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莉
內(nèi)容摘要:敦煌石窟壁畫中,晚唐以降的花鬘圖像與之前有著明顯的區(qū)別,表現(xiàn)為單排五瓣花側(cè)視串聯(lián)的樣式,形式簡潔且富有秩序。從佛教典籍所載花鬘者“天竺多用蘇摩那花”入手,通過蘇摩那花的梵文意義、文獻記載,以及植物學的相關(guān)內(nèi)容,考證蘇摩那花即素馨花。之后將敦煌石窟壁畫晚唐以降的花鬘圖像與自然界中的素馨花進行對比,認為圖像花鬘就是素馨花花鬘。最后分析了此類花鬘圖像在五代、宋時期的敦煌石窟壁畫中大量出現(xiàn)的原因。
關(guān)鍵詞:敦煌石窟;晚唐以降;花鬘;蘇摩那花;素馨花
中圖分類號:K879.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3)01-0046-10
A Study on the Images of Jasmine Garlands in Dunhuang Caves
MA Li
(School of Fine Arts, 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 Lanzhu 730070, Gansu)
Abstract:The flower garlands in the murals of the Dunhuang caves built during and after the Late Tang dynasty exhibit obvious differences with similar items depicted in cave paintings made prior to the Late Tang. The new garlands consist of a single row of five-petalled flowers, viewed from the side, and appear simple and organized. Starting with the sentence, “the garland makers in the western kingdoms often use Sumona flowers” found in Buddhist canonical texts, and by discussing the meaning of “Sumona” in Sanskrit and consulting historical documents and relevant botanical information, research has found that the “Sumona flowers” in Buddhist documents are the flower now known as jasmine. This has further been confirmed by comparing the flowers in the painted garlands with actual jasmine flowers. The research ends with a discussion of why this kind of garlandbegan to appear so frequently in the murals of the Dunhuang caves dating from the Five Dynasties and the Song dynasty.
Keywords:Dunhuang caves; Late Tang dynasty; garland; sumona flower; jasmine
一 問題的緣起
花鬘又作華鬘、云鬘,是一種以線串成猶如綬帶的花串,不僅可冠于頭、戴于頸,還可加于身,主要用于“嚴身”和供養(yǎng)佛法{1}?;N在印度早期佛教藝術(shù)中較為多見:有的被佩戴于頭部或頸部;有的被持于手中;有的由多人抬舉;有的裝飾于窣堵坡上?;緲邮綖橛幸欢ǚ至扛?、呈環(huán)形或條形的立體柱狀。如巴基斯坦拉合爾博物館所藏3世紀犍陀羅浮雕“大光明神變圖”中就可見雙手捧持柱狀花鬘的供養(yǎng)者。
關(guān)于這類花鬘圖像,亦有將其稱為“花繩”的。如李萍、張清濤所譯宮治昭先生的《涅槃和彌勒的圖像學》一書,在論及“犍陀羅三尊形式中二脅侍菩薩”時,對菩薩手中的花鬘有兩種翻譯:一曰“華鬘”,一曰“花繩”[1];在提及巴爾胡特的窣堵坡供養(yǎng)圖時說:“……窣堵坡的覆缽部裝飾引人注目,呈波狀懸掛著花繩,其間隙分散垂下花朵……”[1]19
云岡及克孜爾石窟中可見這種在印度早期佛教藝術(shù)中出現(xiàn)的花鬘樣式。云岡石窟第6窟中有相似的浮雕花鬘圖像,克孜爾石窟第38、76、77等窟都有伎樂天雙手捧此類花鬘作供奉狀的圖像。
但在炳靈寺及敦煌早期的石窟壁畫中,花鬘被刻畫成較為輕盈的樣式。炳靈寺石窟西秦第169窟左壁第11龕上方飛天手中托舉的花鬘,減弱了立體及粗壯感,呈現(xiàn)出較為簡潔、平面的形式。莫高窟北周第301窟主室南披繪有飛天雙手持花鬘供養(yǎng)的圖像,其中花鬘呈條狀,以圓圈表示被串聯(lián)的花朵。該窟另外一身飛天像,用以嚴身的花鬘亦為此種形式。不同的是,花鬘從飛天的右肩穿過其左腋,呈閉合的圈狀。這種簡潔、平面化的花鬘圖像在敦煌石窟隋代壁畫中得到了繼承,如莫高窟第302窟主室東壁上部飛天手中的花鬘。
敦煌石窟的中唐壁畫中,花鬘類圖像里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元素:側(cè)視的花頭向下的五瓣花。如莫高窟第158窟西壁飛天手中的花鬘,其左右兩側(cè)各出現(xiàn)了三朵連續(xù)串聯(lián)在一起的小巧的五瓣花(圖1{1})。這種元素,在之后的晚唐得到了進一步發(fā)展,成為完全由五瓣花構(gòu)成的花鬘圖像,并在五代、宋大量出現(xiàn),達到高峰(圖2{2}),至西夏仍有繪制。
這一現(xiàn)象使得敦煌晚唐以降的花鬘圖像與之前有明顯的區(qū)別,出現(xiàn)了基本固定的表現(xiàn)方式:均為單排花朵側(cè)視串聯(lián)的樣式,形成簡潔且富有秩序的形式??坍嬢^精致者可看出花朵為五瓣花,較粗略者也可在個別花朵上看出勾勒出了花瓣的線條,粗略地將花朵分為五瓣。這些用五瓣花串起的花鬘,除了作為背光出現(xiàn)者因“環(huán)狀”的存在形式,花瓣朝向會隨著圓環(huán)轉(zhuǎn)變方向外,其余均向下。
那么,接下來的問題是:這種用五瓣花串起的花鬘形式,其表現(xiàn)是否依據(jù)了佛教經(jīng)典?如果是,它表現(xiàn)了自然界中的哪種花?在敦煌石窟中,為何在晚唐以后大量出現(xiàn)以此花為圖樣的花鬘?我們在下文中就這些問題一一予以考證。
二 花鬘與佛教經(jīng)典中的“蘇摩那花”
關(guān)于用什么花結(jié)成花鬘,佛教經(jīng)典記述不同。《雜阿含經(jīng)》卷40云:“種種眾香華,結(jié)以為華鬘……”[2]說明“眾香華”均可結(jié)為花鬘?!洞笈R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jīng)》卷2云:“持真言行者,供養(yǎng)諸圣尊,當奉悅意花,潔白黃朱色,缽頭摩青蓮、龍花奔那伽、計薩啰末利、得蘗藍瞻卜、無憂底羅劍、缽吒羅娑羅,是等鮮妙華,吉祥眾所樂,采集以為鬘,敬心而供養(yǎng)?!保?]提到了以“悅意花”為首的7種“鮮妙華”可“采集以為鬘”?!杜崮附?jīng)》卷5則列有11種用于結(jié)花鬘的花:“何者是作鬘瓔珞花?一優(yōu)缽羅花、二婆師迦花、三瞻蔔迦花、四阿提目多迦花、五打金作花、六打銀作花、七白镴花、八鉛錫花、九作木花、十作衣花、十一作帶花,是名花鬘花?!保?]《守護國界主陀羅尼經(jīng)》卷9載:“我今當說作金剛城勝曼荼羅量之儀則……以種種寶用作花鬘而為莊嚴。”[5]說明除了用鮮花做成之外,“種種寶”也可制成花鬘?!兑磺薪?jīng)音義》則云:“西國結(jié)鬘師多用蘇摩那華行列結(jié)之以為條貫……”[6]另據(jù)《沙彌律儀要略增注》卷1:“華鬘者……天竺多用蘇摩那花。行列貫串,結(jié)之為鬘。無問男女,皆此莊嚴身首,以為飾好。”[7]
由以上經(jīng)典所述可得到一個線索:雖然很多鮮花,甚至寶物都可結(jié)成花鬘,但在眾多香花中,“西國”即“天竺”,多用蘇摩那花(華)。
蘇摩那花有很多別稱。如:“(須曼那)或云須末那,又云蘇摩那,此云善攝意,又云稱意華?!保?]“爾時,一切天人大眾、阿修羅等,散曼陀羅花、曼殊沙花、婆師迦花、蘇曼那花,以供養(yǎng)佛?!保?]可知蘇摩那花又稱為須曼那花、須末那花、蘇曼那花、善攝意、稱意華。又“《智度論》云:‘陸生華中須曼那花為第一。”[10]“猶諸陸華,修摩那花為第一?!保?1]這不僅說明了蘇摩那花在佛教中被認為是“陸生第一花”,還說明蘇摩那花的另一個稱謂是“修摩那花”。另外,此花還被稱為“天喜”,呂澂先生《清凈毗尼方廣經(jīng)講要》云:“如取薄物用木蘭(瞻婆花)天喜(須曼花)茉利(婆師花)等華熏之?!保?2]上文提及《大毗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jīng)》卷2中的“悅意花”,與“稱意花”意思相同,故實則亦為蘇摩那花?!兑磺薪?jīng)音義》卷23也云:“蘇摩那花:此云悅意花,其花形色俱媚令見者心悅故名也。”[13]與此類似的名稱還有“玄奘云善稱意”[13]476“此云好意花也”[13]480。而蘇摩那花能作為“陸地第一花”,且“西國”結(jié)花鬘者多用此花,大概也是因為其被稱為“悅意花”“好意花”“稱意花”的緣故。
三 蘇摩那花應(yīng)為素馨花
花鬘的梵文為Kusuma-mālā,“其中,Kusuma原指一種素馨屬的植物,音譯有‘俱蘇摩、拘藪摩、須曼那、須末那等。”[14]據(jù)此,不僅更加確定花鬘與須曼那花,即蘇摩那花有關(guān),還提供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線索——按植物學中的分類原則,蘇摩那花為素馨屬植物。
《善見律》中說蘇摩那花“廣州有,其華藤生?!保?]1103以此為突破口,我們發(fā)現(xiàn)在素馨屬植物中,素馨花被廣州人喜愛了千百年。
素馨花為常綠灌木,枝干柔軟裊娜,呈拱形下垂生長,具有茉莉花的香味。宋陳敬在《陳氏香譜》中記載了“古龍涎香”的配方:“沉香半兩,檀香、丁香、金顏香、素馨花各半兩(廣南有,最清奇)……”[15]但“制龍涎香者,無素馨花,多以茉莉代之……素馨唯蕃巷種者尤香也?!保?6]不僅說明茉莉花可代替素馨花制造龍涎香,也提到素馨花香氣最濃者為“蕃巷種者”。
唐代以來,中外海上貿(mào)易日趨發(fā)達,海外國家和地區(qū)的客商因來華貿(mào)易而居留在中國,唐宋時期稱為“住唐”,這些人被稱為“蕃民”“蕃客”。中唐以后,廣州的蕃民,常至十余萬。宋代的廣州、泉州、杭州等對外貿(mào)易港口,也都有從海外各國來的“蕃客”。這些“蕃客”在各港口的聚居場所就被稱為蕃坊,也稱“蕃巷”。因此,“素馨唯蕃巷種者尤香也”的記載,說明素馨花與海上貿(mào)易關(guān)系密切。
文獻中最早記述素馨花的是嵇含《南方草木狀》,書中說:“耶悉茗花、末利花,皆胡人自西國移植于南海,南人憐其芳香,竟植之。”[17]根據(jù)李時珍《本草綱目》卷14:“素馨亦自西域移來,謂之耶悉茗花,即《酉陽雜俎》所載野悉蜜花也。”[18]可知“耶悉茗”“野悉蜜”均指素馨花。而這兩種名稱是阿拉伯語yāsmīn的音譯。
嵇含(263—306年)是西晉時期的文學家、植物學家。但西晉并不是種植該花的最早時代,因《南方草木狀》中還說:“陸賈《南越行記》曰:‘南越之境,五谷無味,百花不香,唯此二花特芳香,不隨水土而變,與夫橘北為枳者異矣?!保?7]11陸賈(前240—前170年)為漢初楚國人,他在公元前196年出使過南越,在當?shù)匾姷搅怂剀盎?,也就有了《南越行記》中的記錄。?jù)此推算,素馨花的引入與種植應(yīng)早于公元前196年。即在張騫出使西域,打通絲綢之路之前,便已有胡人通過海上交通將此花傳入了廣州。
佛教典籍中記述蘇摩那花“其花色黃白赤,甚香,才高三四尺,四垂似盍形也?!保?]246《本草綱目》卷14:“素馨……有黃、白二色?!保?8]895又“其華香氣與末利華相似”[19],而《本草綱目》“茉莉”條曰:“嵇含《草木狀》作末利,《洛陽名園記》作抹厲,《佛經(jīng)》作抹利,《王龜齡集》作沒利,《洪邁集》作末麗?!保?8]895上文已論述茉莉花可代替素馨花制古龍涎香,且枝干柔軟裊娜,呈拱形下垂生長。
由以上諸多資料可知,蘇摩那花應(yīng)為素馨花。無論是其“出于西國”的屬地,還是其基本特征,如花色、攀援類灌木、桿高、枝條下垂、味似茉莉等,均與上述諸佛教經(jīng)典中對蘇摩那花的記述相吻合。且文獻有記:“嶺外素馨花……南人極重之……婦人多以竹簽子穿之,像生物,置佛前供養(yǎng)?!保?0]說明了素馨花用于佛教供養(yǎng)的史實。清陳恭尹亦有詩云:“僧寺紅亭映水涯,袈裟來去各乘槎。午食不離荷葉飯,夜燈長結(jié)素馨花?!保?1]可見素馨花在佛教中的意義。
為了進一步考證其確與佛教供養(yǎng)有關(guān),我們還可反向地從素馨花入手,查找在佛教典籍中是否對其有所提及。據(jù)筆者統(tǒng)計,素馨花一名出現(xiàn)在《譬喻經(jīng)》《本生經(jīng)》《佛種姓經(jīng)》《彌蘭王問經(jīng)》《大王統(tǒng)史》等五部經(jīng)典中,現(xiàn)列舉幾條予以說明:
《譬喻經(jīng)》卷10:
九五 康達瑪利耶(香華鬘)……覆以素馨花,適于佛香塔,為佛悉達多,吾建香塔婆……[22]
《譬喻經(jīng)》卷17:
一六七 優(yōu)提迦普毗耶(素馨花)……二 吾持素馨花,拜見大牟尼,清凈心內(nèi)喜,吾捧花獻佛。三 依此花供養(yǎng),九十四 劫間,惡趣吾不知,供佛此果報……[22]259
《譬喻經(jīng)》卷38:
三七六 須摩那達摩達耶迦(素馨花環(huán)布施)一 悉達多佛陀,水浴苦行者,作得馨花環(huán),捧獻立佛前。[22]435
以上幾例印證了素馨花花鬘用于供養(yǎng)的事實。
尤為關(guān)鍵的是,《彌蘭王問經(jīng)》卷16記:“于陸生(之花)中最上之素馨叢中……”[23]正如前文所述,多部佛典都提及,陸生花中最上者為蘇摩那花。
至此,各方證據(jù)都證明素馨花是蘇摩那花無疑了。而“彼之女子以絲線穿花心以為首飾”[17]11的做法,正是佛典中“以線貫華鬘以嚴身”在現(xiàn)實中的體現(xiàn)。
四 敦煌石窟晚唐以降的素馨花花鬘圖像
(一) 素馨花花鬘在晚唐以降敦煌石窟中的表現(xiàn)
唐代段成式《酉陽雜俎》將素馨花描述為:“葉似梅葉,四時敷榮,其花五出,白色?!保?4]清代陳元龍《格致鏡原》中的描述是:“枝干裊娜,似茉莉而小,葉纖而綠,花四瓣,細瘦,有黃、白二色?!保?5]兩處文獻關(guān)于素馨花花瓣的說法并不一致,一為五瓣,一為四瓣。但自然界中的素馨花,都是花開五瓣,花瓣細瘦(圖3{1}),與茉莉花花瓣如圓珠的形態(tài)不同。清代嶺南畫派畫家居廉的紙本水墨作品《十香圖冊·素馨》、金箋設(shè)色作品《十香圖冊·素馨》中的素馨花皆為“五瓣”,且花瓣較細長,頂部較尖。
遺憾的是,除了居廉的大作,古代的紙本繪畫中極少出現(xiàn)以素馨花為題材的作品。雖然早在宋代,蔡襄的《寄南海李龍圖求素馨含笑花》一詩有“二草曾觀嶺外圖,開時嘗與暑風俱”的句子[26],說明在《嶺外圖》中繪有素馨花。但蔡襄觀賞過的這幅圖卻并沒有流傳下來。另外,在《繪事備考》中記載元代畫家胡廷暉的傳世作品中有“素馨花圖二”[27]。《繪事備考》是清代王毓賢創(chuàng)作的中國畫史著作,說明此畫至少傳至清代,可惜的是之后便失傳了。但也正因為如此,敦煌石窟壁畫中的素馨花圖像就顯得尤為重要,填補了清之前在繪畫中不見“素馨花圖”的空白。
敦煌石窟壁畫中,以正面形象出現(xiàn)的素馨花,可見于莫高窟晚唐第14窟北壁“金剛薩埵菩薩”及其眷屬頭部的佩飾。特別是主尊頭上的花朵可明顯看出表現(xiàn)為五瓣,其花形無論是與現(xiàn)實中的素馨花,還是與居廉所繪素馨花,都如出一轍。
但正如前文所述,敦煌石窟壁畫中出現(xiàn)的素馨花花鬘大多被表現(xiàn)為側(cè)視,花瓣向下。這些圖像基本以五種形式出現(xiàn):
第一種:手中捧持,作為供養(yǎng)之具。如莫高窟晚唐第14窟北壁如意輪觀音眷屬雙手捧持花鬘;瓜州榆林窟五代第20窟東壁,繪有雙手捧花鬘向前平伸的南無金剛掌菩薩(圖4{2})。
第二種:在菩薩像中“加于身首以為嚴飾”。如莫高窟宋代第256窟甬道兩壁所繪供養(yǎng)菩薩,菩薩以花鬘“嚴其身”,所繪花鬘為素馨花及其他花朵相間串成;莫高窟第320窟(始建于盛唐)東壁門南、門北繪有以花鬘嚴身的供養(yǎng)菩薩等;榆林窟第6窟二層前室北側(cè)所繪文殊及普賢菩薩,亦以這種素馨花花鬘嚴身(圖5{3})。
第三種:作為背光最外圈出現(xiàn),以示花鬘供養(yǎng)。如莫高窟晚唐第192窟東壁不空羂索觀音和如意輪觀音背光中的花鬘(圖6{4});莫高窟晚唐第14窟北壁金剛薩埵及其眷屬的背光均繪有花鬘,只是這里的素馨花表現(xiàn)得較為概括;莫高窟第288窟甬道南壁為五代不空羂索觀音,背光外圈亦為素馨花花鬘;莫高窟宋天王堂密教曼陀羅中主尊的背光;莫高窟宋代第25窟東壁不空羂索觀音、如意輪觀音背光中的花鬘。
第四種:作為垂幔的組成部分,既有莊嚴的意味,又具有供養(yǎng)的意圖。將垂幔表現(xiàn)為花串的形式,是宋代的一個創(chuàng)新。正如關(guān)友惠先生所說:宋代“垂幔紋多是在赭褐色或黑色地上畫以稠密的白色垂帶和花串,紋樣簡潔,排列整齊,氣韻溫和?!保?8]如莫高窟宋代第263窟(圖7{1})、第256窟、第76窟、第378窟等窟頂?shù)拇贯?;莫高窟?7窟(始建于盛唐)東壁門上西夏重繪的垂幔;第78窟(始建于初唐)西壁龕外西夏繪塑結(jié)合的垂幔;第323窟(始建于初唐)前室及西夏繪垂幔等。
第五種:垂掛于幡、幢、華蓋上,既有裝飾的作用,也具有莊嚴與供養(yǎng)的意義。如莫高窟五代第351窟前室所繪幢、幡兩側(cè)均懸掛有這種花鬘;榆林窟宋代第13窟西壁門南文殊變中的寶幢(圖8{1})。
在這些花鬘圖像中,素馨花的顏色并非都如實物和經(jīng)典中記述的那樣為黃、白、赤色,而是有多種色彩。其原因一方面是敦煌壁畫色彩本身具有的主觀性特點,另一方面是在相關(guān)典籍中有載:“花鬘者,西方嚴身具也,以線貫穿草木時花,暈以五色……”[6]312可見,被用來做花鬘的花,是可以被暈染出其他顏色的。
(二)文獻記載與素馨花圖像大量出現(xiàn)在時間上的吻合
如前所述,素馨花最早以“耶悉茗”之名載于嵇含的《南方草木狀》。而以“素馨”之名出現(xiàn)在文獻中則始于唐代。在唐郭橐駝《種樹書》提到了種植茉莉和素馨花的方法:“用燖豬湯澆茉莉、素馨花則肥?!保?9]可見,“素馨花”一名至遲自唐代便已有之。故而,“素馨”之名代替“耶悉茗”之名的時間為五代后期的說法應(yīng)值得商榷{2}。
文獻對郭橐駝并未有過多的記載,其生活年代也無法直接知曉。但柳宗元曾寫有《種樹郭槖駞(駝)傳》:“郭橐駝,不知始何名。病僂,隆然伏行,有類橐駝?wù)?,故鄉(xiāng)人號之駝……其鄉(xiāng)曰豐樂鄉(xiāng),在長安西。駝業(yè)種樹,凡長安豪富人為觀游及賣果者,皆爭迎取養(yǎng)?!保?0]據(jù)此不僅可判斷郭槖駝其人其事的真實性,還可從柳宗元(773—819)的生卒年代入手判斷出郭槖駝較為準確的生活年代——中唐。
“素馨花”“素馨”等名自宋代開始大量出現(xiàn)。如陳傅良詩曰:“素馨蕭然山澤瘦,至香不數(shù)脂粉腴?!保?1]劉克莊有詞曰:“論衡何必帳中藏。卻愛素馨清鼻觀,采伴禪床。”[32]
通過以上梳理我們發(fā)現(xiàn),敦煌石窟壁畫中素馨花花鬘的圖像發(fā)展軌跡,與素馨花及相關(guān)名稱在文獻中的變化是一致的。正如上文所述,敦煌石窟壁畫中的素馨花元素出現(xiàn)在中唐,至晚唐成為完全由其構(gòu)成的花鬘樣式,之后在五代、宋達到高峰。特別是在宋代,因垂幔中表現(xiàn)大量的素馨花串,使得整個洞窟似乎都處在素馨花的氛圍中。
五 素馨花花鬘圖像出現(xiàn)并盛行的原因
素馨花樣的花鬘圖像自晚唐,至五代、宋成為花鬘類圖像的主要形式,且一直延續(xù)至西夏,必有其原因,在此試分析如下:
第一,素馨花(蘇摩那花)在佛教中的重要性及其“除滅罪障災(zāi)厄”的功能與信徒的基本訴求相吻合。
蘇摩那花最早以“須摩那花”之名出現(xiàn)在北涼曇無讖所譯《悲華經(jīng)》中。至唐代,其出現(xiàn)的頻次隨著經(jīng)文大量的翻譯達到高峰,使中國的廣大佛教信徒逐步認識到了蘇摩那花在佛教中的重要性。這是其圖像自晚唐開始,逐漸大量出現(xiàn)的重要原因之一。
被稱作“陸地第一花”的蘇摩那花,在佛教中常被作為莊嚴,以及供養(yǎng)諸佛、諸大會的香花,“諸寶池中生摩利迦花、蘇曼那花……如是等花,成大花帳處處莊嚴?!保?3]“爾時,一切天人大眾、阿修羅等,散曼陀羅花……蘇曼那花,以供養(yǎng)佛。”[9]844而一些佛名,如“南無須摩那樹提光明佛”“南無須摩那華佛”等{1},均與此花有關(guān)。另外,佛教中還將此花結(jié)成的花鬘用來形容菩薩的身體:“盤曲如須摩那花環(huán),眼如金橘伽果,首似佳雅須摩那花之美麗。”[34]一些經(jīng)典還記述了“須曼那華”花鬘化作凈發(fā)師的佛本行故事{2}。
在不同經(jīng)典中,對使用此花的意義有明確的記述,如“若加持蘇曼那花獻觀世音,卻收取花施諸人者,則得除滅罪障災(zāi)厄,便令歡喜?!保?5]“時有童子,見彼塔故……買須曼花,持縷貫之,遍覆塔上,發(fā)愿而去。緣是功德,九十一劫,不墮地獄、畜生、餓鬼,天上人中,常有須曼花衣與身俱生,受天快樂,乃至今者,遭值于我,出家得道?!保?6]“于舍利塔中安像,晝夜不食,以一百八枚惹底花(蘇末那花廣府有)誦密言一遍一擲擊像……能滿一切有情一切意愿,皆令滿足得無障礙?!保?7]
可見,以蘇摩那花及用其制成的花鬘供養(yǎng)、發(fā)愿,不僅可“除滅罪障災(zāi)厄”“滿一切有情一切意愿”,還可“不墮地獄、畜生、餓鬼”。這些正是中國佛教信徒最常見的愿望與訴求。
第二,素馨花的種植范圍擴大,以及素馨花被宋皇室喜愛。
作為西國之花的素馨花,只有在中國得到廣泛種植后,才能將佛經(jīng)中的蘇摩那花以現(xiàn)實可見的形象表現(xiàn)出來。敦煌石窟中的素馨花圖像在晚唐以降大量出現(xiàn),與該花在這一時期擴大種植規(guī)模有直接的關(guān)系。
姜付炬先生撰文考證《新唐書》卷40《地理志》記載的伊犁古地名“蟄失蜜城”是一座遍植素馨花的城,并認為唐人比我們現(xiàn)代中國人更熟悉素馨花[38]。
而至宋代,素馨花的種植范圍更加廣泛。最早種植該花的廣州地區(qū),出現(xiàn)了以種植素馨花為主的花田。方信孺《南海百詠》中對廣州花田的具體地點和種植狀況進行了說明:“在城西十里三角寺。平田彌望,皆種素馨花,一名耶悉茗?!保?9]
北宋慶歷年間,素馨花得到大理國王段素興的喜愛,并在大理國國都羊苴咩城(今云南大理)種植。據(jù)史料記載:“時有一花,能遇歌則開,遇舞則動,素興愛之,命美人盤髻為飾,因名素興花,后又訛為素馨云?!保?0]
北宋末,宋徽宗在汴京建艮岳,廣植天下珍奇花木,素馨花也在其中,成為艮岳八芳草之一。據(jù)《東京夢華錄》記載,在瓊林苑華觜岡附近“寶砌池塘,柳鎖虹橋,花縈鳳舸,其花皆素馨……”[41]可以說,這對提升素馨花的聲譽大有裨益。
另據(jù)南宋《武林舊事》記載:“禁中避暑,多御復古、選德等殿,及翠寒堂納涼……又置茉莉、素馨……南花數(shù)百盆于廣庭,鼓以風輪,清芬滿殿?!保?2]可知南宋時素馨花同樣受到皇室的喜愛,并作為禁中納涼的花卉之一而被種植在都城臨安。
除了這些關(guān)于素馨花因被皇室喜愛而在云南、河南、浙江種植的記述外,文獻中還可以找到其在福建、廣西種植的資料?!断上尽吩疲骸八剀埃稁X表錄異》云:‘耶悉茗花,始自番船載至,香聞百步,廣中種之,名曰素馨,轉(zhuǎn)而入閩。蔡端明詩云:‘素馨出南海,萬里來商船?!保?3]明確記載了素馨花由廣東傳入福建的歷史事實?!豆鸷S莺庵菊f》中說:“素馨花比番禺所出為少,當由風土差宜故也?!保?4]說明在廣西也有素馨花的種植,只是因為風土問題比其在廣州的種植要少。
由上述文獻可知,雖然素馨花自西國引入并種植較早,但直至兩宋才擴大了種植范圍,使素馨花的知名度得到了很大的提升,而其擴大與宋皇室對此花的喜愛不無關(guān)系。
處于西部邊地的敦煌,雖未見種植素馨花的相關(guān)記載,但自公元848年,此地在張議潮的率領(lǐng)下推翻了吐蕃王朝的奴隸統(tǒng)治,使河西州郡歸唐,絲綢之路再度暢通,與朝廷保持聯(lián)系。至五代、宋時期,曹氏歸義軍更是得到中原朝廷的認可,奉中原為正朔,朝貢不斷。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素馨花的大規(guī)模種植以及時人對素馨花的喜愛,必定會對洞窟營建有一定的影響。
第三,素馨花的美學意義與五代、兩宋美術(shù)風格的轉(zhuǎn)捩相吻合。
宋代的張元幹有詩云:“素馨風味,碎瓊流品,別有天然處?!保?5]“素馨”二字恰如其分地表達出了素馨花的特性——素雅、芳馨、無炫耀、不媚俗、物芳而志潔。這些詞正是素馨花的美學意義,且恰好符合五代、兩宋時期人們的審美喜好,以及在此影響下的美術(shù)風格的轉(zhuǎn)捩。
這一時期,以“士”為代表的社會階層,人生價值由之前“成教化,助人倫”的“外在行動”,轉(zhuǎn)變?yōu)椤皟?nèi)涵靜觀”。表現(xiàn)在文化藝術(shù)上,便是對恬淡、典雅、閑逸清雋、蕭散婉約的追求,也因此成就了素馨花花鬘在這一時期的盛行。在禮教森嚴、提倡簡樸和士大夫追求神韻超然的高雅格調(diào)下,敦煌石窟壁畫盛唐時的華貴富麗被清淡素雅所代替。
結(jié) 語
敦煌石窟中,成形且發(fā)展于晚唐、繁盛于五代和宋、延續(xù)至西夏的素馨花花鬘圖像,以視覺方式再現(xiàn)了佛典中以蘇摩那花結(jié)花鬘的記述,表達了信徒“除滅罪障災(zāi)厄”的種種訴求。其簡潔的造型特點,反映了人們對素馨花的喜愛之情,體現(xiàn)了時人對素雅、恬淡的審美新風尚的追求。而其富有秩序感的形式特點,則是佛國世界內(nèi)在秩序的外化表征。其存在的意義,不僅在于為素馨花在中國大范圍種植與傳播提供了有力的圖像證據(jù),也填補了清之前在繪畫中不見素馨花圖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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