)務(wù)關(guān)系。我說,關(guān)系是會變化和發(fā)展的。她哈哈笑笑,在我身上拍打了一下,你是不是想去做我的保鏢?我說,你如果需要,可以。
我們走出咖啡廳,去了對面的步行街,步行街的夜市已經(jīng)開攤了,街市上擺著各種民間工藝品,燈光映照著那些小物件,顯示出它們的玲瓏。走到小吃街,我們找了一家餛飩店,從餛飩店出來我陪她去地下車場里開車,燈光朦朧,那是一個車的世界。在車上,在她握住方向盤去打車時,我在暗淡的燈影里,抓住了她的手,她沒有縮,任我緊緊地抓著,我們此時沒有說話,她把頭斜靠過來,我撫摸著她的長發(fā),把她攬在懷里。我越來越喜歡她的傾吐,越來越喜歡做一個聆聽者,這個世界如此的靜,我想對她說,費麗,謝謝你,讓我聆聽,你也許也想聽我的故事吧。
車子開出車庫,在夜色里行駛,走過一個十字路口,我下了車,我對她揮手,她和車淹沒在城市的霓虹之中。臨下車時,她說,朱駱,真不用我送你嗎?我不讓她送,我要在這個城市的夜色里走走,好好回顧她對我的敘述,好好想想我們在一個城市的生活,我在這個城市的生活。
五
那個夜晚,看著費麗駕車遠去,只是在一瞬間再也找不到她在哪里。世界太嘈雜,太不顧及你的情緒了,你在這個世界上是渺小的,如一介塵埃。有時候你找一個人就是大海撈針,每一個人無非就是大海里的一根針而已,或者就是海水里一葉浮萍,沒有必要把自己看得多么偉大,這個世界多么需要你。蕓蕓眾生,每天都有離開這個世界的人,包括所謂的大人物小人物,對離開的人,悲痛和懷戀都是暫時的,影響不了世界的秩序,雖然我們也不用過于的妄自菲薄。看著費麗的遠去我又盲目地走在旗城的大街上,我不想急于回家,即使回到那個小屋里邊,還是我一個人,像蟲窩里一只獨蟲。我在旗城的大街上走著,竟然又回到了十字路口那邊,又走到了地下車庫的門口,沒有車輛進出,門口的收費員在打著瞌睡,他倚在那張變形的椅子上,手里捏著一根煙頭,煙頭在我走過時落在了地上,煙頭的火光還在掙扎。我看著地下車庫的通道,那個長長的坡道,通過幽深的坡道是一個巨大的停車場,像車輛的墓地,我想起西安巨大的坑道里巨多的兵馬俑,車庫像古代的老房子,我朝車庫久久地看著,直到一輛車從我的身旁擦過,緩緩地開進坡道。
我說過,我最初來這個城市是來尋找我的墓地的,我抱著這種想法好像有些悲壯,我當(dāng)初就是懷著一顆悲壯的心來的,我在幾年前就是帶著這樣的心情來到旗城。很多年前我就對人說過,在某一個城市應(yīng)該有我的墓地。我說這句話,讓很多人詫異地看著我。那時候我還老實地守在一個叫霓鎮(zhèn)的小鎮(zhèn)上,霓鎮(zhèn)很偏僻,我在那里有一份工作,勉強地養(yǎng)活自己。鎮(zhèn)上有幾家小酒店,那是我喜歡的地方,我的酒量就是從那些小酒店里練出來的。很多夜晚我醉眼朦朧地走在小鎮(zhèn)的大街上,小鎮(zhèn)的街道在我酒后會產(chǎn)生不一樣的感覺,撲朔迷離,一個理發(fā)店的門開著,門前站著一個嬌艷的女人,她迷蒙地看著我,想象著我會向她走去。小鎮(zhèn)上往往會突然有嬌艷的女人來,又神秘地離開。那個女子的挑釁,讓我一時間心慌意亂,可在我越來越走近時,門關(guān)上了,可能我仄趔的身子讓她害怕,怕一個酒鬼在夜晚的糾纏。我知道我其實是不能喝酒的,我只是需要借酒麻醉自己,我時常處于痛苦和糾結(jié)之中,我是一個脆弱和敏感的人,脆弱和敏感恰恰與痛苦有關(guān)。我在小鎮(zhèn)工作了很多年,我在那幾年突然對小鎮(zhèn)抵觸,生活變得彷徨、迷亂,抵觸一日日加深,到最后延伸為反感。我想到外邊去,特別地想要離開我生活工作多年的小鎮(zhèn),就是那時候我想到了墓地,忽然感覺我應(yīng)該在某一個城市尋找到我的墓地,或許是一個裝著我靈魂的匣子。我的意思是我應(yīng)該在某個城市終老,而不是到自己的生命結(jié)束都守在霓鎮(zhèn),人生應(yīng)該有很多的可能性。我那段時間喝酒大致是因為我的心情,我內(nèi)心的糾結(jié)。我想起我在一個夜晚,去找在鎮(zhèn)里值班的我的直接上司,她是一個女性,我們在鎮(zhèn)里的關(guān)系保持得還算可以,我壯著膽,說出了我的想法。她愣愣地看著我,說,你真想好了?我說差不多,只是還在糾結(jié)。那個夜晚她一直在做我的工作,苦口婆心,甚至說出對我有誘惑的話,也許我在以后會有幾個臺階,她快把我說動搖了。但當(dāng)我站在鎮(zhèn)政府的院子里時,一股厭倦和抵觸翻卷上來,我最后下定決心,在一個月后離開了霓鎮(zhèn)。
離開霓鎮(zhèn)的那天我路過我們的縣城,我想在縣城里走走,我曾經(jīng)夢想在縣城里立足,住在縣城的某一條街道或一條老胡同里,度過一生。這可能受那個民俗學(xué)家的影響,自從在縣城一條老胡同里拜訪過那個民俗學(xué)家,我就崇拜起民俗學(xué)家的生活,包括那種老胡同里的民居,那種老房子,老院子,院子里種著海棠樹,石榴樹,香樟樹。有磚砌的甬道,瓦楞上的苔蘚,房頂上飛翔著白色的鴿子。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經(jīng)常出入民俗學(xué)家的院子里,和民俗學(xué)家成為了忘年交,在他家長滿花樹的院子里散步,聽他講述對民俗的研究。他帶我走過臨河的老街,講著老街的民居,民居里的人物,小城的風(fēng)土人情。我曾流露想住在縣城民居里的愿望,他答應(yīng)幫助我留意民居買賣的信息??擅袼讓W(xué)家竟在我們交往的第三年突然離世,那是秋天,我在院子里看見滿地的落葉,他的親人把一批書交給了我,說是民俗學(xué)家臨終前的托付。那些書讓我更加悲痛,從此我沒有再走進那個院子。這次要離開霓鎮(zhèn),我本來打算去一次民俗學(xué)家的故居,臨行前得到消息,他的后人把那個院子賣掉了。我去了縣城的馬市街,馬市街還很熱鬧,只是成了純商業(yè)街,我去過很多次的書店已經(jīng)拆除,另一家個體書店也變成了水果店,幾處報刊亭撤了。我站在老郵政局的對面,郵政局的老院子還在,營業(yè)廳還在,只是變得冷清了。我背著包裹走過馬市街,站在城門橋上,一灣河水靜靜地流淌,在遠處的電視塔下,一大片的蘆葦在風(fēng)中搖曳。我沒有朝那個方向走,我沿著河堤朝南,看到了通向縣一中的路,通向醫(yī)院的路,通向圖書館的路……我繼續(xù)往前走,下河堤往西,走到了汽車站,汽車站門口停著很多的私家車,他們對我招攬,就在那一刻我決定徒步走到旗城。
我在走過汽車站時沒有猶豫,我順著國道走,那一天傍晚我走到了唐鎮(zhèn)。站在唐鎮(zhèn)的街道邊,我仰起頭看見夕陽正在慢慢地下落,夕陽的那邊是山,我想起一句“白日依山盡”的詩,街道邊的店鋪掩映在桔色的光線里,汽車、馬車不斷地輾過路面。如果要從唐鎮(zhèn)到達旗城,需要搭乘一輛客車或者一輛出租,客車已經(jīng)不可能了,找一輛出租車不但難,且價格不菲。我看著唐鎮(zhèn)的街道,在夕陽中聞見了花香,正是桃花、杏花開放的季節(jié),唐鎮(zhèn)有大片的桃花園,我在路上已經(jīng)看到過路邊的桃花,據(jù)說在山邊還有更美的桃花。我在路邊站住,決定在唐鎮(zhèn)住下來。我在路邊找著旅館,鎮(zhèn)上的旅館的確不多,外地來的客人一般不會在鎮(zhèn)上住,他們最后會住到縣城。我在路邊打聽,一個老人指給我一個方向,那個方向是一條胡同,在我走近時看到旅館門前的燈籠,幾個字在燈籠上閃爍“唐鎮(zhèn)酒店”。我走到酒店,吧臺里是一個皮膚細膩的小姑娘,她抬頭看看我,要我的身份證,拿著身份證又抬頭看我一眼。我說不會錯,就是本人。她說,你想住三樓還是二樓?我問有什么區(qū)別?她說,一個高一層一個低一層。我說,這個道理我懂,一點兒也不深奧。我選擇了住在三樓,那天半夜旅館里有人打起來,把我驚醒,是從外地來的兩個男人,他們打架是因為和他們一同出來的那個女人,他們喝了酒,其中一個男人冒犯了和他們出來的女人,兩人在半夜里大打出手,那個女人在深夜發(fā)出嗚嗚的哭聲,像夜鳥在叫。我不清楚那個女人為什么會哭,她究竟在埋怨哪一個男人?我一時睡不下去,在床上想我去的旗城,我在旗城的落腳點,我提前聯(lián)系的那家文化公司到底如何。
第二天早晨起來,疲憊基本上消除,我在路邊吃了早餐,步行著去看了西山邊的桃園??戳颂覉@不敢逗留,我在這一天一定要走到旗城。我是在又一個黃昏來臨時走到旗城的,在到達旗城后,我又猶豫著該在哪里住下來,旗城是不缺賓館的,我想著我第二天要去找的文化公司,住到了步行街附近的一家酒店。我沒有隨時沉入睡眠,頂著一路的疲憊在步行街走,各種的門店敞開著,站在門口的女孩比霓鎮(zhèn)更加妖艷,燈光眼花繚亂。在步行街的中間噴水的地方,有一只小號在吹,一個女孩站在臺階上拉小提琴。我回到賓館時,看見樓道的后邊有一個通向大樓頂層的步梯,鋼管焊接的,應(yīng)該是大樓的安全通道。我走到步梯下,抓住欄桿,一步一步地朝樓上走,氣喘吁吁,最后看到比麥場還要寬闊的樓頂。我坐下來,喘著氣,樓下的燈光朦朦朧朧地反上來,我在樓上像一只孤獨的小鳥,看見很多影影綽綽的大樓,樓層上的燈光像駛在海上的船燈,感覺身下的大樓在浮動著。我在樓頂上坐了很久,看著一個城市的夜幕,充滿了彷徨。
我在旗城就這樣開始了,后來認識了費麗。不來旗城,和費麗是沒有緣分的。
六
費麗在那段時間充滿了訴說的欲望,當(dāng)她聽完我這段敘述后,靜靜地看著我,說,還愿意聽我說嗎?我說,當(dāng)然。那幾年,尤其在她離異后,我們的狀態(tài)就是這樣,我們似乎打破了一年見幾次的慣例,因為訴說和聆聽,我們見面的頻率多了起來。為此我們把旗城的咖啡館和茶莊都快走遍了,我們不想一直去那個“星期八”,到最后我們?nèi)チ恕昂X偸蟆笨Х瑞^。我是先發(fā)現(xiàn)了那個“土撥鼠”的小書店,同時發(fā)現(xiàn)相鄰咖啡店的,他們是一體的。我很喜歡這樣的環(huán)境,而且每次我都會在小書店里淘到我喜歡的書,比如《傷心咖啡館之歌》,我之前有一本她的作品集,但我更喜歡小說的單行本。對,那天我竟然滔滔不絕地對費麗講起了卡森·麥卡勒斯,講起《傷心咖啡館之歌》里女主人公和男主人公的愛情,那個佝僂的男人,女主人公的表哥怎樣在一個黃昏來到了一個臨近沼澤的小鎮(zhèn),最后女主人公的前夫從監(jiān)獄出來,兩個男人的較量。我給她講另一部小說《心是孤獨的獵手》,小說中兩個孤獨的啞巴……她竟奇異地聽著,起了身走向書店,案幾上的茶還在冒著熱氣,她去小書店里尋找《心是孤獨的獵手》。遺憾的是沒有找到,我答應(yīng)把我的書拿給她看。她說,一聽書名就喜歡上了這本書,孤獨還有獵手?我說,每個人都是獵手,包括我們的心,人不會輕易就范,所以會有那句話:人可以被毀滅,但不會被打敗。她愣愣地聽著,我說,其實我也是孤獨的,我說我來一個城市尋找我的墓地,也是視死如歸,當(dāng)我背著行李徒步走在通往旗城的路上時,我是迷茫的,我不知道我的前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前方,一個獵手總是要有目標(biāo)的。我徒步走,是我不想那么快就接近一個城市,走到一個謀生的城里,我要在路上好好想想,我為什么要離開那個霓鎮(zhèn),這么多年我在鎮(zhèn)里已經(jīng)建立了很多的優(yōu)勢,可我在想離開時滿身的固執(zhí),腦子里長滿“離開”兩字。我要想想為什么要背棄縣城,也許我在那個縣城里可以找到一番天地,有我的另一片疆域,我遇到過很多誘惑,幾個地方都向我發(fā)出過橄欖枝,找一個工資比較高的單位是沒有什么問題的,也許我可以住在如民俗學(xué)家那樣的民居里,甚至成為民俗學(xué)的后繼者……
我在鎮(zhèn)上干了十幾年,你知道我經(jīng)歷了什么?你最初會有身份的痛苦,當(dāng)你融入,不,是進入一個單位時,你才會知道你是多么單薄,每個人都是有身份、有背景的,哪怕一個通訊員都是。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人是要靠自己去爭取身份的。我最初是木訥的、寡言的,我只有拼命地干,才能達到他們的認可??墒?,十年,當(dāng)我基本上擁有了他們身上的東西,我卻不再喜歡那個小鎮(zhèn),到最后我喜歡的只是小鎮(zhèn)的夜色,和夜色里單調(diào)的飯館。我在那里獨飲,不想讓任何人和我一起喝,我很簡單地弄兩個小菜,坐在二樓的一個小房間里,透過窗口看著小鎮(zhèn)的夜色,黑色河流一樣小鎮(zhèn)的街道,路燈微弱,像河流上的熒火蟲。我回想著我經(jīng)過的領(lǐng)導(dǎo),回想著我在小鎮(zhèn)建立的友誼,其實能和你說話的人很少。你知道嗎?當(dāng)我決定離開時沒有幾個人理解和同情你的感受,人很自私,你知道給我送行的人嗎?是一個女人,我工作了十幾年的那個小鎮(zhèn),最后給我送行的是一個女人。我停了停,面前浮現(xiàn)出當(dāng)時的情景,我說,她比我小,在我行將離開的一天中午前她給我打電話,我往桌面上舉了舉手機,仿佛在找那個女人的電話。我說,她在電話里對我說,你過來吧,我給你送行!我差不多快哽咽了,我問她在哪里,她說,你來我家。我騎著摩托,去了她家的小區(qū),當(dāng)我把摩托放在樓下時,我看見在四樓窗口探出的女人的身體,她在向我招手。我上樓,門已經(jīng)打開了,我看見了小飯桌上擺好的菜和一瓶紅酒,甚至聽見了音樂,低低的優(yōu)美的,告別似的音樂,窗簾半拉著,在微風(fēng)中翕動。我們喝下幾杯酒,她對我說著祝福的話。她說,今天就我們兩個,我愛人出去上班了,中午不回家來,你不用不自在。我說孩子呢?你們不是有孩子了嗎?孩子,孩子今天中午在她姥姥家。我感激地看著她,我說,謝謝,我會永遠記住今天的午餐……
你們,你們就在一頓午餐后告別了?費麗很認真地看著我,她點燃了一支煙,那種細細的女人煙,眼睛大大地盯著我。我說,對,那就是一頓告別的午餐,不,我告訴你,那天中午我們擁抱,久久地擁抱,就站在她家的客廳里,音樂還在響著,我們很自然地擁抱了,不擁抱對不起那樣的氣氛,我們相處了十年,在我將離開小鎮(zhèn)時,和一個女人擁抱了,我覺得值了,那是霓鎮(zhèn)對我的饋贈。走下樓梯,我的眼睛一陣濕潤。
現(xiàn)在呢?費麗瞅著我。
我們還保持著聯(lián)系。
你們沒有可能嗎?
不,不可能!不要往那方面猜,那是褻瀆。我說,他們夫妻的感情很好,有一個女孩兒,我們只是彼此在心里珍藏著友誼、情誼。
費麗沉默了。
感動!費麗后來說。
我說,我最后離開小鎮(zhèn)是毅然決然的。
我說,我想告別的還有一個女人的哭聲。
那個春天到那個夏天,整個小鎮(zhèn)都混蕩著一個女人的哭聲。先是在春天的夜晚,幾只母貓在小鎮(zhèn)的后院里哭泣般的叫春,幾乎每個值夜班的人都被貓叫聲喚醒,壯著膽起來趕貓??韶埖慕新曉跁簳r的停歇后又此起彼伏地響起,院子里的地皮都被貓的叫聲翹了起來,自來水管在半夜嘩嘩地流淌,沒有人起來去關(guān),結(jié)果在第二天清晨看見整個后院里漲滿了水,水里漂浮著碎紙和干草。貓的叫聲在半夜依然響起,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dǎo)不得不重新調(diào)整了值班的陣容,人員增加了一倍,在又一個夜晚,前后院的人在一陣哨子聲中都起來攆貓,十幾把手電筒照射著貓,值班人員揮舞著掃帚和竹竿追貓。貓的叫聲在院子里安靜了幾個夜晚,在第三天或第四天的夜晚,那群野貓出現(xiàn)在前院的水塔上,在水塔上嘶叫,和貓的叫聲混在一起的還有貓頭鷹的叫聲,連續(xù)幾夜后安靜下來。接下來是水塔出了毛病,抽水泵連續(xù)撥出來幾回,水泵修好了,水塔上經(jīng)常嘩嘩地往外溢水。水塔在春天拆除了,換了一種新型的水罐,有人說是鎮(zhèn)長找了風(fēng)水仙兒,說水塔風(fēng)水有了問題。那年春天接二連三地出事,計劃生育小分隊抓來的一個女人在小屋里吞了農(nóng)藥,沒有搶救過來,各種意外讓鎮(zhèn)里充滿了恐怖的氣氛。那年“五一”前后,女鎮(zhèn)長的家人在旅途中出了事故,貓的叫聲平息后,鎮(zhèn)政府里會突然爆發(fā)一個女人的哭聲。那個女鎮(zhèn)長變得嗜酒,以酒麻醉卻又在酒后嗚哇嗚哇地大哭,她摟著院里的樹,哭聲不止。我在那年夏天跟著女鎮(zhèn)長回她的老家采訪,可能是出于安慰,縣里要樹她的典型。那年夏天后,女鎮(zhèn)長調(diào)離了霓鎮(zhèn)。
你也是那年離開的嗎?
我點點頭,我在那年特別地想離開霓鎮(zhèn),我不想再壓抑下去,我在霓鎮(zhèn)大街上頻繁喝酒的日子是我還在糾結(jié)。我對費麗說,我徒步走了兩天,在唐鎮(zhèn)也曾經(jīng)在一個駕校猶豫,我想考一個駕照,這或許對我在旗城混日子有用,我坐在駕校旁邊一個土崗反復(fù)想了將近兩個小時,否定了這個念頭,我要先到旗城。
費麗沉默了,在她沉默的時候我搜索出卡森·麥卡勒斯的照片,照片上的麥卡勒斯夾著煙,托著下頜。我說費麗,你看到了嗎?你簡直就是我面前的麥卡勒斯。費麗的長相的確和麥卡勒斯有些像,而且費麗也偶爾吸煙,夾煙的動作和麥卡勒斯一樣優(yōu)雅。她仔細看手機中的女主人,她說,這個女人比我偉大,她寫出了好書,而我只是一個混生活的人。
我說,一樣,都是討生活者。
她起身去找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離我們的座位很近,可能憋得久了,我聽見衛(wèi)生間嘩嘩的響聲,接著是嘩拉沖水的聲音。
七
我們?nèi)チ恕鞍卟肌薄?/p>
“斑布”在一個胡同里,所謂“斑布”是一家私人的小影院。那一天我在旗城的公園南路漫無目的地游走,當(dāng)我走進一條胡同時,我被“斑布”兩個字抓住了,也就是那天發(fā)現(xiàn)了它原來是一家小影院,我上樓觀察了一下,第一次在那里看了一個人的包場,我復(fù)習(xí)了一遍《七月與安生》,因為我喜歡安妮寶貝同時喜歡演七月的周冬雨。
我和費麗坐在一間小影廳里。
我?guī)巷嬃希∑康钠【?,還有一袋脫皮的花生,我們打開遙控器搜索著,先看的是費麗喜歡的一個電影,國內(nèi)的,帶有幻想、決斗,模仿型的驚悚片。幾瓶啤酒很快喝光了,費麗點的電影,她卻在后半部昏昏欲睡,慢慢地睡著了。她的身體朝我斜過來,我扶著她,想把她放好在軟座上,她在半昏半睡中有些拒絕,我就任她倚著我。電影的聲音幾乎關(guān)掉了,我聽見她小小的鼾聲,聽見她微弱的鼻息,嫩白的嘴唇翕動著,不時發(fā)出一句聽不出內(nèi)容的囈語。是啤酒的作用,也是她太累了,她每天要早早地開始工作,一直到下午的五六點才算結(jié)束,午飯有時是外賣有時很簡單地做一點兒。我們出來要看她的工作量,有時要在她一天的工作結(jié)束后,即使我們在聊天時也會時而被客戶的咨詢打斷,不斷收到催貨的信息。
小影院的確是安靜的,在電影結(jié)束后,她也醒了過來。她滿臉惺松,臉上的疲倦感在漸漸舒展,她倚著靠背,抓著我的手,說,朱駱,你把我灌醉了,你沒有辦壞事吧?她摸著她的臀部,她的大腿。我笑了,我摸著她的臉,用我的臉在她的臉上蹭,她的皮膚是柔嫩的,細細的,光滑的,我有一種享受的感覺。我娓娓地說,費麗,我想過要辦壞事,可我想讓你好好睡一覺,看你在我身邊竟然安然地入睡我好滿足。費麗欠了欠身,站起來,仄過身看著我,說,朱駱,你以為我真要讓你辦壞事嗎?你就在這辦我?我突然傷感起來,我想了想,房間的燈光被我調(diào)成了微亮,我的憂傷在于我在旗城還不能算真正的立足,我的劇本這幾年也沒有出現(xiàn)大的起色,我新寫的一個現(xiàn)代劇正在制片人和文化公司間徘徊。費麗說得對,即使我們產(chǎn)生火花,我有沖動,會被一種猶豫和心結(jié)打亂,雖然我們都是過來人了,但有經(jīng)歷的人往往會更慎重。我看見她剛睡醒的眼里帶著疑問,或許帶著期待,帶著挑釁。我說,費麗,我沒有,你可以檢查一下你的身體,如果我想動心思,一定會給你一個安靜的環(huán)境。她的頭發(fā)有些凌亂,額前的頭發(fā)垂下來,她叨住了其中的幾根,她伸出雙臂我們擁抱了。她說,你不夠壞。
走出影院,一天的太陽沉沒了。
從“斑布”出來,我們?nèi)チ斯珗@,我說過“斑布”離公園很近,穿過一個胡同就是公園的北門。我們在黃昏里走向公園,那已經(jīng)是一年的深秋,公園到處飄滿了落葉。我們走著走著,走到了蓮花池邊,蓮花的殘葉淹沒在暮色里。公園的燈光還沒有亮,整個公園沉浸在模糊之中,我找到了湖邊的連椅,我拉著費麗,站在連椅邊,說,還記得那個雪天你寫在連椅上的字嗎?她點點頭。如果現(xiàn)在你再寫幾個字呢?她失望地沒有看到雪,說,如果寫,還是那兩個字:生活!
離開蓮花湖走過一片竹林,我們看見了公園的西門,公園門外的霓虹燈亮了。她忽然對我說,朱駱,愿意和我去看一個地方嗎?
我們打車過去,離旗城大約有七八公里,我們面前是一個小工藝廠,看見大門上的字:兒童娛樂工藝廠。費麗站著,往工藝廠的園子里瞅,院子里綠化得很好,有兩座低層的小樓。費麗說服了門崗,我們進去了。費麗說,門崗認識她,她以前來過。費麗帶我在院子里走著,踩著石板小徑,在玉蘭樹和紫薇樹中間的甬道上,我們走到了院子的后邊,停在一座小三層的樓前,找了個地方坐下來。費麗說,朱駱,這里原來是一家幼兒園,這座樓前有一座小院子,她比畫著,在她的比畫里我能想象出她說的幼兒園的樣子。費麗說,她曾經(jīng)是這家幼兒園的老師,那一年她剛從幼兒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幼兒園是她父親辦的,在她畢業(yè)前辦起來。她來之前這里已有四個老師,父親那時候還辦另外的企業(yè)。
費麗對我述說著,我們就坐在工藝廠的院子里,那把不銹鋼的連椅擱在一棵玉蘭樹下,玉蘭樹上蕩著干巴巴的樹葉。草坪在腳下鋪展著,很少有人打擾,只有偶爾從樓上下來的人,輕步走過小徑,回過頭瞥我們一眼,這個工藝廠估計只有在白天生產(chǎn)。費麗說著,我在這個幼兒園工作了三年,那時候我十八九歲,我和那些為數(shù)不多的孩子們朝夕相處,傍晚下班后其他的老師都走了,我還守在園里。班里有一個叫林川兒的孩子,有一天一直守在教室里,沒人接,他期待地看著我。就是那一天我把孩子留在了幼兒園,我照顧他,給他做飯,照顧他休息。他家的情況我了解了,他父親得了一種怪病,長期住在省城的一家醫(yī)院,剛開始可以自理,不需要天天有人陪護,那段時間孩子父親的病情加重了,離不開人,林川兒的母親去了醫(yī)院,那一天托付的人忘了來接。費麗說,我第二天知道那個托付人家里突然出了點兒事,她在大清早跑過來,看見孩子慚愧地掉下眼淚,說著林川兒和她自己家的情況。那一刻我告訴她,這一段可以讓林川兒就住在幼兒園里,你們放心。孩子的母親幾天后回來過一次,抱著孩子只是大顆大顆地掉眼淚,對我說著感謝的話,接著是長達半個月都沒再見孩子的母親來。一個周末我?guī)е⒆訑D上火車去省城的醫(yī)院,看見了孩子的父親,一個其實蠻帥的男人。他躺在病床上,液體在往他的身上流,我?guī)Я执▋涸卺t(yī)院待了一天,晚上帶他回來。那幾個月,我在每個周末都帶林川兒去省城,去醫(yī)院,也是第一次,我在回家的途中,把手表擠丟了。幾個月后,比這個時候晚一點兒,林川兒的父親還是走了,他還那么年輕,三十多歲的年紀,林川兒好可憐,他在幼兒園繼續(xù)上下去,他父親不在后林川兒的母親每天都來接他,但林川兒有時不想走,我就把他留下來。
后來呢?
后來,林川兒上了小學(xué),他的母親再婚,把他也帶走了。
你再見過他嗎?后來?
見過,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上大學(xué)了,一個很帥氣的小伙子,去年他從學(xué)?;貋碚业轿?,他在我面前還像當(dāng)年的那個孩子,我們在一個小飯館見的面,特意找了個小雅間,那一天是他的生日,他說費老師,我特意選了今天來見你,我想讓你和我一起過一個生日,這么多年我一直記得你把我留在幼兒園,陪我坐火車、坐汽車去省城看我的父親……他說著彎下腰,在我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費麗要流淚了,她把身側(cè)過去,有些哽咽,轉(zhuǎn)過身,望著那座樓,說,林川兒那天還送給我一件禮物,她舉起手腕,朝空口舉了舉,我看見她手腕上亮亮的一塊手表……林川兒說,十幾年了,我一直藏在心里,我一定要送給老師一塊表。
我們站起來,往外走,天已經(jīng)有些晚了,涼氣越來越重,快走出大門時,她轉(zhuǎn)過身,可你知道嗎,我差一點兒把這兒燒了。我驚異地看著她,她說,也是這兒,我爸和我媽的婚姻出了問題,這個幼兒園的園長,是爸爸找的,我一直叫她姑姑,我的弟弟也喊她姑姑,她以后成了我的后媽。我再也不想在幼兒園待下去,不想再見那個女人。我緊緊地抓著她的手。她抽泣起來,肩膀在夜風(fēng)中抖動,我一直不想自己的婚姻出問題,步他們的后塵,命運卻是擋不住的。
我打的車過來了。
她說,一切都是劫數(shù)。
夜深了,我們回到旗城,找到一家面館,吃著熱面,喝了一小瓶的白酒。
八
我被派出采訪一個山區(qū)的學(xué)校,創(chuàng)作一部關(guān)于留守兒童的劇本。我住在了山里,心完全靜下來,那個我要采訪的學(xué)校我連續(xù)去了幾天,學(xué)校唯一的老教師打開教室之外的另一間房子,里邊一張小床,他說你可以生爐子,也可以開電暖器。但校園太安靜了,學(xué)校在半山腰,山腰下就是一道峽谷,涼風(fēng)從峽谷里躥出來,發(fā)出一種哨子樣的聲音。學(xué)校的外邊是一大片野山坡,野山坡上長滿了各種各樣的野草,白天的時候山坡上跑著幾只羊,慢騰騰地在那里吃草。我拒絕了老師,住在一家剛開的民宿里,民宿的院子里曬著剛收打的小米,黃澄澄的,另一側(cè)曬著花生,花生殼散發(fā)著潮氣……我在那里住了下來,我需要好好地體驗和采訪,去學(xué)生家走訪。我知道這對我是一個考驗,我在旗城的生活這幾年波瀾不驚,需要有一點兒聲響,而且那個學(xué)校的老師和學(xué)生的確讓我感動。
可三天后,我開始想念旗城,包括想念費麗,想念費麗的傾吐,這一年來,我們打破了原來的規(guī)律,見面的機會頻繁起來。住在民宿的那個夜晚我給費麗發(fā)了信息,你愿意來山上看看嗎?
她竟然來了,第二天中午后趕到了山里,上山的路她不敢開車,在山下租了一個山民的摩托,下車時我看見她有些瑟縮的身體,我想裹住她,在老師面前我忍住了。她給我?guī)砹耸称?,給幾個孩子帶了零食。我說,你可以住下來嗎?她說最多可以住一個晚上。那天下午我停下來采訪,陪她在山上轉(zhuǎn),我們坐在陽光好的地方聊天,那天晚上她和我住在同一家的民宿,坐在一片山坡看山上的月亮,那些星星那樣的干凈,月亮澄澈,在這樣的地方聊天好像多了一種情趣。
我們的話題卻在聊天中逐漸沉重,她又給我講起了幼兒園,幼兒園里原來有一條狗,每天都在幼兒園里守著,她離開幼兒園時想把狗帶走,那個女人就是后來的后媽沒有同意,她說她離開那天去和狗告別,狗可憐地看著她,吐著舌頭喘氣,她流著淚,走幾步又回頭看狗。她說,你知道嗎,那一段日子,我晚上留守在幼兒園時,狗是我最好的伴兒,包括我和那個林川兒住在幼兒園的晚上。她說那條狗兩年后死了。為什么?她說幼兒園停辦了,父親和那個女人沒有把狗帶回去,他們只是委托了繼續(xù)看門的老人,老人把狗喂得越來越瘦,有一天那個老人突然得病,住進了醫(yī)院,狗就孤獨地守在院子里。我聽說后去看狗,那是一天的傍晚,我看到的狗奄奄一息,它好像在等我最后過去,我抱住它,它的身體慢慢地變涼,變得僵硬……
我聽著。
好久我說,費麗,我也有好多的故事給你說,比如這個學(xué)校,這里的幾個孩子,其中那個殘疾的孩子,他們每天面對大山,從山上山下過來,聽這個學(xué)校里唯一的老師講課,而且?guī)讉€孩子分別是幾個年級,叫復(fù)式班。如果不是我來采風(fēng),體驗生活,要寫東西,我是不可能了解這些的。我對她說著,費麗,我背著行李離開那個小鎮(zhèn),徒步往旗城來時,我內(nèi)心其實很糾結(jié),五味雜陳,我也是賭氣離開的,等我走到旗城,我爬上了步行街酒店的樓頂時,我想在旗城插上自己的一桿旗,讓那桿旗上寫上朱駱的名字??扇菀讍??談何容易!我來旗城,我說在某個角落應(yīng)該有我的一片墓地,其實是一個人的棲身之地,生存之地,立錐之地,是活下去的地方。我要破釜沉舟,先破而立。我離開霓鎮(zhèn),是我不想再待在那個小鎮(zhèn)里,我夜晚走在小鎮(zhèn)的大街,大街上彌漫著揮之不去的霧氣,那種霧氣里有一種晦氣。鎮(zhèn)里的人員精簡,我竟然被寫在精簡的名單上,我不該出現(xiàn)在那個名單上的,同時不該出現(xiàn)在名單上的還有幾個人,這時候我們幾個人中間,出現(xiàn)了領(lǐng)頭的,我們?nèi)樽约荷鞆堈x,有些事你不反映上級部門弄不清楚,很多問題都是暴露出來才亡羊補牢,得到解決。我們反映的情況得到了澄清,背后的問題露出水面,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dǎo)趁改革之際,把我們列入精簡的名單,卻把他們的親戚寫進了名單內(nèi),包括一個領(lǐng)導(dǎo)家的保姆,我們的反映帶出了一樁弄虛作假的大案……我不想再在那個鎮(zhèn)待下去,提出了辭呈,也拒絕了鎮(zhèn)里派我去一個公司任職……費麗,人,實際上都在和自己賭,和自己賭氣。
費麗倚著我,說,我越來越懂了,越來越想放下,不然太累。她說,我的那個前夫現(xiàn)在同居的女人,不止一次地給我打電話,問我和前夫離異的原因,問前夫的習(xí)俗,甚至曾經(jīng)夜生活的頻率,太累太無聊了,這個女人我不得不把她拉黑。天冷了,山上的氣溫尤其低,我們從山坡上下來,往民宿走。
九
接下來,我進入劇本的寫作。
因為時間的要求,我得閉關(guān),將近兩個月,我和費麗沒有見面,她好像知道我在趕進度,沒有和我聯(lián)系,又好像有一種感應(yīng),在我完成初稿的那天,我收到了她的信息:我要出去一趟。她的微信又接連地發(fā)過來,我要去一趟上海去看我們經(jīng)常聊天的同行,那個上海女人,也許我們會有一次合作……我要去一趟常州,去見一面那個男人,我忘了給你說了,或者是我故意不想給說你,那個男人是我在省城公司時的同行,我離開那個公司時,他去了北京,兩年前他又從北京回了常州,我們一直都保持著聯(lián)系……他和你同齡,他現(xiàn)在有一個公司,我會從上海再去常州……
我手握著剛完成的書稿,這一次我是手寫,我在手寫中找到了感覺,我在后期寫得很順,我考慮著該給她說什么,怎樣回復(fù)?我最后回了一句,祝你一路順風(fēng)!我剛完成了初稿,本來很興奮,卻頹喪地躺在沙發(fā)上,又從沙發(fā)上坐起來,我燃起了一支煙,那支煙幾口就被我吸完了,剩下了可憐的過濾嘴。我的手機沉默著,我續(xù)上了一根煙,又一次噴云吐霧,霧氣讓我想起霓鎮(zhèn)的霧氣,我等待著手機的彈跳聲,它還沉默著,在我第二根煙即將吸完時,手機終于彈跳了一聲,像一條岸上的魚在做掙扎,我看到了她的微信:可以來送我進站嗎?我想有一個人送我!
我瘋狂地下樓,攔了一輛出租,我在候車大廳門口找到了她,她孤獨地坐在朦朧的燈光里,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我把她拉起來,抱住了她,很緊地抱著。原來她在等待我的擁抱,在等我過來。她的手握著車票,朝空中舉,說,車已經(jīng)過去了,那張車票落在了地上。
雪是在我們擁抱中下來的,我拉著她走在旗城的一場雪中。
作者簡介:安慶,本名司玉亮。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22屆高研班學(xué)員。中短篇小說多次在《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xué)選刊》等選刊轉(zhuǎn)載,入選多種年度選本,獲第三屆河南省文學(xué)獎、第二屆杜甫文學(xué)獎、第八屆萬松浦文學(xué)獎、河南省第十二屆“五個一工程”獎等。出版長篇小說《鎮(zhèn)》,中短篇小說集《遍地青麻》《扎民出門》《父親的迷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