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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葳蕤

      2023-05-31 23:43:30魏冶
      廣西文學(xué) 2023年6期
      關(guān)鍵詞:小旭塔塔奶奶

      霧氣散開時,葳蕤和塔塔已攀到云海之上。樹王樣貌和山腳遙望時大有不同,豐富的細(xì)節(jié)使它顯得神秘而莊嚴(yán)。

      “你看——”順著塔塔所指,葳蕤看見薄霧里樹王一根細(xì)枝抱著一窩野蜂,在陽光下發(fā)出轟然噪聲和醉人黏稠。

      塔塔家在山腳,他的父親——葳蕤的叔叔,是養(yǎng)殖能手。寂寞的山里還有一戶夫妻:男人臉色黝黑,下嘴唇缺掉一塊;女人一言不發(fā),瘦得骨頭突出來。他們看守一棟舊倉庫,燒炭、養(yǎng)蜂、采紅菇,什么都做。常能聽見男人打女人:拳頭咚咚響,女人小狗樣叫喚。男人常采些漂亮野果,葳蕤他們便光顧。葳蕤覺得叔叔有點瞧不起這個男人,燒炭、養(yǎng)蜂,終是小打小鬧,沒有出息!叔叔養(yǎng)羊,好幾百只,集市上交易,叔叔紅光滿面,他是焦點。

      院后青山一重接一重,最高處一棵巨樹,鉚定行人目光,叔叔說那是樹王。葳蕤問那里怎樣,叔叔抽煙,半晌說,越過樹王,山那邊有個首陽村,與世隔絕,村民靠打獵生活。

      過了一會,葳蕤才發(fā)覺塔塔讓他看的不是蜂窩,是樹王下方的樹林。天下所有的樹似乎都不管不顧擠在這里,樹杈和樹杈交纏,樹葉和樹葉重疊,海浪樣沿陡坡延伸,樹王冷峻地從頂端看下來。

      林子昏暗,腐葉嗆鼻,陽光被遮擋,一片寒冷,林子落了一層厚厚的葉子,一踩就陷落。葳蕤盡量把腳落在石頭上、樹樁上,拽著枝干往上攀緣。地上各色蘑菇,他們此時無心理會,只想趕路。一個小時了,他們還沒有走出去,冷寂的林子讓人汗出。停下來歇息,葳蕤發(fā)現(xiàn)巖石下一片三角形散開的紅色菇群,半小時前明明見過。塔塔滿頭汗,說,糟了。

      他們有段時間沒去男人那了。夫妻倆消失了一些日子,某個深夜回來,馬達亂響了一陣。那之后男人一直沒出門,倉庫每天兩次淡淡炊煙。葳蕤問叔叔男人怎么了?病了。為什么不上醫(yī)院?去過了。他是哪人?四川。四川在哪?很遠(yuǎn)的地方。他為什么不回家?叔叔不答,抽煙。

      女人出去了,葳蕤和塔塔悄悄去看他。室內(nèi)破損處長出幾棵草。短短時間,他瘦得讓人吃驚。他躺在鋪上,看著葳蕤勉強笑了一下,咧開的嘴唇里牙齒又黃又黑。葳蕤有點害怕,塔塔湊過去,他吃力地說,等過段時間,果子熟了,給你們采果子。

      夜里,倉庫開始傳來喊叫和呻吟,像誰被鞭子抽著。葳蕤不安地聽著,看向黑黝黝的山野,忽然向塔塔講起首陽的傳說。他們一致認(rèn)為,神秘的首陽村人一定知道山上的仙草和神醫(yī)在哪里。他們討論了一夜,越說越激動,大山里有那么大的樹,那么深的水,那么高的云,怎么會沒有救命的藥呢?男人有救了!他們睜著眼睛等到天亮,就上山去了。

      樹王列車樣的枝干上積了塵土,鳥兒攜來的種子在地上長成小樹叢。樹王主干朽空了一部分,葳蕤和塔塔攀緣著突出地表的樹根鉆進去。塔塔發(fā)出嘶嘶的呵氣聲,全憑他用剪刀把外套絞成布條綁在樹上,兩人才走出樹林。

      樹干像大廳寬敞,角落里長著白色的菌類,并沒有神仙住在這里,哪怕一個火堆也沒有。

      山的另一面陽光燦爛,路也好走,熱風(fēng)習(xí)習(xí)吹來。山崖左側(cè)一條閃光大河,在他們的奔跑中時現(xiàn)時沒。從林子里跑進大路,他們愣在那里。

      一叢被風(fēng)吹彎的蘆葦背后,遠(yuǎn)近鋪開一片大村子。幾座高高的房子和鄉(xiāng)里一樣氣派。這里一點也不像叔叔說的樣子,他們隱約聽見一陣陣汽車發(fā)動機聲。

      不知道該不該再往下,在失望的推擠里他們磨蹭到了山腳。一個老頭在菜地立起鋤頭,雙手交疊在鋤柄上,盯著他們,你們從哪來?葳蕤看向塔塔,塔塔只瞇著眼睛。老頭指指對面,山上下來的?塔塔點了點頭,葳蕤也點了點頭。

      老頭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跟我來吧。他們鬼使神差地跟著他走進村子,路上空蕩蕩的沒人,什么地方似乎響起鐘聲。老頭子走進屋子,摘下斗笠,對灶下老婆子喊:來客人了,山上燒炭人的小鬼,不懂我們的話。

      老兩口生活很寂寞,即便來了兩個不會說話的孩子,他們也很有興致。兩人討論著小孩的來處。老婆子說,這些外鄉(xiāng)人,山上燒炭黑得像鬼,小孩也丟山上不管,賺不到幾個錢,干嗎不回家。老頭子喝酒,說,各人有各人命,管不了。像村里人都去信主,一到禮拜天就鉆教堂。我不信這個,這么多年活過來,誰要這條命誰拿去,信這個信那個!燒炭也好,做官也好,命沒法改的,改不了。

      吃完午飯,老婆子洗碗,老頭子拆下門板搭在門檻上睡起來,一會就發(fā)出鼾聲。

      回家的路葳蕤和塔塔走得很快,經(jīng)過樹王之后,下山的腳步簡直像飛,天色一點點暗下,原來繞不出的密林現(xiàn)在不過是一塊灌木叢,該怎么騙嬸嬸外套丟了的難題也已拋之腦后。他們不吭聲,賭氣一樣飛跑著,巨人般翻山越嶺。幾個小時前還縈繞心中大山的種種神秘、復(fù)雜、不可觸摸,現(xiàn)在和希望一起破滅了。

      回到山腳,凝重的寂靜包圍過來。小狗樣的哭聲在某個角落斷斷續(xù)續(xù)響著。他們往前走,遇見叔叔,他臉色很不好看,搬著一口鋼精鍋往倉庫那走。他沒問他們?nèi)ツ牧?,低沉地說,飯還熱,吃了來這邊幫忙。

      天色終于在周圍完全暗了下來。

      大橋傳來起哄聲,葳蕤涉水往前看,是老丁。

      身材矮小的他本叫小丁,結(jié)交弟兄后,他老子老子地自稱,大家的稱呼也變?yōu)榱死隙?。他爸爸,一個柔弱的中年男人,心臟不好,每天倚在家門口嘆氣,他的奶奶滿世界找他,責(zé)罵他,抹眼淚。他有一種強裝出來的、喪失理智的兇悍,葳蕤看見街道上他騎著人打,他奶奶上門賠禮賠錢,差點跪下,他把人的鼻子打斷了。

      他的腿穿過藍(lán)色游泳褲,筆直立在高高的大橋石欄上,腳趾漚得發(fā)白,大腿上一條長長的疤痕。摩托車青年經(jīng)過,腳支在地上,笑說,跳啊你。下方河面上,渾身濕淋淋的少年喊,跳啊,你往下跳啊。

      老丁舉起雙手,像致意,他膝蓋微微一屈,就跳了下去。他的身體沒有打開,蝦米一樣直落下去。

      少年們尖叫逃開。如炮彈入水:一團團洶涌潔白的泡沫從河底涌上,周圍響起了歡呼聲,又沉寂。三十秒后,老丁濕淋淋的頭冒出來,他怪叫著向襠部比畫,渾身古銅的少年們從四面八方撲向他,絞在一起,揚起的浪花和喊聲濺在橋洞上。

      這是今天熱鬧的最高潮了。橋下深水區(qū)永遠(yuǎn)是那幫弟兄的領(lǐng)地。葳蕤希望河里人都消失,他就能用笨拙的泳姿在那游個來回。他不斷在心里排演動作:高空中從容打開身體,擺動軀干,像箭優(yōu)雅射入水中。

      光從橋上往下看就夠叫他掌心出汗了,他根本沒勇氣站在橋欄上,體會一個“英雄”能看見什么。暴雨后他曾去看水,碼頭階梯全淹沒了,大鐵門孤零零露出些頂,吸飽紅土的河水黃得發(fā)光,聳動著一波波向前,波浪上巨大的樹干羽毛樣飄過去。一個只裹著短褲的弟兄跑來,縱身一躍。他在泥水里露出頭,右臂往前擺去,卻馬上被水流往下推了七八米,枯葉樣卷進浪里。幾十米外他撲啦一聲重新出現(xiàn),抓著纜繩水淋淋爬上岸,打著響鼻放肆大笑著。葳蕤無法抑制膽戰(zhàn)心驚,仿佛剛剛與死神擦肩的人是自己。

      此刻小旭又來纏著葳蕤摔跤。葳蕤的頭被摁進水里,曾經(jīng)被淹的恐懼從內(nèi)心深處升上來,發(fā)出受刑一般的慘叫。小旭樂不可支,大志拍拍他,溫和地說,他怕水,不要弄他了。大志是體育生,長得黝黑魁梧,和弟兄們交情不淺,卻樂于在淺水區(qū)和葳蕤們一塊玩。小旭把葳蕤丟開,游到一邊。大志撫了撫葳蕤的脊背。

      葳蕤清理完嗆進的臟水后,看見小旭一躍而起,抱著一個小孩摔進水里。小孩手忙腳亂地掙扎,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聲音。大志笑嘻嘻看著這一切,葳蕤感到一種危險的蔓延,他默默靠近大志,伸手去摸額頭上的潛水鏡,手指停在光滑的鏡片上。

      葳蕤到河里的主要目的是潛水。

      潛水鏡把眼前世界蒙上一層水藍(lán),葳蕤避開人群,奮力游向河底。流速極高的深汊里,鵝卵石被沖走,露出了河床巖石的本相——它擁有自己的山峰和峽谷。一些高峰露出水面,形成布滿孔洞的礁石,挨著橋墩水底爬滿水苔的那部分?;疑◆~在水底閃動,他捏著鼻子仰天游動,山峰順著山脊升出水面,淡藍(lán)色太陽暈開,是冷冷的光亮中心。一群人圍繞著太陽游動,好像朝那撲去。不斷地有人從空氣中掉進水里,氣泡形成的網(wǎng)再把他們兜出水面。葳蕤要悄悄從深水區(qū)潛過,在對面的礁石上岸。這次他錯估時間,窒息感迫使他腳蹬河床,就地浮出,險些和一個剛?cè)胨牡苄肿苍谝黄?。同時鉆出水面后,他惡狠狠地盯了葳蕤一眼。

      小旭沒有這么幸運。他扒掉一個同伴的泳褲,笑著逃竄,沒防著和一個弟兄的頭撞在一起。兩人按頭弓腰半天起不來。這弟兄按住小旭的肩膀,往他臉上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了一耳光,聲音響亮。其他弟兄笑著扯住他,打小孩子干什么。小旭臉上掛著五指印渾身顫抖地往回走,平素的靈活全都不見,姑娘樣抽抽噎噎,眼淚在臉上沖刷。周圍人鴉雀無聲地看著這一幕。

      大橋下又爆發(fā)起哄,大家頓時把小旭拋開,松了一口氣,亂喊起來。一個泳裝姑娘的身體在葳蕤藍(lán)色的塑料鏡片上彎曲,他連忙摘下,確信這是真的——老丁摟著她的腰,兩人說說笑笑。大家竊竊議論這是前幾天搬來的外鄉(xiāng)人,鎮(zhèn)上姑娘極少下河,偶有下水也三兩聚在一起,和男生界線分明。姑娘的出現(xiàn)讓葳蕤既震撼又不安,一個黑小子從身邊蹚水而過,嘴里惡狠狠嘟囔“賤貨”。葳蕤知道沒人注意他,但聽到這兩個字,他還是表態(tài)般用嘴角露出輕蔑的贊同。

      小旭又活了,他老往大橋那扎猛子,潛水鏡松開,甩到姑娘身邊。她撈起來遞給小旭,小旭慌忙去接,兩人手觸了好幾次才遞過去,四周響起不懷好意的起哄聲。老丁毫不忌諱,他靠在橋墩上懶洋洋地往自己身上淋水,一邊伸手去掐姑娘的屁股。變態(tài)!姑娘大罵一聲,老丁大笑起來。

      姑娘算不得好看,皮膚有些黑,臉也顯平,衣服下各種凸起和凹陷卻顯眼,吸引目光。對老丁的議論越來越多,有人說他在做特別的生意,有人說他找對了大哥。他身高和年齡的沖突似乎變得不那么可笑了,更多議論集中在性的方面,大家調(diào)笑著猜測姿勢,老丁比姑娘還矮小,但他征服了她。

      葳蕤回奶奶家待了半個月,那里有一條淺淺的山溪。葳蕤在河里是弱者,但耳聞目睹讓他感覺塔塔們的幼稚,他不再熱衷到溪里去。姑娘夸張擺動的臀部、有些粗的聲音、濕漉漉的頭發(fā)一直在他的腦子里,想象在入睡前達到頂峰,粗野、迅速、直接而滾燙。想象中葳蕤用各種方法羞辱了那姑娘,噴涌出來的惡意連綿不絕,唯有這樣才能平復(fù)他對弟兄們的怒氣。深夜的純黑把白晝所有障礙都撫平了,葳蕤幻想自己很快就能邁出那一步:天一亮,他就去學(xué)摩托車,學(xué)抽煙,結(jié)交弟兄……他的掌心變得濕漉漉的。

      下午熱潮退去,葳蕤到街路給舅舅送完東西,就準(zhǔn)備去河里。老丁家就在街路上,不管晴雨,老丁父親都會坐在屋檐下唉聲嘆氣,他奶奶在一邊陪著。但今天他們不見了,竹椅和搖椅也不見蹤影,門檻邊幾盆雞冠花被打翻,委頓在地。對面幾個老嫗朝這指指點點,有一位嘆息般大聲說,害人哪!聽到這,葳蕤快步走去,不敢停留,仿佛這一切和他有什么密切關(guān)系似的。

      從樹林偷偷往橋下看,河里還是那么多人,沒什么異樣,弟兄們大聲說笑,泡沫一團團噴涌,只是不見老丁和那姑娘。葳蕤一時興味索然,但不知那索然從何來,他想回家,又覺得回家也毫無意義。他慢吞吞地走下河岸,冷靜地把衣服脫了,緩緩走進河水里。大志在水里看兩個人摔跤,樂不可支,看見他,打個招呼:“你回來啦?!?/p>

      他見葳蕤呆呆望著他,等走近了,點點頭告訴他,老丁死了。沒有任何細(xì)節(jié),河面上一片安靜。葳蕤第一次發(fā)覺河邊的樹木如此茂密,它們的陰影投在水面上,給人帶來寒意,這個夏天才剛剛過去一半。

      秋日天空是高倍鏡,將高山水田照得愈發(fā)清冷。水田底,一顆螺螄在污泥里緩慢地爬動。

      從廢磚窯出來,葳蕤獨自蹲著,一動不動看著它伸出灰殼的柔軟身體和纖細(xì)觸角。太陽升到中天,曬得人眼睛發(fā)黑,禾苗的影子透徹而顫抖地投到水底,穗影下,兩顆螺螄交疊在一起,軟體緩慢有力地貼緊、蠕動。這顆孤獨的螺螄離它們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身后長長的、歪歪扭扭的污漬見證它的路途。葳蕤站起來,踩進水田,冷水滲透鞋襪,他把這顆螺螄踩進淤泥。因為寂靜,他耳朵里有輕微的鳴叫聲。螺螄像釘子牢牢揳進污泥底層、再底層,它將永遠(yuǎn)留在那兒。

      鑼一響,只消五分鐘,街兩邊就站滿了人。鎮(zhèn)上很少敲鑼,一響,就有大事發(fā)生。

      路燈亮度足夠,但他們還是點起火把,顯出一種節(jié)日氣氛。小偷被兩個壯漢一左一右挾著,腳尖拖在地上,頭發(fā)濕答答往下滴水。

      他是在水田里被抓到的。

      有人沖上去,撥開伸過來的胳膊,狠狠往他臉上劈一耳光,操你媽,連我也敢偷!

      耳光像劈在尸體上,只有響,沒有動。其他人要上前,被汪鐘甩著棍子喝退,他媽的吊毛灰,誰再上來?頭上半干的血跡襯得他分外兇惡。有不畏的閑漢繞到小偷后面踹了腳就跑。

      大家都知道小偷是誰,但又不確切知道他是誰,只叫他滿兒。

      據(jù)上年紀(jì)的人說,滿兒是一年冬天來的,五六歲光景,和兩個方臉的外鄉(xiāng)漢子住在招待所。老板早起看見樓板滴了血下來,趕忙報警,踢開門一看,一屋狼藉,窗開著,一個男的不知去向,另一個倒在地上,肚子被劈開,腸子流出來,死了多時了。滿兒縮在角落發(fā)抖,像只怕挨打的狗。問他哪來的,人怎么死的,只嗚嗚瞎叫喚。所長有經(jīng)驗,捏住他的嘴巴往外一拉:空蕩蕩只半根舌頭。

      滿兒從此流浪狗樣活著,大家覺得他不吉利,有時上級檢查,把他夜里裝到隔壁鄉(xiāng)鎮(zhèn)一丟,十天半月他居然能跑回來。老人說這是有靈的,年輕人撇撇嘴不信,但也沒人再丟他。

      滿兒被拖進派出所時,廊下早已站滿了人。鎮(zhèn)上民風(fēng)剽悍,和人口角了,女的也能下地廝殺。入秋沒多久,卻被偷了好幾家,小偷狡猾大膽,顯然是個高手。汪鐘負(fù)責(zé)這一片,一直沒破案,車窗被砸了都不敢聲張。

      滿兒被拖到地上,胳膊扭著銬在背后。汪鐘頭纏紗布從衛(wèi)生室出來,撞開幾個圍觀的人,一腳踏到滿兒頭上。嘭一聲,腦殼和水泥地撞出巨響,他瞇著的眼稍稍睜了睜,嘴巴緩緩打開,發(fā)出令人惡心的叫聲。

      嘰嘰喳喳的人群瞬間靜下來。

      汪鐘把勸說的隊員推到一邊,用足勁往滿兒身上頭上亂踏,滿兒的口水和眼淚流出來,嘴里也破了,濕乎乎的和地下的灰和成泥,東一塊西一塊地沾在赤裸的身體上。

      人群又恢復(fù)了活力。葳蕤看見大志也在人群里,臉上隨著打人動作顯出各樣狠勁。大家看滿意了,開始各說閑話。有人說造孽,滿兒怎么做得下那幾件大的;有人說這是要屈招;有人說汪不順,心里有氣。葳蕤有點想吐,又為害怕感到羞恥,強迫自己轉(zhuǎn)頭繼續(xù)看下去。

      所長揮揮手,前門目送領(lǐng)導(dǎo)車子消失,穿過辦公區(qū)到了后院。他往周圍掃一眼,把住汪鐘去抄木棍的手,那棍上帶兩枚釘子,燈光下一閃一閃。

      都散了!所長擺了擺手,等人散開,耳語汪鐘,到辦公室來下,回身囑咐民警把滿兒送到衛(wèi)生室。汪鐘悶悶地站著,等所長進去了,往地上啐了一口。

      葳蕤跑進所長家的時候,他正在吃螺螄。青灰色的螺螄叮叮當(dāng)當(dāng)盛在盤子里,搭在盤子里,堆在盤子里,辣子紅彤彤,螺肉飽溢油膩的湯汁。他在院里的小桌上吃得滿是汗味和酒味,他瞥了葳蕤一眼,繼續(xù)大聲吸螺螄。

      葳蕤站著忘了說話,想象中,汪鐘和所長諂媚地跪在面前,嘿哧嘿哧狗樣笑,他一腳踹在對方臉上,他們撲倒,大志遞上鐵鍬,葳蕤一鍬把汪鐘腦袋削去半個,再狠狠砸剩下的那攤東西,他還活著,還沒死,褲襠里滲出發(fā)臭的東西……

      所長拿起桌上毛巾抹了抹嘴,又擦了擦兩個胳肢窩,抬起眼睛看他,沈老師家的?怎么了?急急忙忙的。

      葳蕤才記起自己來干嗎,像被人抽了一鞭子,慌慌張張講起來,越激動越說不明白,結(jié)巴得厲害,他想哭。

      所長皺著眉頭,但很快聽懂了。他臉色變了,罵罵咧咧抓起外套。

      汪鐘帶人進門時,葳蕤和姐姐坐在院里剝豆,汪鐘說,大人在嗎?葳蕤還沒答,父親已聽聲從里屋出來,一看是他們,臉色變了。汪鐘響亮地罵了一句臟話,一伙人揪起父親的領(lǐng)子往后推,父親被推倒在廊下,碰倒了水甕和架子,鴨毛沾了臟水,滿地都是。父親想站起來,又被當(dāng)胸推了一把,坐地臟兮兮的像個乞丐。

      葳蕤和姐姐嚇得哭起來。來人一腳踢翻豆盆。

      媽媽聞聲出來,驚叫一聲,老沈你怎么搞的?沖上去揪罵起來。汪鐘說了兩句什么,媽媽大叫,一定是你們做局套他,他哪里會打牌?被汪鐘一把推到廊下。

      整個過程中,葳蕤怒火中燒,他屈辱地和姐姐靠在一起,想怎么樣才能突破來人的重重包圍,到廚房里去拿刀。他覺察到一時過不去,掃視院子尋找趁手的家伙。媽媽被推下來,他一把扶住,鼻子里出氣,要哭出來。媽媽對他耳語,快去找所長,說你們所里警察打人,快去!一面又沖上去大喊,打人啦,警察打人啦!

      所長進門就喊:汪鐘,你瘋了,你是警察。

      汪鐘往后一瞧,站起來,自語,是個鳥。

      所長皺眉,你說什么?汪鐘大聲說,是個鳥警察,是條狗,被人玩了十幾年的賤狗,這次又讓小林轉(zhuǎn)正,憑什么?

      所長不睬,轉(zhuǎn)頭問父親,多少錢?三千。

      鄰居聞訊趕來,帶了錢。他喊一聲沈老師,把葳蕤父親扶起來,又向所長打招呼,所長臉色鐵青沒理他。

      父親點錢,遞給汪鐘。汪鐘挑釁地說,這是什么錢????父親愣了,不是說打牌……

      不是打牌,汪鐘說,是你欠我的錢。

      父親沉默了半晌,說,是,是我欠你的錢。

      汪鐘去了,媽媽扯住所長,蛇鼠一窩你們,警察帶頭賭博,還打人。所長用力掙開,說,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你聽到了。

      姐姐邊哭邊收拾滿地狼藉。爸爸有點愣神,鄰居把他扶進屋里,媽媽叫罵,叫你愛去粘那些弟兄,打幾局牌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你一個教書先生,每個月賺幾文錢?三千塊!

      大志在拳館打牌,看見葳蕤神色有異,叫小旭搭手,走到角落來,問,怎么了?

      我想要個人死。

      誰?

      汪鐘。

      大志摸了摸頭發(fā),我看這個吊毛灰最近是邪門了。他說,非得要他死嗎?

      要。他踩我,踩我爸。

      你這是殺人。

      你是不是怕了?

      大志把臉側(cè)過來看著葳蕤,看了半天,說,你知道老丁怎么死的嗎?

      我說了我不怕。

      大志點點頭,吐出兩個字,刀豆。

      怎么送?

      二駝每天給派出所送飯。

      找誰試?

      大志又看了他一眼。滿兒。

      他沒死?

      在磚窯。

      一棵龐大的樹,樹冠高出叢林,在山谷里就能望見。透過枝葉葳蕤看見紫紅色的刀豆像病變的陽具垂在枝頭,似乎停留了一個世紀(jì),被密密麻麻嫩綠的新豆莢圍繞。

      帶著滿腔仇恨,葳蕤抱著樹干往上攀爬,滑倒幾次。他脫掉鞋襪,腳趾深深摳進粗糙的樹皮,一寸一寸往樹冠進發(fā)。他擁抱著紛披茂密的嫩枝,像大海中抓住懸浮的船骸。一切順利,這些看上去和市場嫩豆角毫無二致的東西,足以使得汪鐘倒在地上,皮膚一點點變冷、變黑。

      去廢磚窯的路上,他遇見了小多,他祈禱小多別過來。小多看了他一眼,傻笑著自己跑開了。

      他在一堆爛棉絮下面找到滿兒。滿兒頭發(fā)結(jié)在一起,渾身散發(fā)著臭味。他看見葳蕤,咧嘴一笑,舌頭斷茬一動一動,周圍牙齒斷了好幾顆。他呼哧呼哧往外出氣,臉紅得異常,整個人顯得興奮。葳蕤拿手在他額頭上試了一下,燙得厲害。

      葳蕤坐在對面的碎磚上看著他,滿兒嘻嘻笑著,翻來覆去,嗚嗚地叫,口水成線金黃地流下來。

      葳蕤坐得身上發(fā)冷、尾骨發(fā)疼,終于起身去二駝那要了一份飯,他把家里拿來的藥片丟進湯里,攪了攪,放在磚窯的地上。

      剛過中午十二點,二駝就坐在牌桌上,他麻利地分好牌,興奮地搓了搓手。

      大志問他,今天不用送飯了?

      我剛收了一個小弟,他得意地說。

      我叫他去找你的。大志摸完牌,手指在撲克上拈來拈去。放下一對J,不動聲色地說。

      喲,二駝眉毛一挑,一上場就拿命來搏?他放下一對K,你們最近又在玩什么新花樣?

      葳蕤圍著圍巾,戴著口罩,剛進派出所院里,就上來一個民警,嚷嚷著,怎么這么晚才來,不是說了今天出任務(wù)?有人上來說,汪鐘不去,他兒子來了。民警罵了一聲,撇兩盒在籃里,剩下盡數(shù)兜走,幾輛車揚起塵煙匆匆去了。

      葳蕤心一沉,提著籃子往角落走,汪鐘的辦公室在北一樓,門口的走廊還有臟兮兮的污漬,可能是滿兒留下的。

      汪鐘的聲音傳出來,他在對小多說話,我的乖兒子呀,你今天為什么回來?哪里不舒服,我看看。乖兒子,哦,你拉褲襠了,還是拉肚子。兒子啊,難怪你媽要走,不怪她,我也受不了了。我給你換,沒事,你慢慢來,腳脫出去。你別去碰那個,別去碰,臟。別去碰那個!操!叫你別碰!別碰!我對你就這一個要求你都做不到嗎?……乖兒子,爸爸不是要打你,轉(zhuǎn)過來我看一下,打疼了沒有。紅了。爸爸是沒用的人,沒抓到那個天殺的。我會抓到他,把他骨頭一點一點捏斷,把他肉一片一片切下來。天殺的又要來偷我。你給爸爸一點時間,爸爸這次轉(zhuǎn)正沒成,還要再等一段時間,很快的,我會帶你去看病。

      小多曾經(jīng)是葳蕤最好的朋友,但小多已經(jīng)忘記了。小學(xué)時他們每天秘密地在學(xué)校背后山坡玩上一個小時。有好幾天小多沒來,后來葳蕤聽說小偷半夜造反,小多起來喊叫,挨了一棒子,傻了。那天汪鐘值夜班不在家。之后小多被送到鎮(zhèn)上的特別學(xué)校里去,里面都是傻瓜。為此葳蕤哭了好幾個晚上,沒人知道。

      葳蕤站在院外,機械地聽著里頭的動靜,全身麻木。這是一個界限,把煮好的刀豆送進去,他就是個殺人犯了。小時候他見過處決犯人,在舊采石場的河灘上。殺人犯難看地勾著腳趴在地上,腦后開著一個爛西瓜一樣的大洞。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面朝下趴在了河灘上。把刀豆送進去,小多也要死,他最好的朋友。汪鐘死了他怎么活?在這個鎮(zhèn)上,他只可能和滿兒一個樣了。

      汪鐘在屋里等了半個小時也沒等來飯。走出院子,一個人也沒有。真你媽的邪門!他摸摸頭皮,看向光腳走到門口的小多,大喊起來,二駝這王八蛋呢,操他媽的我要扒了他的皮。這一天天都他媽的是什么事!

      清晨陽光很好,照得鄉(xiāng)間大道亮堂堂。黏牙的蜜棗、磚頭大的冰糖、鼓鼓的桂圓干,被報紙妥帖地包了,夾上一張紅紙片,葳蕤和塔塔提在手上晃蕩。

      半小時,過鄉(xiāng)中學(xué);又半小時,過鄉(xiāng)政府。塔塔問,奶奶,二奶家啥時到?奶奶說,快了,快了。

      身后公路轟隆隆響,冒著黑煙的機頭后面,谷谷叔寬厚的肩膀和紅彤彤的面龐露了出來。他年輕健壯,背心和薄外套裹不住鼓出來的胸肌。葳蕤和塔塔怪叫著爬上拖拉機后斗。他們喜歡谷谷叔,也怕他,他雙手像鐵鉗,眼睛像刀,輕輕一捏就讓他們嗷嗷亂叫。谷谷叔停下了拖拉機,請奶奶上車,葳蕤和塔塔在后斗你一腳我一腳踹空籮筐,看見奶奶上車,也來扶。谷谷叔順便在塔塔腰上摸了一把,塔塔慘叫一聲跪倒在鐵板上。

      塔塔又說起谷谷叔的笑話,問葳蕤記不記得上次敲土梨,一跑進大廳,谷谷叔房門就關(guān)上?爬到墻上看,他和他老婆躲在房間吃威化餅,谷谷叔一口一個!被看見要分吃,他就躲著吃。威化餅好吃,葳蕤點點頭。塔塔說,他老早會分的,討了老婆就躲起來,都怪他老婆!你怎么知道是他老婆教的?什么怎么,他老婆上過鄉(xiāng)中,嫁來時候說你們鄉(xiāng)下人怎么這樣怎么那樣,什么鄉(xiāng)下人,她自己都是鄉(xiāng)下人!

      他們和谷谷叔在岔路口分手,熱情很快被路途消磨了,奶奶總笑瞇瞇地說快到了快到了。一個個村莊被落在后面,塔塔也倦了,莊戶小孩的挑釁他只是憤怒地瞪一眼,葳蕤的腳已經(jīng)喪失了感覺。太陽偏午時,他們終于跨進了下鯉村頭的亭子,亭子新做,杉木大梁很白,木匠的名字很黑,奶奶在和一個挽著褲腿牽牛走出來的老漢閑聊。

      可能餓了,凍米酥、花生脆、瓜子香,平時不愿喝的糖茶也一人一大杯。親戚笑瞇瞇看著他們,葳蕤可算活過來了。飯還在做,他們商量買鞭炮去炸魚,葳蕤放下杯子,往后屋走,還沒喊奶奶,忽然聽見一陣低低的哭聲。他小心靠近廂房,從門縫里看見二奶奶傷心地哭著,奶奶站在旁邊挽著她的手臂,一只手在臉上抹。照進來的光柱隨著奶奶動作,一會斷開,一會合上。

      午飯后,奶奶慷慨地讓葳蕤和塔塔自己玩去,塔塔早聽葳蕤說了事,大嚷大叫也要一起去。二奶奶說,一起去吧,沒什么的。

      他們走進一個農(nóng)家院,院里密密麻麻晾著十幾個竹匾。葳蕤一看,像李干,卻大得多。二奶奶說,這幾天日頭俊,曬得好。葳蕤撿一個咬了口,朝塔塔喊,來吃,比村里的李干好吃多了。塔塔不樂意了,接過一個啃了口,叫,酸死了,一氣丟進草叢里。二奶奶笑,你們要夏天來哩,夏天我家的萘果和豬心一樣大,甜!聽見聲音,屋里頭的人出來,一個婦女緊緊牽著一個小孩,小孩個不高,眉毛濃密地從額頭斜插進眉心,抿著嘴一聲不吭。葳蕤看見兩人袖子挽著麻布,有點后悔過來。婦女朝奶奶行禮,奶奶讓她坐下,她就哭起來,手摸著小孩黑亮的頭發(fā)。二奶奶把他摟進懷里,鵬鵬鵬鵬地叫。

      葳蕤和塔塔都不敢進屋,假意在院里捕蟲。奶奶從屋里頭過來說,叫鵬鵬帶你們?nèi)ハ谕?,他要送飯?/p>

      溪流細(xì)細(xì),曲曲折折從巨大的巖石中往下流瀉,對面是高大的懸崖,藤蘿和冬草倒掛下來。鵬鵬借來三輛自行車,葳蕤和塔塔騎著方便的女式,最矮的鵬鵬倒是攥著把頭,半蹲著騎一輛二八大杠。葳蕤示意塔塔要不要讓他們和鵬鵬換車,鵬鵬不睬他。

      鵬鵬給他爺爺送飯,三人約定在溪口水庫開闊的谷地口會合。葳蕤和塔塔在路上踢碎石子,山谷盡頭是一座沒合攏的水壩,碧綠溪水從缺口處洶涌地流瀉下來,壩上水緩緩流動,閃著粼粼波紋,塔塔手搭涼棚說,看見沒?葳蕤說,什么?波紋啊,那是魚吐的泡泡。走!去抓魚。葳蕤說,沒買爆竹啊。沒事,脫了鞋摸。鵬鵬叫我們在這等他。不管他,來了再說。

      他們下到溪上,在巖石間跳躍前進。葳蕤扯了塔塔一下,讓他看溪上小橋。林中走出一隊小孩,高高矮矮七八個,手里提著竹棍、樹枝,趾高氣揚地從橋上看過來。呸,塔塔吐了一口唾沫,野孩子!那隊小孩看見了,一個高個指著他,死小鬼,什么地方來的?竹棍把鐵欄桿敲得篤篤響。葳蕤和塔塔被這侮辱漲紅了臉,小孩倚在橋上動物一樣觀賞他們,一個歪嘴小個子比出下流手勢。塔塔顏面盡失,不愿離開,也不敢對罵,就這樣直挺挺站著。媽的死小鬼!搞他們!一聲叫喊,對方從橋上呼啦啦沖過來。

      快,往山上跑。塔塔拽著葳蕤在巖石上跳來跳去,身后腳步聲紛亂,葳蕤鞋掉了一只,塔塔回頭幫他套好,推著他的腰,一起鉆進樹林。那隊小孩看追不上,撿起石頭往對面招呼,石頭撞在一起,啪啪作響。葳蕤他們在林子里一氣爬上一棵大樹,塔塔想想,下樹撿石頭,褲子塞得鼓囊,再上樹。他們透過枝葉看見那群小子叫罵大笑一回,散去。明天叫我爸帶上村里人,把他們一個個腳都拗?jǐn)啵∷е耷涣⑹?。他們在樹上待了一會,等四周平靜,慢慢滑下來。

      往回走,聽見腳步聲,悄悄蹲進草叢,他們看清只有一個人,小歪嘴。塔塔蹲著不動,葳蕤卻躥出去,小歪嘴嚇一跳,露出張半害怕半諂媚的臉。死小鬼,很囂張啊,葳蕤學(xué)著古惑仔腔調(diào),照直往他頭上狠推一下。小歪嘴踉蹌退兩步,一屁股坐地上。葳蕤的腦子里想起小旭,想給他一個脆亮耳光,卻下不去手,呼呼地往外出氣。小歪嘴見沒動手,覷個空往樹林里一鉆,溜了。怎么樣,幫你出氣,葳蕤轉(zhuǎn)頭說。不要丟臉了,人多的時候,你屁也不敢放一個。比你當(dāng)烏龜強,葳蕤瞪了他一眼。

      爬上大壩,一捧水解渴,他們再往上游走。下游那幫小子手提棍子,甩著石頭跑來。塔塔早已料到,領(lǐng)葳蕤到大巖石背后,讓他去撿石子。塔塔槍法很準(zhǔn),他們被壓著上不來,兩邊在河灘上離著百多米,遙遙相望。

      嘿——嘿!山谷傳來一聲叫喚,葳蕤從石縫里看,鵬鵬正從路上下到溪里來。叫鵬鵬來救我們吧,葳蕤扯了扯塔塔。不用他,誰敢上來,叫他頭破血流!鵬鵬走到小孩中間,他們說了幾句,又指了指,鵬鵬領(lǐng)他們過來。哇,葳蕤興奮地說,鵬鵬好像是老大。塔塔不語。鵬鵬越走越近,葳蕤站起來揮手,鵬鵬鵬鵬。塔塔丟開石頭,拍拍手,馬屁精!

      下鯉村的孩子聽說他們想抓魚,往上帶路。鵬鵬對小歪嘴耳語了幾句,他自去了。一群人沿上游走,路邊停一輛漆著安全生產(chǎn)的摩托車,排氣管還熱著,鑰匙放在車座上。一個孩子經(jīng)過,抓來隨手丟進了小溪里。另一個笑,讓你們進來。

      瀑布很高,山崖陡峭,像要倒下來,他們得意揚揚地對塔塔說,高吧,沒見過吧。嗤,小路笑,我村里瀑布你知道多高嗎?多高?木頭早上掉下去,中午才浮得起來。嗐!你就吹吧。騙你是狗。

      小歪嘴取來漁網(wǎng),兜著一堆菜。他們圍著石頭又敲又打,施以爆竹,網(wǎng)了不少魚,石灘上生火。主人講待客之道,拾柴的拾柴、洗菜的洗菜、破魚的破魚,葳蕤覺得新鮮極了。小歪嘴把火撩得旺旺的,一個孩子問他,小歪嘴,你媽呢?我媽死了。你放屁,村里人說你媽在工地和人睡覺,一次五十塊。操,放你媽屁,小歪嘴拿石頭甩過去,那邊不響了。小歪嘴頹唐地掏火堆。鵬鵬說,你爸回來沒,小歪嘴說沒呢,醫(yī)生說腰得春天才好。

      塔塔獨自去樹林削樹枝,葳蕤在火堆旁看鵬鵬指揮,覺得他酷極了,想搭腔。趁鵬鵬瞟他一眼,忙說,你家……鵬鵬看了看他,目光投到地下,是我爸死了。一會兒補充,年前死的。

      兩人一時無話,松枝燒得啪啪響。鵬鵬抬起頭。

      聽說你在城里念書?

      不在城里,我在鎮(zhèn)上。

      你還有念書吧?

      有,有啊,我初二了,你沒念書嗎?

      我不準(zhǔn)備念書了。

      哦。

      你在鎮(zhèn)上念書,應(yīng)該知道得多,知道什么是腦死亡嗎?

      ?。?/p>

      腦死亡,大腦的腦,死掉的那種死亡,醫(yī)生說我聽的。

      大概,大概就是人沒死,大腦就死了吧,不然干嗎單單說個大腦呢?

      哇,鵬鵬眼睛亮了起來,你好厲害,和醫(yī)生說的差不多,那你說腦死亡人是死了還是沒死呢?

      這……葳蕤答不上來。

      腦死亡的人還會醒嗎?

      這……

      我爸是腦死亡,他在城里打工,年前去給我買燒雞,體育館那家最好吃的。小松知道那家,并不覺得好吃,油。買完回來,急急忙忙路上跑,被車撞了。醫(yī)院打電話到村里,我媽哭了,晚上沒班車出不去,醫(yī)院說情況壞得很。叔叔伯伯和我爸爭山,不肯幫忙,大奶奶叫了很遠(yuǎn)的一個谷什么叔叔。

      谷谷叔?

      是,他開車送城里,晚上兩點多,路上沒燈,風(fēng)大,我媽一直哭。到醫(yī)院,大夫說,我爸撞得腦仁攪在一起,腦死亡了,心還會跳,還呼吸,但活不過來了。晚上媽媽睡著了,我聽見爸爸叫我,我到床頭,他輕輕說,想吃家里的萘干。我叫起媽媽,但他又睡著了不說話。我和谷谷叔回家拿了萘干,我爸還是不張嘴、不睜眼。醫(yī)生說我做夢,他們確診了腦死亡,腦死亡的人是不會醒的。沒人信我。

      后來呢?

      后來醫(yī)生和奶奶他們商量,說腦死亡雖然有心跳,但比沒心跳還嚇人,是轉(zhuǎn)不回來的,那點心跳要靠插管子才能維持,一天要花好多錢,我們沒錢。

      那怎么辦呢?

      他們不救爸爸了,我在醫(yī)院鬧說爸爸要吃東西,親戚把我?guī)ё吡?。后面我才知道他們拔掉了?/p>

      誰的主意?

      奶奶說是媽媽,說她是個狠心的女人,我也不信她,她們不信我,我恨她們。

      鵬鵬拿起棍子,火星四處亂飄。

      我媽要走了。

      去哪呢?

      說是嫁人,她本來就有病,干不了活,我們和奶奶都靠爸爸給錢,爸爸死了,她養(yǎng)不了我,看不了病。

      你以后和奶奶過嗎?

      不,鵬鵬把頭轉(zhuǎn)向瀑布,丟了一個石子,他們想送我去做工,我要去遠(yuǎn)遠(yuǎn)的,要賺錢,賺很多很多錢,就不會像我爸那樣,沒錢,白白死了。

      烤熟的東西香極了,地瓜、芋頭、小魚,大家都吃得飽飽的,開始相互揭短吹牛,誰的媽媽不會再回來了,誰的爸爸在工地和誰搞上了。又說敢不敢冬天下水,都吹牛皮,誰也沒膽試一試。不知道誰弄來一瓶白酒,塔塔霍地站起,說喝了酒就敢下,拎起來咕咚一口。葳蕤也被激得熱血沸騰,搶過來也咕嘟一口,嗆得雙眼直瞪,蹲在地上,從喉嚨燒到肚腸。他覺得身上嘩嘩燒起來,得到水里涼快一下,迷迷糊糊脫了外套,風(fēng)吹來又涼颼颼的。他趕緊撥開他們的嘴,搶來酒瓶,又灌一口。

      葳蕤覺得身體又麻又沉,整個世界轟隆隆地響,睜開眼睛,頭頂是一片火燒云,稀薄處有幾粒眨著眼睛的小星星。他朝身上看,自己蓋著半條被子,那另外半條蓋在酣睡的塔塔身上。一旁奶奶嗔怪,怎么和鵬鵬跑去偷酒喝,害谷谷叔大老遠(yuǎn)去運你們,要是喝壞了頭腦,我怎么跟你爸媽交代。谷谷叔聲音洪亮地說,沒事沒事,我正好送化肥。葳蕤把塔塔搖醒,兩人發(fā)現(xiàn)后斗上裝著一大簍萘干,奶奶說是鵬鵬送的。葳蕤想起火堆旁的話,不知是幻是真,趁著記得和塔塔說了。塔塔說,呀,鵬鵬這么可憐,我和我爸說說吧,我爸本來要招工,又嫌事沒那么多加個人有點虧,不如叫鵬鵬來,我們一起干。哇,好主意,葳蕤一拍車板,要快點,不然他要被送走了。葳蕤掏口袋暖手,摸到一個東西,掏出來一看,壓歲錢!塔塔一摸口袋,也有!才記起今天是拜年。葳蕤喜滋滋拆開,傻了眼,只有五塊錢!急了,問怎么還有包五塊錢的呀。奶奶笑說,還說哪,下鯉窮,二奶奶還說你們明年別拜年了,送的東西她用不到,還要包紅包。夏天的時候,西瓜熟了、萘果熟了、花生熟了,你們倒盡管去玩。

      【魏冶,1989年生,福建武夷山人,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文藝報》《湖南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等報刊?!?/p>

      責(zé)任編輯?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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