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正權(quán)
樹老枯梢葉兒稀,人老彎腰把頭低。
四姑婆沖四姑爺耳邊絮叨說,你低了這個架子吧。
憑啥,憑他是村主任?四姑爺脖子上青筋一暴,論輩份他喊我爺爺呢!
四姑婆急忙拿手去捂四姑爺?shù)淖?,我喊你爺爺行不!四姑爺被捂得嘴里岔了氣,就往后退,邊退邊埋怨說,樹老可以葉稀枯梢,人老了只怕未必低頭彎腰。
四姑爺不是個服軟的人,輕易不。
四姑婆知道一時半會四姑爺順不過氣的,就回了屋,去燒香,求菩薩保佑。
四姑爺不信她這一套,人都保佑不了的事,指望遠(yuǎn)在天邊的菩薩,笑話。
四姑爺想保的,是祖上的一處屋場。那屋場,四姑爺早就不用了,新起的屋,寨子里作了規(guī)劃,不再是一戶山頭一戶人家了。
也好,大家熱熱鬧鬧住一起,遇事也有個照應(yīng)。
四姑爺戀舊,時不時去老屋場坐一下,那里有祖上的汗水呢!四姑爺喜歡在祖上的庇蔭下想點(diǎn)心事,人老了,就會生出許多莫名的感慨。
四姑爺?shù)母锌芎唵?,四個字──世風(fēng)日下!這四個字跟陳六有關(guān)。那天,村主任陳六是在暮黑時分走進(jìn)四姑爺家里的,陪陳六一起走進(jìn)四姑爺家的,是兩瓶酒。
四姑爺怔了一下,問,陳六,有事?
陳六不說有事,把兩瓶酒往四姑爺面前推,四姑爺就確定,陳六準(zhǔn)有事。
知道了心里就不痛快,都在黑王寨住著,有事說事,拎兩瓶酒學(xué)城里人那套,不是世風(fēng)日下是啥?由此一推,四姑爺?shù)贸鰝€結(jié)論,平日寨里人找陳六說事,一準(zhǔn)也拎了酒的。
四姑爺把不痛快寫在臉上,說,陳六你這酒我喝不得!
咋喝不得?陳六沒聽出四姑爺話里有話,這酒度數(shù)低,喝了不纏頭。
四姑爺說,我不怕它纏頭,我怕它纏心!
纏什么心?陳六問。
心里不痛快唄,當(dāng)然纏心了!四姑爺哼了一聲。
陳六就曉得,四姑爺是要他把話說透亮了。陳六撓撓頭,自己撿了個凳子坐下,說,四姑爺是這樣的!
哪樣的?四姑爺支了耳朵。
這寨子里老老少少不是都用上手機(jī)了嗎?
嗯,用上了!四姑爺點(diǎn)頭,他自己兜里都有一個,聯(lián)通的號。
所以,得建塔不是?陳六笑了笑,您也知道的,早些時候,打個電話吧,還得上樹才能聽清楚。
不上樹你還能上天不成?四姑爺?shù)闪岁惲谎邸?/p>
這年輕人上樹沒問題,您這一把年紀(jì)怎么上?陳六循循善誘說,我尋思著在寨子里建一座塔,人家聯(lián)通公司也答應(yīng)了。
那建唄!四姑爺說建塔跟我有啥關(guān)系,值得你拎了酒上門?
陳六就把凳子往四姑爺跟前移,建塔得選地不是,人家聯(lián)通公司看中您那老屋場了。
啥?四姑爺嚇一跳,我那屋場?他們倒挺會挑地方呢。
陳六討好說,那是,誰都知道那地方風(fēng)水好,當(dāng)然這不是主要的。
主要的是啥?四姑爺臉黑了下來。
這主要是您那老屋場樹老枯梢葉兒稀了,留著也沒用場。
滾,你個陳六,你干脆罵我人老彎腰把頭低算了。四姑爺把酒咣當(dāng)摔出了門外。我屋場就信號好了?
陳六在酒香中落荒而逃,人逃了,話卻留了下來,四姑爺你再想想,這聯(lián)通塔可不是我陳六一個人的事。
難道是我一個人的事?四姑爺氣哼哼地沖四姑婆發(fā)了牢騷。
牢騷完了,四姑爺這會心里煩得不行,干脆盯著門口,去他家老屋場的路非得從門口走不可,他盯的是陳六。
果然,陳六就出現(xiàn)了,身后跟了一大幫子人。
四姑爺心說,狗日的陳六,以強(qiáng)欺弱呢!四姑爺就去掏手機(jī),掏完了爬上豎在門外的梯子,四姑爺想好了,只要陳六敢動他的老屋場,他就報警。四姑爺報警是報給他閨女大鳳,大鳳在省電視臺上班,隨便一個電話都能讓陳六俯首貼耳,真當(dāng)自己是枯梢呢。
陳六領(lǐng)了人從梯子下經(jīng)過,看見四姑爺爬梯子,陳六怔了一下,說四姑爺你做啥呢?
四姑爺說我量一下天有多高。
陳六就明白,四姑爺是罵他不知天高地厚呢。陳六不回嘴,笑一笑,招呼人過去了。
四姑爺是在梯子上蹲了沒多久聽見油鋸響的,跟著看見一棵板栗樹倒下來。那是正掛果的板栗樹呢,四姑爺心里一疼,急忙喊四姑婆,說,你去攔一下陳六。
四姑婆說,攔陳六干啥?
四姑爺一邊從梯子上往下爬,一邊催促,陳六他鋸樹呢!
鋸就是了,枯梢的樹,也不值錢!四姑婆撇撇嘴,那老屋場能有幾棵樹,滿打滿算,裝不了一車柴。
你知道啥啊,陳六鋸的是板栗樹!四姑爺吼。
板栗樹?四姑婆就明白過來,全寨上下就陳六自留山上有板栗樹,寨子里老老少少都吃過陳六送的板栗煨老母雞。
狗日的陳六!四姑爺罵了一句,非得我這個老人彎腰低頭求他啊,偏不!四姑爺沖四姑婆說,你給陳六帶個信,讓他把塔建在咱的老屋場上,再好的風(fēng)水也是黑王寨的風(fēng)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