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法定代表人登記滌除的實踐困境與規(guī)范重塑

摘? ? ? 要：在法定代表人登記滌除糾紛中，法院往往在受理、裁判、執(zhí)行的各個階段面臨困境。公司與法定代表人“同一人格”理論以及法定代表人在公司治理中因身份重疊而形成的“權責核心”地位，使商業(yè)實踐與司法實踐忽視了法定代表人與公司之間的真實關系，使審判陷入困境?；诠疽馑急硎镜目煞蛛x性及公司治理分權制衡的特點，法定代表人是具有登記外觀的代理人，其功能是對外代表公司，而不是掌控公司的經(jīng)營管理權，法定代表人與公司之間形成平等主體之間的委托關系，公司享有設立多名法定代表人的自治權。

關? 鍵? 詞：登記滌除;委托關系;同一人格;法定代表人

中圖分類號：D923.2? ? ? ? 文獻標識碼：A? ? ? ? 文章編號：1007-8207（2023）05-0119-11

收稿日期：2022-12-15

作者簡介：黃曉林，山東科技大學文法學院（知識產(chǎn)權學院）副教授，法學博士，研究方向為商法學。

基金項目：本文系青島市社科規(guī)劃項目“青島市商事登記制度改革現(xiàn)狀及優(yōu)化對策”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QDSKL2201144。

近年來，法定代表人要求退出公司的糾紛層出不窮，訴訟請求通常表現(xiàn)為變更法定代表人。因法定代表人的變更不僅是公司內部的變更，也是企業(yè)信用信息公示系統(tǒng)中相應信息的變更，所以，法定代表人的變更實際上就是法定代表人登記事項的滌除。在司法裁判文書網(wǎng)上搜索案由為“請求變更公司登記糾紛”的文書，以關鍵詞“變更法定代表人”為限定條件，截止2022年共搜到1528件裁判文書，其中2012年1件、2013年4件、2014年5件、2015年11件、2016年28件、2017年55件、2018年102件、2019年258件、2020年378件、2021年388件、2022年298件，10年的數(shù)據(jù)顯示此類糾紛逐年上升，且從2019年開始數(shù)量陡增。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以下簡稱《公司法》）、《市場主體登記管理條例》的相關規(guī)定，法定代表人變更后，公司應當及時辦理變更登記。如果公司不及時辦理變更登記，法定代表人因為登記外觀將面臨限制高消費等法律風險。然而，對于如何處理公司不變更法定代表人的問題，現(xiàn)行立法并沒有完善的規(guī)定，加之商業(yè)實踐和司法實踐對法定代表人法律地位的誤讀，使法定代表人變更登記糾紛的審判實踐陷入重重困境，亟須在理論與實踐層面厘清法定代表人與公司之間法律關系的本質，重塑法定代表人規(guī)范，以便能夠順利解決法定代表人退出公司的問題。

一、法定代表人登記滌除審判實踐縱覽：問題匯總

自然人成為公司法定代表人的原因主要有三種情形：⑴冒名法定代表人，大多因身份證件丟失或被盜等原因，被公司登記為法定代表人;⑵掛名法定代表人，不參與公司實際經(jīng)營管理，基于親朋好友等情誼關系同意登記為公司法定代表人;⑶與公司有實質關聯(lián)的法定代表人，此類法定代表人同時擔任公司董事或經(jīng)理等職務，實際掌握公司內部與外部事務的經(jīng)營管理權。冒名法定代表人的法律關系中，法定代表人系非自愿而成為具有登記外觀的法定代表人，法定代表人的產(chǎn)生原因是非法的，主要依據(jù)侵權責任法解決，與公司法定代表人制度的關聯(lián)性極弱，不在本文討論范圍之內。掛名法定代表人、與公司有關聯(lián)性的法定代表人，這兩類法定代表人均基于本人自愿而與公司之間建立了權利義務關系，具有《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公司法》中法定代表人產(chǎn)生的規(guī)范基礎，法定代表人的產(chǎn)生原因是合法的，在法定代表人變更糾紛中具有更大的爭議性，占據(jù)了此類糾紛的絕大多數(shù)，本文對審判實踐中相關問題的梳理即圍繞后兩類糾紛展開。

通過梳理諸多案例（見表1）可以發(fā)現(xiàn)，法院處理法定代表人登記滌除糾紛時，所面臨的困境貫穿于審判實踐的全過程：受理階段、裁判階段和執(zhí)行階段。每一個階段，不同的法院對于事實類似的案件往往會有不同或相反的處理決定，且不同觀點所依據(jù)的理由在不同的審判階段似乎也有所差異。如在案件受理階段，認為法定代表人登記滌除糾紛不屬于司法管轄范圍，其理由是此類事項屬于公司自治范圍。在盧某請求變更法定代表人一案中，法院認為公司章程對變更法定代表人有規(guī)定，盧某是否擔任法定代表人，屬于公司的自治事項，應由公司作出法定代表人的變更決定后，登記部門履行相應的變更登記手續(xù)，故盧某請求的事項不屬于人民法院受理范圍①。與此相反的判決則認為，王某請求終止其與公司之間法定代表人的委任關系并辦理法定代表人變更登記，該糾紛屬于平等主體之間的民事爭議②。在審理裁判階段，法院支持變更法定代表人請求的理由，主要從保護現(xiàn)任法定代表人的角度出發(fā)，認為雖然法定代表人的變更屬于公司自治范疇，但是公司內部治理失范，一直未辦理變更手續(xù)，直接影響了張某的征信和日常生活的便利性，司法可以有條件地介入并提供救濟③。持有類似觀點的裁判不在少數(shù)④。也有法院以法定代表人與公司之間無實質關聯(lián)性為由支持變更請求，例如，孫某是不持有公司股份的執(zhí)行董事、法定代表人，已經(jīng)從公司離職并辦理了退工手續(xù)，其與公司已無實際關聯(lián)，如果繼續(xù)由其擔任公司的法定代表人，違背立法的初衷和本意⑤。在判決執(zhí)行階段，絕大多數(shù)登記機關拒絕變更法定代表人的登記事項，理由是公司沒有推出新的法定代表人。

法定代表人登記滌除糾紛所面臨的的困境貫穿于案件受理、裁判乃至執(zhí)行的審判全過程，表面看來爭議的焦點問題各異，但仔細梳理和歸類后發(fā)現(xiàn)，各個階段爭議的問題實質上可以歸結為一個：法定代表人登記滌除糾紛的本質為何？是公司自治范疇的事項，還是平等主體之間法律關系？將法定代表人變更登記視為公司自治事項的裁判中，有的以自治事項為由拒絕受理原告法定代表人的請求⑥，有的以公司內部治理失范為由支持變更法定代表人的請求⑦，同樣都是將法定代表人登記滌除視為公司自治事項的裁判，卻作出了不同的判決。另外，在商事登記部門拒絕協(xié)助執(zhí)行生效判決的案件中，登記機關的理由是無新法定代表人，也是將法定代表人變更視為公司自治事項，因為法定代表人的產(chǎn)生需要經(jīng)過公司內部程序，并且要向登記機關提交變更法定代表人的材料。與此相對的觀點則認為法定代表人的變更是法律地位平等的公司與法定代表人之間的關系，遵循委任關系的法律規(guī)則即可⑧。可見，司法實踐對此類糾紛的性質認定存在巨大分歧。為了統(tǒng)一裁判規(guī)則，維護司法權威，應當從我國法定代表人制度的理論基礎與規(guī)范的解釋適用出發(fā)，分析法定代表人與公司之間的法律關系，發(fā)掘分歧產(chǎn)生的原因，找出解決問題的途徑。

二、法定代表人與公司之間法律關系解讀

從《民法典》《公司法》《中華人民共和國破產(chǎn)法》（以下簡稱《破產(chǎn)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民事訴訟法》）、相關司法解釋及眾多的司法判例可以看出，法定代表人與公司之間的法律關系涉及兩個面向：對外代表公司實施法律行為和對內參與公司經(jīng)營管理。

（一）“同一人格”理論下公司外部關系中法定代表人的權限與責任

⒈法定代表人對公司的概括代表權限。公司作為社團組織，無法自行實施相關行為，必須由自然人代表公司實施。根據(jù)法人本質實在說的觀點，代表人的行為即法人的行為，代表人是法人的機關，法人與其代表人是同一個人格，雖名二而實一，不存在兩個主體。[1]《民法典》采納了該學理觀點，第六十一條第二款規(guī)定：“依照法律或者法人章程的規(guī)定，代表法人從事民事活動的負責人，為法人的法定代表人。”立法并未詳細列舉法定代表人代表公司實施活動的具體范圍，其代表權原則上被視為一種概括性的權利。[2]同樣，公司立法也未明確列舉法定代表人的代表權限范圍。

依據(jù)《市場主體登記管理條例》第八條規(guī)定，法定代表人的姓名屬應當?shù)怯浭马?。一旦登記并向社會公示，法定代表人即具有外觀屬性。對交易對象而言，法定代表人的行為即公司自身的行為，基于該行為所產(chǎn)生的權利、義務均由公司承受?！睹穹ǖ洹返诹粭l第二款規(guī)定：“代表行為的法律后果由法人承受”;第五百零四條規(guī)定：“法定代表人越權訂立的合同原則上對公司發(fā)生效力，乃至法定代表人因執(zhí)行職務造成他人損害的，也由法人承擔民事責任?！?/p>

⒉法定代表人因公司行為而面臨的責任風險?！巴蝗烁瘛崩碚摰谋局荚谟诮鉀Q法定代表人的行為后果歸屬問題，但這一理論卻在不經(jīng)意之間強化了法定代表人與公司之間的“同一性”，不但公司要承擔代表行為的后果，而且法定代表人也要對公司法人的行為承擔責任。如根據(jù)相關法律的規(guī)定，公司欠稅或者被強制執(zhí)行，法定代表人個人會被限制出境或者實施高消費行為①，而不區(qū)分公司的非法行為是否與法定代表人有關。如在一起執(zhí)行案件中，王某以自己只是名義上的法定代表人，沒有參加公司的實際經(jīng)營為由，請求解除限制其高消費的措施。但是，法院認為公司未履行生效調解書確定的義務，法定代表人負有直接責任，應當承擔相應法律后果，王某不符合解除限制消費令的條件②。該案中，即使王某僅為掛名法定代表人，也無法擺脫為公司不執(zhí)行生效判決而承擔責任的命運，因為他是具有登記外觀的公司“負責人”。

（二）身份重疊的法定代表人在公司治理中的權限與責任

對于法定代表人與公司之間的內部法律關系，《公司法》并沒有明確法定代表人對公司的義務與責任，但因該法第十三條規(guī)定法定代表人由董事長、執(zhí)行董事或經(jīng)理擔任，使法定代表人的身份具有了重疊性，且該法第一百四十七條、一百四十八條、一百四十九條規(guī)定了董事、監(jiān)事、高級管理人員對公司的忠實義務和勤勉義務以及違反相關義務時對公司的賠償責任。據(jù)此，審判實踐普遍認為法定代表人負有忠實義務和勤勉義務，自然而然地將法定代表人與董事、經(jīng)理等掌握公司管理權的主體不加區(qū)分地捆綁在一起。如王某以公司法定代表人的身份在合同上簽字，之后該筆交易失敗而導致公司受損，法院認為其沒有對公司盡到忠實義務和勤勉義務，應當賠償公司所受損失①。在該案中，公司受到損失的原因，究竟是法定代表人的簽字導致的，還是在經(jīng)營決策中違反忠實義務或勤勉義務而致公司損失，裁判文書中并未明確區(qū)分。顯然，司法實踐直接將法定代表人等同于董事或經(jīng)理，將法定代表人的“代表”權限擴展到經(jīng)營決策領域，形成法定代表人的權限“無所不包”的認知。實踐中，因法定代表人兼具董事或經(jīng)理身份，違反作為經(jīng)營管理者的忠實義務和勤勉義務而造成公司損失，應當承擔賠償責任，但理論層面上應當清晰區(qū)分法定代表人與掌握公司經(jīng)營決策權的董事、經(jīng)理等人員的義務與責任。換言之，由于《公司法》沒有將法定代表人列入高級管理人員的范疇，如果公司章程也未將法定代表人界定為“高級管理人員”，那么《公司法》第一百四十七條和一百四十八條中的忠實義務和勤勉義務能否適用于法定代表人，自然就有了商討的余地;即使可以適用，也只能是參照適用。

雖然《公司法》沒有明確規(guī)定法定代表人享有經(jīng)營管理權，但其他立法中隱含了這樣的意思。《破產(chǎn)法》第十五條②規(guī)定了法定代表人在破產(chǎn)程序中的義務，因怠于履行相關義務而造成公司或者公司債權人利益受損，要對破產(chǎn)債務承擔清償責任③。《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筑法》（以下簡稱《建筑法》）第四十四條也規(guī)定法定代表人對建筑企業(yè)的安全生產(chǎn)負責。此外，國務院發(fā)布的一系列行政法規(guī)、規(guī)章，更是強化了法定代表人獨攬大權的地位，如將法定代表人具體化為“行使職權的簽字人”。2022年實施的《市場主體登記管理條例》第十二條所規(guī)定的法定代表人的任職資格，與《公司法》第一百四十六條規(guī)定的董事、監(jiān)事等高級管理人員的任職資格相同，更加印證了“法定代表人與董事、經(jīng)理等同”的觀念。學界也有觀點認為法定代表人必須具備一定的管理能力和業(yè)務知識，甚至直接將其劃入董事、監(jiān)事、高級管理人員的范疇。[3]總之，由于相關法律文件的規(guī)定及商業(yè)實踐和審判實踐的解讀，公司法領域形成一種普遍的認知：在大部分的公司經(jīng)營管理活動中，法定代表人擁有對外概括代表公司簽訂各類經(jīng)營合同的簽字權和代表公司參加訴訟活動的權利，對內掌控公司經(jīng)營管理事務，包括財務在內的主要管理決定均出自法定代表人，法定代表人處于公司治理的權力與責任核心位置，本文將其將簡稱為“權責核心”。

三、法定代表人的法律地位對登記滌除糾紛的影響

公司法定代表人的“權責核心”地位，源自于我國國有企業(yè)的 “廠長經(jīng)理負責制”。1988年，《全民所有制工業(yè)企業(yè)法》以立法形式確立了“廠長經(jīng)理負責制”，廠長是企業(yè)的法定代表人，在企業(yè)的生產(chǎn)經(jīng)營管理系統(tǒng)中處于中心地位，負有全面責任，擁有廣泛的權限：代表企業(yè)從事交易活動和參加訴訟，控制公司財務，權限滲透到企業(yè)的全部活動中。[4]由此形成了法定代表人大權獨攬的“一長制”的企業(yè)領導理念和文化。這一理念滲透到公司法領域，法定代表人在企業(yè)經(jīng)營管理中的核心地位被移植到公司實踐與立法中，與國有企業(yè)的廠長經(jīng)理一樣擁有幾乎“無所不包”的權限。法定代表人的“權責核心”地位有利于提高公司的經(jīng)營管理效率，保障交易的安全和效率。同時，法定代表人在公司治理中的核心地位也引發(fā)了諸多糾紛，與“同一人格”理論相互作用，遮蓋了公司與法定代表人之間的本質關系，使法定代表人登記滌除糾紛的審判陷入困境。

（一）法定代表人“權責核心”地位引發(fā)諸多糾紛

法定代表人的“權責核心”地位意味著法定代表人既要掌握公司的控制權，又要承擔相應的責任，前者引發(fā)控制權爭奪糾紛，后者成為法定代表人退出糾紛的緣起。一方面，法定代表人掌握公司內部管理大權和外部代表權，對外是公司商事交易活動的最終授權者，對內通過管理印章、簽字、財務資料等方式最終控制公司財務，[5]相關糾紛層出不窮，如法定代表人與公司印章控制人之間的沖突、不同代表人之間的沖突、不同印章控制人之間的沖突等。[6]另一方面，法定代表人也是“責任核心”，需要為公司的非法行為承擔責任，俗稱“背鍋”。如公司不執(zhí)行生效法律文書被強制執(zhí)行時，法定代表人會被限制高消費、出境自由，由此引發(fā)法定代表人退出公司的糾紛，被登記的法定代表人請求變更登記。在此類糾紛中，部分法院認為，變更公司法定代表人屬于公司的自治事項，法院不能強制公司作出決議變更法定代表人，亦無法直接代替公司變更其法定代表人，因而變更法定代表人的請求不屬于人民法院應當受理的民事訴訟范圍①。甚至法定代表人僅為掛名，并未實際參與經(jīng)營管理，也受到公司非法行為的牽連，被限制高消費，法院也以法定代表人的任命及變更為內部事項為由駁回變更請求②。如果公司股東會或董事會一直不變更法定代表人，或者內部變更后不及時向登記機關申請辦理變更手續(xù)，企業(yè)公示信息系統(tǒng)中公示的法定代表人就會一直承擔相應的責任和風險。法定代表人在公司中的實際地位差異較大，有的實際參與公司經(jīng)營管理，有的不參與經(jīng)營管理，公司不執(zhí)行法律文書的行為可能與法定代表人有關，也可能沒有關聯(lián)性。那些掛名法定代表人或者已經(jīng)從公司離職的法定代表人，未曾參與公司的經(jīng)營管理，與公司的非法行為并沒有關系。

（二）“同一人格”理論遮蔽了法定代表人與公司之間的關系

“同一人格”理論的旨在解決代表行為的后果歸屬問題，原則上法定代表人的職務代表行為即公司行為，法定代表人與公司之間的關系不在“同一人格”理論的涵攝范圍之內。然而，這一理論在解釋適用過程中，與國有企業(yè)廠長經(jīng)理負責制中的“一長制”的理念共同作用，使立法和實踐產(chǎn)生了“法定代表人=負責人”的認知。一方面，法定代表人與公司之間具有實質關聯(lián)性①;另一方面，法定代表人的唯一性，民法學界將法定代表人解釋為“一般由公司的董事長等正職擔任，為唯一確定的自然人，享有當然的代表公司的權利”。[7]由一名自然人擔任法定代表人與由多名自然人擔任相比，前者更能契合“同一人格”理論，也使該理論的解釋適用更加圓滿。法定代表人與公司的實質關聯(lián)性、唯一性，將二者捆綁為一體，遮蓋了二者之間真實的法律關系，使審判實踐對法定代表人變更糾紛產(chǎn)生認知分歧。有的法院認為二者之間是平等主體之間的委托合同關系②，有的法院則認為二者系公司組織內部關系③。不同的認知造成了同案不同判的結果。此外，法定代表人的唯一性，也是判決執(zhí)行遭遇困境的主要原因之一，登記機關拒絕執(zhí)行判決書的理由為“依照公司法及公司登記行政法規(guī)，滌除法定代表人后必須要有人員接替不能缺少法定代表人登記事項……”④，如果法定代表人由復數(shù)自然人擔任，協(xié)助執(zhí)行機關就不能以此為理由拒絕辦理滌除登記。

四、重塑法定代表人規(guī)范，破解滌除登記的實踐困境

近年來，法定代表人變更糾紛頻繁發(fā)生，司法裁判中遭遇的種種困境均與我國法定代表人制度的理念和實踐認知有非常大的關聯(lián)性，預防并順利解決糾紛的關鍵在于厘清法定代表人的地位，重塑法定代表人規(guī)范，為審判實踐提供清晰的思路。

（一）法定代表人權限的去“核心化”，回歸“代表”的本質功能

法定代表人在公司治理中處于權力與責任的核心位置，集代表權與經(jīng)營管理權于一身，公司的意思形成與意思表達均為法定代表人完成，加之商事登記的外觀，在公司外部與內部形成了“法定代表人=公司”的簡單而粗糙的邏輯認知。之所以形成這一認知，是沒有認清法人的意思表示的特點。法人的意思表示與自然人不同，自然人意思形成與意思表達由一個主體完成，公司的意思形成與意思表達在形式上是分離的，分別由決策機關和表達機關完成：股東會、董事會以決議方式形成公司的意思，通過法定代表人或其他代理人對外宣示披露公司的意思。[8]雖然在小規(guī)模公司中，代表機關和意思形成機關往往是重疊的，但二者在理論上依然有著清晰的區(qū)別。既然公司實施法律行為時的意思表示具有可分離性，從學理的角度而言，法定代表人的法律地位應當僅為公司的“代言人”，經(jīng)營管理權并不是法定代表人本有的權限，而是在身份重疊的情形下，作為董事長、執(zhí)行董事、經(jīng)理所享有的權限。[9]

基于公司意思表示分離的特性，應將本屬于董事、經(jīng)理等管理人員的經(jīng)營管理權從法定代表人“無所不包”的權限中剝離出去，法定代表人回歸其“代表者”的本質，使公司的代表權與決策管理權“橋歸橋，路歸路”。法定代表人去“核心化”的結果，一方面，能減少爭奪公司控制權的紛爭，同時防止法定代表人承擔超過其代表職能的責任，無由為公司行為“背鍋”，減少和預防糾紛的發(fā)生;另一方面，能夠打破公司與法定代表人“同一人格”的魔咒，厘清法定代表人與公司之間的法律關系。

（二）撥開“同一人格”的迷霧，厘清法定代表人與公司之間的本質關系

法定代表人的“權責核心”地位被純化后，作為單純的公司意思表達機關，其與公司之間的基礎法律關系對于解決“法定代表人滌除登記”問題至關重要。可以從法定代表人的代表權的性質入手，厘清法定代表人與公司之間的關系。我國學理上對法定代表人的代表權的性質有代表說和代理說兩種解釋。

代表說以“同一人格”理論為基礎，認為代表與被代表人同屬一個人格，代表人實施的法律行為即被代表人的行為。[10]然而，對“同一人格”理論的質疑聲不絕于耳。有學者認為，法定代表人是自然人，而公司則是區(qū)別于法定代表人的由人和資本構成的獨立主體，二者有各自不同的利益訴求，會存在利益沖突，“同一人格”是不切實際的假想。[11]還有學者認為，不區(qū)分法人與自然人，將法定代表人的行為均視為法人的行為，可能導致法人需要承擔越權代表行為的后果。[12]代理說則認為代表與代理在規(guī)范來源、登記與否、權限范圍等形式方面有差異，但二者在行為要件、法律行為后果歸屬上并無本質區(qū)別，法定代表人制度可以視為代理法的特別法，是一種特殊的代理。[13-15]既然“同一人格”的理論不能貫徹始終，代表制度獨立于代理制度也就失去了支撐，其實只是一種特別的、適用公司領域的代理，法定代表人是通過法定系統(tǒng)公示的代理人，其真正獨特之處在于登記制度。[16]對“同一人格”理論的種種質疑至少說明該理論并非行之四海皆具合理性，代理行為的后果歸屬與代表并無不同，且二者均以代表人或代理人執(zhí)行職務為構成要件，實際上代表人或代理人均具有獨立的人格。

既然公司授予法定代表人代理權，法定代表人為公司實施法律行為，那么，依民法學理，二者之間必然存在來源法定或意定的基礎關系。[17]法定代表人的產(chǎn)生、消滅源自公司的股東會或董事會，其權限來自章程規(guī)定，同時章程也會對其權限施加一定的限制，因而公司與法定代表人之間關系并非源自法定，而是雙方意定的結果。公司內部決策機關選定法定代表人后，公司與被選之人協(xié)商，征得其同意即形成平等主體之間的委托關系。部分法院也持相同觀點，“王某請求終止其與公司之間法定代表人的委任關系并辦理法定代表人變更登記，該糾紛屬平等主體之間的民事爭議”①。依據(jù)《民法典》第九百三十三條的規(guī)定，作為受托人的法定代表人有權隨時解除委托關系，雙方對任職期限有約定的，從其約定。從法定代表人與公司之間的本質關系出發(fā)，法院解決法定代表人變更糾紛時，應當采取以下思路：首先，應當受理平等主體之間的委托合同糾紛;其次，依據(jù)《民法典》第九百三十三條解除雙方的委托合同，終止代表關系。委托合同雙方均享有任意解約權，可以隨時、無條件地解除委托關系，但是應當賠償給對方造成的損失。

然而，大部分法院在審理過程中并沒有依據(jù)《民法典》第九百三十三條裁判，而是將審查重點集中在兩個方面：⑴法定代表人與公司是否存在實質利益關聯(lián)，如“一個與公司已無實質關聯(lián)的人，不可能也不應當成為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孫某已從公司離職，并辦理了退工手續(xù)，其與公司已無實際關聯(lián)，如果繼續(xù)由其擔任法定代表人，違背立法的初衷和本意”②。其實，法定代表人接受公司“代言”的委托，與參與公司管理、簽訂勞動合同等所謂“實質關系”，是兩類不同的法律關系，有各自不同的處理規(guī)則。當然，基于意思形成與意思表達的內在邏輯性，實踐中由作出經(jīng)營決策的機關代表公司實施法律行為，更加符合商事交易安全和效率的要求。⑵權利主體是否需要救濟。如“公司法定代表人的選舉、任命和登記，屬于公司內部治理范疇，司法一般不應予以介入。但是，當公司內部治理失范，且有證據(jù)證實已對相關權利主體利益造成侵害或者發(fā)生侵害的可能時，司法可以有條件地介入并提供救濟”③。誠然，法定代表人的任免需要履行公司內部程序，屬于公司自治范疇。但公司內部選定某人作為法定代表人，僅僅是公司單方意思，還必須征求候選人的意思，雙方達成合意才對雙方發(fā)生法律效力。公司與法定代表人之間的委托關系與公司內部任免決定，分屬不同的法律關系范疇，分別依據(jù)《民法典》和《公司法》處理，只有公司和法定代表人的雙方意思或單方意思才能影響委托關系的效力。

（三）打破法定代表人“唯一性”的禁錮，賦予公司設定多元代表模式的權利

《公司法》第十三條規(guī)定由董事長、執(zhí)行董事或者經(jīng)理擔任法定代表人，該條款反映了我國法定代表人范圍的法定性和人數(shù)的單一性。法定代表人的單一性是公司治理中“權責核心”地位形成的重要前提，同時，單一的法定代表人也不適應事務繁多的大規(guī)模公司的經(jīng)營管理需求。因而，解決相關糾紛的關鍵在于打破法定代表人的唯一性，使法定代表人的地位回歸本質。

與我國有類似代表制度的大多是大陸法系國家地區(qū)，如《德國股份公司法》第78條，《瑞士債務法典》第716條（B）、第811條、812條，《韓國商法典》第389條等。與我國的法定性、單一性相比，這些立法有以下特點：⑴公司代表人的范圍比較廣泛，全體董事、經(jīng)理乃至股東等其他人均在代表人候選范圍之內;⑵代表人的人數(shù)可以是一人，也可以是數(shù)人;⑶立法充分尊重公司自治，公司章程或股東會對代表人的確立具有相當大的決定權。英美法系國家采法人擬制說，法人不具有行為能力，因而公司法中沒有代表人的概念，不存在代表與代理的區(qū)別，公司與董事、經(jīng)理之間的關系通常認為是代理關系。[18]從代理的角度而言，英美國家公司的代表人的范圍更加廣泛、公司的自治性更強。

域外法定代表人制度的這些特點，我們完全可以借鑒，且不會與現(xiàn)行制度相沖突。關鍵是擴大公司確定法定代表人的自治權，這一觀點目前被學界多數(shù)學者所接納。我國公司只能在董事長、執(zhí)行董事或者經(jīng)理中選擇一人擔任法定代表人，自治權限有限。所謂擴大公司自治權。我們多數(shù)學者也主張擴大公司確定法定代表人的自治權。[19]首先，公司可以根據(jù)實際情況采用多人的共同代表或者一人的單獨代表的模式;其次，公司可以自由選擇代表人，各國的主流做法是由董事會或其成員及經(jīng)理作為候選人，甚至《瑞士債務法典》規(guī)定股東乃至非股東的第三人也可以擔任代表人。實際上，在厘清代表人的法律地位，將其限定為公司“代言人”角色的基礎上，代表人不一定必須由董事、經(jīng)理等高級管理人員擔任，可以擴大到公司認可的其他主體的范圍。當然，基于意思形成與意思表達的內在邏輯性，實踐中，由作出經(jīng)營決策的機關代表公司實施法律行為，更加符合商事交易安全和效率的要求。當然，基于意思形成與意思表達的內在邏輯性，實踐中由作出經(jīng)營決策的機關代表公司實施法律行為，更加符合商事交易安全和效率的要求。

此外，我國的訴訟實踐對法定代表人唯一性的僵化規(guī)定已有所突破，如《民事訴訟法》第五十一條規(guī)定法定代表人須代表法人進行訴訟，實踐中往往因為法定代表人與公司之間產(chǎn)生糾紛而無法代表公司參加訴訟。對此，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的解決措施是：首先尊重公司自治，章程有規(guī)定的從其規(guī)定;章程沒有規(guī)定的，由股東大會協(xié)商;協(xié)商不成的，法院在副董事長、其他董事、監(jiān)事會主席或執(zhí)行監(jiān)事、其他股東中指定①。司法實踐為法定代表人制度的重塑開拓了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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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婧姝）

Abstract：In the process of legal representative registration to settle disputes，courts often facedifficulties in each stage of acceptance，judgment and execution.The theory of“the samepersonality”between the company and the legal representative，as well as the“power and responsibility core”position formed by the overlap of the legal representative's status in thecorporate governance，make the commercial practice and judicial practice ignore the tru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legal representative and the company，making the trial into a dilemma. Based on the separability of the expression of the company's will an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separation of powers and checks and balances of corporate governance，the function of the legal representative is to represent the compa-ny externally，rather than to control the company's operation and management.A delegation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legal representative and the company is formed as an equal subject，which is an agent outside the registra-tion. The companyhas the autonomy to set up multiple legal representatives.

Key words：registration and elimination;identical personality;same personality;legal representat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