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淼
蝌蚪
阿拉巴馬州世界民族畫展上人來人往。我身穿直領(lǐng)對襟鳩羽衫子,下配繡云紋縞堇裙,臂繞銀花紗羅披帛,守在自己的作品旁,配合參觀者拍照。隱隱約約,余光里踱入一個瘦高的身影,和人群保持距離,駐足、徘徊、離去,不一會兒又回來。什么人這么有耐心?是場地工作人員嗎?還是熟人?問號零零星星冒出頭來。
終于,旁人散去,那個身影款款而至,朝我微微頷首,開始細看我的畫。我偷偷觀察他,鉤卷云編結(jié)的褐發(fā)下,鼻梁高挺、耳廓干凈,濃密的睫毛蓋住玄珠般靈動的瞳孔。我見過他嗎?他是做什么的?今年多大了?有女朋友嗎?住在哪里?越來越多不爭氣的問號悄無聲息、不受控制地往外蹦,搞得我尷尬不已,又不知所措。
我像被催眠了,直到他望向我,我才回過神,來不及收回目光,只得硬著頭皮主動問候:“歡迎造訪!請問你是……”剛和一位報社記者交談完,我的語氣還保持著鄭重其事的慣性。
“你的新粉絲,”他指了指畫面正中掛著露水的青蛙,“這是琉球群島的青蛙嗎?”
我一陣心虛,由于畫展缺乏東亞元素,我被主辦人員拉來救場。沒有足夠時間完成命題畫作,只能搬來舊作充數(shù)。好在全球各地的青蛙乍看大同小異,為岔開話題,我急中生智,連答三個“是”后,給他講起我養(yǎng)蝌蚪的故事:“我從暴雨后臨時形成的水洼中救出過八十多只蝌蚪,養(yǎng)在后院的大缸里,定期換水,并投喂魚食和煮熟的萵苣葉。幾周后,它們陸續(xù)長出前后腿??上У氖?,它們在一個我出城參加畫展的周末全部消失,不知道是完成蛻變跳走了,還是被捕食者吃掉了,我最終沒能看到它們長大成蛙的樣子。”
“真了不起!你怎么知道它們是青蛙的蝌蚪,不是蟾蜍的蝌蚪呢?”
“為了弄清楚它們會變成什么,我查了好多資料。最后根據(jù)外形特征,推斷它們是某種樹蛙的蝌蚪,還攢了個順口溜:青蛙蝌蚪喜陰涼,形不規(guī)則有圓方,身嵌花紋尾如旗,眼生兩側(cè)視力強;蟾蜍蝌蚪嗜陽光,體色如墨尾細長,形如鉆石易識別,雙目置頂身體壯?!?/p>
“太神奇了!”他驚嘆,緊接著壓低音調(diào):“你知道嗎,我也養(yǎng)蝌蚪……”
“真的?”
“我的蝌蚪是世界上最大的蝌蚪,名字叫Otamatone?!?/p>
我“噗嗤”一聲,笑跑了所有緊張。Otamatone是日本一家玩具公司發(fā)明的電子合成器,形似八分音符、湯勺,但人們喜歡叫它“電音蝌蚪”。演奏者需要用一只手的手指,上下滑動蝌蚪尾部的帶狀控制板,另一只手捏開蝌蚪頭部的嘴巴,讓它發(fā)出抑揚頓挫、令人忍俊不禁的哇哇聲。
“那……你演奏得好嗎?”得知他留學來美,正在校攻讀計算機科學和電氣工程雙學位,拿過專利,對科技時尚洞察秋毫,我撤回方才的驚訝,怪不得他會在電音蝌蚪問世不久,受眾寥寥無幾的情況下,弄一只來“飼養(yǎng)”。
“我還在練習,如果左右手配合不好,蝌蚪很容易出現(xiàn)斷音、尖音和不必要的顫音?!彼肿煲恍Γ饺缂さ?,齒若編貝。
“不過,要說真蝌蚪的話,世界上最大的蝌蚪出身于美洲牛蛙家族?!蔽疑焓纸o他比劃,“喏,這么大。”
那只蝌蚪現(xiàn)身于亞利桑那州的奇里卡瓦山,沒人知道它的年齡。大部分美洲牛蛙的蝌蚪態(tài)會持續(xù)兩到三年,體長不超過七厘米,而它體長二十五點七厘米,僅僅頭部就比成年牛蛙大,人們叫它“歌利亞”。
傳說中的歌利亞是巨人,驍悍、果烈,代表非利士人討戰(zhàn)以色列,殞命于大衛(wèi)王刀下。現(xiàn)實中的蝌蚪歌利亞是巨嬰,溫和、柔軟,安居在美國西南研究院的水族館里,有享用不完的藻類。它的天敵是自身,一座無望掙脫的壽冢,甲狀腺激素和生長激素的紊亂,導致它無法蛻變成蛙,又無法停止生長。直到呼吸和循環(huán)系統(tǒng)不堪承受激增的體積,它將被命運的魔咒賜死于出生時的形態(tài)。
“可憐的歌利亞?!甭犕晡业慕榻B,他皺眉。
“其實永遠長不大也挺好的?!?/p>
“可它體會不到做青蛙的樂趣呀!對了,給你看個好玩的。”他掏出手機,找到他跳傘的照片。模擬海洋的蒼穹中,他緊裹深灰色連體跳傘服,銀邊護目鏡里閃爍著一排六角形光暈,滾滾白云托起他舒展的四肢、結(jié)實的胸腹肌和朝鏡頭豎起的右手大拇指,“你說,我的姿勢像不像青蛙?”
寶石藍的基調(diào)渲染著失重誘惑……我神游在天堂的潮汐聲中,忽聞廣播召喚:“各位游客,表演開始了!印度彭戈拉舞,在正門外的草坪上!”
“咱們?nèi)タ幢硌莅?!”他說。
“可我要站臺……”我話音未落,左手已被他拉起來往前拽,雙腿不由自主邁開,跟著他跑出展廳,奔向草坪。兩側(cè)靜默的藝術(shù)品和喧鬧的人流,隔著披帛飄展的煙光,向后快速飛去。前方高臺上,一群身披紗麗、足佩腳鈴的舞者在激昂的鼓聲中五彩斑斕地旋轉(zhuǎn),我腦中一片霧蒙蒙。
“你也來了啊,這位是你女朋友嗎?”逆光中,有個男生遠遠朝他揮手,聲音大得嚇人。我怔住了,想甩開他的手,卻被握得更緊。
“我希望是??!”他用更嚇人的聲音喊回去,然后轉(zhuǎn)頭看著我。他的目光把我包圍了,我的眼神無處落腳,垂下一秒,左顧右盼一秒,又被他的臉吸引回去,和他對視一秒……我不確定是否墜入瞬間失憶,又或者正在經(jīng)歷一場夢。
像柳葉滑過手腕,吻出一陣酥癢,我低頭一看,編繩手鏈斷了,掉在草坪上,蜷成一條蝌蚪。他俯身撿起,仔細查看斷口,然后照著其余部分的編法開始打結(jié)。
他的手指有條不紊地舞出隱形弧線——不愧是鍵盤的好搭檔,無論是計算機鍵盤,還是樂器鍵盤。幾分鐘后,手鏈復原,他讓我懸空手腕,為我戴好。
他微涼的指尖觸到我的皮膚,激起的電流從手臂竄上雙頰,令我喉嚨痙攣、氣息卡殼,只聽他笑道:“你看,如果你一直是蝌蚪,就遇不到我這位青蛙王子了!”
“那又怎樣?我認命!”慌亂中,我不知如何還擊,想提升思考速度,可提升的,只有音量。
“你需要改變,”他的語氣不容置疑,“如果你做我女朋友的話?!?/p>
蜉蝣
熙春的魔力從生龍活虎的氧氣分子里散發(fā)出來,鉆進靈敏的鼻子,清香裊裊,解鎖伊甸園的味道。他的校園里有一座湖,幾乎每個周末的下午,我都去找他,和他沿著湖岸走。
水面上、樹枝上、路燈上、站牌上、倒懸的陽光上,總蒙著一層毛茸茸的灰塵,不對,它們會動、會飛,飛起來輕盈、晶瑩,膜質(zhì)絲繡的花瓣紛紛打開,躍出成百上千迷途的仙子,纖腰楚楚,衣袂翩翩。
“好多小蟲?。 彼怕_步,拉長副詞音節(jié),揚起松煙墨染般的劍眉。
“蜉蝣。”我說。
Mayfly。蜉蝣的英語直譯是“五月蠅”,它們在深冬孕育,盛春破繭,讓發(fā)芽的陽光把薄翅繪成教堂的彩窗,擁抱生命巔峰。由于羽化時間集中,蜉蝣大軍所到之處遮天迷地,曾被氣象雷達誤判為積雨云。
其實它們的卵很脆弱,經(jīng)不起微量環(huán)境污染,科學家常靠蜉蝣卵的存活率初步判斷水質(zhì)。也許能夠毀滅它們的,只有人類。
它們是否諳曉人類的威脅和自身的橐鑰?做為朝生暮死的代表,成年雄性蜉蝣可活大約兩天,雌性不足五分鐘。
我們所知的是,如此短命的生物擁有著極為悠久的歷史。它們出現(xiàn)在西漢著作《淮南子》、亞里士多德《動物志》中,以超過三億五千萬年的進化,呈現(xiàn)出獨特精湛的生命藝術(shù):從卵到幼蟲、從水到空中,從普廣爬蟲類的泥色身軀,到流彩鍍膜的長腰、細足和網(wǎng)紋翅脈,并在四十八小時內(nèi),留下少則四百、多達三千個后代,高度吻合了美國作家威拉德·莫特利的爆款名言——活得快,死得早,遺體也美好。人們對其貶義的理解是及時行樂,今朝有酒今朝醉。褒義的理解是活在當下,把每天當作世界末日來珍惜。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于我歸說?!甭犖医忉屚暧序蒡龅菆龅摹对娊?jīng)》后,他告訴我,上周一家當?shù)刂镜腃TO到他們學校演講?!癈TO是我們校友,十七年前本科畢業(yè),步步為營,孜孜不倦,從基層做到頂端。他的奮斗史讓人血脈僨張,”他雙拳緊握、雙眸生輝,“青春太短,不容感傷。若有心拼搏,夢想便是歸宿。我要像他一樣!”
“加油!我相信你有這樣的能力?!?/p>
“你以后要做什么樣的人呢?”
“我?做普通職員就行,上班認真工作,下班開心畫畫?!?/p>
“僅此而已?我們要有遠大抱負,要有蜉蝣一樣只爭朝夕的沖勁?!?/p>
“可畫畫是我的抱負啊?!?/p>
“畫畫不夠遠大。結(jié)婚前你可以隨便畫,結(jié)婚后就不能不務(wù)正業(yè)了,要盡快成熟起來,聚焦家庭?!?/p>
“畫畫和持家不矛盾。你要認為畫畫是不務(wù)正業(yè),干擾婚姻,那我就不結(jié)婚唄?!?/p>
“不行,人必須結(jié)婚,你必須結(jié)婚。”
“我需要自己的空間。”
“一結(jié)婚你就不會這么想了,兩個人形影不離才幸福。和我一起挑戰(zhàn)極限吧,在我們老去之前,除了跳傘,我還喜歡沖浪、帆船、潛水……你不愿意嘗試嗎?”
“我只喜歡畫畫?!?/p>
“你必須改變?!?/p>
“改變你個頭!”
“哈哈哈哈哈……”
交談在插科打諢中旋復回皇,我與他的差異初露端倪。他試圖同化我,而我的妥協(xié)有限度。似有若無的底噪令我不安,即使它可以被交響曲開場的激昂澎湃所掩蓋,也躲不過隨之而來的慢板樂章。
我尚未戀愛,但目睹過旁人戀愛,無論浪漫源自海嘯,還是漣漪,共享序曲的赤心往往過于樂觀,低估了某些音符對琴瑟和鳴的破壞力。那些音符不會消失,只會隨著感官沉浸度的降低,愈顯鋒利。
當悠長悠哉的童年畫上句點,蜉蝣立刻進入履行物種繁衍使命的倒計時,口部功能的喪失,使它們的成熟期達到真正意義上的高效。人類不同,人的成熟程度依靠交流,缺乏對彼此的了解,我們甚至難以啟動孕育后代的程序。理智為情感所設(shè)的障礙使人性復雜,盡管從宏觀上說,我們并不比蜉蝣偉大。
蜜色曲線托起半透明的翅膀,幾只蜉蝣像嵌著星光的碎羽,悄然飄落在我肩上。他輕輕揮手為我驅(qū)趕,小精靈們跳著舞,掠過他近得有些恍惚的眉脊。突然間,我無法控制聲帶振動,一個期待的聲音跳出來,“帶我去海邊看看吧,等你放暑假的時候?;蛟S,我可以嘗試突破自我。”
水熊
然而,期待僅限于期待,瞬間迸發(fā)的膽量終究沒能戰(zhàn)勝揮之不去的直覺。
墨西哥灣的橙子海灘沒有橙子,只有風。全速的風全方位切割他充滿煽動性的話音,擾亂了我的聽覺。
我張開雙臂,盡量保持身體平衡,在腦中還原此地被柚子樹和蜜橘樹短暫占據(jù)的舊貌,以屏蔽他為我規(guī)劃的海市蜃樓?!凹藿o我,跟我回到我的出生國。咱們白手起家,風雨同舟,開創(chuàng)新生活。當然,你要學會說我的方言,做我的家鄉(xiāng)菜,穿我們的傳統(tǒng)服飾,信我們的宗教……”
他的唇齒開合有序,我的神思聚散無常。此刻,我們腳下,茫無涯際的深藍色異域里,游弋著許多微小透明的緩步動物,它們長得像八條腿的熊貓,體型渾圓,面如扁盤,口似豬鼻,因而得名“水熊”。
水熊溫和笨拙的外表下,蘊藏著令人望而生畏的不死術(shù)——隱生,也就是在惡劣環(huán)境下,進入新陳代謝暫停的狀態(tài),直到局勢轉(zhuǎn)危為安。低溫、高鈉、缺氧、脫水、輻射……沒有任何攻擊對它們來說是致命的。身處絕境依然淡然,它們甚至能在外太空幸存,只需將身體蜷成小桶狀,收縮背側(cè)甲片間的彈性角質(zhì)層,便能夠靜止時間,延遲衰萎,拋卻塵俗煩怨。
“今天的風太猛了,不適合水上運動,”他嘆了口氣,轉(zhuǎn)頭問我,“你為什么不說話?”
“我在看海?!?/p>
“不對,你有心事,別瞞我。”
“沒瞞你,我只是在看海。還有,再和你說一遍,我不跟你回家,因為我不答應(yīng)做你女朋友。”
“為什么不答應(yīng)?人不能做井底之蛙。你不知道舒適區(qū)外的天地有多精彩,有一天你會后悔。你必須改變?!?/p>
“你知道嗎?你讓我想起水熊,”我打斷他,“一種生命力極強的多細胞動物。英國音樂家科斯莫·謝爾德雷克在《水熊之歌》中唱道,如果我變成水熊,我要離開灌木叢,憑超能力赴湯蹈火,哪怕肝腦涂地,也要奪下王座。”
他一愣,旋即撫掌大笑,連聲感謝我對他的精準定位。去聽聽這首歌吧,很短,卻很有意境,我沒笑,一字一頓地對他說。他當即答應(yīng):“好,你說的話,我一定照做!”
強壓向來讓我氣餒,尤其是從天而降的豪情催生的恐懼,不但不能激起我的斗志,還會鼓動我加速撤退。所以我擇友乃至擇偶的底線,是對方不要干涉我的自由。有的人,與其初戰(zhàn)足以點燃星爆星系級的璨綺,奈何再衰三竭。等到絢爛冷卻,唯剩骸炭狼藉。比起沖撞后漸行漸遠的相交線,我向往近距離的平行線,并肩齊驅(qū),互不干預(yù),靜水微瀾下,自有熔巖深藏,汩汩流淌億萬年。
“你為什么不說話?”片刻后,他再度問我。
“我在看海。”
“不對,你有心事,別瞞我?!?/p>
“沒瞞你,我只是在看海?!?/p>
“你的表情不對,看海應(yīng)該歡呼,可你連微笑都沒有。你在想什么?”
“看海可以有各種表情。你真想知道我在想什么?我看浪的形狀,有的像裙擺、有的像扇面、有的像蛋糕層疊的花邊……波峰浪谷里有沒有大自然的謎語?謎語里有沒有水熊的一席之地?是怎樣高超的智慧,讓它們學會了抓牢花粉、飛上樹梢,扎進土粒、潛入湖底,搭蝸牛的順風車探索陸地?它們只有簡易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和大腦,卻懂得以擁抱示好。它們小巧的身體里有巨大的祕密,令人好奇,也令人敬畏。”
“唉,你怎么滿腦瓜都是不切實際的東西?”他以一百八十度轉(zhuǎn)幅不住地搖頭,“你不覺得,你應(yīng)該想想今年要達到什么目標嗎?比如自學考證、漲薪升職、孝敬父母、戀愛結(jié)婚……光陰不等人啊,你必須改變?,F(xiàn)在,告訴我,你在想什么?”
提問、回答、答錯、糾正、重新回答、繼續(xù)提問……無休止的審訊式對白成為我們交流的定式,我身心俱疲,他卻樂此不倦。他堅不可摧的大悲大喜中,無處安放我的不悲不喜,所以他容忍不了我的沉默,哪怕短短幾秒,也要理清我的腦電波。
我的思維跳躍性很強,像雜亂無章的詩句,上一秒是雛菊,下一秒是絨毛玩具。有時候我自己都無法回溯思緒,卻要在他懷疑套著懷疑的逼問下,原音重現(xiàn)我的內(nèi)心。我不僅要花大量精力說服他相信我所想,還要聽他分析我的每處不尋常,并向他保證改過自新,我的任何反駁都會觸發(fā)他的新一輪說教。我不善辯論,只能靠妥協(xié)的方式結(jié)束話題,以節(jié)省時間。
他的細心曾那樣強烈地支撐著我的耐心,如今卻將其步步瓦解。我開始回避與他見面,忽略他的來電,回復他信息的速度顯著減緩。我躲進畫室——我與世隔絕的保護倉,一幅接著一幅作畫。很快,他發(fā)現(xiàn)了我的敷衍。
“我到底怎樣才能改變你?”聽筒那端,他近乎乞求的低吼里,傳遞出焦急至極的無可奈何。
于是我知道,他并沒有聽《水熊之歌》。從初識至今,我只求他花四分鐘聽一首歌,那里面有我對他花幾個月說教我的回應(yīng)。他以為他懂我的意思,卻不知自己無異于只瀏覽標題和導語的報刊讀者,永遠看不到歌詞后半段的轉(zhuǎn)折。
“就算我是水熊,我也只想待在灌木叢中,依偎著屬于我的小小苔蘚,穿著暖和的襪子,柜子里有威士忌便足夠。”
我恪守的信條“圭角不露,養(yǎng)精蓄銳”從不求你跟隨,只求你理解,而通常,理解比跟隨更難做到。
希望碎得太快,來不及發(fā)出悲鳴,它一路直達失望,拒絕進入心理閾值緩沖帶。誰讓水熊的世界非黑即白?它們的視覺器官只能感光不能成像。此時此刻,那對缺乏晶狀體的、杯盞狀的色素細胞里,正盛滿誰也看不見的淚。
水蛭
轉(zhuǎn)眼,轉(zhuǎn)年,沒有人轉(zhuǎn)念。學業(yè)結(jié)束,他無心逗留,畢業(yè)典禮次日,便乘航班返回故國。手握夢寐以求的入職通知,他迫不及待大展宏圖,并和我約好保持聯(lián)絡(luò)。
一年后,他榮升經(jīng)理,又過一年,晉級部門總監(jiān)。緊接著,他發(fā)來他的婚禮照片。高飽和度、高對比度、高像素的畫面里,溢滿珠歌翠舞的回響、金碧輝煌的華光、山珍海味的濃香。他挽著嬌鬟盛裝的新娘,走向水晶燈下鮮花簇擁的舞池,擺好優(yōu)雅起步的姿勢——預(yù)告片結(jié)束,王子和公主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他用兩年,實現(xiàn)了普通人十幾年也未必能實現(xiàn)的職場飛躍。他的婚期,恰好在我們初遇的季節(jié)。
那個季節(jié),他曾對我說:“你一日不答應(yīng)我,我便一日不娶。我等你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等你一生一世。”彼時的刻骨銘心,如今看來多么諷刺。更諷刺的是,他在一封來信里,寫錯了畫展的月份。倒也不必苛求,蜉蝣濃縮了精華的時間軸上,密集的單位刻度擠不下久遠的記憶。
幸好處于不同頻段的我終未動搖,若我違背直覺與他結(jié)合,將是對他與對我的不負責。他值得擁有一位與他同步調(diào)的伴侶。
后來他不再給我來信,我不介意,也無權(quán)介意,唯有新年致以簡單祝福。他的回復更簡單,拷貝粘貼我的文字,然后把句末的嘆號換成省略號。省略號越來越長,一個接一個的斷點,斷過似水流年,斷斷續(xù)續(xù),八載過去,他發(fā)來最后一封信的時候,我正在讀愛倫·坡的《凹凸山的傳說》:“貝德爾奧耶先生從凹凸山遠足返回后患上風寒,在接受水蛭局部吸血治療時,被意外混入醫(yī)蛭的毒螞蟥襲擊右側(cè)太陽穴,當場斃命?!?/p>
尚未掩卷,指尖已浸染忐忑。我平復呼吸,打開他的郵件——出乎意料地寫了一大篇,結(jié)構(gòu)凌亂、措辭潦草,有些像醉酒后的夢話。
我不得不讀得很慢,讀懂了語意清晰的幾段:
“你還好嗎?畫了什么新作嗎?”
“我妻子睡著了,她和我吵了一天一夜,終于熬不住了。我還有兩小時上班,就不睡了。這些年,她越來越愛吵架,我每個月要專門請假陪她吵,她都嫌不夠。這次她發(fā)火,是因為她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在會議室給員工演示項目規(guī)劃,沒接到。
“本不想和你說這些,可我好壓抑。除了你,我無人訴說。
“我和她一見鐘情,像當年遇到你一樣。你的畫吸引了我,她的舞吸引了我。你們名字的發(fā)音非常接近,有一刻,我以為她是你的分身……但是她比你聽話,什么都聽我的,我說結(jié)婚后要收心,她便不再跳舞。她學會了我的方言,換上傳統(tǒng)服飾,給我做家鄉(xiāng)菜,改信我們的宗教……她做出的犧牲讓我感動,可以說,她為我放棄了她原有的一切。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蓾u漸,我不快樂了,當我消滅掉她除我之外的全部關(guān)注點后,我感到自己被鉗制了。她像帶靜電的塑料袋一樣黏著我,讓我透不過氣來。我本以為相愛等于形影不離,可沒料到形影不離是如此恐怖。如果我離開她視線,她會每隔幾分鐘給我打一次電話。如果我不接,她就一直打,打到我手機耗盡電量關(guān)機。再見面就是咄咄逼人的質(zhì)問、荒誕無稽的怒斥、歇斯底里的哭號。她掌控我的行蹤,我在家必須用座機打電話,她在旁邊監(jiān)聽。她在我的手機里設(shè)有定位追蹤,月月檢查我的通訊記錄,并逐條盤問。除了上班,她不許我單獨外出,包括購物、寄信、看病,和朋友聚會、打球、登山,更別提去海邊。
“她甚至不許我出差、上夜校進修、陪客戶吃飯。我不僅失去了社交圈、個人愛好,還喪失了很多機會。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我的事業(yè)毫無起色,我早就破罐破摔了,只望不遭同僚陷害、不被公司裁員。
“她曾經(jīng)很安靜,和你一樣安靜。如今她從早到晚喋喋不休,問我在想什么、為什么這么想、這么想是不是因為不愛她了。我告訴她我愛她,她不信。我說她,她吼我;我吼她,她求我,鬧得兇的時候,家里的易碎品無一幸免。她折磨我,又依賴我。我筋疲力竭,仿佛行尸走肉,無時不想擺脫現(xiàn)狀,又無時不深深自責。我毀了她,卻救不了她。我愧對于她,所以不能置她于不顧,可這樣下去,早晚,我的血會被她吸干。
“不要回復這封郵件,千萬不要,我點完發(fā)送鍵,就會刪除它。她和我共享郵箱。我知道我在冒險,可我痛苦不堪。其實我不了解她,也不了解你,因為我不了解我自己。我自私,又盲目自信。你的腳步比我慢,但足跡不比我淺。你能看到平靜水面下的潛流,也許那是?;?。那天看新聞,我看到你在畫展上接受采訪,你畫的鳥兒很漂亮,眼神里有別人畫不出的天真無邪、無拘無束……我想起你給我講過的歌利亞的故事。請不要放棄畫畫,即使有一天與我失聯(lián),記住,我依舊是你的粉絲。唉,多希望生命就此終結(jié)啊!”
我很久才從震驚中恢復,若非詞句中對我的熟悉程度,我壓根不相信這封郵件是他寫的,尤其是信末懸繞的厭世情緒,完全違背他的性格。有什么辦法可以從側(cè)面獲悉他的近況?
我搜索到他的社交網(wǎng)頁,發(fā)現(xiàn)賬戶已變?yōu)榉腔钴S狀態(tài)——好友列表清空、照片動態(tài)失蹤,連頭像也重置為平臺默認的灰色幾何圖形。這些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現(xiàn)在在干什么?他的一面之詞,是深思熟慮的暗示,還是一時興起的抱怨?我胡思亂想,如坐針氈,為了遏制一探究竟的沖動,索性推開電腦,跳上沙發(fā)做了一百多個仰臥起坐,累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
我平躺著,盯著光禿禿的天花板,一遍遍告訴自己,我的擔心和關(guān)心無望緩和局面,只會節(jié)外生枝。他說自己痛苦不堪,或許痛苦不假,不堪未必,至少他還可以表達。他忘記了對我的許諾,也會忘記對自己的詛咒吧?但愿我多慮,但愿我是他不屑多慮的情緒垃圾桶。畢竟淡漠多年,他的過往,我無據(jù)批判,他的近況,我無權(quán)發(fā)言。只是,為愛情不設(shè)界線的付出,究竟意義何在?或許,付出者視付出的過程為收獲,單純享受不斷付出的過程吧?而付出者與獲取者應(yīng)該怎樣相處,才能使親密關(guān)系趨向互利而非互害?自認為不具備付出者的勇氣和獲取者的霸氣,我不敢妄斷。
饑餓的水蛭抻長身體,左搖右擺,向各方探路。它動用頭端和體節(jié)的感受器搜集信息,不放過微弱的水波和光照。鎖定宿主后,它用尾部吸盤固定自身,收縮咽部肌肉,探出三瓣鋒利的半圓形顎片,切開宿主皮膚,留下“Y”狀的吻痕。它從不釋放麻醉劑,但宿主不覺得痛,等到發(fā)現(xiàn),為時已晚──吸血量驚人的水蛭,已經(jīng)完成了令它增重數(shù)倍的暢飲。宿主氣憤,卻不忍責怪它,因為與它的關(guān)系太密切。
這種樣貌可怖的環(huán)節(jié)動物讓人反胃,也讓人飲惠。愛恨交織,大概是人類對水蛭最貼切的感情。雌雄同體,異體受精,水蛭擅長角色轉(zhuǎn)換,只是轉(zhuǎn)換的結(jié)果不可預(yù)測、不可控。倘若它變成了對方喜歡的樣子,對方卻從中看出了不喜歡,那么它們能否成功結(jié)緣?倘若它變成了對方不喜歡的樣子,對方卻從中看出了喜歡,那么它們能否冰釋前嫌?倘若它固執(zhí)己見,對方情隨境變,那么它們能否在未來某個瞬間,感到恍若初見?他還留著那只電音蝌蚪嗎?他還能復述青蛙蝌蚪和蟾蜍蝌蚪的區(qū)別嗎?他還會修編繩手鏈嗎?舊時點滴像彩色水珠般幽幽浮現(xiàn),恍若昨日,恍若隔世。假如隱生機制能在那一刻啟動,且永不解凍,那么我和他的故事便有了童話式的結(jié)局。
想起多年前,閨密翻看我和他在畫展上的合影,夸張地叫:“這是誰?。空鎺?!你倆看著挺般配的,怎么沒成呢?”
有些人,不是別人看起來合適就合適的。即使,你喜歡我,我也喜歡過你。即使,我愿意為你改變。
后來,我在地下室的舊紙箱里,找到了存儲合影的移動硬盤。由于受潮加之久置不用,硬盤損壞,數(shù)據(jù)無法讀取,也無法修復,只剩落單的磁頭在磁極迷宮里徒勞感應(yīng),發(fā)射出斷裂的、微弱的失效脈沖──泡沫碎進滄海,霰雪飄入塵埃,縱有萬般劭美,一如不曾存在。
責任編輯?烏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