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志鵬
病痛、苦難與命運,史鐵生的一生都在尋找這三者的意義與答案。如果說《我與地壇》有他向往的模樣,擺脫了對于“死”的追問,那么《病隙碎筆》則是他直面苦難,超越命運的贊歌?!段遗c地壇》里寫道:“他知道奧林匹斯山上的神火為何而燃燒,那不是為了一個人把另一個人戰(zhàn)敗,而是為了有機會向諸神炫耀人類的不屈,命定的局限盡可永在,不屈的挑戰(zhàn)卻不可須臾或缺。”作者早已埋下了伏筆,當時的史鐵生已經(jīng)看到了“命定的局限”,但在這“命定”的苦難中,他高昂著頭,去尋找生命的意義,對命定的命運發(fā)起挑戰(zhàn),是無畏的,而后也是冷靜自信的。
《病隙碎筆》是史鐵生筆下一部充滿了生命體驗的人生筆記?!吧緹o意義,是‘我使(自己的)生命獲得了意義”,史鐵生不斷追問,反復追問,以生命的追問方式來不斷書寫,就命運、生存、生病、信仰乃至死亡做下了諸多注腳。他將自己剖離出來,進行審視,放置于時代與所處的空間中,反復審視,力圖揭示生命的真相,也試圖找尋生命的意義。
在我看來,生命的意義在《病隙碎筆》一點點寫成的時候就已經(jīng)實現(xiàn)。生命的意義在于反抗的力量,準確來說,是對于命定的局限的反抗,可以說這是宿命論的另一種形式。面對命定的局限,選擇沉默是生命的埋沒,而只有站立反抗,勇敢撞擊,直面命定的局限,才是生命得以綻放的方式。人何以為人?反抗的姿態(tài)使我們成為人,從中爆發(fā)的是一種主體性的力量,這種主體性的力量使我們確證我們的存在、生命的存在,以及生命意義所在。史鐵生面對命定的局限,敢于直面病痛,勇敢抵抗煎熬與近乎貫穿一生的折磨與苦難。這種生的姿態(tài)早已寫就了生命的意義,這種直擊命定局限的姿態(tài)使他直挺挺地站了起來,跨越病痛、跨越苦難、跨越死亡,超越了生命本身,成為自己生命的立法者,這種主體性的力量使他的生命得到了另一種意義上的永恒。
正如史鐵生在文中所說:“人不可以逃避苦難,亦不可以放棄希望—恰是在這樣的意義上,上帝存在。命運并不受賄,但希望與你同在,這才是信仰的真意,是信者的路?!痹谖铱磥恚藭r史鐵生眼中的“上帝”,不是某個虛幻的存在,或者神話傳說中所塑造的某個身份,而是希望的進行時,即始終有所信仰的狀態(tài)。換句話說,是一直保持對苦難人生的樂觀,一直無懼各種即將行至的磨難,滿懷希望地前行,上帝自會保佑,信仰此刻就是自己,自己可以保佑自己,也就是前面說到的“成為自己生命的立法者”,生命的意義真正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與此同時,這也能回答史鐵生書寫《病隙碎筆》要解決的一大問題,即“人究竟為什么而活著?”這同時也是一個古老的哲學問題,在閱讀這本書的時候,這個問題會始終回旋在你的意識層,不斷自我叩問,我總算找到一個答案:“自從我學會了尋找,我就已經(jīng)找到?!苯獯疬@個問題的關(guān)鍵應該是跳出原有的框架,當你意識到活著的目的從來就不存在一個既定的前提,活著的原因不是一開始就被給予的,相反,是被提出的。恰如文中所說的“皈依并不在一個處所,皈依是在路上”,沒有既定的前提,也沒有確定的目的,體驗本身就構(gòu)成了活著的原因,體驗一切,即使其中包含苦難。
在史鐵生的眼里,載體這件事情早已輕如鴻毛,生命的重量在于精神的永恒,在于求索的恒途。他認為“生病也是生活體驗之一種,甚或算得一項別開生面的游歷”,生病通常猝不及防,生病是被迫的抵抗,生病始終不便夸耀。但是,凡游歷總有酬報:異地他鄉(xiāng)增長見識,名山大川陶冶性情,激流險阻錘煉意志,生病的經(jīng)驗是一步步懂得滿足。這種體會是對病痛的一種和解,對于物質(zhì)載體—肉體的一種平淡。生病,反而成了一件沒有那么可怕,也可以接受的事情了。
進一步說,在《病隙碎筆》討論完物質(zhì)的意義后,他將目光聚焦于精神層面。“打個比方:一棵樹上落著一群鳥兒,把樹砍了,鳥兒也就沒了嗎?”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不,樹上的鳥兒沒了,但它們在別處?!本腿缤艘粯樱怏w即使被火化,即使?jié)€,即使殘缺,但在此棲居的那些思想、情感和心緒不會消失??嚯y在侵蝕,但人間的愛愿從未放棄,由此他堅信“他們必定還在”,這種對命運的樂觀,對肉體殘缺壞死的豁達,是一種對更鮮活、更明朗的靈魂與思想,情感與愛的堅定。與苦難和解是人生的重要命題,如何做到樂觀與豁達,從體會物質(zhì)與精神的辯證關(guān)系開始。“詩意地棲居”從來都不是一個目的地,是一種生活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是一種精神的盈滿,是一種生命恒長的體現(xiàn)。
信仰,一種對超越生命的“在路上”的姿態(tài),是他超越命運的自由密匙。在《病隙碎筆》中,我們經(jīng)??梢钥吹健吧系邸薄吧瘛边@類的詞語反復出現(xiàn),這些詞使《病隙碎筆》充滿著濃厚的宗教氣息,讓人不禁發(fā)問:“史鐵生先生是靠某種宗教的神秘力量以達成與命定的局限的和解嗎?”現(xiàn)在看來,并不是。“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走向,意味著彼岸的成立。走到,豈非彼岸的消失?彼岸的消失即信仰的終結(jié)、拯救的放棄。因而天堂不是一處空間,不是一種物質(zhì)性存在,而是道路,是精神的恒途。”抵抗“命定的局限”的方法論是一種“在路上”的姿態(tài),哪怕肉體再不堪,始終探索追尋生命的意義,挖掘生命的價值,看到更廣闊的世界,收獲更深邃的思考,這些無盡的探索,也許沒有終點,但也不必在乎終點,終點的有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路上”的一種姿態(tài),而凡是堅持、堅定向前邁步的人,終將收獲精神的永恒,這遠比肉體上的生命長度更加恒長,這種相信,這種信仰,是史鐵生對抗“命定的局限”的戰(zhàn)斗姿態(tài)。因為痛苦,所以我們自由,而“自由”的定義何嘗不可以來自對于生命的一種超越,正是這種超越“命定的局限”,才是一種大自由,而在這種自由的面前,苦難無非是另一種贊歌,對于生命的禮贊,對于生命意義的彰顯,所以我們痛苦,由此我們自由。
“看見苦難的永恒,實在是神的垂憐—唯此才能真正斷除迷執(zhí),相信愛才是人類唯一的救助。這愛,不單是友善、慈悲、助人為樂,它根本是你自己的福。這愛,非居高的施舍,乃謙恭的仰望,接受苦難,從而走向精神的超越?!笔疯F生的一生,無時不在為生命做下注腳,無刻不在與“命定的局限”斗爭,對于病痛、對于苦難、對于生命、對于命運,他懷疑、他憤怒、他頹廢、他絕望,到后來,他求索,在恒途中無盡的求索,向內(nèi)構(gòu)建自身的精神家園,收獲的是滿園的盛放。此時,苦難是花開的伏筆,冬天總要為春天作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