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憲 鄭敖天 馮群星 陳佳莉 田亮
2022年2月,“破冰之旅”50周年紀念活動在加利福尼亞州尼克松圖書館舉行,99歲高齡的基辛格通過視頻發(fā)表致辭。
2023年5月27日,基辛格博士將迎來他的百歲生日。
這位在20世紀留下深刻印記的外交家、國際問題專家,90歲以后依然用驚人的毅力與激情保持著工作狀態(tài)——他存在聽力障礙,經歷了多次心臟手術,一只眼睛已經失明,但每天仍要工作15小時左右。
《環(huán)球人物》記者詢問秘訣何在,他說:“基因。”他重復了兩遍:“基因,基因。我的母親活了98歲,父親95歲?!?/p>
他的百歲人生,正好完整地經歷了世界格局激烈震蕩、屢經變遷的100年。“魏瑪政權、德國納粹、美國大蕭條、二戰(zhàn)、歐洲重建、冷戰(zhàn)、越戰(zhàn)以及水門事件,一次又一次驚濤駭浪,他都經歷過了。盡管所有的風暴都會留下永恒的創(chuàng)傷,但他并沒有被擊垮?!泵绹每怂_斯大學教授、基辛格的傳記作者之一杰里米·蘇瑞如此形容道。
在美國成為超級大國和維系霸權的過程中,基辛格是最重要的見證者和參與者。20世紀70年代,他為時任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出謀劃策、縱橫捭闔,為延續(xù)美國的霸權地位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他和中國結下“破冰”之緣,此后80多次訪問中國,成為中國人民最熟悉的美國面孔之一。
意大利知名記者法拉奇如此評價身處權力巔峰時的基辛格:“看似有矛盾的盟國他能撮合到一起,看似無法簽署的協(xié)議他能簽下來,他能讓全世界屏住呼吸、安安靜靜,就好像所有國家都是他在哈佛教的學生……他可以隨時面見毛澤東,隨時造訪克里姆林宮,只要他認為有必要,甚至可以深夜叫醒美國總統(tǒng)并到總統(tǒng)的臥室匯報?!?/p>
卸任美國國務卿后,基辛格以一種“在野”的身份活躍于美國和世界舞臺上。正如一位美國學者所說,直到今天,世界來到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基辛格“依然相當于政策領域的一位搖滾明星”。
基辛格百歲之際,《環(huán)球人物》記者采訪了多位與基辛格有密切交往的人士,包括基辛格傳記的作者、基辛格1971年秘密訪華時的翻譯、基辛格著作的中文校閱者……他們的講述將基辛格的形象勾勒得更加立體,同時也解釋了一個重要問題——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基辛格如何繼續(xù)觀察和影響世界。
“教授?!?968年底,基辛格走進白宮橢圓形辦公室討論政權交接工作時,即將離任的總統(tǒng)約翰遜這樣稱呼他。
“基辛格博士。”今天,大多數(shù)人習慣于這樣稱呼他。
作為美國“旋轉門現(xiàn)象”的代表人物,基辛格在哈佛大學“面壁十年”后進入政界,在卸任后又回到學界——當時,他受邀到喬治城大學外交學院擔任教授,成為美國媒體爭相報道的新聞。在他的字里行間、話里話外,也能明顯感受到,他以學術身份自矜。
現(xiàn)在,基辛格的名字與美國許多大學和學術機構聯(lián)系在一起,它們的主題大多與國際事務相關:他擔任阿斯彭學會研究員已有46年;伍德羅·威爾遜國際學者中心運行著基辛格中美關系研究所;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國際問題高級研究學院建立了基辛格全球事務中心。
在2014年的基辛格中美關系研究所新標識啟用儀式上,時任中國駐美國大使崔天凱向基辛格贈送了他為新標識題寫的漢字“基”——“基”字在中文里有“基礎”“基本”“重要”等含義,這些形容用在基辛格身上恰好合適。
基辛格也在運營自己的商業(yè)機構。他創(chuàng)立的咨詢公司基辛格事務所已經忙碌了整整41年。事務所基于對國際地緣政治的了解,幫助客戶在全球尋找投資機會,并指引他們遵守各地政府的規(guī)則。
2014年,基辛格(左二)與中國駐美國大使崔天凱(右二)出席活動。
2008年,基辛格與時任美國總統(tǒng)小布什(左)合影。
大量的學術與商業(yè)活動,讓100歲的基辛格在華盛頓、紐約等地都擁有自己的辦公室。
當然,最重要的咨詢者,還是那些政治家們?;粮袢缤麄兊姆钦筋檰?。這中間包括當代大多數(shù)美國總統(tǒng)。2012年,《環(huán)球人物》記者采訪基辛格時,他中途起身回到里面的房間,接了一個神秘的電話?;貋碜ê螅行┣纹さ囟⒅浾哒f:“這是白宮來的電話,你不會說出去吧。”
在許多關乎美國乃至世界命運的關鍵節(jié)點上,美國總統(tǒng)會向他尋求建議。2001年“9·11”事件發(fā)生后,時任美國總統(tǒng)小布什第一時間任命基辛格為調查委員會主席;2008年12月,奧巴馬當選后,基辛格就像20世紀70年代那樣,替新總統(tǒng)探路,在莫斯科郊外的別墅與時任俄羅斯總統(tǒng)梅德韋杰夫會面;2013年,英國媒體報道,在敘利亞危機和銷毀化學武器的問題上,美國人積極與普京合作,這讓人困惑,又受到歡迎,而幕后推手正是基辛格;2017年特朗普入主白宮后,也邀請基辛格會面。
基辛格說:“奧巴馬和特朗普在入主白宮時都沒有太多處理地緣政治事務的經驗,因此兩人都必須在任職期間經歷學習過程?!倍粮袂『镁褪枪J的地緣政治高手。
他忙碌的日程上還有一個關鍵詞:中國。
2013年6月,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應邀訪美并同奧巴馬舉行會晤,雙方一致同意努力構建中美新型大國關系。不到一個月后,時年90歲的基辛格來到中國,在復旦大學的一場交流會上,他對這一關系的前景表示樂觀:“如果中美兩國成了敵對關系,那么世界上其他國家都會或多或少感受到壓力?!?/p>
據(jù)唐聞生回憶,那一次來華,基辛格慶祝了他的90歲壽辰,其間還被邀請去看京劇折子戲——基辛格1971年秘密訪華以及此后數(shù)次訪華時,唐聞生曾為基辛格擔任翻譯。“他雖然不再擔任公職,但依然非常關心國際形勢,包括中美關系。他很愿意發(fā)表他的看法?!碧坡勆鷮Α董h(huán)球人物》記者回憶。
也是在2013年,基辛格受邀參加美國的一檔夜間脫口秀節(jié)目,推廣他的新書《論中國》。他在現(xiàn)場與主持人談笑風生:“我的孫子已能在國際象棋上打敗我了,所以我已經不和他下棋了。”——在《論中國》一書中,基辛格借棋的意象解釋中美兩國戰(zhàn)略思維的差異。他表示,西方喜歡玩國際象棋:“開局時,棋手手上有所有棋子。但最終,只有一個‘王能統(tǒng)治棋盤。”而中國的圍棋是一個關于力量平衡的游戲:“如果國際象棋事關一場決定性戰(zhàn)役,那么圍棋就是一場持久戰(zhàn)。國際象棋棋手的目標是全面勝利,而圍棋棋手的目標是相對優(yōu)勢?!?/p>
2015年基辛格訪華時,發(fā)生了一個頗有意思的小插曲。因舟車勞頓,92歲的基辛格在座談會上當眾打起瞌睡,助手見狀只好打圓場說:“你們剛才提的問題太緩和,尖銳的問題才能刺激基辛格博士?!?/p>
身在現(xiàn)場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國防大學教授金一南想了想,向基辛格發(fā)問:“1972年2月21日,您隨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訪華,還記得你們的車隊有多少輛車嗎?”
2008年,時任俄羅斯總統(tǒng)梅德韋杰夫(右)與基辛格會談。
2010年,時任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左)與基辛格在白宮討論美俄《新削減戰(zhàn)略武器條約》。
2017年6月29日,時任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右)會見基辛格。
基辛格立馬睜開了惺忪的雙眼,答道:“大概30或40輛?”金一南回答:“不對,107輛?!币驗槟翘?,還是北京某廠學徒工的金一南,被尼克松的車隊擋住了上班的去路,他在停下的公交車上與乘客們一起大聲數(shù)出了車隊的汽車數(shù)量。他打趣道:“我上班從未遲到,就那天遲到了?!比珗龊逄么笮Γ粮褚沧兊镁穸稊\了。茶歇后,基辛格對著金一南的方向鞠了一躬,說:“現(xiàn)在,我為43年前那次耽誤你上班,正式向你道歉。”
事實上,基辛格在公開場合打瞌睡的時刻并不多見?!皠e看他年紀大了,現(xiàn)在出行需要坐輪椅,但他思路清晰、精力旺盛,坐長途飛機到中國后,行程經常安排得滿滿當當?!碧坡勆f。
2014年,基辛格出版了他的另一本重要著作《世界秩序》,以宏大的歷史視野,梳理了近400年的世界歷史和國際政治變遷,審視了歐洲、亞洲、中東和美國對“世界秩序”的不同認識?;粮衩鞔_指出,從來不存在一個真正全球性的世界秩序,由西方一手建立并聲稱全球適用的秩序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新秩序的建立,不是一個國家能夠主導和完成的,美國需要重新審視自己的位置。
《世界秩序》付梓前夕,國際局勢風云突變:烏克蘭克里米亞自治共和國舉行全民公投,多數(shù)投票者同意脫離烏克蘭,加入俄羅斯。時任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與克里米亞代表簽署條約,允許克里米亞以聯(lián)邦主體身份加入俄羅斯聯(lián)邦。烏克蘭不承認上述公投,此后西方對俄實施多輪經濟制裁,美俄關系墜入冰點。
由于與普京私交甚篤,基辛格被俄羅斯媒體視為“將俄美關系從谷底中拽出來的最佳人選”。美國媒體也報道稱,特朗普上臺后有意委托基辛格充當美俄之間的“中間人”,協(xié)助重啟兩國關系。從公開資料上看,基辛格確實嘗試通過多種方式,呼吁各方領導人“回到研究后果而非大擺競爭的姿態(tài)上來”。他提醒西方理解,對于俄羅斯來說,烏克蘭從來不只是一個外國,俄烏歷史交織在一起。
最近,基辛格對俄烏沖突做出了最新預測:“由于中國已經加入了談判,我認為,到今年年底,談判將進入關鍵階段。我們將討論談判進程,甚至是真正的談判。”
基辛格也關注最前沿的科技發(fā)展?;蛟S得益于他的長壽基因,在大多數(shù)人無力學習最新技術的年齡,他仍然能把人工智能作為自己的關切方向。2021年,他與谷歌前CEO施密特、麻省理工學院計算機學院院長胡騰洛赫合著出版了《人工智能時代和我們人類的未來》。他對人工智能的飛速崛起憂心忡忡。他認為,就像改變下棋一樣,人工智能可以改變戰(zhàn)爭,因為它們能夠做出人類意想不到但具有毀滅性效果的舉動。在職業(yè)生涯的大部分時間里,他一直在思考核武器的危險,但如今他覺得,人工智能一旦失控,其威脅將遠超核武器。
“如何給機器立規(guī)矩?就在今天,我們的戰(zhàn)斗機已可以在不受任何人工干預的情況下進行空戰(zhàn)。但這只是這一進程的開始。50年后的發(fā)展進程將讓人難以置信?!彼粲趺绹椭袊腿绾螌θ斯ぶ悄茉O置道德規(guī)范和行為準則展開緊急對話,想辦法限制人工智能的潛在破壞力。
在接受《環(huán)球人物》記者專訪時,范德比爾特大學歷史教授、基辛格最新傳記的作者托馬斯·施瓦茨回憶起那個下午:在通過層層安全檢查后,他進入了位于紐約公園大道的基辛格辦公室,說明來意?;粮駟査雽懸槐臼裁礃拥臅?,他回答:“一本短小精悍的傳記,用您的生涯折射出美國現(xiàn)代外交史。”基辛格聽后好像有點困惑,用他那無人能夠模仿的德國口音笑著“抗議”道:“但是這樣寫的話,你就會落下很多東西?!?/p>
最終,這本書確實比施瓦茨計劃的長了許多。
施瓦茨近照。(受訪者供圖)
左圖:1977年10月1日,基辛格(左)在更衣室與球王貝利擁抱告別。右圖:2012年,基辛格在德國觀看足球比賽。
和基辛格交談并不容易。施瓦茨發(fā)現(xiàn),基辛格絕不會談他不想談論的話題,并且會很明顯地表現(xiàn)出那種抗拒。但足球是一個例外。每當兩人談起足球時,基辛格會激情四射、平易近人。
“我們聊起我女兒對足球的熱愛,世界杯以及他對足球運動的見解。能夠聽到基辛格對一項體育運動發(fā)表專業(yè)而精到的見解,真是令人難忘的經歷?!?/p>
基辛格以仲裁爭端、推進對話而著稱,這似乎也影響到他看待球場爭端的視角?;粮裨谝淮尾稍L中談起1966年世界杯決賽上的爭議判罰,并表示:“我曾經看了上百遍當時的現(xiàn)場錄像,這件事正反雙方都有道理?!?/p>
“基辛格是一位出色的仲裁者。他知道如何與談判雙方共情,并客觀地了解談判雙方的訴求、立場以及處理事務的方式?!笔┩叽恼J為基辛格是他見過的“最有魅力的人”?!八谔幨律蟿側岵?,擅長借助幽默和個人魅力與他人建立關系?!?/p>
基辛格的老師、國際關系學者漢斯·摩根索曾用一個希臘詞語描述基辛格:Poloytropos,意為“多向度的人”。在施瓦茨看來,這個詞很好地展現(xiàn)了基辛格性格的復雜性。他的多向度體現(xiàn)在外交事務上,可能既是“鴿派”,又是“鷹派”。這種復雜性讓今天的美國社會對基辛格的評價是分化的:一些人對他迷惑不解甚至尖銳批評,一些人則對他肅然起敬。
“他熱衷于收集各種歷史文件,其中有很多是各國人士對他與他的政策的評價。”施瓦茨覺得這個習慣很有意思?;粮衲贻p時就特別討厭別人批評他的文章,經常和他人辯論;到了年近百歲時,依然對外界的批評耿耿于懷。5月7日,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派出數(shù)次采訪基辛格的83歲資深記者泰德·科貝爾,對基辛格進行了大約15分鐘的簡短采訪。在提及美國人批評他當年轟炸柬埔寨的決策時,年邁的基辛格立即變得精神了,面帶慍色反擊道:“這個采訪是為了慶祝我100歲生日的,結果抓住60年前的事不放!如果他們動動腦子思考一下,就不會質疑我的決策!”
“基辛格的許多外交活動仍處于保密期,我們并不知道基辛格在重要外交事務上參與程度有多高??梢钥隙ǖ氖牵谶^去幾十年里一直在美國外交事務中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施瓦茨說:“但不幸的是,今天美國的外交政策處于極化狀態(tài)。去年基辛格對解決烏克蘭危機提出建議,很快遭到各方的抨擊。在今天美國的政治環(huán)境下,我們很難像過去一樣再看到基辛格的外交思想成為主導?!?/p>
一個佐證是:民主黨總統(tǒng)拜登上臺后,身為共和黨人的基辛格似乎被邊緣化了?;粮窆_表示:“歷任總統(tǒng)都邀請我去白宮,而拜登沒有?!?/p>
“從表面上看,今天美國政壇在外交政策上似乎有更多共識。以對華政策為例,美國兩黨似乎在對華的強硬態(tài)度上有共識。”施瓦茨說:“但這是一個消極的共識。政客們沒能回答一些基本的問題:美國對華強硬的目標是什么?為什么要實現(xiàn)這些目標?我們應當思考外交政策的背景、后果,以及其是否真正符合美國利益。我們現(xiàn)在缺乏這樣的思考?!?/p>
“基辛格在一段時間里,為美國人提供了這樣的思考,以及一張如何讓大國之間保持平衡的路線圖?,F(xiàn)在的美國政壇沒有這樣的路線圖,只有一個‘西方的意識形態(tài)概念。它限制了我們與其他國家的外交和互動。今天的美國政壇也更加分裂,而基辛格深知國家利益應該超越黨派之爭,他能夠同時與民主黨、共和黨保持良好關系。這在今天的美國也是難以實現(xiàn)的?!笔┩叽恼f。
基辛格在1969年擔任尼克松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時,覺得“美國進入了這樣一個世界,在這里我們不再處于支配地位,但仍然擁有巨大的影響”。
如今看來,基辛格這句話未免說得有點早了,它更適用于今天。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世界地緣經濟與政治重心“東升西降”,國際體系主導權“南升北降”,中西互動趨向“平起平坐”,經濟增長與科技創(chuàng)新的動能“新舊轉換、新陳代謝”……國際格局正在發(fā)生百年以來最具革命性的變化。
2012年到2015年,《環(huán)球人物》記者在美國對基辛格進行了三次專訪。這三次談話,正好能看出基辛格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觀察和思考。
2012年的專訪發(fā)生在時任中國國家副主席習近平對美國進行正式訪問的背景下。這一年還是尼克松訪華和《上海公報》發(fā)表40周年,也是美國總統(tǒng)大選年。專訪地點在基辛格位于華盛頓西北K街1800號302房間的辦公室里。這里隨處可見“中國元素”:大門把手處懸掛著紅色的“中國結”;茶幾上擺著厚厚的英文版圖書《中國文化與文明》;辦公桌左側墻上懸掛著4幅已經有些發(fā)黃的老照片,分別是基辛格與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國老一輩領導人的合影。
《環(huán)球人物》:40年前與毛主席會見時,尼克松說,使兩國走到一起的是變化的世界形勢。現(xiàn)在又處于新的世界形勢下,您如何界定前后40年的“新形勢”?
基辛格:40年前,美中兩國有著共同對手;40年后的新形勢是,美中兩國沒有共同敵人,但我們有著共同問題,如環(huán)境、核擴散、金融危機,等等。40年前,美中還沒有建立外交關系,因而也沒有由此產生的問題和需要討論的日常事務,所以我們可以從最為基本的問題談起;今天,美中兩國在日常事務中面臨著很多問題,現(xiàn)在我們更需要回到最為基本的問題。
2015年3月17日,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北京人民大會堂會見基辛格。
《環(huán)球人物》:回首這40年,您認為中美兩國從雙邊關系歷史中得到的最重要啟迪是什么?
基辛格:在我看來,關鍵在于,美中兩國都是偉大國家,有著不同的歷史。美國人認為每一個問題都有解決辦法,而中國人認為每一個解決辦法都會引發(fā)新問題。這是看問題的不同角度,并在所有全球問題上都相互影響。
我們很清楚的一件事是,在此之前的歷史時期,處于敵對狀態(tài)的美中兩國在一些問題上勢必引發(fā)關系緊張,而這一緊張關系會使別人乘虛而入,并因此得利。了解這一點,我們就有責任努力合作。
《環(huán)球人物》:最近,很多人在談論中美兩國間的“戰(zhàn)略信任”問題,還有人稱中美間有“信任赤字”。您認為如何加強兩國間的戰(zhàn)略信任?
基辛格:戰(zhàn)略信任問題之所以被提出來,是因為一些人認為,如果一個國家想掌握自己的命運,就不應該依賴別的國家,就必須擁有支配優(yōu)勢。然而,美中兩國沒有任何一方處于可以支配對方的位置,也不應支配對方。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我們必須相互依賴。我們必須與對方坦率、經常地進行對話。我們必須避免發(fā)生采取某種行動但不向對方解釋的情況。
《環(huán)球人物》:中美關系對于新的全球秩序和21世紀國際社會有著怎樣的影響?
基辛格:進入2012年后,更為融合的世界面臨著重建,也需要中國向前邁進。美中兩國都面臨著挑戰(zhàn),即如何聯(lián)手構建新的全球秩序,這是一個重任。
第二次專訪是在2015年9月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應邀對美國進行國事訪問之前進行的,地點在基辛格紐約的辦公室。辦公室不大,四面墻上有三面掛著、擺著的東西與中國有關。一進門左手墻上是巨幅的仙鶴中國畫,對面墻上則掛著一排有奔馬形象的中國畫。書架上擺著不少有關中國的書籍,其中一些是中文原版書。一見面,基辛格就說,“我又胖了,最近長了20磅,因為吃了太多的中國美食”。
2015年10月7日,本刊記者溫憲專訪基辛格后合影。(何小燕 / 攝)
《環(huán)球人物》:您對這次的國事訪問,有著什么樣的期待?
基辛格:我與習近平主席有過多次交談,他是一個很有決斷力的人,有著豐富的人生經驗,我認為他是最杰出的中國領導人之一。
美中兩國最重要的是將政策的制定基于兩國需要合作而非對抗的共識之上,并用這個結論去處理一些具體問題,我很希望雙方在一些事務上的合作能有所進展。如果雙方不合作,許多事情就無法做成。
一些問題單靠中國或者美國也是無法解決的,例如氣候、環(huán)境、防核擴散、防止大規(guī)模武器擴散和網絡安全問題等等。還有一些問題,例如網絡安全問題,是美中面臨的全新問題,在我當年第一次訪問中國的時候這些問題還不存在。我很希望習主席的訪美能推動雙方解決這些問題的進程,通過會談取得重要成果。
《環(huán)球人物》:習近平主席訪美之際,中美關系中仍有不少棘手難題。在新的形勢下如何管控分歧?
基辛格:我對每一位美國總統(tǒng)的對華政策建議都一樣,就是坦誠地與中方交流,關注中方的關切,努力解決雙邊關系中出現(xiàn)的明顯問題,這是我們需要做的事情。
《環(huán)球人物》:中美關系是否真的到了“臨界點”?
基辛格:我經常讀一些美國對中國崛起的爭論。事實就是,不管美國接不接受,中國都會繼續(xù)發(fā)展。我們應接受中國與其資源和人口規(guī)模等量齊觀的發(fā)展。
至于有說法稱美中關系到了“臨界點”,我想美中若發(fā)生沖突,對雙方都是不幸。在我觀察美中關系發(fā)展的近50年中,有關“臨界點”的說法出現(xiàn)過好多次,但事實上我所經歷的8任美國總統(tǒng)、5任中國領導人都采取了同樣的政策,我們必須合作。有關美國是否能接受中國發(fā)展的討論根本就不應該存在,因為雙方除了合作別無選擇。
這次見面后不到一個月,《環(huán)球人物》記者對基辛格進行了第三次專訪,向他呈遞了新出版的《世界秩序》一書簡體中文版?;粮袷指吲d:“太好了!非常感謝!”隨即將書捧起翻看。
《環(huán)球人物》:您希望通過《世界秩序》向讀者傳達什么信息?
基辛格:這本書意在“教導”美國領導人和美國公眾,美國在其建國歷程中,與外部世界接觸不多,對于外部世界有著一種解決麻煩本身的務實思維。中國有著數(shù)千年的歷史,周邊環(huán)境要復雜得多,因此必須致力于人類的努力和長遠事態(tài)演變。中國人更關注演變,而美國人則更關心麻煩本身,雙方進行真正的對話并不容易。所以我試圖告訴美國領導人,你們不可能將一國主張的世界秩序強加于整個外部世界。美國必須理解不同的文化和歷史經歷,進而考慮建立何種世界秩序。這就是我這本書的最基本信息。另外,西方秩序正走向崩潰,美國已經失去領導者地位。新秩序的建立,不是一個國家能夠主導和完成的,美國需要重新審視自己的位置。隨著中國融入世界秩序步伐的加快,它也正在重新塑造國際關系。
《環(huán)球人物》:您在書中說,評判每一代人時,要看他們是否正視了人類社會最宏大和最重要的問題。在我們所處的時代,這一問題是什么?
基辛格(沉默片刻):我們這一代人在這一歷史時期最重要的經歷便是學會如何使不同文明和平相處,以及如何通過不同文明間的共同努力將爭端變?yōu)楣沧R。但在當今世界中,不同文明間多多少少還是各行其是。如何創(chuàng)建一種將爭端變?yōu)楣沧R的新秩序,是一個前所未有的重大挑戰(zhàn)。
基辛格著作《世界秩序》。
《環(huán)球人物》:中美兩國具有不同文化和歷史經歷,面對一些困難與挑戰(zhàn),形成有共識的發(fā)展秩序的要旨何在?
基辛格:首先,我們必須學習各自的文化;其次,我們必須尊重對方的文化;第三,現(xiàn)代技術發(fā)展“強制”推動我們進行合作,否則的話,我們就會遭受技術帶來的傷害,并極難得到恢復。因此,我們有機遇也有責任進行合作。這也是我從《習近平談治國理政》一書中讀到的思想。
《環(huán)球人物》:您讀完了這本書?
基辛格:我逐字逐句地通讀了《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的英文版。有著十幾億人口的中國發(fā)展是人類社會的偉大實踐活動。中國未來走向關乎整個世界。我親眼看到中國已經做出令人難以相信的事情。如果有人在1971年將北京現(xiàn)在的照片給我看,告訴我40多年后的北京將變成這樣,我絕對不會相信?,F(xiàn)在中國正在計劃著又一次飛躍,這將是又一個有著深遠意義的事件。中國的“兩個一百年”計劃將是對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和平作出的偉大貢獻。
《環(huán)球人物》:您對中國“一帶一路”倡議和創(chuàng)建亞投行舉措怎么看?
基辛格:通過這些舉措,中國可以利用自身的工業(yè)能力幫助相關地區(qū)經濟發(fā)展。我認為這與美國的目標并不矛盾。我可以想象美國應在這些舉措上與中國進行合作。同美國一樣,在事關全球利益的問題上,不可避免地應有中國參與。
《環(huán)球人物》:從一個更為廣闊的視野來看,我們仍然在敘利亞等世界各地看到戰(zhàn)亂和沖突,您對于一個更好的世界秩序有什么解決辦法?
基辛格:這是咱們下一次采訪的話題。
基辛格相當機敏地避開了這個問題。隨著時間的推移,“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加速演變。作為親歷了這個世界百年跌宕的戰(zhàn)略家,基辛格終于在2021年3月26日英國皇家國際問題研究所的視頻講話中,部分地回應了《環(huán)球人物》記者6年前的這個提問。
“最終的問題是美國及其西方盟友能否與中國就全球新秩序達成諒解。如果我們不能就這一點與中國達成諒解,那么我們將猶如歐洲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的狀況,一個接一個的沖突需要馬上解決,但總會有一個沖突在某個時點就失去控制了?!被粮裾f,“現(xiàn)在比過去還要危險得多”,雙方的高科技武器可能會導致非常激烈的沖突。美國可能會發(fā)現(xiàn)很難與中國這樣的競爭對手談判,因為中國很快就會變得更強大,在某些領域更先進。但“西方必須相信自己”,因為“這是我們的內部問題,而不是中國的問題”。
當反華的喧囂在華盛頓政壇震天價響之時,百歲基辛格的這段理性呼吁更顯難得。
2023年,唐聞生在北京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本刊記者 劉俊杰/攝)
如何評價基辛格?
“他首先是一名美國的愛國者,然后才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金燦榮與基辛格相識多年,早在25年前就擔任了基辛格《大外交》一書中文版的審校工作,他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基辛格一貫主張美國應當與中國友好相處,這是因為他的戰(zhàn)略眼光能夠看到,跟中國友好,最符合美國的利益。他在許多場合講過,中國崛起是冷戰(zhàn)后最重要的國際事件,美國必須適應它。他是美國的愛國者,他的一切思維、行動,都是在維護美國利益?!?/p>
唐聞生說:“我多次聽基辛格說過,‘我有很多中國朋友,我雖然對他們也懷有感情,但是我跟中國打交道,完全是出于美利堅合眾國的利益。這是句實話。他是一位忠實地為美國的國家利益服務的外交家,他有歷史的眼光和寬廣的視野,有表達問題的技巧,所以當年能夠很好地輔佐尼克松總統(tǒng)打開中美關系的新局面。他同時也有西方人看世界的一些偏見。比如,他在《論中國》里寫道,‘中國傳統(tǒng)上自視為中央帝國的傳承者,根據(jù)其他國家與中國文化和政治形態(tài)的親疏程度,將他們正式劃分為不同層次的進貢國;在《世界秩序》里,他又說,‘中國拒絕承認自由民主的傳播會有助于國際秩序,不認為國際社會有義務傳播民主,特別是采取國際行動,實現(xiàn)人權。顯然,他對中國的認識以及對自由、民主、人權的認識,是有偏頗的。他在2023年2月6日紀念里根誕辰112周年時發(fā)表的主旨演講,把中國列為當前美國面臨的四大挑戰(zhàn)之一,也引發(fā)了一些爭議。盡管如此,在基辛格博士以驚人的精力迎來百歲生日時,他的功績應被銘記,愿我們發(fā)展共識,共謀未來。衷心祝他生日快樂!”
施瓦茨也認同中國學者的看法,“基辛格始終認為發(fā)展對華關系是美國的一個重要機遇”,而這樣的人在今天的美國政壇越來越少?!耙廊挥行┤俗哉J為是基辛格的‘學生,媒體上偶爾也能看到‘基辛格式的外交方案,但他們的建議似乎并未被美國政府采納。今天,我們需要像基辛格這樣具有歷史視野的外交官。他知道在追求一個宏大目標的同時,也應該了解人類社會文化的多樣性?!?/p>
“我沒法預見一個新的基辛格是否能出現(xiàn)?!笔┩叽男χf:“但我們也知道,在20世紀60年代時,人們也沒能預見到基辛格的出現(xià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