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賢中
1
爺爺?shù)囊簧伺c田地打交道,就是段了。田地,是爺爺安身立命的基礎,是他一年四季需要伺候的“上帝”。而段,卻是爺爺區(qū)別自己與他人的所在。在湘南農(nóng)村,新人結婚、新房落成、孩子考學等喜事大事,無不興辦酒席。酒席之上,光有大魚大肉是不夠的,再配上一千響的大地紅鞭炮也難以形容主人的欣喜之情,還需要邀請才華橫溢的客人送上一串接一串的吉利話,喜事才能真正地圓滿。
這種帶押韻和不講究絕對平仄的格律,俗稱“段”;說吉利話,就稱之為“發(fā)段”。段,讓本應籍籍無名的爺爺在鄉(xiāng)村脫穎而出,成為十里八村文化界的代表人物。也許是命運的使然,也許是鶴立雞群的才華,讓爺爺?shù)母睒I(yè)成了主業(yè),綠葉已然蓋過紅花。
在很小的時候,每逢吃酒席前,我總是翻箱倒柜,在有限的幾身衣服中,找出最合適的衣服穿好,歡天喜地地跟著爺爺去走親戚。熱鬧,是孩子們的期盼。而最讓人期盼的,還是豐盛的酒席。在湘南農(nóng)村,一旦辦酒席,十個菜是少不了的,被大家形象地稱為“吃十個碗”。這偶爾降臨到頭上的豐盛酒席,讓缺少油水的胃充滿期待。一些精打細算之人,為了能在酒席上多吃一些飯菜,就把家里的早餐節(jié)省下來,從而讓空落落的肚子可以在中餐多吃一點。
那日,大舅爺家新房封頂。爺爺走在前面,我在后面亦步亦趨,一起前往大舅爺家中喝喜酒。在農(nóng)村,建房子是百年大計,往往需要一個家庭的所有成員窮盡一生之力。新房落成,凝聚著主人一家的無數(shù)艱辛,興辦酒席慶賀,是一項重大的儀式。到大舅爺家正是上午十點的樣子,秋高氣爽的天氣,只有幾朵淡淡的流云點綴在十月澄澈的碧空。天宇之下,數(shù)十名前來幫工的親友正在忙碌,一棟嶄新的二層紅磚小樓即將封頂。
對玩心尚重的我來說,對大人們的忙碌并無興趣,我和舅爺家的幾個表兄弟姐妹湊到了一起,久違的我們像一群無人約束的馬駒在村莊里撒野。這時,對我們來說,只有玩才是最重要的。到了吃飯的時候,我們才會回屋。突然,大舅爺家的方向傳來一陣鞭炮聲,吸引了正在玩耍的我們。將目光投向鞭炮聲處,只見一掛一千響的大地紅鞭炮正在炸響,碎屑四處飛濺,煙塵彌漫,傳遞著喜慶之情。鞭炮是孩子們的最愛,那些沒有爆炸的鞭炮,我們可以撿來玩耍。拆去鞭炮外包的紙皮,將火藥丟入火中,火中瞬間就會冒出火樹銀花。我們一眾孩子們馬上轉移了陣地,如狼似虎地向著新房奔去。一千響剛剛結束,我們還沒來得及去撿鞭炮,一聲雄渾的聲音在村莊上空響徹:“新房封頂——大吉大利。”
正欲埋頭去撿鞭炮的我被這聲音吸引,只見爺爺已經(jīng)站在新房的大門左側,他雙手下垂,昂首挺胸,張口唱道:
鞭炮放起響嘭嘭,魯班仙師到高門。
德高望重扶梁上,世代兒孫點狀元。
爺爺?shù)穆曇糁袣馐?,直沖九重云霄,博得前來道賀的百客齊齊喝彩。
在上世紀90年代的湘南農(nóng)村,誰家要是有一臺錄音機,那絕對是闊氣的,電視幾乎是不存在的傳說。娛樂手段匱乏,村里偶爾來一趟戲班子搭臺唱戲,就是大家隆重的節(jié)日。聞知有地方唱戲,十里八鄉(xiāng)的村民多會趕去看熱鬧。唱戲的機會終究不多見,所以,爺爺一番吉利話馬上吸引了大家的關注。他用幾句話,自發(fā)自動地為自己搭建了一個戲臺子,前來道賀的百客就成了他的觀眾。
爺爺所說的吉利話就是湘南俗稱的“發(fā)段”。他以鞭炮作為切口,給予大舅爺一家上好的禮贊和祝福。站在人群里面的表叔聽罷,笑容瞬間爬滿了他被歲月侵蝕的臉龐。在他的手中,捏著厚厚的一扎早就準備好的紅包。他小跑著來到爺爺面前,說道:“姑爺,感謝您老貴言。”說著,將一個紅包塞入爺爺手中。發(fā)段之后,主人送上紅包也是湘南農(nóng)村的一項禮儀。雖然要花點小錢,但是相比建房子的大事,這又是九牛一毛了。花小錢,博彩頭,主人還是很樂意的。
大家還沒回過神來,一直在大舅爺家?guī)凸さ牟覆恢螘r站在了大門的右側,只見他引吭高歌道:
棄舊迎新喜氣揚,美輪美奐慶榮昌。
青羅一匹萬千丈,慶賀落成披棟梁。
伯父是爺爺?shù)拈L子,長期受爺爺?shù)难?,無形之中的浸潤,讓他幾乎成了爺爺?shù)姆?。發(fā)段、唱山歌、講故事、寫對聯(lián)、作祭文、為人代寫家書……鄉(xiāng)村的文事,他都能信手拈來。眾人以為爺爺發(fā)段之后,再無人接話,多少會有寂寥之感,誰知道伯父接了上去,看來可以好戲連臺了。圍觀的眾人除了鼓掌喝彩,再無發(fā)出其他聲響。就是我和一眾孩子們,雖然不太明白段的所指,但是這朗朗上口的吉利話還是牢牢地吸引了我們。
伯父話音才落,守候在一旁的表叔連忙上前,給他奉上紅包并表示感謝。一個又一個紅彤彤的紅包灼熱了大家的雙眼,不少人都想上前露兩手。文墨這東西,是數(shù)年甚至數(shù)十年的累積,才有了出口成章的水到渠成。
發(fā)段畢竟是湘南農(nóng)村的一項文化傳承,在大舅爺?shù)谋敬?,也有一個文化人。他見外來人搶了他往昔的風頭,于是在腦子里斟酌美詞佳句,準備挽回失去的面子。只見爺爺毫不遲疑,張口又唱:
千里來龍結穴真,地靈人杰萬年興。
鴻禧百代家聲振,鼎立千秋日月新。
那人想必斟酌已定,剛張開嘴巴,正欲吐話。伯父又接了上來:
一代祥光輝吉宅,四面旺氣聚重門。
三陽日照平安地,五福星臨吉慶門。
那人再次被打斷,開始有些心浮氣躁。他正欲開口發(fā)段,只見一個老嫗在背后扯住他的衣服,說道:“他們太厲害了。孩子,你發(fā)不過人家的,還是別發(fā)了。”聲音雖然不高,但還是被周邊的人捕捉到了,霎時間引發(fā)一片倒彩之聲??谡Z的表達與書面寫意,自然是有區(qū)別的。他母親的本意是你口才、文才不如人家,發(fā)段不及人家,還是別發(fā)段了,以免怵口,自找尷尬。然而,通過口語的表達,“發(fā)不過人家”和“別發(fā)了”,瞬間讓人聯(lián)想到發(fā)財。這又犯了他的大忌,他氣得滿面通紅,一時之間,張嘴結舌再也說不出話來。爺爺和伯父并不等待,爺爺又接了上去:
喜建華堂風入座,喬遷新屋喜盈門。
甲第宏開美倫奐,新屋落成多福壽。
伯父沒有絲毫猶豫,積攢在肚子里的文墨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地往外奔涌:
今日宅主喜洋洋,百子千孫富貴揚。
郭璞仙師親祝汝,榮華富貴壽連綿。
爺爺與伯父配合得天衣無縫:
良時吉日封金房,玉堂年年大吉昌。
堆金積玉多財寶,富貴榮華天下?lián)P。
表叔在爺爺和伯父之間來回塞紅包,眼見手上紅包所剩無幾,連忙向表嬸使了一個眼色。表嬸會意,到屋里準備紅包去了。
爺爺與伯父彼此之間天衣無縫地唱和,真是水潑不進,針挑不開。在長達近半個小時的唱和中,他們將尺寸、火候拿捏得恰到好處,配合得妙到巔毫。瀟灑、自如、快速、準確,將肚子里的墨水、才情,化作最美好的祝福,送給了大舅爺一家。引得旁觀群眾鼓掌不停,也讓大舅爺一家人歡喜得合不攏嘴。事后發(fā)現(xiàn),不少人的手掌都鼓紅了。臺上三分鐘,臺下十年功。這看似毫不費力的表演,是日積月累的結果,是他們在背后用無數(shù)的辛勤汗水澆筑的美麗花朵。
2
我曾無數(shù)次見證爺爺和姑爺探討段。他們作段、預演、改段、修正,在一次又一次打磨中,將沙子磨礪成了珍珠。姑爺也是鄉(xiāng)村的文人代表,因為娶了姑奶(爺爺?shù)拿妹茫┑脑?,所以和爺爺就親近了。在頻繁的走動中,又因為都喜歡發(fā)段,從而成為一生的莫逆之交。
那是一個煙雨蒙蒙的春日。雖說春播秋收,但是農(nóng)人也可以合理調配時間。春日寂寥,爺爺閑來無事,他身披蓑衣、頭頂斗笠?guī)е胰ス脿敿彝?。初時,我以為是閑來無事的逛門,到了姑爺家才知道,爺爺要與姑爺探討改段。
姑奶見哥哥上門,熱情接待,又打發(fā)已經(jīng)成年的表叔把正在冒雨做事的姑爺喊回來。姑爺聽聞爺爺來了,披著一身濕漉漉的南方煙雨匆匆趕到家中。才換上干爽的衣服,爺爺就開始和姑爺改段。爺爺說:“近日,我做了一首段,你幫我看看,有無不妥。”說著,他開始吟唱:
茶杯生來溜溜圓,夫妻二人聽我言。
自有今日結拜后,早生貴子點狀元。
爺爺做的是新婚段。那時的湘南農(nóng)村,新婚夫妻結婚大喜之日的午飯過后,需要共同抬著四方形的木制茶盤,茶盤上擺放著盛好的熱茶,一一送給前來道賀的百客品嘗。爺爺從茶杯入手,送上對新人美好的祝福。姑爺聽罷,抽了一口煙,吐出一個煙圈,斟酌片刻,說:“可以略加改動。”他吟唱道:
茶盤生得四四方,新人在上聽言章。
自有今日雙結拜,昨日尚單今成雙。
姑爺還做了解釋,說:“你這個段很好。如果真要說美中不足,那就是過于直白。對于新婚夫妻的段,我們可以含蓄一點嘛?!?/p>
爺爺聽罷,連連點頭稱是。
姑爺又說:“我最近也做有一首段,你幫我把把關?!闭f著,開始唱:
你家槽門高又寬,主人在上聽我喧。
自有今日禮贊后,代代兒孫做高官。
姑爺做的是討喜段。舊時的農(nóng)村,人們在外走動,渴了就可以就近找戶人家討杯茶水;餓了,可以在別人家里吃飯。如果能說上幾句吉利話,自然更能博得主人歡心。爺爺聽了,也給姑爺提了修改建議:
你家槽門高大全,主人在上聽我言。
堂前盡出讀書子,兒孫個個坐中央。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渾然忘我地探討起來。直到姑奶做好午飯,喊他們上桌吃飯,才意猶未盡地結束探討。我聽他們的交談,隱約有一種感覺,段圍繞著某種規(guī)律在展開,就像數(shù)學題,一旦掌握其中的解法,掌握了其中的規(guī)律,就能千變萬化,隨意變換了。
那天,爺爺和姑爺相談甚歡。到了下午,他們還在探討段。吃完晚飯,爺爺要回家了,姑爺還送出老遠,并做段相送。再后來,我讀書在課本上學到了李白的《贈汪倫》: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我想,爺爺與姑爺除了是親戚,更是文友。他們的交往,像極了李白與汪倫,有上古遺風。
3
文化,在很多時候推動了社會的發(fā)展。在和爺爺多次的走親訪友中,爺爺用他激情滿滿的花鼓戲填補著那連綿不絕的山路,或者讓山歌充滿十八彎的山野小徑,也填補著我的精神世界,讓路不再遙遠,讓人不再孤單。
在我眼里,爺爺發(fā)段,就是做詩。我對他這種出口成章的才華佩服不已。我問爺爺:“是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發(fā)段?”爺爺說:“是的。只要掌握了發(fā)段規(guī)律,發(fā)段就容易了。所謂一通百通,就是這個道理?!?/p>
我來了興致,問爺爺:“那要是人家去參加高考呢?”爺爺略一沉吟,張嘴就來:
十年寒窗苦,今朝高考路。
面對考試卷,下筆如有神。
此番來祝福,定然能高中。
馬到功自成,金榜當題名。
爺爺只讀過小學三年級,我想他應該是天賦異稟,不但自學成才發(fā)段,也能將到處借來的諸如《西游記》《樊梨花征西》《薛仁貴征東》《羅通掃北》《封神榜》等書籍融會貫通。他還喜歡到處去聽花鼓戲,又將這些故事改編講給我聽,成為我童年、少年時代的精神食糧。
那時的冬日夜晚,我們常常圍爐而坐,爺爺滿臉虔誠地跟我講故事。他根據(jù)故事的情節(jié)需要,或低頭,或昂首,或聲音低沉,或情緒激昂地講述。他心無旁騖,將自己置身故事之中,將自己沉浸在火光前、燈光下,沉浸在一個又一個精彩的世界里,仿佛與故事融為一體,他在講故事,也是在講述時光、生命、世間萬物乃至是自己的心靈寄托。特別是那些新編的故事,更是爺爺將自己的思想、恩怨、閱歷,一一放進故事里。
在這些鄉(xiāng)村文人的口口相傳和耳濡目染中,他們給我種下了一棵文學的種子。
相比在大庭廣眾之下發(fā)段的一氣呵成,爺爺講故事就顯得有些“吝嗇”了。他講故事有一個特點,那就是頭天晚上講故事的起因、發(fā)展、高潮,到了最動人心弦的結局時,卻故意賣起了關子。記憶中最深刻的是一個夏夜,我們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爺爺給我們講到了《西游記》中《真假美猴王》那一章回,說到假美猴王把唐僧打暈并盜走了唐僧的行李,八戒和沙和尚卻以為是孫悟空干的,讓我不由地義憤填膺。
月光如水銀瀉地灑向了鄉(xiāng)村的每一個角落,一個老人手搖蒲扇坐在睡椅上給一家老少講故事,那該是多么幸福美滿的畫卷呢?在月色的映襯下,一切如夢似幻。我身臨其境般走進了爺爺?shù)墓适吕?,為孫悟空的冤枉打抱不平,為八戒的愚昧拍案而起,為假美猴王的所作所為怒發(fā)沖冠……我想,邪不勝正,悟空一定會回來打跑假美猴王的?!靶安粍僬笔菭敔斀o我講故事一貫的美好結局。只是就在這個時候,爺爺卻戛然而止了。我知道,他又賣起了關子。我太想知道孫悟空是怎么打跑假美猴王的了,就央求爺爺給我講故事的結局。爺爺說:“欲知后事如何,且聽明早分解?;胤块g睡覺吧?!?/p>
我知道爺爺?shù)男愿裾f一不二,再央求他也于事無補,只好選擇了悻悻回房。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我太想知道真假美猴王的大結局了。可惜,家里太窮了,連一本課外書也沒有,更提別很貴的《西游記》了,否則我一定要拿出小說來好好看看。沒有結局,我就開始杜撰結局。我設想了無數(shù)的結局,又推翻了無數(shù)的結局。窗外的月色柔和如水,我的思緒天馬行空。折騰了大半夜,我終于困了,沉沉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翌日一早,哥哥就把我拍醒,老弟,趕緊起來,爺爺要講真假美猴王的大結局啦。我連忙穿衣起床,爺爺正在院子里鋸木頭。鄉(xiāng)下人早上起來并不是直接吃早餐的,而是男人先做點事,女人在家做飯,這就保證了早上那點空余時間也可以得到有效利用。隨著爺爺?shù)睦?,木屑紛紛揚揚地下落。我說,爺爺,講故事,講故事啦。在紛揚的木屑旁,伴隨著拉鋸的滋啦滋啦聲,我聽完了大結局——第二天早上講故事的大結局,也是爺爺?shù)囊粋€特點。
再后來,我和爺爺都自覺遵守了“賣關子”的規(guī)定,雖然有貓抓一般的難受,但是也有無數(shù)的希冀,更有讓人動人心弦的無數(shù)遐想。不知不覺間,爺爺“賣關子”對我的作文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在班上,我的作文一直被老師當作范文來念的。多年后,我走向了社會,也走上了寫作這條道路。我這才明白,爺爺?shù)摹百u關子”是苦心孤詣的,那煎熬一個晚上的等待是告訴我做人要有耐心,在浮躁的社會,沒有耐心是無法成大事的。其次,爺爺“賣關子”是不想直接給我最終的答案,他更希望我自己去找答案,讓我的想象力得到了無邊無際的發(fā)揮,這對我現(xiàn)在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有著巨大推動作用的;而那“邪不勝正”的美好結局也凈化了我的心靈,當生活有不如意的時候,當看到社會的一些陰暗面時,我會告訴自己,正義和美好永遠不會缺席,只是會遲到而已。
4
故事,是爺爺講給我們這些兄弟姐妹們的。而他在外面經(jīng)常要用的段,則是將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祝福、寄托,一一放進段中,奉獻給別人。爺爺?shù)亩?,融入了為人處世之道,在包羅萬象禮贊中,爺爺也修行了自我。他慈眉善目,就是最好的見證。其實,爺爺?shù)囊簧兄T多磨難,他中年喪妻,被人領養(yǎng)的女兒在少女時代又跳水自盡……爺爺一生,苦矣。然而,他依然保持著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將人世間的美好祝福送給別人。
段、故事、山歌、花鼓戲只是鄉(xiāng)村文人的幾項技能。在廣闊的農(nóng)村,能供他們表現(xiàn)的地方遠不止如此。寫對聯(lián)、挽聯(lián)、為死者作祭文,都是他們的拿手好戲。他們因為有文化,常常被大家請去,高坐桌前,或伏案撰寫祭文;或端坐臺前,抑揚頓挫地朗誦祭文;或躬身于桌,揮毫潑墨,撰寫春聯(lián)、挽聯(lián),從而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也因為這些標簽,這些鄉(xiāng)村文人與農(nóng)村的其他人有了本質的區(qū)別。
多年后的今天,遠在深圳的我仿佛看見盛夏的夜晚,繁星滿天,一個老人帶著一群孩子在夜幕籠罩的禾坪上乘涼,老人唱“去時魚子剛打籽,回來魚兒滿池塘;去時母雞剛上抱,回來雞仔滿禾坪”,又唱“小喜鵲,尾巴長,黑腦袋,白胸膛;尖尖嘴巴不說話,跳下枝頭吃干糧”。老人唱一句,一群孩子跟著和一句。禾坪的四周,是茂密的草地,一只又一只閃閃發(fā)亮的螢火蟲,在搖曳中,眷顧著孩子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