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詩文蘊含的三種“自然”

潘暢　胡立新

內(nèi)容摘要：“自然”是道家自然之道的本質(zhì)內(nèi)涵，也是道家自然之德的根本價值取向。中學語文教材選有多篇陶淵明的作品，這些作品中普遍蘊含著“自然”的精神內(nèi)核。綜合分析這些作品中的“自然”意象可以看出，它們承載了陶淵明“自然”理想的三種形態(tài)?！短一ㄔ从洝分械摹白匀弧币庀笸伙@出陶淵明的鄉(xiāng)村情結(jié)，這種世外桃源般純樸的鄉(xiāng)村既是他“自然”的生活家園，也是他“自然” 的精神家園，后世形成了文人的“桃源情結(jié)”；《歸園田居（其一）》中的“自然”意象重點在于呈現(xiàn)天地萬物與詩人自我之間的交流共感，既表達了詩人掙脫樊籠而獲得身心解放后復歸“自然”的美好心境，也突顯出詩人融入天地自然后所形成的天地情懷；《五柳先生傳》是陶淵明內(nèi)視自身后對自我人生的省察，從中突顯出來的是一位安貧樂道的隱士形象，也是一種“自然”人格境界的寫照。以上三篇選文分別呈現(xiàn)出陶淵明的三種“自然”生命與生存的理想形態(tài)，對當今社會青少年的人生觀培育具有深刻的啟示作用。

關鍵詞：陶淵明 《桃花源記》 《歸園田居》 《五柳先生傳》 自然意象 人生境界

在中國文學作品中，“自然”一詞作為一個獨立的概念最早可追溯至《老子》。在《老子》中“自然”一詞共出現(xiàn)五次，學術界這五處“自然”的解讀大致可分為兩個方向：一種認為，“自然”應作狀詞理解，“并不指具體存在的東西，而是形容‘自己如此的一種狀態(tài)。”，指“一種不加強制力量而順任自然的狀態(tài)?！盵1]；另一種則認為“自然”既可作狀詞也可作名詞，除“自己如此”“自己然”之外也可理解為“自然界”，“大自然”[2]?！肚f子》中“自然”一詞也多次出現(xiàn)。如：“當時是也，莫之為而常自然”（《莊子·外篇·繕性》）或“夫水之于汋也，無為而才自然矣?！保ā肚f子·外篇·田子方》等等。莊子對“自然”的理解基本承接老子的思想，認為“自然”是“道”的一種存在狀態(tài)，同時他也拓展了“自然”范疇，將其與“人之性”結(jié)合，認為“自然”是人生存的一種理想狀態(tài)。

在當下，“自然”概念大多指向名詞，即“自然界”也可以說是“Nature”，而這一概念主要是受到西方文學理論的影響，指自然界一切事物的總和。除此之外，西方也用“Physis”表達自然，指“一個事物之成為該事物而不是別的事物的原因和根據(jù)”[3]我們稱之為“本性”。然而，相對于西方對個體的清晰定義，中國文化更強調(diào)對事物的整體感知，如山屬于自然之物，但山間小路卻是人造之物，并且在畫面上卻往往無法與山分割，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這樣有人造之物的山又往往以“自然”形容，這樣“人化的自然”因為人的活動的參與而超出“自然界”范疇，但又因為寫作者寄情于景的手法被賦予個人感情色彩，因此不能用“自然而然”狀態(tài)簡單定義，由此可見，“自然”在中國文學作品中有了更多的含義。

陶淵明對“自然”的理解深受老莊思想影響，但受到個人經(jīng)歷和時代背景的影響，他對“自然”的解讀又有了自己的理解與創(chuàng)新?！短一ㄔ从洝贰稓w園田居（其一）》和《五柳先生傳》這三部作品對“自然”的側(cè)重點不同，從三個角度展示陶淵明眼中的“自然”。

一.自然的鄉(xiāng)村情結(jié)

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借助漁人的眼睛塑造了一個世外桃源，但他在這篇文章中有關“自然景物”的描寫并不多。第一個詳細描寫的自然景物就是漁人在誤入桃花源之前看到的“桃林”，“桃樹”是中國神話中的“?？汀保渡胶＝?jīng)》中就有“屈蟠三千里”的大桃樹，桃木在民間也被視作驅(qū)鬼辟邪之物?！皧A岸數(shù)百步”的桃林色彩艷麗、落英繽紛，有“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效果，這樣的桃林為桃花源帶上了神話的色彩。同時，漁人是離不開水的，水是萬物之本原，“緣溪行”正是一切事情的開端?！八币灿凶韪舻囊馑?，在古代生產(chǎn)力落后，水能阻擋人們的行動，如“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保ā遁筝纭罚┲小八本桶l(fā)揮著隔離、阻礙的作用，因此“水”也點明桃花源與世隔絕的特性。找到”林盡水源“還不夠，漁人要想進入桃花源，還要穿過一個山中洞穴，“穴”又正是中國志怪故事中找到仙境的標志，洞穴越崎嶇，越能勾起人對仙境的興趣?！疤伊帧薄八薄岸囱ā惫餐瑯嫿ǔ鲆粋€虛幻的氛圍，暗示桃花源可能如仙境一般不存于世間，但陶淵明在后文中對桃花源的描寫又打破了這層虛幻濾鏡。

“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睗O人進入桃花源后看到的不是仙氣飄渺的亭臺樓閣而是極具生活氣息的“土地”“屋舍”，使得之前的虛幻氛圍“實”了起來。陶淵明不是第一次寫“土地”和“屋舍”了，《歸去來兮辭》中他就發(fā)出“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的呼喚，《歸園田居（其一）》里也有“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的描寫。“土地”和“屋舍”作為人類生產(chǎn)生活的基本生存資料，對于普通百姓自然是極為重要的，但這樣的場景顯然不符合人們對仙境的一貫想象，更像農(nóng)夫坐在田間地頭的一次不大膽的幻想：土地要平整，好種莊稼；房子要多，要整整齊齊?！傲继铩薄懊莱亍薄吧Ｖ瘛备∽C了這個幻想的樸實，有田地和水源就能保證食物充足，桑樹可以制衣，竹子可以造器，衣食無憂就是底層百姓最樸實的愿望。但這樣的愿望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很難做到，“民疲田蕪，事役貧苦，童耄奪養(yǎng)，老稚服戎?！保ā端螘罚┊敃r的社會環(huán)境動蕩不安、連年戰(zhàn)亂，陶淵明對于桃花源的想象無疑是基于社會現(xiàn)實的，因此，陶淵明對于理想社會的構想并不仙氣飄渺，反而顯得樸實無華。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農(nóng)人、田畝、雞、犬都是農(nóng)村最常見場景，但當這些景象組合在一起傳達出的則是鄉(xiāng)村自然生活的安逸富足。人在這樣環(huán)境中沒有過多的“私欲”，不因個人欲望得不到滿足而挑起紛爭，沒有對自然的掠奪與破壞，人與自然和諧共處，才能做到“并怡然自樂”。而這種精神上“怡然自樂”恰恰比云霧飄渺的仙境更難能可貴。

因此，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描繪的“自然”不是一花一木的單一自然個體，而是在“桃花源”這一環(huán)境中自然之物與自然之人共同構成的安樂祥和的自然鄉(xiāng)村生活。

二.自然的天地情懷

《歸園田居（其一）》寫于陶淵明歸隱之初，詩的前半部分抒發(fā)對官場的厭倦，后半部分則表達對自然的追求，因此陶淵明在詩中對的自然景物處理也呈現(xiàn)兩種態(tài)度。

在對官場生活的回顧中，陶淵明接連使用了“塵網(wǎng)”“羈鳥”“池魚”一系列意象表達自己的情感?！傍B”“魚”本是自然天生天長之物，“網(wǎng)”最初也只是人類勞動的工具，這些景物應當是客觀的，并不具有任何情感傾向，但詩人有目的地將這些景物選取出來，加以語言修飾，自然之物也就帶上了人的情感色彩。以“鳥”為例，在陶淵明作品，“鳥”的意象出現(xiàn)頻率非常高，如《飲酒（其七）》中的“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陶淵明甚至作了《歸鳥》組詩，通過描述“歸鳥”在林間晨出夜歸的不同狀態(tài)，表現(xiàn)出“歸鳥”入林的悠然與生機。相比于“歸鳥”的自得，陶淵明在《歸園田居（其一）》中以“羈”字來形容鳥則更凸顯束縛之感，此時的“鳥”并非自然之鳥，而是陶淵明人格的投影，在他被桎梏于一方天地、困于世俗之中時，他所觀的“鳥”“魚”等一系列自然意象也被沾染上人的苦悶，“物”與“我”都處于不自然的、被凝視的狀態(tài)下。

當陶淵明脫離官場，躬耕田園時，他筆下的自然萬物就呈現(xiàn)出不同狀態(tài)?！胺秸喈€，草屋八九間?！薄胺秸北疽馐侵篙^大的庭院，但這里陶淵明將“方宅”與“草屋”并列，可見他要突出的僅是“方宅”占地大的特點。他以“十余畝”“八九間”來描述“方宅”和“草屋”，使這句詩更像是清點貨物的流水賬而不是對自然景物的描寫，語言的運用呈現(xiàn)出一種隨意的感覺?！坝芰薄疤依睢薄吧洹?，這些樹木作為意象在古詩詞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或指代女子，或暗喻離別，多帶有言外之意，如我們耳熟能詳?shù)摹拔粑彝樱瑮盍酪?。”（《采薇》）或“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保ā堕L恨歌》）但本質(zhì)上，它們都是農(nóng)村的常見樹木，種在鄉(xiāng)村田舍的房前屋后。不同于前人常用的寫作方式，也不同于詩詞前半部分“意象”的表現(xiàn)方法，陶淵明并未對樹木生長狀態(tài)加以細致描寫，而是用白描手法平直地陳述樹木的位置，反而使這些樹脫離了常見的意味。不論是“方宅”“榆柳”還是“雞犬”“人煙”，陶淵明選取的描寫對象都是生活中隨處可見的景物，像是作者身處田園中隨意一撇，就記錄下真實生活。語言的隨意性和描寫對象的非選擇性使得這些景物從被凝視、被把玩的境地中解脫出來，回歸到自然的狀態(tài)中。“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從官場、俗世向田間自然，從不自由、不自在向順心自然轉(zhuǎn)變，《歸園田居（其一）》中“自然”意象的選擇方式和寫作方式的變化源于陶淵明對“自然”理解的變化。

當陶淵明摒棄對功名利祿的追求而歸于鄉(xiāng)野田園時，他與花鳥蟲魚、世間萬物就處于平等的位置上?！疤斓嘏c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保ā肚f子·齊物論》）天地渺渺，萬物各有其生存的狀態(tài)，又怎能將“我”的認識強加于萬物之上呢？青松挺拔，霜后見高枝；飛鳥有靈，傍晚相伴歸家，萬物生長、生存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人不過也是天地中的一“物”。理解了“我”與天地萬物的關系，陶淵明才真正地“歸園田”，不僅在肉體上回歸孕育生命的鄉(xiāng)間自然，而且在精神上回歸于天地自然之中。他在《歸園田居（其二）》中說“?？炙抵痢?，但并不是害怕缺衣少食的冬季，而是擔憂桑麻“零落同草莽”。他在繁重的農(nóng)事中仍能“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保ā讹嬀疲ㄆ湮澹罚┡c南山比鄰。他從高高在上的評判者、選擇者的位置上走下來，融入到天地自然之中，從平等的位置觀賞萬物生靈。如果說《桃花源記》展現(xiàn)的是陶淵明對鄉(xiāng)間自然的想象，《歸園田居（其一）》表達的就是他在俗世浮沉之后學會看到萬物最本真的一面，對天地自然的領悟。

三.自然的人格境界

《五柳先生傳》被視作陶淵明“頗示己志”的自白，他旁觀一個“不知何許人”的五柳先生，對其言行舉止進行評判，而這些評判中則揭示了他對自我的認知。因此，在這篇文章中，他不再觀自然萬物，而是觀自己。

“閑靜少言，不慕榮利”是陶淵明對自己的性格的評價，對功名利祿沒有追求就能避免因物欲引起的紛爭，也就無需多言。但“閑靜”若這么簡單就能得到，陶淵明就不會在宦海浮沉三十余年。陶淵明在少年時也心存遠志，以至于在官場七進七出，他在《雜詩（其五）》中寫自己少時“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弊访鹄麨槿瞬积X，可建功立業(yè)的志向也變成束縛天性的枷鎖，當時的魏晉名士“以纓于世務為鄙，以宅心玄遠為清高，隱勝于顯，處優(yōu)于出?！盵4]但世家大族又把控大權，生活奢侈優(yōu)渥，與社會底層脫節(jié)，陶淵明的大志反而讓他無法融入其中，“冰炭滿懷抱”（《雜詩（其四）》）。他在《飲酒（十九）》中甚至說“是時向立年，志意多所恥”。這種“大偽斯興”社會環(huán)境使他“心為形役”，無法閑靜。但正是這段經(jīng)歷使他從建功立業(yè)的觀念中解脫出來，開始追求本心，發(fā)掘真我。他在《自祭文》中也提到了“閑”：“勤靡余勞，心有常閑。”與肉體的庸碌相比，“心閑”卻是真的自由，而這種心境上的閑適自由、任真自得正是陶淵明對自然人格的追求。

陶淵明的作品多次入選中學語文課本，而“自然”作為陶淵明作品的常見議題必定成為語文教師講授課文重點。教師可以抓住這些課文的共性，以“自然”為線索設計陶淵明作品的群文閱讀，從而引導學生理解陶淵明隱藏在質(zhì)樸語言背后，對于鄉(xiāng)間自然、天地自然和人格自然的獨特感悟。

五柳先生“好讀書，不求甚解”，“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边@兩處愛好似乎自相矛盾，但他對這兩件事的處理態(tài)度又體現(xiàn)出他的率真自然。他讀書不是為了獲取一般性的知識，而是追求獨特的生命體驗，所以“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奔邑殶o法常喝酒，但若有親舊款待，便“造飲輒盡，期在必醉。”他的“忘食”與“必醉”不同于成人的克制，顯現(xiàn)出一種近乎孩童的隨心肆意。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提到：“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睔w于嬰兒般純真自然，不計較利害得失的狀態(tài)，正是“自然”的目的?！凹茸矶?，曾不吝情去留?！闭w現(xiàn)了陶淵明順心而為的狀態(tài)。但嬰孩因為未經(jīng)世事的磨練，所以能夠保有純真天性，一個看盡人生百態(tài)的成年人如何達到嬰兒、赤子般的狀態(tài)呢？滌除塵雜，保持內(nèi)心的虛靜?！段辶壬鷤鳌分忻枋隽颂諟Y明生活的外部環(huán)境：“環(huán)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jié)，簞瓢屢空”，這樣對貧困生活狀態(tài)的描寫在陶淵明作品中有很多，在《歸園田居（其三）》中就有“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表述。一些教師認為這些對貧窮境況的描寫正好反襯出陶淵明寧可固守貧窮也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氣節(jié)，但歸于田園之后的陶淵明已經(jīng)從世俗中解脫出來，窮苦的生活現(xiàn)狀并不是他描述的重點?！安黄萜萦谪氋v，不汲汲于富貴?！必毟徊贿^是外在條件的變化，對生命的獨特感受、對自在內(nèi)心的不懈追求才是自然人格的必然要求。遵循內(nèi)心真實感受，不因外物得失影響自身，陶淵明通過《五柳先生傳》傳達出的，就是他這種抱樸守真、任真自然的人格。

陶淵明的作品多次入選中學語文課本，《桃花源記》《歸園田居（其一）》和《五柳先生傳》這三個作品體現(xiàn)出陶淵明對“自然”這一中學語文作品中的常見議題的不同理解。教師可以以“自然”為線索，抓住相關課文的共性，設計陶淵明作品的群文閱讀，從而引導學生理解陶淵明隱藏在質(zhì)樸語言背后，對于鄉(xiāng)間自然、天地自然和人格自然的獨特感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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