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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繁花如瀑

      2023-06-07 16:35:16奚榜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肉肉琳娜梔子

      引子

      結(jié)婚二十周年這天早上,梔子突然多了不少白發(fā)。她沒想到,一生致力于把男人當(dāng)飯碗的自己,最后卻成了男人的飯碗,搞到人憔悴。

      她扯下一根,走到窗前,對著晨光細細觀察起來,竟發(fā)現(xiàn)白發(fā)比黑發(fā)更粗亮。

      昨晚,她又夢見了它,那個野花次第懸垂而下的“瀑布”。她像當(dāng)初逃難路上一樣,被它震撼、分解、融化、蒸騰,被它托舉起來,卸掉一生泥垢,再無自己。

      醒來后,她斷然決定,要過另外一種生活,也就是甚囂塵上但沒幾人做到的撒手、梭哈、舍了才得。她想學(xué)電影里的人,搞一次結(jié)婚紀(jì)念日,上午做頓好吃的,下午去中介公司掛牌賣房子。

      梔子看了眼賴大娃緊閉的臥室門,心想,在昨晚激烈爭吵后,自己突然回復(fù)到二十年前的溫柔,為丈夫熬一鍋小雜魚湯,他該多么意外啊。

      她一路往菜市場走,一路在心里排演心靈雞湯,眸子甚至透出笑意來,買魚時也不像平日那樣攔腰砍價。

      她沒想到,這不過是命運突變之前的回光返照。

      兩小時后她推開家門,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賴大娃的某些東西不見了,鞋子、牙刷、酒杯,以及破舊的洗澡巾,等等。一張軟面抄紙用筷子壓在深棕色飯桌上,白慘慘地晃人眼睛。二十年來,他倆結(jié)了離,離了又結(jié),糾葛甚是激烈,但他從沒在那些情感起伏中給她留過端莊的紙質(zhì)信。她心里一“咯噔”,扔掉裝菜的塑料袋撲過去,只見紙上寫著——

      梔子,我走了。不要找我。你們找不到的。好好過你們的。

      他這個“們”,顯然指的是并沒跟梔子住在一起的婆婆,也就是賴大娃自己的母親,那個與梔子并不怎么和諧的老太太。

      太意外了,太不像賴大娃本人了,往左往右推理,都不合理。

      梔子血一涌,決定把他抓回來,問個明白,就像大多數(shù)老婆對丈夫那樣撒嬌式蠻橫。這好像成了她此生剩下的唯一事情了。

      一周后,梔子通過丈夫留在強娃那里的蛛絲馬跡,知道他去了武漢,便編好謊言,收拾了行李,去跟婆婆告別,不料那個一輩子與兒子唇槍舌劍的悍母,也領(lǐng)著人在看她自己的房子,準(zhǔn)備賣。

      梔子沒進門,轉(zhuǎn)身走了,上了火車才給婆婆發(fā)短信,謊稱自己跟賴大娃在一起,要去武漢。賴母卻回復(fù)說,我很好騙嗎?梔子想了想,不再回復(fù),只把頭轉(zhuǎn)向窗外,一路癡癡看過去。

      這是秋天,家鄉(xiāng)與湖北省的分界線上,沒有植物顏色的變化,而有年冬天,她在火車上看見了綠與黃的截然分明。

      另一個秋天,白梔子坐在操場邊的大石頭上,學(xué)室友馬琳娜雙手圈著膝蓋看夕陽。有個不認(rèn)識的男生突然彎到旁邊,對著她空啐一口,喊聲“蔬菜排”,就走了。

      旁邊的馬琳娜生氣了,跳起來,追上去攔住那男生,問他平白無故的,憑啥侮辱人。男生就說,他不喜歡“蔬菜排”搞造型。

      只有冒縣人懂他的潛臺詞,意思是說菜農(nóng)的女兒沒資格裝風(fēng)雅,呆呆問夕陽。

      那塊石頭是冒縣一中女文青的裝腔熱地,突出在操場邊臨坡的高企外角上。女生們在那里看夕陽時,會和石頭一起成為全校抬頭可見的風(fēng)景。若不是愛寫詩的馬琳娜強拖梔子作陪,她確實從未坐上去過。

      菜農(nóng)的女兒哪會對夕陽感興趣呢,她夢里都是北上廣的高樓。

      馬琳娜回到梔子身邊,還在罵罵咧咧。梔子倒不生氣,反覺那男生挺幽默。原來,別人都暗戳戳叫她們“傻農(nóng)貨”,唯有這人把她們喊成了戰(zhàn)士似的,有點意思。那是1996年的秋天,城鎮(zhèn)戶口對冒縣人來說,依然重重壓在頭上。電視報紙總在說,所有人都是社會主義主人翁,高貴得很,可他們就是不信,硬要把全縣人分出三六九等。

      當(dāng)時,白梔子是冒縣一中最不引人注意的那種中下姿色又成績中等的學(xué)生,可該男生還是對穿著統(tǒng)一肥大校服的她,一秒喊出了真實出身,仿佛知根知底。

      梔子臉紅了一會兒,第一反應(yīng)是自己不夠白??杀人诘某擎?zhèn)女馬琳娜,卻沒被對方指認(rèn)為“蔬菜排”。她又想,那男生可能真認(rèn)識她。但認(rèn)識的人總有三分情面,何至于主動近前來無故挑釁?

      七想八想也沒結(jié)果,倒讓她在后來兩年多的高中生活中,刻意注意那男生,也打聽到了對方是供電局職工的子女,外號賴大娃,喜歡以拳頭論輸贏,成績還不如她。而學(xué)名賴祈的賴大娃,在食堂或者開水房跟她撞見時,卻沒再認(rèn)出她來,眼角余光都沒掃她。

      也許那一聲“蔬菜排”,只是鬼摸了腦殼?

      她和他都沒想到,它只是命運故意掀開的一角。幾年后,他成了她的男友,然后,又在他們結(jié)婚二十年那天,以自己神秘的失蹤,開啟了這篇小說。

      高中畢業(yè)后,白梔子和馬琳娜都落榜了。前者是總分太低,后者是語文分太高,并極其厭惡數(shù)理化。幸好那時高校還沒擴招,落榜的大有人在,兩個人也就平靜接受了結(jié)果,成了城中城郊相隔幾里的待嫁女青年。

      馬琳娜有時會穿著道袍一樣寬大的麻布衣服,戴著吉卜賽女郎似的夸張耳環(huán),濃妝艷抹穿過三街九巷,來梔子家找她,一起去縣城最高學(xué)府師范校的對外舞廳跳舞,并且在去的路上,向梔子朗誦她剛寫的詩。

      每周末兩次舞會的票錢,以及跳完舞后去吃麻辣燙的錢,都是馬琳娜一個人出,所以梔子聽不太懂那些詩,也會極力搜腸刮肚找詞語贊美。

      高一以來,她已經(jīng)摸到了贊美馬詩的門道。首先要講整體的感覺,哪怕講得不那么準(zhǔn)確也行,畢竟她只是馬琳娜說的“聽白居易朗誦初稿的婆婆”。再后來,梔子還必須挑出其中一兩句具體談?wù)?,也就是重點表揚高光點,驚嘆對方的才華。這讓馬琳娜越發(fā)雷打不動地在周末舞會開始前,準(zhǔn)時來接她。

      當(dāng)她們每周小心翼翼說服梔子的母親,發(fā)誓不會趁著舞廳故意熄燈瞬間跳貼面舞,得到“既想讓女兒出去釣金龜婿,又生怕女兒搞壞名聲”的女人的許可,走在夕陽西下、晚風(fēng)輕拂的環(huán)城小路上,向著聚集了本城最時尚青年的師范校舞廳走去時,心情都快樂得想喊出來。

      路上,一路恭維馬琳娜會成為中國最偉大的詩人、并漸漸確信其一定會成為的梔子怎么也想不到,她是在陪閨密去跟一個廣東來本地談生意的老板暗通款曲。不久后,馬琳娜就跟著那在香港已有妻兒的男人私奔了,成為其在內(nèi)地包養(yǎng)的別室。中國也沒出現(xiàn)一個叫馬琳娜的詩人。

      至于馬琳娜在后來二十年中生活得如何,私下寫沒寫詩,則因其私奔后主動斬斷了一切聯(lián)系,不得而知。等到這兩個閨密再次見面,已經(jīng)是在2021年梔子尋找賴大娃的途中了。

      多年后回望那些金貴的少女時光,每次進入舞廳,馬琳娜就把小坤包甚至多余的衣服,一股腦兒塞給梔子,自己則魚兒樣滑進明明滅滅的舞池,神龍見首不見尾。梔子顯然只是一個陪襯之人,甚至是免費女仆,但她樂意。她喜歡舞廳里的一切,喜歡飄在空中的各種香水味,喜歡那些來跳舞的油頭粉面的縣城男青年或者已經(jīng)有肚腩的亢奮的中年男人。她認(rèn)為他們都是對生活有更多追求的人,不算本地土鱉。她偷聽到他們在散場后的聊天,說麥當(dāng)娜是英雄,因為身體解放被家鄉(xiāng)人民舉起來拋向空中。她總想著麥當(dāng)娜會因為沒被接住,一屁股落到地上。她跟她母親一樣,覺得麥當(dāng)娜傷風(fēng)敗俗,卻超喜歡不說破、只在那種事邊邊上打轉(zhuǎn)轉(zhuǎn)、欲言又止的中國情歌兼舞曲。梔子一首首地學(xué)會了它們,里面的歌詞都是她春心的細膩描繪。

      可她的家教告訴她,暴露情感是可恥的。

      舞曲一停,她就會被拖回現(xiàn)實,在家聽母親整日嘮叨:“你看你,長得粗枝大葉的,咋個靠嫁人農(nóng)轉(zhuǎn)非喲。我看村頭的蘭木匠不錯,人丑點矮點,文化比你低點,可人家有手藝啊,你爺爺?shù)墓撞亩际撬虻?。?/p>

      母親還經(jīng)常掰得細細地,在飯桌上分析蘭木匠的求偶優(yōu)勢。比如,他是孤兒,跟他結(jié)婚不用考慮婆媳關(guān)系,等于招了個入贅女婿,以后財產(chǎn)都是女方的。再比如,別人刷油漆都是五六層,蘭木匠用到七層,可謂方圓十里最用心的木匠,人品就在油漆這事里透露了出來。

      此時梔子才明白,在冒縣一中被城鎮(zhèn)戶口或成績好的兩種優(yōu)越分子踩,也比在家聽母親人生無望、退而求其次的論調(diào)好。她想到蘭木匠就想吐。她曾親眼見他坐在家門口,張開黑牙大嘴,用一根碩大的木簽剔牙,然后又挖鼻孔。但她才十八九歲,還沒到被母親逼婚的程度,所以一直保持沉默。

      “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感情……”

      在陳明真的歌聲中,身上斜掛著兩個小坤包,手里抱著馬琳娜的外套,每周末或坐或站在舞廳角落深處的“壁花”梔子,不知道有個人已經(jīng)注意到了她。

      在馬琳娜跟廣東老板勾搭上再不來舞廳前,命運之神驚險地抓住最后機會,安排賴大娃向梔子走了過來。那時候,他依然沒認(rèn)出梔子就是高一時被他罵過的“蔬菜排”,梔子卻認(rèn)出了他,知道他頂替父親進了供電局,成了全城最愛“蹦跶”(比如打架,比如穿著時尚)的青年之一。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了解他,好像他的信息每次都是無意被一個同學(xué)推送到面前,總之,她偏偏對他了如指掌,所以賴大娃接下來的舉動便顯得特別“現(xiàn)寶”。

      賴大娃帶著一個跟班似的少年強娃走過來,恰到好處地在新一曲響起前停到梔子面前,伸出右手,微微彎腰,做了個很紳士的姿勢。

      這是梔子混舞廳以來,第一次有人邀請。她并沒受寵若驚,卻舉了舉手里馬琳娜的衣服,表示不方便。賴大娃并不氣餒,轉(zhuǎn)眼看了下身邊的同伴,后者馬上湊過來說:“妹兒,他是聾啞人,但他極其聰明,能根據(jù)大家的動作踩節(jié)奏,準(zhǔn)得很。你不要拒絕殘疾人的邀請喲,讓世界多一點愛嘛。”

      梔子驚訝地抬起頭,看著當(dāng)天的賴大娃。他頭發(fā)剪得很精致,用摩絲梳得一絲不亂,特別像港臺劇里的貴公子,她想笑,卻死死憋住了。僅僅幾秒,她判斷出賴大娃跟高二高三時一樣,沒認(rèn)出她就是坐在大石頭上看夕陽,被他喊“蔬菜排”的校友。他更不清楚,這幾年她對他已經(jīng)知根知底,甚至了解他小學(xué)初中時因為多話影響課堂經(jīng)常被老師趕出來的事。她還知道他父親前不久過世了,家中唯剩他和母親。賴母也是供電局的,有退休金。她還知道他家有兩套房,并瞬間計算過他家的開支結(jié)余——她也就是喜歡琢磨各種信息而已,并不認(rèn)為與自己有何干系。

      那時刻,梔子想了想,就把衣服遞給旁邊那少年,走進場內(nèi),跟賴大娃跳起了舞。她雖第一次實踐,但早已把慢三快四之類旁觀得清清楚楚,毫不露怯。

      白梔子既內(nèi)向又勇敢的性格,讓她共舞兩曲也沒揭穿對方不是聾啞天才,而是一個頂替父親剛進體制內(nèi)的街娃。她沒有跟他說一句話。他作為“聾啞人”,自然也不能說。連跳兩曲后,賴大娃不再邀請她,轉(zhuǎn)頭去泡別的女孩子。梔子在遠處看著他二人的表演,忍不住笑了。不一會兒,馬琳娜拉著那個廣東老板過來,說人家要邀請她倆去吃麻辣燙。

      吃吃涮涮中,處在情感自得態(tài)的馬琳娜主動點撥梔子:“打扮開放點,才能有好姻緣,你看你第一顆扣子扣得呀,快把自己勒死了?!蹦菉A著舌頭說話的男人卻連聲否定,要前者不要“支瞎子去跳巖”。他認(rèn)為白梔子這樣的女子注重打扮是東施效顰,不如回歸內(nèi)在美,以性格吸引男人。

      話雖中肯,卻有點硌人。梔子好像沒聽懂,不吱聲。又吃喝了一會兒,她謊稱母親短信來催了,就提前走了。

      一個人踟躕在行人寥落的深夜大街上,梔子心里莫名空空落落。她并不知道,這是與閨密最后一次見面了。

      不久后,馬琳娜給父母留下一封信(除此沒給任何人留下只言片語),就跟人私奔了。馬家父母誤以為梔子是見證人甚至參與者,趕到白家來,苦口婆心到嘴角說出白沫,梔子依然堅持根本不知道此事。雙方父母雖然有點不信,也只好作罷。何況馬琳娜在信的末尾承諾,自己一定會幸福,過陣穩(wěn)定下來就聯(lián)系父母。

      白母卻不再允許女兒去舞廳,說會打斷她的腿。梔子也無異議。一個人本來就沒必要去了,何況,她也舍不得買門票,更不敢半夜獨自回家(過去都有馬琳娜花五元打車送她到離家不遠的路上,目送她進門)。

      她與賴祈賴大娃的緣分似乎再次斷掉,也沒多想,每日里就在家?guī)透改缸鲛r(nóng)活家務(wù)活,勤勞得讓母親沒理由再責(zé)備任何。

      秋天來了,她提著家里種的菠菜芹菜去菜場擺地攤,不想賴大娃有天竟來買菜,也沒看她臉,只一味扒拉籃子,挑剔還價。她兵來將擋,各讓一點,生意成交拿過錢后,才淡淡地說:“你娃能說話啦?”

      畢竟兩個人一尺距離跳過兩曲,賴大娃聞言一抬頭,認(rèn)出她來,竟紅了臉,囁嚅說:“哎呀,跟你開個玩笑嘛?!睏d子沒想到他這種跟地痞就隔一層紙的打架狂魔也會臉紅,不禁又咬著嘴唇,暗暗發(fā)笑。這天以后,他倆留下了對方手機號碼。不想短信聊幾次,同學(xué)關(guān)系與大石頭一幕的真相都大白了。賴大娃雖愛混江湖,卻因更社會化而更講究,就找了時間,呼朋喚友出來,擺了個火鍋宴,要當(dāng)眾向白梔子道歉。

      梔子這樣的女孩子,在學(xué)校里社會上,都被她精通婚道的母親故意訓(xùn)練出了一副配角的柔軟身段,并深入靈魂地認(rèn)為自己不重要,沒想到竟能被桀驁不馴的賴大娃當(dāng)個人物,還約三五朋友擺宴隆重道歉,一時不禁想東想西。

      愛上一個人只要一秒,何況,她注意他三年多了,也許早就入蠱而不自知。

      這一吃,她就經(jīng)常被這群男孩子邀請陪吃了。賴大娃并不想追求白梔子,而是太喜歡她文靜不說話,守包、守衣服、遞紙巾、布菜、擦桌子,誰說話都睜著眼睛認(rèn)真聽的樣子,好像大家共有一個免費迷妹加女仆。

      賴大娃早有個初中就戀上的戀人,據(jù)說很漂亮,去了東莞打工。飯桌喝多了傾訴起來,原來是一場時斷時續(xù)的苦戀,他對人家更癡情,是被擺弄的一方,所以也沒心思探索別的女人。他覺得梔子五官比例雖不太正,有點馬臉和雀斑,又有他母親最瞧不起的農(nóng)村戶口,但確實是他欣賞的傳統(tǒng)性格。他覺得這種用崇拜的眼光默默聽大家說話的女人,在冒縣已經(jīng)很稀少了,便更在心里高看她,當(dāng)著狐朋狗友求她做他“干妹子”。她自然答應(yīng)了。后來半年,他以干哥哥名義三不五時叫她出來吃喝,甚至有幾次還帶著小跟班直接去白家。他帶來的各種稀奇古怪的恰當(dāng)?shù)男《Y物和一大串對白母白父的肉麻恭維,讓兩位老人既擔(dān)憂,又喜歡上了他,想慫恿女兒插一腳,搞定他。

      “畢竟是個吃皇糧的,一家都是城里人。性格嘛,確實不如蘭木匠老實,但本身條件比蘭木匠好啊?!弊瞿赣H的在某次吃晚飯時這樣分析。梔子突然感覺很煩躁,從未有過的煩躁。她推了碗筷,對母親說:“不要東想西想了,我們就是結(jié)拜兄妹。再說你也曉得,人家早就有女朋友了,感情好得很?!睏d子說個感情好得很的謊言,以為堵住了母親的嘴,母親卻說:“那就叫你干哥哥在他單位幫你找一個。咱們是農(nóng)村戶口,也不挑,供電局守門的都行?!睏d子就更氣了,說了聲“守門的都是老頭”,就出門去了。

      那天晚上,她在家門口的小河邊坐著看月亮,想了很多事,然后就哭了。

      梔子正在為莫名其妙的單相思煩惱,賴大娃那個在東莞打工的女友卻突然回來了。做男友的迫不及待帶女友來宴請五六個常駐酒肉朋友,其中也有在舞廳里老跟著他的少年強娃,算是給女友接風(fēng)。他出乎意料地細心起來,甚至臉上帶著淡淡的羞怯,保護著女友的學(xué)名秘而不宣,介紹她的昵稱是“肉肉”,說是他幫她取的。

      正在夾菜的梔子聽到這曖昧的昵稱,手抖了一下,抬頭看了眼對面膚色白皙、線條圓潤的女孩,發(fā)現(xiàn)對方坐在賴大娃身邊,也正目光如電般觀察著她。

      兩個女孩趕緊友好地笑了笑。

      幾乎一晚上,肉肉吃什么都淺嘗輒止,好像怕把亮亮的唇彩弄臟了??伤恢痹陉P(guān)注白梔子吃沒有,對其他人卻比較敷衍。一有新菜上來,肉肉就起身遞到對面,說讓干妹妹先吃。梔子每次站起來受寵若驚用雙手接過菜盤后,都有點手足無措。不知道為什么,賴大娃突然對著肉肉嗔怪地吼了一聲:“你管她做啥!她是長期蹭飯的人了,比你熟。”

      這句話也不知顯得跟肉肉親近還是跟梔子更親,總之透著自家人的感覺,還有點男子氣的霸道,大家都笑了。

      后來梔子才知道,那個肉肉太會演了。她假裝被賴大娃吼住了,做小伏低溫柔無比地一晚上遵他指示,說啥做啥,實際上幾個小時后,她就要跟他攤牌,結(jié)束從初一開始的長達八年的初戀,毫不手軟。因為,她在東莞已經(jīng)有新的男友了,且已整整同居兩年了。這邊一甩掉,那邊就準(zhǔn)備領(lǐng)結(jié)婚證了。她說那個來自安徽的男孩大專畢業(yè),會彈吉他會寫歌曲。僅此一句,賴大娃這種靠打架出名的學(xué)渣就敗下陣來,再無多話。

      一直到送走肉肉,意識到此生可能再不見面,賴大娃都沒太大反應(yīng)。畢竟這兩年肉肉以工作忙為借口不回冒縣,也不允許他去看她,平日里也不怎么接電話,一個短信有時幾天才回復(fù),他已經(jīng)半明半白了。越在苦痛中,他越是幫人打架多,哪里一喊就帶著強娃一幫人去了,不論報酬,只講個義氣。那種豁出命的架勢能嚇退一眾人,他自己也特別爽快。若不是后來進了供電局不得不明里收手,他恨不得搞個代打架公司。

      把肉肉送上綠皮火車后,天已經(jīng)黑了。賴大娃沒坐環(huán)城巴士,故意慢慢徒步兩公里回城。暮色中的他突然感覺非常非常空,好像腸腸肚肚掏空了,又好像整個宇宙也空了。他受不了這個感覺,便打電話要梔子出來吃消夜。

      梔子早就化好淡妝穿好衣服等著了。她總預(yù)感肉肉走的這天會有點什么事,但她又猜不出什么事,直到見了賴大娃,她才明白了幾分。

      賴大娃硬是用腳整整走了五六里,走到離白家一百多米遠的一棵樹下,站在月光陰影里等著白梔子。他聞著她身上的淡淡香味逐漸飄過來,看也沒看,就一把摟過她肩膀說:“走,去文化區(qū)吃消夜?!?/p>

      梔子嚇了一跳。賴大娃跟她關(guān)系雖近,卻是第一次摟肩膀。她有點不自在,馬上甩開了。賴大娃又說:“走,去文化區(qū)!”

      文化區(qū)是由本地古代貞潔烈女牌坊聚集地遺址改成,里面的茶館酒肆卡拉OK都是明清裝修風(fēng)格,掛著各種仿古字畫,進去消費的大都是冒縣各行業(yè)有點成功的人,不是他們這種飯碗都不穩(wěn)當(dāng)?shù)纳鐣嗄?。梔子遂責(zé)怪道:“搶銀行啦?去那么貴的地方?!辟嚧笸蘧驼f:“老子今天高興?!?/p>

      說完,他又強迫拉了她手,往不遠處等著他倆的的士走去。賴大娃說:“今天,老子上廁所都要打的。”梔子就說:“未必明天要翹辮子了?”賴大娃便說:“老子被那個娼婦甩了,還要錢做啥,花光算了。”

      梔子就一愣,再不做聲了,靜靜看車窗外呼嘯而過的夜景。

      那天晚上的酒菜真豐盛啊,是梔子有生以來吃過的最豪華的大餐,除了有冒縣特色招牌菜外,還點了當(dāng)時內(nèi)地縣城很罕見的要普通人一周飯錢的基圍蝦。

      菜都是上給梔子吃的,賴大娃給自己備的是瀘州老窖。他點到第八個菜的時候,女孩子也沒像平日那樣賢惠地阻止。她心里有恨啊。過去的兩天,在聚餐交談中,她知道他與那個娘家在鎮(zhèn)上的肉肉,是住在縣城他家的。賴大娃的母親還故意去了妹妹家走親戚,留了個二人世界給他們。

      她恨啊,瞧不起這種明明要分手,還在一起睡兩天的賤人。

      她不能表現(xiàn)出來,今天以前的事都跟她沒關(guān)系。她只能狠狠吃菜,并冷眼看著賴大娃把自己灌醉而不勸,還合計著怎樣把剩菜打包回去給父母開洋葷。這一切,就是她能做的最大的報復(fù)了。

      一切都在梔子的預(yù)計之中,不到半小時,空腹喝酒的賴大娃就哭了起來,用最臟的話罵著前女友,妖婊娼妓奴,全是女字旁的。

      梔子感覺罵得還不狠。冒縣真罵人的會滿嘴生殖器,或涉及對方母親以及家中各種女性的生殖器?!斑@是假打!”她有點不解氣,便拿過酒杯,自己也喝了一杯,一句不勸對方別哭。

      吃吃喝喝罵罵咧咧哭哭啼啼到深夜,服務(wù)員也是見過世面的,刻意不來這個包房服務(wù)。到了快十二點的時候,賴大娃突然不哭了。他起身走過來,一下單腿跪在梔子面前,說:“我們?nèi)ラ_房,氣死那個狗日的女人?!?/p>

      一股酒氣帶著飽嗝鋪天蓋地向梔子熏來,她躲無可躲,竟沒感到惡心。而平日里,她最怕酒氣和飽嗝,連父親喝酒她也不挨著坐。她曾在小學(xué)就暗暗發(fā)過誓,絕不找一個喝酒的男人。

      她當(dāng)時看的三本讀物《知音》《讀者文摘》《青年文摘》都曾用各種故事告訴她,檢驗愛情的標(biāo)準(zhǔn)是對方重感冒流鼻涕時嫌不嫌臟,于是那一瞬間,梔子做了她成年以來最大的一次決策。

      她首先想到,如果抓住機會,生米煮成熟飯,她就有飯碗了。那是母親輸灌給她的“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并被她的成長驗證了的人生第一要事。

      她又很快判定,在數(shù)月交往中,賴大娃雖說有些粗魯,也愛賭博打架喝酒啥的,其實跟社會上真正的流氓不一樣,他不欺負(fù)女人,而且特別講義氣。她預(yù)測:他若不對她負(fù)責(zé),自己都過不了自己那一關(guān)。

      她還想到萬一行動失敗了,也有個退路,就是像肉肉那樣,告別父母,去經(jīng)濟更發(fā)達的地區(qū)打工,洗白自己。她聽說肉肉那樣初中就被賴大娃睡了的人,也照樣找到了對她好的會彈吉他的青年,可真是很振奮。

      一不做二不休,梔子當(dāng)場就拜托服務(wù)員在旁邊的旅館開個房間,說賴大娃這樣子是回不去了,她去照顧他。滿街點著隱晦紅燈籠的文化區(qū)的服務(wù)員也是見慣這種場面的,馬上就給長期合作的情趣酒店打了電話,那邊還急急派了人來,幫忙把賴大娃背了過去。

      賴大娃到了擺著心形大床的客房,吐了好幾次,梔子收拾得非常累,但依然沒感到惡心。她打了電話回家,說明了情況。不想平日里常用“純潔”二字來暗示貞操教育的母親,并無什么意見,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想叮囑她什么,終于又什么都沒說。要掛電話了,白母才突然說:“你爸爸睡了。我明天跟他講,你在蓮蓮家?!鄙徤徥浅鞘辛硪活^的梔子的表妹,與其父不屬于一個親屬系統(tǒng),也不在一個年齡段,只是逢年過節(jié)聚會時招呼一聲的交集。

      母女連心,梔子明白母親也期望她賭一把。

      母親常說自己命苦,找了個屁也沒用的男人。她說的是梔子的父親,一個沉默寡言但好吃懶做,又膽小怕事的男人。一個在家似乎不怎么存在、永遠默默聽老婆罵,卻倔強地三不五時把各種家務(wù)事做砸以便少做家務(wù),并永遠在每天晚飯時給自己擺一杯高粱酒一把花生米、獨自享受吃喝特權(quán)的男人。

      賴大娃豬一樣睡到凌晨三四點才醒過來,說要喝茶。梔子趕緊幫他端上剛沏的茉莉花茶。他喝了半杯后突然一愣,想起了開房的目的,就把茶杯放了,無預(yù)警地?fù)溥^來,抓住梔子,三把兩把脫了她衣服。他沒有像電影里的人先來點前戲親嘴啥的,估計也是知道自己嘔吐后只漱了口,沒刷牙。梔子好像也在躲他嘴巴。他把她衣服扒光后,對著她饅頭樣的胸部并沒伸出手,而是退后一步,馬上拿出手機,說要給肉肉打電話,跟她說自己跟白梔子睡在一起。

      半迷半糊的賴大娃還沒撥通電話,又羞又臊又在期待中的梔子腦袋一熱,急了,撲過去搶過手機,往床的那頭一丟。賴大娃又撲過去,還想搶,她就打了他一耳光,然后,她下地迅速穿好衣服,準(zhǔn)備沖出門去。那個時候賴大娃終于被打醒了,他看著梔子平淡的臉蛋下,身材絲毫不亞于肉肉,一沖動,就霸王硬上了弓。

      完事以后,賴大娃壓在她身上主動提出:“老子要跟你結(jié)婚?!睏d子說:“你媽不會同意?!辟嚧笸拚f:“你咋曉得?你又不認(rèn)識她?!睏d子就說:“冒縣很大嗎?你媽在外面說的話,我都曉得,她要你找個有城鎮(zhèn)戶口有‘飯碗的?!辟嚧笸蘧驼f:“我的飯碗就是你的飯碗?!?/p>

      從幼兒園開始,賴大娃就成了父母活在世上唯一的心病。四五歲的他,還不明白自己為什么總是挨揍。他不過是被外面的花花綠綠所吸引,在本該上課的時候,跟著同學(xué)跑出沒有大門的幼兒園。

      到了小學(xué)中學(xué)乃至于畢業(yè)后某天,患有多種疾病的父親臨終前突然不罵他了,翕動著紙一樣薄的鼻翼對他說“要聽話”,他才明白,十幾年的家庭矛盾,就是他們要他聽話,而他偏不聽。

      聽什么話呢,就是要聽老師的話。他卻覺得,一路走來的老師,大多對他并不好,還有個別的總陷害他,想把他開除了讓教室清凈,并順帶提高班級平均分。一次次化險為夷后的他并沒告訴父母,只是更加不想聽老師的話,甚至把老師弄得越狼狽,他越高興。他每天去學(xué)校的目的,就是去給“仇人”搗亂。

      在十幾年的時間里,他都沒跟父母說清心里的感受。也沒機會說。父親每每接到學(xué)校投訴就火山爆發(fā)般狂罵,趕他出去,并沒給過他半句辯解的機會。他后來也習(xí)慣不喊冤了,對父親的恨超過對老師。他父親氣得身體日漸衰弱,各種病都來找,一天天病痛,心情更不好,兒子剛高中畢業(yè)他就死了。做母親的更甚,生下賴大娃后就沒笑過幾次,勸架的比吵架的更氣,一氣就胃痛。

      這個家終年烏云密布,隨時電閃雷鳴,每個人都在一團亂麻里掙扎,卻不知道這亂麻是什么。

      直到2021年賴祈躲在武漢一個工棚里等死時,才想明白,父母不見得有多看重老師們,也常在背后說老師壞話。他們是從他逃學(xué)、不斷被趕出校門這些事情中,看出他未來的飯碗不牢靠了,所以焦慮所以急,所以伸手來強按頭,可他又偏偏不服,傾盡一生強硬對抗,家庭變成了戰(zhàn)場。

      “窮人家,一輩子就圍繞一個飯碗在鬧?!笨伤?,已經(jīng)來不及把這驚人發(fā)現(xiàn)告訴父母了。父親到死還是揪住那個表面現(xiàn)象:他不聽話。母親那時已經(jīng)為他斷然賣掉房子,住進了養(yǎng)老院。

      而21世紀(jì)初期那個下午,他還是一個未婚的青年,還不知道后面的暗月無光。他跟梔子搞上后,突然像防洪閘打開了,他天天都想要她。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為了肉肉守身如玉好些年,多么不值得。

      他那時能想到的最好人生,就是每天能跟梔子睡在一起,想做啥就做啥。何況梔子早說了,她絕不去工作,專職伺候他一輩子——大多中國男人就是這樣一夜之間靠婚姻成為大老爺?shù)模恍枰扬埻肜锓忠豢诔鰜斫o女人。

      賴大娃暗里盤算再三,鼓起勇氣,拉著白梔子的手走進家門時,還以為母親會為后者的農(nóng)村戶口大鬧,而他,在戶口日漸不重要的時代,已經(jīng)做好了跟母親斷絕關(guān)系的準(zhǔn)備。他驀然下了決心,倒不是梔子多有魅力,而是為了很多很多事情,包括四歲時挨的第一頓打,以及十六歲前無數(shù)次打,也包括父親不在了母親勢單力薄而自己又有工資了的有利形勢。

      不想,賴母見了突然進門的白梔子,瞥了一眼便繼續(xù)低頭織毛衣,一點不驚訝。早在幾個月前,她就知道有個“蔬菜排”的女娃經(jīng)常跟自己兒子混。她甚至躲在暗處觀察過她,也打聽她談過戀愛沒有。她自然是權(quán)衡比較思考過各種利弊,還跟她的老閨密們嘀嘀咕咕并達成一致意見,最后決定對孩子們的交往假裝不知。

      說真的,除了農(nóng)村戶口這個硬傷,其余的賴母并無太大意見。她甚至認(rèn)為白梔子比肉肉更像過日子的人,但為了日后可能出現(xiàn)的“孩子上學(xué)難”等問題為自己留條后路,不被兒子栽贓誣陷,她刻意不表現(xiàn)出歡迎,只從鼻子里哼哼唧唧答應(yīng)了女孩子的招呼,也不起身去做飯招待她。賴母對兒子說:“你都工作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p>

      這太令人意外驚喜了,賴大娃高興得當(dāng)天親自下廚,給兩個女人做了飯。

      正式嫁入賴家后,梔子才在婆婆的某次談話中,咂摸出了自己能輕松進門的玄機。當(dāng)時,兩個人在灶旁準(zhǔn)備飯菜,當(dāng)婆婆的突然說:“梔子,賴大娃這個人啊,從小就不是省油的燈,他爸爸就是他氣死的……”梔子忍不住插嘴說:“媽,爸爸不是肺氣腫嗎?你這樣說,大娃以后不好想啊?!辟嚹妇驼f:“他有啥不好想的,他巴不得我跟他爸爸早點死。”梔子只好不做聲了。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賴母又說:“梔子,你曉不曉得我為啥同意你倆結(jié)婚?”梔子說不曉得。賴母就說:“別個都說,大娃這年齡要是沒一個女人纏住他,說不定就去嫖娼去吸毒,去坐監(jiān)牢了。必須要有個女人把他安住。沒有你,我也得幫他找個別的,管他死牛爛馬都行。老天爺開眼,他爸爸死了正好供電局有政策讓他進去,這個‘金飯碗啊我要給他守好了。你呀,也給我把他看好,別讓他犯錯。”

      梔子知道這話在理,卻怎么聽著也不是個味道。她被噎住了似的,半晌才略帶酸味說:“媽,你真是一根腸子通屁眼啊,想到啥就說啥?!辟嚹妇驼f:“是啊,所以我是個老實人啊,心里不藏話的。”

      原來,她是以胡亂說話為傲的。

      白梔子趕緊起來,到客廳找事情做,那以后對她婆婆便更多了一些客氣。賴大娃則不管,跟母親從小就撕破了臉,已經(jīng)習(xí)慣彼此指著對方痛處說而不自知,越痛的地方越要戳,頓頓飯都可能在飯桌上吵起來。

      在梔子面前吵跟過去悶屋里兩個人悄悄吵不一樣,傷害似乎陡然增加了幾倍。過了沒多久,賴母傷心了,哭著說本想娶了媳婦留在身邊使喚用用,不想沒這個福氣。她叫賴大娃“趕緊帶著老婆,滾到那邊去單過”。那邊就是她家另一套房。賴大娃高興死了,臨走那天,拎著大行李袋的他突然從門口回身,說:“老娘,梔子可不是給你使喚的,你當(dāng)是舊社會啊。”賴母氣得剛要開口,梔子平生第二次呼了賴大娃一巴掌:“走,就你話多!”

      那一掌拍在男人背上,聲音大得一個樓道都能聽見,賴母嚇了一跳。自從兒子初三挨打時曉得搶棍子或者死死捏住父母的手后,她其實不怎敢動他了,怕他控制不住還手,丟了祖宗十八代的臉。不想梔子卻能打得他服服氣氣的,還屁顛顛跟著走了。

      賴母這才明白,看上去老實的女娃也是有脾氣的,而且降得住自家兒子。后來再見梔子,她就客氣了些,有時還會虛偽地揀一點好聽的話夸夸兒媳??伤晦D(zhuǎn)頭,又積習(xí)難改似的,控制不住自己嘴巴,愛去街上說梔子以及白母的壞話。麻雀大的冒縣,人與人隔不了兩個就認(rèn)識,不到幾天就能傳到后者耳朵里。為了進城,一直隱忍做人的白家母女肚子里能裝的事比賴母多得多,于是總假裝沒聽見,有時還呵斥來傳話的人。一來二去的,這姻親也就相安無事地處了下去,不親不疏。

      白梔子找到賴大娃這個“鐵飯碗”后,沒過幾天好日子,飯碗就碎了。賴母整天跟人說,梔子是克夫的。

      賴大娃進了供電局,自然沒本事待在辦公室,只是一名維修工。他們那個小組,是專門跑城郊一帶的。組長是個中年人,處事比較溫暾,大小情況都愛瞻前顧后,算計著推卸責(zé)任給下屬。賴大娃看不起他。人家一說話,他就懟,從不給面子??丛谫嚧笸薷赣H面子上,組長貌似也不計較,有時還“嘿嘿”笑,綿軟得很。賴大娃以為對方真的是軟柿子,便得寸進尺,有時甚至當(dāng)著其他員工把組長當(dāng)下屬吼。

      他在某次吃喝中,被自己的搭檔提醒到,組長的工資高一個級別。他就眼紅了,決心一不做二不休,聯(lián)合其他組員一起寫信給局里,放大檢舉組長的缺點,要求把他換掉,由自己來代替。那搭檔還熱心地找其他人做了“民調(diào)”,回來說大家都有那個心,不想在窩囊廢手下做事。他跟他說“可以下手”。

      剛進社會的賴大娃太天真了,看不懂組長的太極拳,只把自身的小聰明當(dāng)大聰明,發(fā)自內(nèi)心覺得自己該上位。不想那組長隱忍他很久了,早派了奸細整天跟著他(也就是上述那搭檔),賴大娃什么舉動組長都一清二楚。沒幾天,聯(lián)名信還沒交上去,他煽動大家搞政變?yōu)樽约耗菜嚼氖戮捅┞读耍粌H在供電局落了個笑柄,還被給予了警告處分。

      賴大娃從局里挨批出來,就捏著拳頭,氣沖沖往組長家走去。那天組長正好輪休,顯得很害怕,堅決不給他開門,他就翻墻進了院子,把組長正在玩玩具的六歲女兒嚇得大哭。賴大娃叫組長老婆趕緊帶娃出去,然后,他鎖上了門。

      賴大娃一拳拳打組長的時候,梔子正在家看韓劇。

      結(jié)婚兩年,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從小學(xué)開始,白母就在為她這種全職太太生活做全力準(zhǔn)備,不僅把祖?zhèn)鞯膹N藝、收納,甚至御夫言行之術(shù)等傾力傳授給她,還用了很多方式讓她明白這種生活的價值。恰好當(dāng)時的韓劇、中劇以及她酷愛的刊物,都在與她母親同謀,告訴她女人的最好歸宿就是征服一個男人。她便在這片土地上,又生出了一朵花來。比如,學(xué)著劇中主婦把豆芽頭尾掐掉,擺出整齊劃一的涼拌豆芽;或者在陽臺上種起了各種小花;甚至買了縫紉機和教材,學(xué)習(xí)裁剪縫紉,按照記憶中馬琳娜夸張的衣服稍作改良,給自己弄出一些看似樸素實則暗帶小心機的衣服。

      她以為閑散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不想已經(jīng)“哐當(dāng)”畫上了句號。

      梔子見到賴大娃的時候,是在派出所。他跟組長也不是什么血海深仇,所以憤怒也就僅止于皮外傷,被拘留幾天,或后續(xù)單位里的警告處分會變成嚴(yán)重警告處分??伤环?,出來后再不愿待在供電局被大家嘲笑,還看不到提拔的可能。他說要辭職去做生意。

      很多年后,賴大娃也沒想明白,他去打組長是組長計劃中的,還是上天安排好的?他甩甩頭不愿多想,擺出干大事人的樣子,跟梔子講:“成事不說?!?/p>

      那個時候,供電局在冒縣是特別好的單位之一,因為效益好,賴大娃平生第一次有了兩三萬存款放在他媽那里。后者順勢子作為安家費又還給了他。結(jié)一場婚沒花幾個錢,沒動到那兩三萬,畢竟住房什么的都是現(xiàn)成的,無非添置了幾套被褥、幾個家電。這些,靠擺酒請客余下的禮金也足夠了。有了兩三萬存款保底,賴大娃又想去跟局里談判,讓他們用幾萬塊買斷他工齡,否則,他留下來會控制不住連局長都打。

      覺得能湊出七八萬做生意的本錢,且在供電局被整沒前途了,只是辭職的原因之一。另一方面,恰好那時他在外面交了一個做火鍋生意的朋友。那人整天給他洗腦,說只要一開火鍋店,他就可以一夜暴富,改變命運。他看人家確實出入有雪佛蘭車,身邊總有來歷不明的燙著粟米燙或者浪板燙的外地時髦女郎,便也深信不疑。

      梔子對丈夫辭職下海經(jīng)商的決定有點看不準(zhǔn),但也沒發(fā)言權(quán)。她知道,縣城里最有錢的還是做生意那幫人,并不是體制內(nèi)的員工??伤植桓蚁嘈牛潭虄赡?,她的人生能實現(xiàn)兩級跳。

      回到娘家,她把賴大娃的事跟白母說了。母女再次連心,第二次想賭一把,但卻特別怕輸。畢竟不比上次投入貞操那么簡單,這次投入的是鐵飯碗。

      白母這時就想起,自己有個小學(xué)同學(xué),住在離她家不遠的鄰村,最近突然成了神婆,悄悄在家給人算命。她算命的辦法還很特別,就是在木炭爐里燒一個雞蛋,燒到蛋殼炸裂出紋路,就用鐵鉗夾出來,通過看上面紋路斷定吉兇。

      求卜的人也不明白她用的是什么方法,只是都出來說挺準(zhǔn)的,但這畢竟屬于不正當(dāng)?shù)穆殬I(yè),所以外間并不大范圍知道有這人,去看蛋的,必須有知根知底的中間人帶去。白家母女之前風(fēng)聞此事,頗有點看不起,但不知道為什么,這次兩個人立馬轉(zhuǎn)變態(tài)度,當(dāng)天就去找了那個女人。

      花兩百元看了一個蛋,結(jié)果卻并不好。那女人說梔子的丈夫此時宜靜不宜動,搞得母女二人很后悔來。她們想要的答案是另一種,也就是人生再一次騰飛的機會。

      母女倆都變得悶悶的,當(dāng)天的晚飯也食不知味。她們各自胡亂扒拉著喂自己,想著心事,再不提看蛋的事,連白父在旁邊趁機多喝了一兩高粱酒,她倆都沒發(fā)現(xiàn)。

      晚上回到家,賴大娃竟沒回來。自從他打算要辭職下海經(jīng)商后,就經(jīng)常不在家,去跟他的三朋四友一邊喝酒一邊商量。他也再不帶梔子出去陪吃了,哪怕她比過去更會給大家倒酒布菜。他有次在床上說她是他的個人財產(chǎn),看都不許別個多看。她聽起來反覺得是最美的情話。

      到了十二點,她平日跟賴大娃約定的最后歸家時間,男人還是沒回。她睡不著,弱弱發(fā)了短信過去問他是否平安,他也未回復(fù)。深懂御夫術(shù)的她明白,這就是時尚雜志所謂的“人生關(guān)鍵幾步”,是非常時期,她不能“步步緊call”。

      她坐在餐桌邊,用香薰蠟燭給自己煮了水果茶,聽著窗外突然起來的淅瀝雨聲,便靈機一動,用牙簽或餐巾紙等一切物品給自己算命——發(fā)財,不發(fā)財;發(fā)財,不發(fā)財——一根根一張張數(shù)下去,每次答案都不一樣,搞得她更加不知道該信哪次。她這樣做,已經(jīng)是在心里徹底摒棄神婆的結(jié)論了。

      快到兩點半的時候,她才聽到了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她跳起來,趕到門口,比平日里更加殷勤地蹲下去,幫丈夫換鞋。在蹲下去之前,她看見賴大娃的臉像紅布一樣,眼睛卻明亮如星星。她一喜,但又馬上推翻了自己,心想賴大娃又不是財神爺,他看見的光明,不見得是光明。

      她就在七想八想中,幫賴大娃換好了拖鞋,同時聽他解釋了自己晚回來以及沒回復(fù)短信的原因。如她所料,他和他的幾個朋友在冒縣最熱鬧那個路邊火鍋攤談著未來的各種設(shè)想,耳朵被嘈雜的人聲與過路車輛遮蔽,心情被酒精刺激得要干場革命一樣激動,根本沒想到看手機。

      梔子站起來的時候,賴大娃擰了下她臉蛋,說:“明天跟我到市里去。”梔子問去干啥。賴大娃就說:“考察。”原來,他們要到那個慫恿賴大娃辭職搞火鍋的朋友介紹的冰雪奇跡火鍋加盟總部看看,他們不知道對方也是那公司的股東。

      所謂“冰雪奇跡”,原來是擬形擬色,就是湯色雪白的豬筒子骨火鍋。

      幾乎沒有多想,賴大娃就拼著老命去局長辦公室鬧,不久就得到了五萬買斷工齡的錢,速速辭職出來。他拿錢的當(dāng)天就跑去市里交了兩萬元加盟費,買了個每周坐六十公里公共汽車來總部提走下一周所用湯底和半熟骨頭的權(quán)利。

      剩下的錢都不夠在縣城中心開火鍋店了,他便選擇鄰近郊區(qū)的師范校舞廳附近,也就是當(dāng)初月老給他牽紅線的地方。

      至于賴母,在兒子辭職之初,也是為了鐵飯碗被打破鬧死鬧活,還假裝要上吊。直到梔子在旁邊說了段話,她才醒悟過來,自己已經(jīng)把燙手山芋扔出去了,天塌下來,有人頂著。當(dāng)時,梔子站在賴母欲上吊現(xiàn)場,淡淡說:“媽,辭都辭了,你鬧啥嗎?他都結(jié)婚了,勺子又不在你甑子里翻跟頭,沒飯吃有我兜著嘛。我們有手有腳的,未必會餓死,你看見過縣城里有人餓死嗎?”

      賴母聽完,趕緊從板凳上梭下來,收了繩子,默默走進臥室,再不提上吊的事,從此嘮叨也收斂了些。外間老閨密們教她說:“你越嘮叨多,越跟他們劃不清界限。你要保衛(wèi)你的退休金和房產(chǎn),就離他們遠點。萬一你兒走狗屎運發(fā)財了呢,你再走近,跟著享點福也不遲。”

      賴母陷入沉思,閉了嘴。

      冰雪奇跡開始幾月的生意很好,好到晚餐需要等位,好到賴母反彈回來,想更靠近他們一點,也好到梔子再不能做全職太太,必須去店里挽起袖子補充服務(wù)員隊伍了。每天灑掃擇菜端盤送碟十幾個小時,很苦很累,她在某天終于暈倒在餐館,差一點就掉火鍋里燙死了。

      大家手忙腳亂把梔子送到醫(yī)院,才發(fā)現(xiàn)她懷孕了。

      一想到排隊等位的人,以及每天嘩嘩入賬的鈔票,梔子對于這次差點流產(chǎn)加燙死的經(jīng)歷一點不后怕。連她母親來醫(yī)院送雞湯,都比平日里看她的眼神更恭謹(jǐn)了,似乎她真的要做富太太了。

      她在醫(yī)院保胎那幾天,有個傍晚婆婆也來送湯,卻不想自己麻煩,竟直接去兒子火鍋店后廚裝了一點冰雪奇跡火鍋底料。梔子正想開喝,賴大娃卻匆匆趕來了,也不說什么,搶過豬筒子骨湯就放床頭柜上,不許她喝,說是發(fā)物啥的,促進血液循環(huán),更容易流產(chǎn)。他半推半摟把母親送走后,竟反身回來,把湯倒進了病房廁所的馬桶里。

      以家務(wù)活為志業(yè)的梔子,半個專家一樣,當(dāng)然知道筒子骨湯不是發(fā)物,豬蹄花生燉鯽魚啥的才是。她坐在單人病房里,細細想冰雪奇跡那來歷不明的雪白顏色,以及撲鼻的濃香,雖然不懂世上有什么三聚氰胺、反式脂肪酸、豬肉精等害人東西,心下也明白了,這錢賺得不太干凈。

      她不挑明,也沒那么高的境界,只是借著懷孕,再不去餐館,天天在家暗中求神拜佛,祈求洗孽消災(zāi)。她也沒什么信仰,就隨便畫了個人臉,藏在衣柜里,有時取出來,閉眼合掌膜拜,請求他保佑她全家。后來她還給他取了個名字,喊他莫洛神。

      等到賴大娃破產(chǎn)的時候,她卻已經(jīng)忘記莫洛神了,也不知哪天也不知誰,把它當(dāng)成廢紙丟了,再沒看到過。他們的孩子出生時,餐館已經(jīng)不在了,但不是因為食品添加劑管理嚴(yán)格的法規(guī)出臺,僅僅因為競爭。

      大約在餐館火到三個月時,縣城里就開了第二家冰雪奇跡。到了第五個月,已經(jīng)開了十來家。這種湊幾萬元甚至自家有個幾平米門臉就開干的人,都跟賴大娃一樣不懂合同,沒用文字跟總部約定多大范圍內(nèi)不許加盟第二家。

      食客被分流很多出去到每天不保成本后,生意還在持續(xù)枯萎。

      原來,喜歡吃吃喝喝的冒縣人還有個特點,愛追新。賴大娃也是喜歡追新的,但他投資的時候忘記了,所以半年后跟他競爭的,已經(jīng)不是其他冰雪奇跡了,而是兔頭火鍋、鴨腸火鍋、耗兒魚火鍋等雨后春筍樣冒出來的新口味、新食材。

      孩子呱呱墜地時,賴大娃已不是餐館老板,而是一名自己沒車幫人跑夜班的的士司機。小城夜生活雖火但人數(shù)有限,夜班辛苦,錢財收入?yún)s如霜雪,繳了抽頭給車主后跟服務(wù)員的工資差不多,還沒時間幫到產(chǎn)婦與嬰兒,更看不到這個家的希望在哪里。

      在梔子的家教中,此時當(dāng)然不能像她婆婆一樣責(zé)怪賴大娃,而應(yīng)該同甘共苦,通過“旺夫”來等待家庭下一次發(fā)達的機會。白母也保持了沉默,并暗中鄙視此時再次鬧死鬧活的親家母。她要女兒像一個善于用人的領(lǐng)導(dǎo)一樣,哄得女婿從挫折中站起來,心甘情愿繼續(xù)為家庭奉獻一生。她甚至送了一張影碟給女兒,上面有鼓勵再就業(yè)的歌曲。

      “心若在,夢就在,只不過是從頭再來。”

      梔子在劉歡的聲音中,怕媽媽與婆婆看到她突然愛哭泣了,便找各種借口不要她們來伺候自己坐月子。二老看她這么能干,也樂得清閑。剖腹產(chǎn)的傷口還沒好,梔子就一個人在家掙扎著下地給孩子洗澡,倒洗澡水。有次用力過猛,她差點把肚子上剖腹產(chǎn)傷口的縫合線給崩掉。

      她患上了產(chǎn)后抑郁癥,但沒任何人知道,也沒任何人懂。包括她自己也沒聽說過。她只是在沒人時對著嬰兒狂笑,有次竟扇了孩子一耳光,逼得才兩個月的女兒在床上掙扎著,似乎想爬向她,含混不清地哭著發(fā)“mamama”的音。

      多年后她想到這一幕,還恨不得殺掉自己。

      這是一個多么聰明的孩子啊,語言和運動能力完全超出了一般嬰兒發(fā)育的時間規(guī)律??伤齾s趁著沒人扇了她一耳光,在她心里留下深深的傷痕,僅僅因為做父親的給她取了個小名,肉肉。

      賴大娃取這個名字時,說是為了借前女友聰明漂亮那個勁兒。他還征求妻子的意見。梔子只好假裝大度,說:“好啊,希望咱們女兒長大后,能像肉肉那樣招男人喜歡?!彼捴袔Т處I,丈夫卻聽不出來,或者假裝沒聽出來。小名就這樣定下來了,但每喊一次,梔子心里都有一點陰影飄過。

      這讓她似乎跟孩子也沒那么親近了。孩子斷奶后,她看家里實在沒錢,便提出把孩子給白母帶著,自己出去掙錢。

      此事正中賴大娃下懷,卻讓白母哭了幾天,才勉強接受了帶孩子的任務(wù)。她哭的是梔子,不是自己,說本想給女兒找個鐵飯碗的,沒想到改不了命,還是要自力更生。這個時候,做母親的才透露出,梔子幾歲時她就找瞎子給她算了八字,人家說梔子是勞碌命,一輩子享不到福。這事擱白母心里保密了二十年,也不舒服了二十年。她倔強地往最旺夫那個方向培訓(xùn)梔子,就是想跟命運做斗爭,讓女兒一生有依靠,清閑又享福。

      梔子聽了這段舊秘密,卻冷冷回復(fù)母親:“那個瞎子這么神,咋不給他自己改改命?”

      她突然感到很煩躁——自己爆炸式地掉進了人生低谷,母親竟然還在精神上拖后腿,把她未來看死了,不給留一點亮光。她留下肉肉的奶粉和衣服錢,也沒親一口孩子,就轉(zhuǎn)身離開娘家去應(yīng)聘了一份服務(wù)員的工作,沒日沒夜干了起來,一個月才回來看幾次孩子。

      那家餐館的老板非常喜歡她,逢人就說招到她是他的福氣,干了半輩子餐飲,從沒遇到過如此玩命干活的員工。不久后,他就把她升為了領(lǐng)班,比別的服務(wù)員一個月多發(fā)一百元。

      肉肉三歲的時候,梔子慢慢深深愛上了她,忘記了名字的來處,一迭聲的“肉肉”,自己也喊不厭。她一邊喊一邊還把嘴往孩子香噴噴嫩滑滑的脖子里鉆,弄得她“咯兒咯兒”笑不停。

      她也忘記了母親教授二十幾年的“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覺得自己就是那個“漢”,家里家外一把手,不管丈夫三天兩頭換地兒打零工且不上交收入。她只靠自己努力,就幫賴大娃還清了開餐館欠下的債務(wù),并添置了一些家電,還買了一臺電腦。她有時抱著偶爾回家來的孩子上去打游戲,看她瞪著眼睛流著口水在懷里尖叫助威,比她還忙碌還激動,小能人似的,她就覺得自己是宇宙中最幸福的人。

      生活看起來再次向她示好。她干活間隙走出餐廳后廚,看著漫天的火燒云露出笑臉,卻不知轉(zhuǎn)瞬之間就是沉落的黃昏。

      有一天,白母突然說,一個老閨密網(wǎng)上黃昏戀了,要她陪她去武漢見面相親,敲定婚事。她想把肉肉一起帶去大城市開開眼界,促進大腦發(fā)育。雖然白母辦事一直比較細心,梔子還是千叮嚀萬囑咐的。白母就說:“你連自己媽都不信了,你是咋個長大的?”

      在那趟十來天的武漢之行中,白母和她那個老閨密,都把肉肉當(dāng)無價之寶一樣,一刻不離手??删褪沁@樣盡心,離開武漢前的一天,還是出事了。

      老閨密的相親對象出錢,請大家去游樂園玩,肉肉一眼相中了一種超級大擺錘。白母愛頭暈,不敢上去,肉肉卻非要上去。白母沒辦法,只好跟著孩子一起上。在大擺錘甩來甩去的過程中,白母一直蒙著眼睛,把頭埋在膝蓋上,不敢看一切,直到下面躥起一片尖叫,她才知道,外孫女被甩了出去。

      這是一個謎。

      機器沒出問題,出發(fā)前保險也扣好了,攝像頭證明工作人員沒瀆職,幫助老人孩子檢查了好幾遍??刹恢罏槭裁?,肉肉的保險扣竟然開了。全程閉著眼睛埋著頭的白母,也不知道是不是孩子自己弄開的。游樂場早有規(guī)定,兒童需要監(jiān)護人才能上去,可監(jiān)護人白母一直埋著頭做鴕鳥,不看孩子。他們把事故責(zé)任推了不少給白母,為了少賠點錢。

      白母當(dāng)天見了肉肉遺體便暈倒了,醒來就要去死,卻被大家看牢了。后來在老閨密的勸說下,白母意識到自己若一死,兩條人命必會逼死女兒。做母親的不能不對女兒不負(fù)責(zé),她必須活下來承擔(dān)全部責(zé)任,讓女兒有個目標(biāo)可以恨。

      她為了保護女兒,竟只通知賴大娃來武漢處理后事,并以老邁之身,當(dāng)眾吃了賴大娃幾拳頭。她甚至跪在地上,哭著給女婿磕頭。她抱著肉肉的骨灰回到冒縣,實在瞞不住的時候才說出了真相。

      梔子一聲沒吭,甚至沒哭,就住進了醫(yī)院。

      幾個月后,梔子出了院,卻突然干不動活了,整天蔫蔫躲在房里,抱著孩子骨灰盒,不說話。母親來看她,她自然不會見。白母來幾十次后,她才打開房門,說:“我不想見你。等你以后七老八十動不得了,我還是會舍錢請人照顧你。現(xiàn)在,麻煩你離我越遠越好?!?/p>

      梔子說得很冷,很堅定,言外之意若不服從,她就去死。白母嚇得一顫,從此后再沒出現(xiàn)在梔子生活中。她實在想女兒了,就蹲伏在她家不遠處,抹著眼淚看幾眼。

      賴家自是斷然與白家不再往來,賴母還當(dāng)眾沖上去,踢了白母幾腳。

      出事后夫妻二人就分房了,再無性趣。這段婚姻突然變得毫無意義了。兩個人都不再去打零工,只關(guān)在自己房間里,靠肉肉那點賠償費苦挨日子。賴大娃天天喝酒,打電話叫餐館送飯。白梔子什么都不做,無聲無息關(guān)在自己臥室里,慢慢瘦下去,瘦得跟貓一樣,半夜才飄出來吃點賴大娃剩下的東西。

      有天晚上,賴大娃喝醉了,突然來敲梔子的門。梔子一開門,他就撲了進去,像他們的初夜一樣,滿身酒氣,想霸王硬上弓。

      梔子只當(dāng)他長期沒有夫妻生活熬不住了,就第三次打了他耳光。這一次,賴大娃變脆弱了,受不了被打了,竟然狠狠回了梔子兩耳光。

      梔子愣住了,穿好衣服就跑出了家門。賴大娃愣了好久,才給賴母打電話說:“失敗了。那個婆娘不想好過了?!痹瓉?,這晚的一切,是賴母出的主意,要他們再生一個,忘記肉肉之痛。但賴大娃沒多少文化,不懂細膩,竟然忘了跟梔子說,自己求歡的目的是求子。

      梔子走在冒縣護城河邊,想一頭扎進去。她不明白自己找了個什么鬼,孩子沒了,還有心想那個事。他賴大娃還是人嗎?!

      自殺到底是需要勇氣的,她最終沒跳下去,卻帶著卡上的部分賠償金,一個人坐火車去了武漢。那時已是冬天,她在火車的車窗里看見了本省與湖北綠黃分明的交界線。

      到了那個游樂場,她每天逡巡在肉肉出事的地方,一點點尋找,一點點想象,最后終于被當(dāng)作精神病趕了出去。她只好又回了冒縣。

      連續(xù)兩個月,梔子毫無音訊,也不回復(fù)任何電話與短信,但從銀行能查到她經(jīng)常在小額刷卡。開始是武漢,后來是本省省會。賴大娃與白母都明白她算離家出走,沒啥危險,也就沒報案。但他們以為她好幾年不會回來。

      春天的某個夜晚,梔子轉(zhuǎn)動鑰匙進門時,卻發(fā)現(xiàn)賴大娃的臥室里睡著另一個女人。賴大娃則剛從客用廁所里走出來。三個人面面相覷,都驚呆了。梔子片刻就恢復(fù)了淡然,走進了自己帶衛(wèi)生間的主臥,關(guān)上門,一晚上沒出來。

      那個賴大娃也是犟,竟沒送走那女的,硬是當(dāng)著梔子的面,關(guān)上副臥門,跟那女的住了一晚上,但他沒碰她。那女人也假裝睡著了,一聲不吭。

      梔子早晨起來時,敲開門,對著副臥里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兩個人拍了照片。

      梔子淡淡說:“婚內(nèi)出軌,你娃在分財產(chǎn)上沒有優(yōu)勢了,但我沒那么壞,只要求平分?!辟嚧笸蘧突鹆?,說:“你在外面流竄幾個月,有沒有婚內(nèi)出軌哪個曉得呢!”梔子就說:“你有證據(jù)嗎?”

      這時,那個看上去面相比他們都大的女人也穿好衣服了,走到門口說:“大娃,有沒有婚內(nèi)出軌的證據(jù),法官都會偏向女方。何況她又失去了娃娃,法官更會同情她。我看,平分家產(chǎn)不錯?!辟嚧笸蘧秃鹆似饋恚骸斑@套房子是我爸留下來的!”那女人就說:“誰叫你后來寫了你和她的名字呢?”看樣子,她對這個家的事已經(jīng)掌握到經(jīng)經(jīng)脈脈了。賴大娃便說:“還不是為了讓她離開‘蔬菜排,把戶口遷到城里來。沒想到我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p>

      梔子內(nèi)心不像她表面那么淡然。她這次回冒縣,是終于意識到了,賴大娃是她在宇宙中唯一的歸宿了。不想,這個歸宿“哐當(dāng)”一下,竟沒了。她忍住沒哭,本想提醒賴大娃生意做敗后,自己陸續(xù)幫他還的門面房租債,足夠買半套房子不止了,但她不想跟自己已經(jīng)徹底看透的人多說一句話。

      只用了一天時間,梔子就拿了家里所有現(xiàn)金抵扣自己該得的另一半房產(chǎn),離開了冒縣,準(zhǔn)備再次去往武漢,以便經(jīng)常去看看那片停留著肉肉靈魂的草地。

      臨走,她也沒去跟父母告別,而是抱著骨灰盒,買了個公墓,把孩子埋了。

      梔子再次回到武漢,在棚戶區(qū)租了房子,又按照報紙招聘廣告天天出去找工作。她那樣的小嫂子,擅長的是家務(wù)或者服務(wù)、清潔之類的活計,若不挑剔待遇的話,還有點供不應(yīng)求。她很快就進了一家超市,在生鮮檔口幫顧客殺魚。

      這個工作其實很簡單,就是用特制的刷子把魚鱗刷掉,剖開魚肚子,摳出內(nèi)臟扔掉,然后把魚放到水龍頭下沖洗幾秒,裝進塑料袋就可以遞給顧客。動作利索的話,一分鐘可以殺一條魚。超市一天也賣不了多少魚,殺魚的工資也比營業(yè)員、促銷員高,但年輕的女孩子們都不愿意做,一個是嫌棄有魚腥味,另一個是,殺魚的地方潮氣比較重,之前干這事的員工都落下了風(fēng)濕,在沒有暖氣的武漢,一到冬天腿腳就酸痛。

      梔子哪里管這些,她甚至有種想虐待身體的莫名沖動,好像越虐待自己,越能忘記肉肉。她努力、細致而沉默地殺著魚,熟能生巧到令顧客咋舌。這令她在該超市的地位一下穩(wěn)固起來,提前結(jié)束了試用期。一時之間,班組長和樓面經(jīng)理都對她帶著三分客氣,好像生怕她辭職似的。

      沒多久,她還是辭職了。

      有天傍晚,一個胖胖的濃妝艷抹的女人挽著一個男人來買魚,正在過秤的時候,躲在窗口陰影里的從不愛看外面的梔子,竟鬼使神差抬頭看了眼兩三米外那女人(也許是她的普通話帶著冒縣口音吧)。這一看不得了,她馬上認(rèn)出了胖得面目全非的買魚女人是馬琳娜,而男人則不再是當(dāng)初那個廣東老板。

      不知道為什么,本該哭泣著相認(rèn)的閨密似乎成了她的晴天霹靂,她慌得從后門跑出超市,給班組長打電話說有急事要回家,求他去代班。從此后,她再沒來過超市,她想馬琳娜必然住在附近,遲早遇到。幸好當(dāng)時剛領(lǐng)了當(dāng)月工資兩天,她幾乎沒啥損失就消失了,給超市人事部門留下了一個謎。

      武漢面積大,緊走慢走三天走不出漢口,隔區(qū)有時隔好幾十公里。梔子便故意找了跟馬琳娜離得很遠的高新開發(fā)區(qū)一家餐館做服務(wù)員,周末去游樂場看那片草地,也不忘記戴上墨鏡。

      她不知道自己怕馬琳娜什么,本來應(yīng)該是對方怕見她的。

      她又拿出玩命干工作的勁頭,不到半年就成了那家餐廳的領(lǐng)班。有個愛穿白衣白褲的男子常常一個人來喝啤酒,對她很和善。他總是從晚上七八點喝到十點,待餐廳打烊,最后一個走。

      她好幾次在其他桌子指揮服務(wù)員收拾碗筷時,一轉(zhuǎn)身,竟發(fā)現(xiàn)他在看她。她趕緊職業(yè)性地一笑,他也就回笑,然后把目光挪開,并不糾纏她。

      反感男人喝酒的梔子竟暗暗希望他多喝點,因為自己是為了餐廳營業(yè)額。

      再到游樂場去看草地,她在微風(fēng)習(xí)習(xí)中,竟略微感到了一種愉悅。

      有天半夜,她出去尋找一個失戀不歸集體宿舍的服務(wù)員,找到后竟如思想工作者一樣,跟那個比她小幾歲的姐妹坐在宿舍不遠處的臺階上,探討愛情、人生、命運等從未探討過的東西。她借著這個機會把那小姐妹一輩子的情感秘密掏了出來,又借著這個機會把自己的苦難告訴了那個小姐妹。對方震驚了,哭泣了,梔子自己沒哭,卻摟著小姐妹的肩膀,反過來安慰她。

      兩個人用手指拉了鉤,賭咒般發(fā)誓為對方的命運保密,然后一起回到了集體宿舍,一上一下床上倆人都睜著眼睛,默默想心事到天明。

      梔子想得最多的,是這個同事說的一段話?!澳氵€這么年輕、漂亮、勤勞、成熟,你應(yīng)該忘記過去,再找一個好人家,生一大堆伢?!彼f完后,還補充了一句,“你家肉肉在天堂肯定不希望你孤獨”。

      梔子不明白自己主動搞了這次竟夜長談,不過是想誘導(dǎo)小姐妹說出這句話。因為,任何人聽完梔子的故事后,必會說出一樣的話。

      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感覺到,白衣白褲男對她有意思。他很羞怯,除了簡短的服務(wù)要求,沒搭過話。而且,那些要求他一般說來只需要告訴服務(wù)員,不需要告訴領(lǐng)班。她拿著對講機,指揮著上菜撤桌之類的事,站在遠處偶爾窺視一秒他,也不想主動去攀談,怕嚇走了他,也怕破壞這種曖昧而溫暖的氣氛。但她干工作更努力了,天天恨不得早點起床去店里。

      那個男人看上去三十歲出頭,比她大一點點的樣子。非常醒目地長期穿著白衣白褲,卻每天都很干凈。這樣的外表很難判斷是干什么工作的。如果是做文藝類,他似乎也沒長那么清秀。如果是生意人,很少有這樣打扮的。如果是辦公室一族,倒顯得有點打扮得太文藝了。

      他一般兩三小時喝兩三瓶金龍泉之類的廉價啤酒,再點一葷一素兩個家常菜,另外總有一小碟餐廳免費送的老醋花生米。這消費水平不高不低,很難判斷他的身家,但這個時候的梔子,早已不在乎白母飯碗類的教誨了。她知道自己也能活命了,不需要倚靠男人。她甚至想,白衣白褲就算是個無業(yè)游民,她也不在乎。我可以是他的飯碗——她甚至一閃而過這樣的念頭。

      臘月二十八那天,餐廳春節(jié)前最后一次營業(yè),白衣白褲穿著白羽絨服白燈芯絨褲白運動鞋又來了,還是三瓶金龍泉啤酒喝到打烊。

      高新區(qū)好多公司已經(jīng)放了春假,顧客減少大半,八九點后就只有兩三人在吃喝了,到了十點,則只有白衣白褲一個了。

      他還是坐在餐廳最遠的角落里,一邊喝一邊抬起頭,遠遠看一眼站在收銀臺外面的白梔子。收銀的已變成跟梔子竟夜長談、交換人生秘密的那個姑娘,早知道他倆有點曖昧,就故意找借口走了,要白領(lǐng)班一個人等白衣白褲吃喝完。

      十點過一刻,梔子提著茶水壺走過去,給白衣白褲續(xù)了一杯,還是沒提醒他打烊了。她想他對這里如此熟悉,是個苕也曉得過點了,賴著不走恐怕是為了她。念頭剛一落地,白衣白褲果然開了口。他掏出一個東西,遞給梔子說:“這是我身份證?!?/p>

      梔子心一緊,拎著茶壺的手抖了下,沒去接,卻飛速掃了眼身份證,見白衣白褲名叫閆新華,家住湖北省京山縣坪壩鎮(zhèn)漳河村,年齡三十有二了。她笑說:“吃飯又不是住店,不看身份證的?!遍Z新華就收了起來了,說:“我想跟你說,我不是壞人?!睏d子又笑了,說:“你都是老顧客了,還說這種見外的話?!遍Z新華就示意她坐下,說有事情跟她商量。

      梔子放了茶壺在桌上,忐忑坐了下來,心想年關(guān)到來之際,一個老顧客會跟她商量什么呢?難道要跟她借錢?梔子從來不愿借一毛錢給任何人。但她又一想,如果是他,她還是愿意借一點。她幾秒內(nèi)迅速決定最多借兩千給閆新華,設(shè)了個頂級額度,又馬上否定了,再設(shè)了個五千塊的,于當(dāng)時的她來說非常大額的數(shù)字。但她又馬上自我安慰,想他一個敢天天來餐廳消費幾十塊的人,應(yīng)該比她有錢,不會借。

      她還沒猜出什么,他又開了口。閆新華說:“白領(lǐng)班,聽說你叫梔子?”她點點頭。他便說:“好名字啊。我最喜歡梔子花了,又香又白。”說到這里,他睜著微醺的眼睛,看了梔子一眼。后者突然臉紅了。

      他繼續(xù)說:“前幾天聽你跟服務(wù)員說,不回老家過年?”梔子愣了下,眼神暗淡下來,點了點頭,撒謊說:“我父母去北方的弟弟家了,元宵節(jié)后……順便來武漢陪我補過?!?/p>

      那男人也不再追問,繼續(xù)說:“我在附近一家小公司上班,做營銷員。這是我名片……”他一邊說,一邊掏出一個名片盒,打開一看,卻是空的。他說請等等,又在文件夾式的手拎包里翻來翻去,翻得快冒汗的樣子。梔子趕緊制止說:“別翻了,我又不是查戶口的。大家都老嘴老臉了,還怕你化了不成?”閆新華便笑了,說是呀。

      梔子講這句話時,是2008年,地處武漢郊區(qū)的此處,還是監(jiān)控攝像頭的空白地帶。自稱閆新華的男人每次來喝酒前,一路也是戴著墨鏡的,到了餐館附近兩百米無銀行網(wǎng)點攝像頭的地方才取下來。她也不知道,那時有做假身份證的,他若要“化掉”,也是可以的。

      閆新華思忖片刻,突然掏出一千塊錢放在桌子上,說:“每年回家,我媽都逼我結(jié)婚。之前用各種方法,也跟她斗爭贏了,今年,她……”他哽咽了一下,說不下去了。梔子著急問:“你媽媽怎么啦?”那男人就說:“初步判斷是癌癥,但還沒最后確診。”梔子愣住了,半晌才說:“趕緊回去過年啊,還杵在武漢干嗎?”那男人就說:“今天才幫公司收完今年最后一筆款,明天早上就走,兩三個小時就到了?!睏d子便松了口氣,說:“那就好,回去好好陪陪她……”她剛說到這里,突然想起桌上的錢,趕緊掃了眼,又抬頭詫異看著閆新華。后者見了她眼神,囁嚅了一下,半晌才帶著羞怯說:“今年,我媽下了個死命令,不帶女朋友,不許回家。她想在有生之年,看見我成家。”

      白梔子的臉突然紅了,心跳怦怦。

      那男人又說:“這會兒,哪里去臨時抱佛腳?我看你長得好看,脾氣又好,人又勤快,正是我媽平時說的好媳婦的模板,我就想……”

      男人停了下來,看著梔子。后者的呼吸變急促了,并努力壓著。

      不想那男人卻說:“有個老鄉(xiāng)也要回京山,我搭他順風(fēng)車回去。明早八點,他會把車停在旁邊那個巷子口,車是銀色的愛麗舍。要是你愿意假冒一次我的女友,跟我回家兩天,哦不,三天,我們那里的風(fēng)俗是初一不出門,初二才可以返回武漢,那就請你收下這一千塊錢,作為感謝。咱們明早八點車上見。我希望,通過這次回京山,你我能成為終生依靠的好友?!彼@句話里暗示了很多東西,意思是她如果表現(xiàn)良好,他就會追求她。

      話音一落,閆新華不等目瞪口呆的梔子回過神,就站起來,對她鞠了一躬,哽咽說:“我代替我生病的媽媽,給您鞠一躬?!彼f完,轉(zhuǎn)身走向了門外,走進了夜色中。

      這太突然了。梔子愣了半分鐘才反應(yīng)過來。她追到餐館門口,一迭聲在后面喊“閆先生”,人家也沒回頭。

      男人走得并不快,甚至可以說特別慢,似乎在等梔子追上來。梔子卻沒有拿著錢追上去,塞回給他,似乎幾個月來,她的眼睛已經(jīng)暴露了太多內(nèi)心——她想接近他,不會失去這個千金難買的機會。

      接下來的故事也許大家已經(jīng)猜到了,閆新華的身份證是假的,那車的牌照也是假的。梔子在路上跟倆男人笑著聊各種見聞,想象著即將見到的假婆婆或未來婆婆的樣子時,不知不覺越來越困,最后竟倒在閆新華肩膀上睡著了。等她醒來,已經(jīng)被綁在某座大山一家農(nóng)戶房里,只不過,那時她還不知道那里是安徽,只覺得那家人的口音勉強能聽懂一點。

      原來,白衣白褲是人販子集團中的一員,一邊在武漢配合同伙轉(zhuǎn)運拐賣的小孩,一邊在工余回遠在高新區(qū)住處一里外的這家餐館吃喝。本來他一貫不拐婦女的,見白梔子總跟他眉來眼去,便動了心,決定臨時干一票。

      那家花光所有家產(chǎn)兩萬元買她的人家,其實只有兩口人:一個陰郁的老太太,一個高大虛胖看上去智商不高的中年兒子。兩萬元是母子二人花了十幾年時間種地、養(yǎng)豬、打零工攢下的。

      當(dāng)天晚上,高胖的兒子按照老太太指使,把梔子剝光了衣服,綁在床上,然后關(guān)上房門,準(zhǔn)備生米煮成熟飯。梔子怎樣哀求,那男的都不吭聲,帶著一身臭氣撲上來,胡亂弄她。梔子使勁喊了幾聲,房子周邊也沒人應(yīng)。她終于明白了,這家人住在荒郊野外。

      她終于絕望了,只好軟下僵硬到劇痛的身子骨,先假裝屈服。

      精神彈回眼前,她才發(fā)現(xiàn),那個亂拱亂動的男人似乎不太會床上運動。她就用普通話問他,是不是有病。不想對方能聽懂普通話,也會講帶著方言口音的普通話,說自己沒病。她又問他做過那個事沒有。他說沒有。她又問他自己跟自己做過沒有。他不明白。她就詳細說了。他說從來沒有。她問他年齡,知道他三十八歲了,下面并沒完全豎起來過。她感覺他確實有問題,猛然受到了啟發(fā),便對他說,看他這么老實,想告訴他一個天大的秘密。

      梔子編了個故事,說賣她的白衣白褲是她男友,名叫閆新華。他喜歡喝金龍泉啤酒,喜歡吃老醋泡花生。他脖子后面有顆痣,右手中指指甲蓋有點黃。他是湖北京山平壩鎮(zhèn)漳河村的人,母親患了癌癥?!皩α耍改感值芏蓟忌狭税┌Y,就是做多了壞事,被老天報應(yīng)了。”她惡狠狠補充了一句,但那男人沒接嘴,似乎不太信老天。

      她說得如此詳細,是想證明自己確實是人販子的女友。那男人雖沒聽母親說過怎樣買回這女人的,但看她對人販子了如指掌,也就信了。他揉著她各個敏感部位,淡淡問閆新華為啥不要她了,是不是她不愿意下地干活。

      她見他入蠱了,就道:“他為啥要賣我,說了怕你嚇?biāo)馈!笨瓷先ビ悬c呆傻的男人這才愣了下,停了手,不說話,翻到旁邊,靜靜等下文。梔子就問他知不知道艾滋病。她想要是不知道,就用某種比喻來讓他明白,不料,他竟然知道。原來,他曾經(jīng)在縣城打過一陣工。這里雖然不通公路,但翻過一座大山就可以到縣城。他家每年春節(jié)殺了豬,除了留下自家一年的煙熏臘肉材料,豬肝豬肚豬腰豬腿這些價格比較貴的部位,他都會用籮筐挑著它們,花一晚上時間翻過門前那座大山,去縣城賣給餐館?!俺抢锶俗钕矚g專吃豬草的土豬肉了?!彼f。所以他老早就在縣城聽說過,艾滋病是人世間最厲害的病,傳染上就完蛋了。梔子就說:“我有艾滋病,所以他就不要我了,把我賣給你,想害死你,自己卻拿錢跑掉了?!?/p>

      話音一落,那男人嚇得滾到了地上,門卻“哐當(dāng)”打開了。原來,老太太一直趴在漏風(fēng)的門外偷聽。她用方言命令赤身裸體的兒子把梔子綁起來,等弄清楚是不是鬼話再說,不要拿命去賭。

      男人給梔子穿好衣服,依然用繩子把她手腕并在肚子前綁著,推進了另外一間小屋。那里是堆雜物的,沒有床,墻角放了個木桶,給她便溺用。

      老太太鎖門前,又對著她嘰里呱啦說了一通當(dāng)?shù)卦?,做兒子的用方言普通話翻譯,她叫她別逃走,周圍山上有蛇和狼,會吃人。他還說他們會找醫(yī)生來檢查她是不是有艾滋病。梔子心里“嗤”了一聲,知道這里根本檢查不出來,母子二人暫時是被嚇著了。但她轉(zhuǎn)念一想,若后續(xù)他們?nèi)タh城了解了艾滋病的癥狀,而她又沒有時(實際上她也不知道艾滋病有什么癥狀,當(dāng)初在報紙或網(wǎng)上看到,她以為離自己很遠,都跳過沒看),就沒法逃過被一個陽痿男天天胡亂猥褻的命運了。

      母子離開后,梔子想,那做母親的究竟知道不知道自己兒子不行呢?她傾盡一生積蓄,是為了給他找樂子還是傳宗接代呢?母愛真可怕。她又想,既然男人說漏了嘴,他能翻過門前那座大山去縣城,說明那是一條人走的路,不是原始森林,蛇狼之類并不那么可怕。她決定了,無論如何要逃到縣城。

      后來的幾天,她用耳朵聽見,早飯后母子二人都要出去干活。家旁邊一整天沒有其他人走路或說話的聲音,說明他們真是獨門獨戶,離村里其他人比較遠。這更堅定了她情愿去遇蛇狼,也一定要逃走的決心。

      有天早上,她聽他倆出門干活去了,就走到煤油燈旁,用手腕并在肚子前的雙手,劃著了某天她趁男人不注意、撞到地上存起來的還剩幾根的一盒火柴。她點著了煤油燈,忍住鉆心的疼痛,燒斷了繩子。

      臥室門外的掛鎖她當(dāng)然打不開,但她早就觀察出,那跟冒縣文化區(qū)明清遺風(fēng)建筑的榫卯結(jié)構(gòu)一樣,只要把門抬起來往上頂,下面就可移出來,而且,看上去木材虛泡泡的,沒有文化區(qū)的門扎實沉重,榫卯凹槽也不怎么嚴(yán)絲合縫。

      她早就推理出,母子二人白天都在比較遠的地方干農(nóng)活,扔給她一點餅子和水,要到天黑才回來做晚飯,再加上那男人嘴唇鼻翼超厚,面相綿軟呆滯,即便把她抓個正著,估計也不會下狠手打人,所以她出了臥室后,還不慌不忙把帶著鎖的門抬回榫卯結(jié)構(gòu)門軸中,復(fù)了原,然后她也沒用同樣的方法去開大門,而是猜想窗戶和后門應(yīng)該沒封死,打開內(nèi)部插銷就可以出去。

      果不其然,廚房和廁所、豬圈,都有內(nèi)插銷的門,一打開就出去了。她也清瘦,找了條老太太的褲子穿上,又背上挎包,裝上餅子、水壺、火柴、砍刀等。她打開豬圈邊的后門出去了,又用繩子把門從外面拴上,拉到旁邊找地方鉤掛住,免得大白天的被誰遠遠發(fā)現(xiàn)大門洞開了。

      做完這些后,她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這家人果然是孤零零住在半山腰,四面都是連綿起伏不見終點的大山。山坳里有一片淺河灘,房子比較多,估計是村民聚居的地方。她明白,那些人一定會站在母子這邊,強按她的頭做人媳婦。她甚至想,幸好這次遇到一個單住的二傻男人,村里說不定會有些敢出手打她的筋骨漢子。她當(dāng)即決定,要往村民聚居地相反的方向去尋找藏身之處。

      她最聰明的做法是,既沒去村莊求助,也沒往四面的大山盲目逃走,而是躲在離那家人不足幾百米的一處亂墳地。那里與那家人并列半山腰,視線被樹林阻隔,但可以觀察山腳下的村莊。這片大小不等的亂墳外面,還有略顯恐怖的類似崖葬的小洞,可以做她最后的退路。她知道那種洞一般人不會進去。

      她準(zhǔn)備躲幾天,躲到他們失望為止。

      這真是個英明的決定。到了晚上,她猜想母子二人回家后會亂作一團,畢竟她是他家全部財產(chǎn)換來的。他們一定會到處找她,或者求助于村民。

      她爬進了僅兩尺見方的洞口,不想里面什么都沒有,而且淺得只有一米左右。梔子不明白它為什么看上去很像古代的崖葬,她老家也有,被人稱為生雞洞(也可能是諧音)。沒人會沒事攀上兩米多高的崖壁,鉆進這種雜草遮掩的只有小孩子和瘦女人才鉆得進去的洞。她們小時候認(rèn)為里面不是有鬼就是有蛇。如今,她為了活命鉆進去,卻幸運地什么都沒遇到,甚至她腳下那片亂墳崗也沒人來。

      到了半夜的時候,梔子困得剛睡過去,遠處卻傳來一陣亂七八糟的聲音。她趕緊睜開眼,湊到洞口一看,竟發(fā)現(xiàn)一條十幾個火把組成的長龍,正順著對面大山往遠處移動。舉火把的人們用方言不知道在喊叫著什么,山谷傳來陣陣古怪的回音。她明白了,那就是去往縣城的方向,尋找她的村民用火把暴露了它。她使勁看著,在暗夜里把那條路的走向記了下來。

      又過了三天,餅子和水消耗光了,梔子知道可以上路了。

      她琢磨著白天還是夜晚翻山更安全。夜晚怕蛇狼,白天怕人。若遇到的人是鄰村或本村去往縣城但并不知道這樁事的,也許能囫圇過關(guān)。遇到那母子二人的概率更小。他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絕望地回地里干活去了。即便非常巧合地遇到了,她還是覺得,那有點反應(yīng)遲鈍的男人不太像一個會出手打女人的。老太太雖精明,可畢竟是個干瘦的老女人,打不贏她梔子。

      一分析一對比,她倒真覺得蛇狼比人可怕了,于是決定擇個早晨出發(fā),爭取不迷路,天黑就到縣城。

      十一

      多年以后,梔子回想起在大山外逃的過程,竟覺得是此生最好的時光之一。

      不知道為什么,梔子從踏上火把指示的羊腸小道往山上爬時,大自然就用它色彩斑斕的美、泥土與植物混合的氣息,以及各種鳥獸遠遠近近的天真聲音,讓她瞬間與自然合二為一,完全不感到害怕,只有一種說不清楚的全身心的放松。她突然發(fā)現(xiàn),近三十年混雜在人群中追求的一切東西,其實都毫無價值。

      她感覺好像悟了,又不知道悟的是什么,只是有一種放棄自我的感覺,太舒服了。她想,老人們傳說的人死那一瞬間的輕松,也不過如此吧?她甚至懷疑,她是不是今天就要死在大山里了。如果是,她竟然毫不恐懼,甚至還有點向往。

      她那天并沒遇到危險,爬上半山腰后,卻發(fā)現(xiàn)羊腸小道變成了蜿蜒向前的石板路。路邊有大片的速生美國松,也有大片茶園、桃林什么的,人工的痕跡很重,像是古代的驛馬驛站之路,但依然令她感覺天人合一。

      走了兩三個小時,她遇到了一些從別的岔路上過來的其他村莊的人,三三兩兩,前前后后,故意與她同行壯膽似的,但彼此并不上前攀談?wù)f話。那些村民有時見她掉隊太遠,還會故意停下來等一等,始終保持勻速勻距離,有一股同類的友愛在流淌。

      多年后她還想,他們是老天派來陪她走山路的天使,還是真的村民?那么巧,那么善。她越想越恍惚。

      走著走著,到了山頂?shù)乃鸵惶ь^,竟看見了此生最美的風(fēng)景——不遠處有個崖壁,壁高大約幾十米。從壁頂往下,一層層覆蓋著一種長滿五顏六色小花的藤蔓,星星點點,閃著微光,似乎暗藏某種能量,給人以無限愉悅之感。

      那個“繁花瀑布”冷不丁就出現(xiàn)在面前。她離它很近,能聞到它的清香,又可望不可即,隔著一條幾米寬的深不見底的溝壑。

      一瞬間,她被它震撼、分解、融化、蒸騰,被它托舉起來,卸掉一生的泥垢,再無自己。

      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半輩子不過是大夢一場,一切皆可舍棄。

      她癡了呆了,骨酥肉爛,竟拐出小道,一步步走向溝壑對面的花瀑。

      這個時候,跟在她后面的山民發(fā)現(xiàn)了,就趕緊喊了起來:“喂!喂喂!”對方也沒說什么,就是用聲音提醒她,前面有危險。她一驚,想了想,只好退了回來,重新夾在前前后后的人中間,繼續(xù)去往縣城。

      又走了一個多小時,她竟然看見有條小路蜿蜒往下,遠遠的,山谷里有軍營。她果斷決定,不再往縣城走,而是半途下山。她想她去往縣城,要找的不也是警察或者軍人這種穿制服的人嗎?

      她又想對了。當(dāng)她以迷路外地人的身份請求軍人的幫助時,得到了熱烈的回應(yīng)。他們用軍車把她送到縣城火車站,還給她買好了車票,備好了回武漢的零錢以及零食。

      梔子沒有暴露自己被拐賣的事,一是為自己留條名譽或者生命的后路,另一個,也不想太傷害那家母子。她親眼看到他們?nèi)绾吻诎强嘧?,又是如何為她傾家蕩產(chǎn),只是蒙昧到不知買賣人口是犯法的。若母子被公安機關(guān)處罰,估計傾家蕩產(chǎn)的他們會想不開,甚至出人命。她決定了,仇人只有白衣白褲。

      當(dāng)她坐在軍隊的吉普車?yán)铮瑸橘I賣她侮辱她的人悲憫時,總懷疑是不是大自然中什么鬼摸了她腦殼。她笑了一下,想自己是不是有點變了。

      回到武漢后,她不再去原餐館報到,而是找了個在高新區(qū)最大商場打掃女廁所的事。這工作可以讓她上班戴著口罩,不被人認(rèn)出,半途歇息時又能在廁所邊觀察人流中有沒有白衣白褲。下班后,她則放下遮眉遮眼的埃及艷后頭,戴著墨鏡去原餐館附近轉(zhuǎn)悠,期望遇到白衣白褲。當(dāng)然,她并不敢現(xiàn)身質(zhì)問他或者將其扭送公安機關(guān),她只想一旦遇到,就跟蹤搞清他住處,暗中報警,連鍋端掉拐賣集團(對,她反復(fù)回憶當(dāng)天在愛麗舍中的各種對話,已經(jīng)斷定他并不是只做她一票,也不是生手,而是資深拐賣團伙的一員)。

      輪休的時候,她還是去那個游樂場的草地邊坐著,呆呆想肉肉。只有那個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白衣白褲對她的傷害,并不只是拐賣。

      原來她愛過他,在他那里寄托了對人生的希望。

      自從被山民揉搓后,她不小心碰到任何男人的肉體都會感到莫名其妙的惡心。她知道,自己這一生是再不想有那個事了。

      也好。

      一年多后,她放棄了尋找白衣白褲,在武漢開始應(yīng)聘月嫂或者保姆的工作,不僅收入不錯,還輕松了許多。

      就這樣,憑著一手好廚藝,以及料理家事的內(nèi)行,還有心理創(chuàng)傷帶來的沉默寡言、進退有度,她掙的錢越來越多,甚至一度被主顧們搶。如果不是不會英語不會開車,她差點成為月入萬元的頂級保姆。

      保姆畢竟是二十四小時都在上崗的工作,忙忙碌碌,沒有自我,特別不覺得時間的流逝,一轉(zhuǎn)眼,就到了2020年大家紛紛離開武漢的疫情期。

      她不得不回到闊別多年的冒縣郊區(qū),不想父母已在幾年前先后因病去世??瓷先シ彩虏蝗胄牡母赣H竟先走,葬禮上母親撒謊說,女兒在越南打工,沒法回來奔喪。等到母親病危,親友與村人才發(fā)現(xiàn)誰也聯(lián)系不上梔子,以致不能讓母女最后見上一面。

      在鄰居的責(zé)罵中,她啞口無言、心如刀絞,卻沒有一滴眼淚。好在已經(jīng)兒女成群的蘭木匠對她還有幾分憐惜之心,沖出來護著她,不僅幫她罵退管閑事的鄰居,還用專業(yè)手法幫她打開了緊鎖的塵封大門。后續(xù)幾天,蘭木匠又來白家進行各種免費修繕,并且被她心如死灰的神情驚到,適時保持了沉默,完全沒問她這些年在外的任何經(jīng)歷。這讓她在疫情期間,終于有了個藏身之處。

      她回到了屬于自己的、再沒一個親人的家,熟門熟路到心安,借著全國居家隔離的政策,終日關(guān)上門,重新回味童年、少年的慢節(jié)奏日子,并在擇菜掃地時,低低向墻上父母的遺像道歉,說不再因為肉肉繼續(xù)責(zé)怪他們,還托他們在那邊找到肉肉,幫她照顧她。她心里明白,父母不到冒縣居民平均壽命數(shù)七十四就撒手而去,與自己跟他們斷絕關(guān)系有關(guān)。他們這些年內(nèi)心一定非常痛苦。她才是殺死他們的人。

      夏天解禁后,她開始出門,順著蜿蜒的小路走進縣城,細細觀察一別多年的家鄉(xiāng),不想在有天逛街時,竟有一個人斜刺里沖出來,死死抓住她的手不放。她一驚,抬頭卻見是自己的前婆婆。

      賴母像抓住了金銀財寶一樣,死死不放梔子。她把她扯到旁邊的水吧坐下,點了兩杯茉莉花茶,一點點跟她談賴大娃的情況,卻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完全不問梔子這些年在外面的事。也許,后者淡雅的妝容以及在一些主顧家被贈予的半新不舊的名牌服裝,已經(jīng)不需要說什么了。

      原來賴大娃與她離婚后,連續(xù)處了好幾個女友,都沒走到結(jié)婚的地步,卻一點點被騙走肉肉另一半的賠償金。兩三年過去,賴大娃就身無分文了,也不知道被人下了蠱還是什么,在最后一任女友的慫恿下,竟然把房子也賣了。拿著小幾十萬,兩個人去東南亞旅游一趟就沒了,回來說是在賭場被人下了籠子。

      賴大娃身無分文也沒女友后,不好意思再回冒縣,就一直在省城郊外的一家機械廠做工。兩年前的一天,他在機器上不小心把指頭削沒了一個,公司賠了他一萬塊。再后來他換了家公司,又把指頭削沒了一個,這次公司賠了他一萬五千塊。他丟掉兩根指頭后,干不動活了,且下雨天痛得鬼哭狼嚎,便趁著這次疫情回了家。最近解封后,他就離開母親,去了郊外一家倉庫做保安,工資雖不高,可包吃包住的,倒也能清閑自立。

      聽到第二根指頭被機器削掉的時候,梔子的心被狠狠扎了一下。她脫口而出:“大娃是在故意騙公司賠錢嗎?”賴母愣了幾秒,一下就黑了臉,說沒有,說大娃兩次都是操作不小心。

      做母親的一直沒細想過此事,這時候被梔子點破,才發(fā)現(xiàn)了兒子的悲哀,竟用她給他的身體去換點錢。她自己的指頭突然生生痛了起來,而前兒媳還在睜著假裝無辜的眼睛,趁機剝光她衣裳。

      梔子雖不說話了,余下的時間里,眼里卻總有點不信任的光在閃。賴母看她那樣,也沒興趣再說了,站起來,“再見”都沒道一聲,突頭突腦就走了。她之前猛地捉住她,還有股親人般的沖動,現(xiàn)在這個騙保質(zhì)疑出來,她覺得跟梔子完全是陌生人,甚至是仇人了。

      梔子看著前婆婆離去的背影,蹣跚獨行里寫著一個老人所有的蒼涼。

      梔子也有點過不去,回家后翻來覆去睡不著。賴大娃再怎么說也是她宇宙中最重要的人肉肉的父親啊,不知道為什么,經(jīng)歷這么多事情以后,她越來越迷信,越來越相信肉肉經(jīng)常在旁邊看著她,死死看著她。孩子此刻也在旁邊。

      她還有什么不能舍棄的呢?本來就一無所有了。第二天,她就拿出這些年當(dāng)保姆的所有積蓄,在縣城里買了套二手房。

      弄好一個家的所有擺設(shè)用具后,她坐車去賴大娃做保安的那個倉庫。剛到門口,她就看見了正在門房里玩手機的他。賴大娃也許早聽母親說梔子回來了,竟不驚訝,只抬頭平靜地看著她,仿佛昨天才分別,而不是數(shù)年。

      梔子走過去說:“大娃,你沒一個家,肉肉在天上怕是不安心得很喲。要不復(fù)婚吧。以后,大哥不說二哥,井水不犯河水,就在一起搭伙過日子。”

      賴大娃依然不驚訝,也不感激,好像吃定了前妻對自己還有憐憫之心,他從容地點了點頭。幾天后,這個家就重新開張了,兩個人的信任也在故意努力地恢復(fù),只是并沒住到一張床上,好像一對老人樣,搭伴過日子給暗處的肉肉看。

      生活似乎再一次走向正軌,但沒想到大半年后,命運的惡作劇又來了。每天早中晚都喜歡喝上一小杯冒縣高粱酒的賴大娃,突然查出了肝硬化,在與妻子吵了一架后,竟離家出走了。

      他查出肝硬化時,醫(yī)生說他若不換肝,只有兩三年活頭了。醫(yī)生要他戒酒,還要他湊幾十萬去省城換肝。他哪有錢啊,全家財產(chǎn)只有梔子剛買的這套房。他們這種不尷不尬的關(guān)系,“賣房治病”幾個字怎么說得出口?他決定瞞著梔子,放棄治療,活兩年算了。不想那個鐵桿朋友強娃救他心切,竟主動去找梔子說了,把球踢給她。

      已經(jīng)在家鄉(xiāng)再次做上服務(wù)員的梔子聽說后,當(dāng)天看天天黑,看地地暈,好不容易熬到傍晚請假回家,看丈夫還在喝酒,竟一時怒火攻心。

      梔子走過去,一把搶過賴大娃手里的酒杯,把酒潑到了旁邊的字紙簍里,不許他喝,說:“都要掛了,還喝啥貓尿!”那時賴大娃已經(jīng)醉了,就拼著命搶回酒杯,搖晃著站起來,又去倒了一杯,嘴里還說了些亂七八糟的話。比如,你以為你是誰?你我就是搭伙過,你管不著我。又比如,你不用怕,我就是死,也不求你幫我湊錢換肝。等等。

      梔子本也說不清是擔(dān)心他死掉還是擔(dān)心自己的錢,總之突然之間,天又塌下來了。她聽他胡言亂語的,氣也上來了,就威脅說:“你要是不戒酒,我真不會賣房給你換肝?!蹦莻€時候,半醉的賴大娃就說了一段最傷她的話。他說:“這么多年,你白梔子連自己父母都不要了,在外面打柳連柳(冒縣方言,賣藝乞討的意思)還是買彩票中獎了啊,咋沒聲沒息的,突然帶幾十萬回來買房。你的錢怎樣來的還難說呢?你看冒縣做保姆的,能買得起房嗎?要是你賣身來的,給我換肝,我也不要,我還嫌臟呢……”

      賴大娃還沒說完,梔子就沖過去,平生第四次扇了他一耳光,然后跑進自己臥室,默默哭了一晚上。她一邊哭一邊把賴大娃帶人回來過夜啊,肉肉的慘死啊,白衣白褲拐賣她那些事,全都想了起來。

      她哭著哭著就睡著了,后來就夢到了那個花瀑。她醒來后就沒有氣了,尤其她發(fā)現(xiàn)當(dāng)天正好是他們第一次結(jié)婚二十年的紀(jì)念日,更是只擔(dān)心賴大娃的病情了,決定上午做頓好吃的,下午就把房子掛出去賣。

      她以為他還沒醒,便推門出去買菜,并準(zhǔn)備跟他一起迎接命運的再次挑戰(zhàn),不想,賴大娃卻突然臉皮變薄了(也可能早就變薄了,遠在武漢的梔子并不知道)。他留下一封信,放棄治療,離家出走了。

      尾聲

      梔子在強娃那里聽說賴大娃去了武漢,已經(jīng)心知肚明,他要在人生的最后時刻,再看看肉肉靈魂出竅的地方。

      她下了火車,直奔那個游樂場,不想連續(xù)喬裝潛伏多日,也沒看見賴大娃。

      梔子對武漢的熟悉程度,不亞于對家鄉(xiāng)冒縣。不到兩天她就搬出了一百二十元一天的民宿,租下了城中村三百元一個月的床位,打算持久尋找賴大娃。

      她一邊分片區(qū)地毯式過濾他可能住得起的城市邊緣落腳點,一邊還找到過去的老主顧,用關(guān)系從內(nèi)部系統(tǒng)查詢??上з嚧笸薏]辦居住證,僅從實名購票系統(tǒng)看,他來了武漢,后來并未離開,除非使用非公用交通系統(tǒng)。

      梔子判斷,賴大娃還在武漢。

      她調(diào)出他的照片,拿著手機到處打聽尋找,但并沒在網(wǎng)上公開尋人。她明白,他已不是二十年前縣城里愛時尚愛打架、抽煙必抽高檔煙那個蹦跶青年了,若把影響擴大,指不定他會臊得去跳江,提前結(jié)束自己生命。

      兩個多月后,每天早出晚歸的梔子還是沒找到賴大娃,但她清楚,強娃那里也許有他行蹤。她假作不知,密切地跟強娃保持聯(lián)系,不斷表達自己對丈夫回歸家庭的期望,以及對那晚吵架的后悔。她甚至把她婆婆主動賣了房子、湊夠了三十幾萬換肝費、帶著退休工資住進了冒縣一家養(yǎng)老院的事,也告訴了強娃。她想,賴大娃用自己母親的錢來換肝,應(yīng)該沒那么不好意思吧?

      不想做丈夫的還是遲遲不肯現(xiàn)身。她后來不斷“反芻”他留下的那封信,有點明白了,賴大娃不是生氣賭氣,是另一種心情。也許一別經(jīng)年,他也曾經(jīng)看到過跟花瀑一樣的某種東西,被鬼摸了腦殼。

      某天半夜,梔子突然被噩夢嚇醒了。在夢中,肉肉站在草地上呼喊媽媽,要媽媽別走,帶上她。梔子一骨碌坐了起來,卻聽見室友們此起彼伏地打鼾。

      她走了出去。到了小區(qū)門口,她看了看手機,才十二點剛過。原來當(dāng)天大家太疲累,睡得早,做了場夢,竟也不太晚??伤齾s變得清醒無比,只好嘆口氣,順著小區(qū)外的巷子,想要走到幾百米遠的大馬路上吹吹風(fēng)。

      梔子走到巷口的時候,突然看見街邊路燈下站著一個女子,穿得很花哨,老遠就能聞到香味。她知道她是那種人,擦身而過的時候,順便借著路燈多看了眼。不想這一看,她竟驚呆了,對方是馬琳娜。

      那個才華少女跟人私奔后,她曾在武漢一家超市遠遠見過一次。那時馬琳娜已經(jīng)長胖,現(xiàn)在卻瘦了下來,再加硬要強做少女打扮,畢竟也才四十歲出頭,在模糊的燈光下,竟與舊時模樣差不離了。

      正用打火機點煙的馬琳娜以為主顧來了,一抬頭,借著路燈與打火機,也認(rèn)出了體重一直沒怎么變的還在百斤以下的老同學(xué)白梔子。

      二人都愣住了,卻一點聲音沒有。半晌,馬琳娜才說:“是梔子啊,我請你吃消夜。”梔子就說:“好。”

      她倆找了馬路對面小區(qū)里通宵營業(yè)的蒼蠅小館。馬琳娜說她買單,梔子也不推辭,就把菜單遞給馬琳娜,讓她點。

      叼著香煙的馬琳娜點了很久,才要了兩份炒方便面,還糾纏著店家,不一人送一份泡菜,決不罷休。

      幾分鐘后,面和泡菜就上來了,兩個人一邊吃,一邊說話。梔子知趣地沒問馬琳娜的一切,沒問她為啥不在廣東,卻在武漢。更沒問那個廣東老板和上次看見那男人哪里去了。梔子不會問,馬琳娜也不主動說,倒是反問梔子為什么會在這里。梔子就苦笑著,用了五分鐘時間,講了自己二十多年來按照母親的教育,努力求一個倚靠當(dāng)飯碗不成、反倒自己成了自己飯碗、最后還成了別人飯碗的故事。

      梔子說,她現(xiàn)在的老公,就是當(dāng)初在冒縣一中大石頭旁邊喊她“蔬菜排”那個。馬琳娜卻怎么也想不起有那一幕了。

      她說她從不回憶,好多事都忘記了。梔子就不再提過去,只問她怎樣才能找到賴大娃。馬琳娜不愧是個前才女,又點著一根煙,抽了幾口才說:“我猜,賴大娃可以通過你說的強娃了解你?!睏d子點頭,說自己也這樣想,所以把在武漢尋夫的辛苦,總是一點一滴用微信告訴強娃,還認(rèn)他做了干弟弟。

      馬琳娜彈了彈煙灰,說:“你在武漢演這些戲,都不是你老公想看的……”梔子打斷說:“我不是演戲,是真的懊憐他,畢竟夫妻一場?!瘪R琳娜就說:“我說話時你不要打斷,否則,你聽不到干貨?!睏d子嚇了一跳,不敢再作聲了。馬琳娜就說:“趕緊離開武漢,回到冒縣,把你婆婆從養(yǎng)老院接回家,隨便她怎樣罵你,你都不解釋,就把她當(dāng)親媽一樣對待,給她養(yǎng)老送終。”梔子聽了,心想,恐怕賴母會以為她想圖謀她的退休金吧。她的退休金比她做服務(wù)員工資還高呢。但她又一想,都啥時候了,不管老太太心里怎樣誤解,也得把她勸說回家,給不知在哪里躲著通過強娃偷看她的賴大娃看看。她要讓他曉得,家還在,他賴大娃不是沒家。于是,她點點頭說:“我做得到的。其實,我在世上,也只有賴家這個家了。”

      “這就對了?!瘪R琳娜說完,招手結(jié)了賬,站起來,拿了自己的小坤包,轉(zhuǎn)身就要離去。梔子呆住了,她既沒給她終極解藥,也沒給她留下任何聯(lián)系方式,更沒說一聲“再見”。

      梔子追到小店門口,對著夜色中馬琳娜的背影喊:“然后呢?你還沒說完吧?”馬琳娜聽了,就停下來,轉(zhuǎn)過身對她說:“然后?嗤……你還能左右老天爺不成?聽天由命吧。這兩三年你老公回不回來換肝,是他的命。你只管做你的,你還能怎樣?”

      這句說完后,馬琳娜就真的鉆進夜色,匆匆遠去了。梔子還想喊住她,但終于想到,喊什么都是多余的。

      她安靜下來,在夜風(fēng)中愣愣站了好一會兒,又有點分不清自己見到了馬琳娜,還是上天又派來一個人,拉了她一把。自從她在那座大山里見到繁花垂掛而成的瀑布,以及路上各種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動物、氣味宜人的泥土巖石溪流,甚至前前后后的陌生行人后,很多事情都改變了。

      甚至,分不清虛擬和現(xiàn)實。

      終于,白梔子拿出了手機,開始訂購返回冒縣的火車票。

      責(zé)任編輯?韓新枝?張凡羽

      【作者簡介】奚榜,曾用筆名楨理,2004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迄今在各大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兩百萬字以上,并出版有長篇小說與中篇選集多部。部分作品被各大選刊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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