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海有這樣一幅場景:
小村初夏,淅淅瀝瀝一夜細雨。晨起,雨過天晴,曉色清明。山林浮動薄薄的天光,一幅虛澹的美景,遠遠望去,飄渺神奇,如夢如幻。鄰里人家瓦屋廚房升起了炊煙,身穿藍色卡其上衣黑色褲子的村人懷抱大公雞路過水田,禾苗半尺高了,水田里倒映著幾朵白云。青蛙從田埂上跳下,噗通一聲,擊起漣漪,云在水里一漾一漾。前面瓦屋人家稻床上白狗靜靜臥在那里,一中年莊稼漢扛著草鋤赤腳從地里歸來。狗聽見腳步聲,猛然躍起,汪汪叫了兩聲,見是熟人,才懶洋洋臥倒,無聊賴地搖搖尾巴。庭前一棵高高的棗樹,枝葉細碎,陽光濾過,幾只麻雀站在門前晾衣桿上左顧右盼。野草青如碧絲,桑樹低垂綠枝。李白的詩景復(fù)活了。
前些年,寫作大多是綠茶滋味,寫不出陳年普洱、老白茶、紅茶一般的文字。好茶如文章,樸素里有回甘,灼灼春華變成累累秋果,真是可求而不可遇。藝之道,遠上寒山石徑斜,從來可求不可遇,可求方有可遇。守株待兔,卻等不到詩詞文章、琴棋書畫、吹拉彈唱。
舊年讀到好書,逢人說項。如今遇見了好書,卻只獨享,滿足一己私心。也因為彼之砒霜,我之蜜糖,彼之蜜糖,我之砒霜。
很多文章,讀來雖隔,但文氣是好的。文章之要旨,斯文氣為其一。孔子周游列國,困于匡地,前程渺茫,感慨文王死后,文心在我,天若滅絕斯文,哪里有我如此,天不滅斯文,匡人又能如何?斯文代代流傳,文章家門窗關(guān)得緊,幾十年漏不出半點風(fēng)聲。不少人曾一心斯文,可時過境遷,掃地去了,或門戶年久失修,風(fēng)雨侵蝕,樓塌了。
文章家向來有師承,莊子筆下的鯤鵬飛出先秦,躍過魏晉,一路來到蘇東坡筆下。《赤壁賦》中那只飛鶴引人注目,承天寺積水空明,流過歷史的天空,化作崇禎五年十二月的西湖大雪。不少人偏愛《后赤壁賦》,我喜歡《前赤壁賦》,一次次吟誦,每每讀到“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fēng)。”不由生出無窮傷感,又感覺出文章之美、生命之美。
大美無言。
中國文學(xué)常有時間的喟嘆,孔子感慨逝者如斯夫,陳子昂為不見古人來者愴然而涕下。天地悠悠,千百年后偶一念起,不禁有無奈意、凄涼意。廢名說中國文章簡直沒有厭世派的文章,這是很可惜的事。我倒覺得厭世容易,歡喜很難。如今人到中年,知道世上并無多少歡喜事,無非悅?cè)藧偧?、強顏說笑而已。多少笑臉背后有淚痕、有傷心,只是我們看不見。偶爾看見紅男綠女調(diào)笑無羈,忍不住在心里說,年輕人,得意須盡歡,人生多舛,大道多歧。
讀康熙詩,到底有種旁若無人的感覺。帝王詩詞文章大多繁華,營宮殿,造精舍,選美人,調(diào)駿馬,著鮮衣,設(shè)宴席,升華燈,樂逸游,迷煙火,看梨園,弄鼓吹,存古董,玩花鳥,好吉祥,求正大,總有旁若無人氣,其生命感知,斯時天地第一。李后主詞里太多小兒女情態(tài),注定早夭,注定非帝王之才。據(jù)說李白非廟廊器被逐出朝廷,他是天生仙人、詩人。從來不喜李白,他的詩當(dāng)然好看,想到“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總有厭煩情緒。若生在唐朝,想見的人是杜甫,向往和他一起飲茶,喝酒,吃肉,吟詩。
文采過于斐然,易招損、易折壽、易壞身。傾重文采,少了回甘,這也是我不喜歡曹植而喜歡曹操、曹丕的原因。好文章藏了心事,藏了文采,說家常話,聽題外音。再過十年或許也能得如此幾篇。
暑日初熱,隴上朋友惠贈兩箱櫻桃,熱中覺得清涼。紅色有熱意,夏天里,偶爾見了紅木桌也覺得刺目。櫻桃紅卻讓人清涼,不獨櫻桃紅如此,桃紅、蘋果紅、杏紅、楊梅紅,包括秋日紅葉都讓人清涼,清涼中有溫暖。這是果蔬的異稟。
故家櫻桃,果實極小,口味亦不好。印象中,櫻桃晚熟,極容易落樹,風(fēng)一吹墜地一片。有兩回初夏,路過一戶人家院門,滿樹櫻桃,大風(fēng)刮過,落下很多,撿起裝在上衣口袋,一路吃著回家。櫻桃滋味不算好,三十年了,卻忘不了那般情味。以為有稼穡氣也有兒童的情致。人生最快樂的歲月,是兒童時光,可惜當(dāng)年做孩子時并不懂得?;貞浝铮切﹤你皭澮查W爍著星星點點的光芒。如今為人父,總希望自己孩子自在歡愉。
生在江北,骨子里向往江南,更向往塞外、關(guān)中、漠北、隴上。多少金戈鐵馬的故事,風(fēng)一次次送來秦腔俚曲。我的文脈大抵屬于江南,故鄉(xiāng)卻是皖西南,天柱山離家有幾十里地,鄧石如、張恨水、程長庚、陳獨秀、朱湘諸賢故居離我家不過百里左右,稍微遠一點,還有桐城派幾代大文章家。他們大多遠離故土,外出謀生了。我鄉(xiāng)地脈似乎非得與外域接壤才有大一點的俗世出息。
喜歡俗世,市井人物故事也喜歡,《儒林外史》中那些市井人物一個個鮮活躍然,比《詩經(jīng)》中的人物可喜。有人寫出生之種種,這是我多有不及的。生之種種,無比金貴,我卻過濾了太多。人生不如意事常有八九,文章且自適,人間送小溫。
得友人長信,如得元寶,舊年老家人,以元寶為天地至尊。一輩子歡喜元寶的人,怕是不明白讀師友長信之樂。金圣嘆作《不亦快哉》,實在可以加一條:得師友長信,不亦快哉。情書當(dāng)然也好,一輩子沉迷其中,怕也無甚出息,格調(diào)太低。一笑。人生總是得失互參,有幾多得意就有幾多失意。
讀幾本老尺牘,入了古典境。文字往來最幽靜,舊時翰墨互通風(fēng)范飄散遠了。古人信札比文章更好,好在性情,讀來輕松親切。心頭惦記一本散文集,名為《如家書》,希望文章像家書一樣熨帖自然,那是我向往的境界。書名請前輩早早題過,一直不敢用,寫出如家書一般的文章再說。
古人筆墨音訊給日常許多歡喜。我是個悲觀的人,大抵冷靜,那些書信卻能給我文章之外的慰藉,有前人體溫里世間美玉一般的情誼。友人讀拙作,見我言及《奉橘帖》,寫到洞庭霜橘的清甜,盛情奉贈兩箱,說此物何足貴,自是意趣濃。作手札答謝:
得君洞庭橘,如游洞庭也。舍下恰好有洞庭茶,共而食之,不亦快哉。從前慢,車馬皆慢,遠隔千里,我輩蓬蒿人,怕是沒有如此口福也,拜謝拜謝??上吹矛樼鸺绎L(fēng),寫不來《得橘帖》啊。
早先作過《得橙札》:
收到寄來的一箱橙子,好情致。情意綿綿如《奉橘帖》。
我老家不產(chǎn)橙子,柑橘卻有。舊居庭院曾有一棵柑樹,每年掛果極多。柑極酸,霜打后亦然,人多不敢食也。小時候在樹下讀書,那種情味至今惦念。
云南安徽遙遙幾千里,得此饋贈,幸甚幸甚。合肥久晴,日日好天,遙思昆明,此時想亦添秋氣矣。言不盡思,珍重。
多少人與我輩隔了年代,其實無妨,讀文章就好,在世好,隔世也好。讀老莊孔孟,他們何曾走遠,安坐在我們心頭。文化上,民國人是我的父輩,明清人是我的祖父,唐宋人是我的曾祖,魏晉人是我的高祖,先秦人是我的天祖。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文章經(jīng)不了五世,才華早已散盡,太難作出好文章。有時候想想,應(yīng)該跨過民國,明清才是我家大門。
最近心境大變,作了些文章,自忖略有些進步。作文心態(tài)總是在變,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也未必。文章家事,以文章為業(yè),并非好事。文章事偶爾令人乏味,好在文章還愿意作一些的。總覺得文章是一個人的命。作文人手提竹籃子打水,看誰能撈上來魚蝦、泥鰍、黃鱔,甚至甲魚。前幾天去巢湖,在岸邊散步,淺水處一只甲魚朝天點頭,真是咄咄怪事。
人生不過竹籃子打水,也想有所獲。舊家門口有一大池塘,夏天我們在竹籃子里撒一點剩飯之類沉入水中,過片刻猛然提起,常有魚蝦之類鉆進去覓食,來不及躲避,甚至還有泥鰍。一天下來,可得一盤干蝦,用來炒辣椒,又咸又香又辣,是農(nóng)家極好的下飯菜。只是可憐那些魚蝦,本為求生,豈料速死,世間事都如此,人應(yīng)該珍惜此岸花好。竹籃子打水,未必都是一場空。
頻頻外出,不亦快哉。常常開玩笑說自己屬蒲公英的,哪里落腳都好,前腳剛落下,又連根拔起,也無妨,隨遇而安。外出了不想家,在家不想外出。聽之任之。旅行中最疲倦,所謂風(fēng)塵仆仆,這個詞可以這么解釋,風(fēng)吹著旅途的塵灰讓你臉色黯然。
人生在世,不過偶然。人與萬物偶然來到世間。俗世的人生,無論長短,總是以吃飯穿衣為要事。出游賞玩,更是偶然之事。理想的狀態(tài),當(dāng)是衣食無憂,四處游玩最好不過。得此大福分之人,古往今來也稀罕。我輩偶爾出游,隨筆為記,他年出本《偶游記》的隨筆也好?!芭肌庇刑嗟拿篮?。偶然來到這人間,偶然遇見一本書、遇見一個人,偶爾彼此漠視,偶然彼此關(guān)懷,既是偶然,也是剎那。
人一步步被拖向瑣碎,最終走入塵埃,淪為塵埃。古人說君子如玉,讓人修君子,修玉性??锤吖庞瘢裨诘叵聨浊?,與朱砂為伴、與水銀為伴、與泥水為伴、與黑土為伴、與尸身為伴,出土后,經(jīng)過人的親近,又重新顯露光芒。玉的光芒,溫潤祥和,怎么看都舒服。君子如玉,美人如玉。
偶爾難免輕佻,覺得肉身沉重,人生不過如此,不妨游戲。古人推崇厚德載物,其實厚德不載物更好。所謂厚德載物是說道德高尚者能承擔(dān)重大任務(wù),不載物也無妨,人生很多時候飄零而過。厚德寶象莊嚴(yán),活得太繁瑣,雞零狗碎的日常,真需要一些寶象。
有些聚集讓人生出罪惡感,一本正經(jīng)地不知所云,無奈乏味。一壺濁酒盡余歡的友人走遠了,今宵夢也不寒,到底喧囂。窗外陽光大好,仿佛在嘲笑人的愚蠢與渺小。治大國若烹小鮮,治國如此,安家如此,修身如此。有時候?qū)幵妇蛹遥蛹覠o事,無事才好。偶爾讀書,遇到好文字,得意處恨不得與人會飲三杯,拙劣處又恨不得擲文于地上。好文章或許可以修出來,步步錘煉,好文章或許強求不得。出落芙蓉的天然,比刻意而成好。年近四十,終于知道文章皆有破綻,那些是人心的微茫,不漏氣不走風(fēng)即可。天下無文章不有破綻,寫作之美就在于讓下一篇文章破綻更少??桃馇蠛?,刻意求不好??梢郧蠛?,可以求不好。都好。
文章在好與不好之間。
好文章入眼,一團祥云在心里蕩漾。
讀得好書,如此親密如此肝膽,只能歸于老天的安排。漸漸認命了,冥冥中有定數(shù)有天意。有老者少年,有女人男人,他們說喜歡我的一篇文章,其中心緒相通,這讓人平添溫暖。文章、書法、繪畫,遇見幾分懂得,那是作者的福澤。
寫作興之所至,云淡風(fēng)輕。身體狀態(tài)極好時,我喜歡悠長、飽滿的文字。偶爾寫點長文章,考驗?zāi)土?,考驗元氣?/p>
讀快意書是快事,氣息充滿,才華充滿,人寫得痛快,我讀得痛快。中年時候,喜歡健壯文章,譬如《史記》《漢書》,司馬遷、班固體能大概健壯近乎魁梧一路。他們下筆精氣神亦健壯、剛猛,一念既起,天馬行空,興之所至,興盡而返。
古傳奇上,書生身體孱弱,手無縛雞之力,那樣的人終老不過書生,小成也難,只能花前月下,且短命。孔子身強力壯,精神飽滿,多能鄙事,做農(nóng)夫,做木匠,蓋房子,周游列國。脂硯齋評《石頭記》,默思作者其人之心,其人之形,其人之神,其人之文,比宋玉、子建一般心性,一流人物。真假不論,清人筆記《棗窗閑筆》說曹雪芹“其人身胖,頭廣而色黑”??稚硇?,頭大而膚色黝黑,是我想象中作書人的模樣。青年時有過一段健壯,近年明顯氣弱。這是天命,很希望元氣沛然。
讀完一本小說集,市井故事像年代久遠的照片,斑駁真實。難得元氣足,一路肆意寫來,仿佛攀一根粗壯的草繩登巖。寫小說,我外行。好的小說大多皆是渾圓吧。一章章讀起來,如剝開洋蔥,自循環(huán)一個圓。過了讀小說的年紀(jì),尤其是長篇,大多讀不進去?!都t樓夢》也多年未看了。
朋友勤勉,手頭存了幾百萬字的作品。似乎可以少寫一點,多讀一點書,家長里短的日子也是文學(xué)之一種?;蛘吣奶炀偷玫懒?。文章的事,一山有一山風(fēng)景,有的山像蛙,有的山如佛首,有的山儼若獅虎豹。天地間的山水,自有其狀,人為不得。巧奪天工之巧是為藝之大道,也是為藝之根本。
一個人寫幾本書,畫點畫,作幾筆書法,掙萬貫家私,又算多大的出息?世間人情物理自有天意。老莊哲學(xué),世人皆說消極,未必不是一種積極,未必不是一種智慧。十四歲讀老子,二十來歲讀莊子。多年來,不忍釋卷,至今也不敢說懂了。一言以蔽之,老莊的要旨大概就是順應(yīng)天道人倫。
諸子百家多有治人之心,治人之術(shù),高明處在于人家把哲學(xué)當(dāng)文學(xué)來寫。
為藝太癡,為人太癡,是好事也未必是好事?;蹣O必傷,情深不壽,強極則辱。這些道理明白得太晚了。
影像中文字中讀湘西,是鄉(xiāng)土的,是綠色的,有一種暗暗的灰。來了之后,與感覺里相遇了。
湘西的好,飲食第一。慈利午飯,幾道菜可圈可點,紅燒鱖魚尤好,紅燒牛肉也好。在龍山午飯,土鍋肉風(fēng)味大佳。湘西菜,一言以蔽之,在火,火透飲食,有種快意?;鹬?,油水重,雖然于健康無益。美食往往與健康無關(guān)。
秋日去永州,陰雨不去,一路車子行行停停,小憩時似乎夢境也黏稠連綿。雨天適合懷古,也適合思念,青山細雨的氛圍能勾起內(nèi)心的離愁,勾起內(nèi)心的古意,勾起內(nèi)心的情意。情意綿綿,細雨綿綿。我是喜歡下雨的,但出行每日下雨,也吃不消。有人苦雨,堂號苦雨齋,我卻喜歡雨,請鍾叔河先生題過“不苦雨齋”四字。蘇軾造喜雨亭,亭記說五日不雨則無麥,十日不雨則無禾。無麥無禾,歲年成荒廢,盜賊猖獗,獄訟繁興。天下珠寶,寒者不能當(dāng)衣,天降美玉,饑者不得以食。雨潤萬物啊。
一年四季的雨都好,不必說春雨貴如油,雨來了,風(fēng)也來了,大開門窗,絲絲涼意擁入。夏日酷熱,雨中安眠,得了好睡,一夜無夢。小時候不喜歡撐傘,夏天大雨,敞頭淋著,人身融入田野也化進天地。雨水砸下來,身著單衣條褲,如無物之境。四處無聲,只有雨聲雷聲風(fēng)聲。秋日,半夢半醒中,聽得窗外零星嘀嗒嘀嗒聲,臥在床頭聽雨,聽見了《秋聲賦》,也聽見了《秋風(fēng)詞》。清涼的雨夜,真舒服。冬天,獨坐庭前看雨,冷意吹向頭臉,棉衣的暖附骨不去,慰人愁緒,也擋了幾度風(fēng)寒。口占幾句:
冬雨飄零四方
沾人頭面上
肌膚微寒
樹葉落入水中央
樹葉入水,不動聲色,漣漪也未泛起。靜水深流,心事藏得更深,喜怒哀樂不輕易展露出來,如老派人的文章,冷靜,城府高深。
和老先生閑聊,他說寫人筆墨尤其要慎重再慎重,為尊者諱、為賢者諱,不管古人還是今人。有人對尊者賢者,要么出拳,要么漠然,或許少了敬畏。為人要愛惜心,愛惜心是大境界,有相親意思,是柔軟是善良,也是智者的通透。賣文為生并不容易,很多議論太唐突太冒失。人性復(fù)雜,尤其是歷史人物,笑容背后有多少淚影凄聲。
喜歡性格寬容的人,容忍比自由更重要,老話猶在耳。對人對事持寬容心,即便對論敵,或?qū)τ羞^節(jié)的人,能不計嫌隙,這是大境界。放過別人,實是放過自己。論人及事,總須持平,喜愛而知其不足,厭惡能體會其美,方是持平。生老病死,人間多難,眾生各自酸甜苦辣,我珍惜有惜心的人。人人都有自己的牢籠,為名為利為生,生之種種,談何容易,以悲憫看世,以惜心看世,會看淡得失,少些煩惱。
人在天地間,古人常說人為萬物之靈?!抖Y記》說人是天地之心,《孝經(jīng)》說天地之性以人最為貴。奈何有些人心比針眼還小,穿不過一根細線。
顧炎武說,人之患在好為人序。近來常有人托序,居家無序,故筆下不得序也。寫不得序,就作卷首吧,古人文集常用卷首代序?!熬硎住倍只秀敝杏X得是轉(zhuǎn)手、轉(zhuǎn)首之意。文學(xué)雖是轉(zhuǎn)手的事業(yè),空買空賣恐怕不行,手頭得有存貨。文學(xué)也的確需要轉(zhuǎn)首,回過頭看看,看看老祖宗是怎么寫的。藝之道,不過以古為師、以自然為師、以心為師。
日子輕浮,作文的心態(tài)要沉,文學(xué)恰恰需要沉下去的心態(tài),文學(xué)也是沉下去的事業(yè),浪花朵朵不如靜水深流。有個成語叫月落星沉,說的是月亮落山、星星隱沒,正是天色將明時的景象,文學(xué)天地也差不多如此。
韋莊有詞云:“月落星沉,樓上美人春睡……”胡竹峰者,須眉也,寫作奮勉,比樓上美人勤快。三更燈火五更雞,頭懸梁、錐刺股的話說多了未免乏味,寫作不靠勤勞,但寫作者一定不能昏睡。寫作一方面是天才的老實工作,只要樹上有果子,摘多少就能裝多少。另一方面,寫作有量變,寫得多了,才能捅破窗戶紙,恍然明白,境界大開。
為藝者用力過猛未必全然好事,制不住氣,勁力太大,容易傷到文脈,折了文氣。作家偶爾需要有蜻蜓一般的復(fù)眼。執(zhí)著于墻上的某個斑點,看久了,會恍惚,會放大,會變形。
古人說花多不香。未必不香,香氣太足,失之空靈。薄香比濃郁好,味道要足,芬芳要淡。淡而彌久,才能讓人回味。
文章要少寫。
想念故鄉(xiāng)五斗櫥上玻璃瓶里常常用水管養(yǎng)著的花草,有春蘭,有映山紅,有梔子花,偶爾還養(yǎng)一罐狗尾草。蘭花最香,滿滿彌漫一室。
不耐煩出門遠行,不喜歡飛機,對火車好感多些。第一次出門遠行,是乘坐火車的。那火車一身茵茵綠色,車廂也干凈。二十幾年過去,還記得列車員的叫賣聲,拖長了尾音,奇怪的腔調(diào)。
總是童年少年的事刻骨銘心,雖然當(dāng)年的生活大多平淡到乏善可陳。十幾歲讀過的小說:
窗外廣袤、充滿生命力的田野和起伏、連綿不斷的丘陵,在我視界里持續(xù)展現(xiàn)著,無限地向天邊延伸。我經(jīng)過一座座城市、鄉(xiāng)村、新興的大廠礦建設(shè)工地。看到巍峨的樓群,林立的煙囪,川流的載重卡車;看到豐收在望的麥子、水稻,閃閃發(fā)亮的水庫、灌渠。我看到的一切,都使我想起我一生中目睹到的最蔚為壯觀的場面,此刻和那時的心情產(chǎn)生著共鳴。
那些句子無數(shù)次在旅途中想起,其中有情?!墩f文解字》說情有欲,從心從青,是人之陰氣。情之事,讓人心是青的,欲念如青苗萌于心,生意滿滿,這是情的美好。隨情而來的欲念,也是美好的,陰陽調(diào)和,飲食男女。人到中年,往往欲有余而情不足。世間好男女,帶了乾坤天地大氣,他們相遇相交,是日光照耀萬物,是月色撫摸大地,是露水浸潤花草。古時男女結(jié)為夫妻,第一件事是拜天地,天地為至尊。
古人造字,女與子相合,是為好。莫問前程,但行好事。寫出好文章,哪怕只有一個讀者,也讓人歡喜其中情誼,歡喜其中美好。好的文字有種美好,不是和光同塵的美好,而是晶瑩剔透的美好,像上好的綠茶,泡在玻璃杯中,活潑潑一股空靈氣,有無瑕美。好文章有人,是芳草鮮美的人,是悠然見山的人,是圣人,是至人,是妙人。其實怕見圣人,倘或供在堂上、供在案上的圣人,唯恐避之不及。
文章事,越發(fā)由心了。人生常常左右為難,進退維谷。寫文章,我看重是否寫出自己,并不知道那文章是好是壞,好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自己。有些文章作出來,并不想給人看,私下里把玩,秘不示人。并非敝帚自珍,而是下筆自娛,過于沉迷其中罷了。古人作文章,固然有道的一面,實在他們都是寫自己,司馬遷寫史,也有一個人的面容。文章最怕模棱兩可,面目不清。
寫作者,要刪繁就簡。過去會浮想翩翩,而現(xiàn)在,只要能寫,就覺得吉祥如意。不要想,只要寫,有些東西自然連帶出來。我喜歡短文,但漸漸喪失了其中法門,寫作總是一時心緒一時章法。
新朋舊雨圍爐說話,吃肥肉,喝白酒,感覺古典,像竹床用得久了生出包漿,多了風(fēng)雅。
秋天,酷暑走遠了,北方人講究“貼秋膘”,即吃烤羊肉。冬日,常常去吃一頓羊肉,喝點酒。飲食不獨是飽腹,其中的趣味任何事也取代不了。尤其是秋冬兩季,天冷飯熱,人間情意與溫暖盤旋在一飲一食之間,最讓人低回。
古人說食不語,其實有對飲食天地的恭敬。如此恭敬之心當(dāng)下不多了。我歡喜寢不言、食不語的修養(yǎng)。做一個傳統(tǒng)的人,沒有什么不好。時間不饒人,人何嘗饒過時間,我輩如此古懷,如此懷古啊。
人與人的差別比人和野獸的差別更大吧,志不同道不合的地方太多,彼此都覺得對方言語無味,乃至面目無味。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方式,是抱殘守缺,也可能是抱元守一,關(guān)鍵得抱得守,最怕赤手空拳,眼里空蕩蕩,胸中亦空蕩蕩。
我思想大抵屬于老莊一類,行為喜歡墨家、儒家。墨子真?zhèn)ゴ螅鎼壑t讓令人感動,孔子的人情味亦使我徘徊,不忍離去。每每相遇,得了林下泉上的清爽,不自禁歡喜。文章要清爽,人也要清爽。大汗淋漓固然暢快,洗凈身子才舒服。
魯迅晚年說自己不很好看,三十年前還可以。蕭伯納在上海與魯迅見面,說:“他們稱你為中國的高爾基,但是你比高爾基漂亮。”魯迅回:“我更老時,將來還會更漂亮?!眱纱握f法,各有所指。將來還會更漂亮,是氣度和神采之美,可惜如魯迅那樣的人鳳毛麟角。
三十歲后,好以貌取人,此風(fēng)自古有之,與美丑俊媸無關(guān)?!洞蟠鞫Y記》上說堯取人看外貌,舜取人察神色,禹取人重言行,湯取人聽聲音。我喜歡線條柔和的臉,有堅毅,有善良。堅毅善良是好品質(zhì),更喜歡干凈的恬靜的眼神。人的樣貌自有氣息,幽靜是稀罕品質(zhì),有人如茶,有人如酒,有人如肉,有人像菜蔬,有人像金屬,各有各的品相品行品位。
翻舊照集,時間無情,一天天一年年一步步拖垮了人的容顏。時間不饒人,人要饒人,饒過他人饒過自己,饒不過,繞過也好,百煉鋼的仇恨成繞指柔的柳枝,從此進入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之境??傆幸惶欤獜拿麍錾舷聛淼?,做一個看客;總有一天,要放下心頭的刀槍棍棒,放開拳頭,做一個茶客,人生無非過客。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到頭還是一場空。
讀《章衣萍集》,錄時人挽聯(lián),悼念劉和珍、楊德群二人:
死了倒也罷了,若不想到二位有老母倚閭,親朋盼信;
活著又怎么著,無非多經(jīng)幾番的槍聲驚耳,彈雨淋頭。
挽聯(lián)之類是古人必然的應(yīng)酬,其中心血充滿,情意充滿。舊時人編文集,所寫挽聯(lián)也間有記錄,不過大多十不存一。舊時不少挽聯(lián)真有意思,有意思在跌宕自喜,更有意思在跌宕自喜里有沉痛,這是大境界。一九三五年,北大教授黃節(jié)病卒,一挽聯(lián)道:
如此江山,漸將日暮途窮,不堪追憶索常侍;
及今歸去,等是風(fēng)流云散,差幸免作顧亭林。
用典俏皮,古意化開了,真是古為今用。
錢玄同去世,有挽聯(lián)亦好:
戲語竟成真,何日得見道山記;
同游今散盡,無人共話小川町。
劉半農(nóng)病故,趙元任作挽聯(lián):
十載唱雙簧,無詞今后難成曲;
數(shù)人弱一個,教我如何不想他。
后半句為劉半農(nóng)所寫詞名,總覺得用這樣詞調(diào),對老友的逝世浮薄了,辭不濟情。很奇怪,周作人幾乎逢亡必挽,我卻只見過魯迅一幅挽丁耀卿聯(lián),大先生似乎很少給人寫過挽聯(lián)?!稄U都》上書法家龔靖元離世,莊之蝶挽聯(lián)道:
能吃能喝能賺能花快活來;
能寫能畫能出能入瀟灑去。
另一個朋友阮知非如此作挽聯(lián):
龔哥你死了,字價必然是漲一比三;
知非找誰呀!麻將牌桌從此三缺一。
同樣用白話寫挽聯(lián),倒也別致,失之儒雅,卻多了俏皮。
一作家去世,眾作家紛紛作挽聯(lián),也有人作悼念文章,見不到懇切,見不到誠意,都是套話。我奇怪的是,有些人似乎不愿意好好說話,倒是愿意說好話。收起棒子,捧殺多人也。
天氣真好,讓人想起當(dāng)年在鄉(xiāng)下曬太陽的日子。幾個老者籠著手,靠在屋檐下柴禾邊。太陽地里,種著碧綠的蘿卜,幾個農(nóng)民在其中勞作?;矣陀偷奶锸蠛鋈粡牡囟蠢镢@出來,箭一般竄向草垛里了,在田溝飲水的山雞驚得直飛到云霄。
中午自己下廚燒蘿卜,奈何蘿卜糠心。有人恨鰣魚多刺,在我看來,鰣魚多刺無妨,反正一年吃不了幾次。再說鰣魚自古多刺,干卿何事?我的恨意遠不如蘿卜糠心。切開一個蘿卜,一片糠心,又切開一個蘿卜,依舊糠心,連切五個……心頭頓起不快。蘿卜是無辜的,它們并不想糠心,我卻一個都不原諒,重重地將它們丟棄了。
讀書一事,喜歡的人,遲早有一天會摸進自己的門庭。文章得意處,錯過是他們的損失。如此好文章,何必便宜別人。
少年心性難免喜歡花槍,讀多了書,領(lǐng)悟出一些世事,才知道花槍不如唱腔。戲曲舞臺上,做派第一,只有小演員才去翻跟頭?;???傄詾檗o章燦爛、桃花灼灼才是才華。原來一樹果子的清香之美更令人低回,更可以把玩。文道孤也不孤,總有些人懂得的。
年輕時寫作,希冀五十年后文字不至過時。十八九歲的少年,心想倘或一輩子寫作生活,寫到七八十歲,眼睜睜看文章流水,如一場春夢,真是無趣。人生雖空,唯愿此岸文章不空??傁胩然螋斞?、廢名看我文章會如何?倘或莊子、蘇軾看呢?每每如此想來,總讓人汗流浹背。汗流得多了,濁氣就少了?;蛟S還真得了幾分莊子和蘇子筆意。文章之上有圣賢之眼,更上方有天地之眼。文道孤也不孤。
每每想作些《朝花夕拾》一般的文字。如迅翁者,倘或沒有《野草》《朝花夕拾》,也少了生機,少了趣味。有個偏見,讀書隨筆寫多了,下筆行文容易干燥,文章燥不得、潮不得、火不得、水不得。山野不同,可燥可潮可火可水,火焰山或許不美,其爆發(fā)力也足以驚人。而山水自然之美,瓜果蟲鳥的味道,讀書取代不了。
朋友看完《史記》,寫了一組讀書隨筆,問如何?我說漏氣了,好不容易讀書積累元氣,作得如此文章,亦如七竅死了。朋友問應(yīng)如何?我說寫寫瓜果試試,寫寫蟲鳥試試,將《史記》氣力貫通進去。以后看了大山大水,再寫寫讀《史記》的感受,或許可跳脫開來。不知朋友意下如何,或許不以為然,一個人一個路子,有此一問,有此一說,說說而已,聽聽也罷,不聽也罷。
沉迷過舊體詩,友人看了歡喜,我更歡喜,最怕讓陸放翁讀快板書。詩詞興味是有的,但容易入了古人腔調(diào)。今人不可能寫出唐風(fēng),但著力寫出宋詩的感覺,寫出明清人的味道,怕也不難。讀張岱詩詞集,敘事而已。錢謙益輩詩詞,也嫌用典太多,有讀書人的迂腐,胸襟少了坦蕩,并不喜歡。竹枝詞雜事詩一路,民風(fēng)浩蕩,記事記人,搖曳風(fēng)俗風(fēng)情。我心性有俚俗,雞鳴枕上,夜氣方回,鄉(xiāng)村舊年鑼鼓聲、犬吠聲、鳥啼聲、叱罵聲、小兒哭聲、小溪流水聲,乃至播種聲、收割聲、鞭炮聲、壇壇罐罐交疊聲……一聲聲在耳畔回響。
文章風(fēng)雅一些,文章格如此,如此才入味。詩詞不妨白話一些,以古人腔調(diào),說一家之言。讀古人的竹枝詞,最羨慕字里行間的跌宕開張,只恨自己作不出。讀杜甫、李白,從來不恨自己作不出來,因為他們遠在天邊。
文章的事,不在一時,不爭一時。不爭朝夕,只爭日月。
好文章如日之光,如月之華,如玉之美,如花之麗,好文章光華美麗,于是不爭。好文章亦如瓜果蔬菜,一代代一年年播種、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于是不爭。
文章也好,人也好,皆天賜也。天賜人生,也讓人老病死。天道無私,天道無言,天道無我,天道無法,天道,色與空。
天地賜茶食,天地賜文章,天地賜福壽祿。
童年時,家里飯場貼過福祿壽三星年畫,線條細膩,人物各具神態(tài)。最難忘壽仙,高額古服,滿面紅光,左手扶藤杖,右手托著桃子,碩大圓潤,桃尖一點透紅。那抹紅,紅在心里很多年了。
胡竹峰,作家,現(xiàn)居合肥。主要著作有《惜字亭下》《黑老虎集》《南游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