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杰
1918年,馬林諾夫斯基與特羅布里恩群島的島民。
亨利埃塔·施梅勒。
媒體對亨利埃塔案捕風捉影的猜測性報道,扭曲了亨利埃塔的形象。
“美國人類學之父”弗朗茨·博厄斯。弗朗茨·博厄斯與馬林諾夫斯基開創(chuàng)了人類學家在實地長期居住和考察,深度融入研究對象生活的田野調查研究范式。
對從事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研究的學者而言,田野調查是必需的,有時還會赴邊遠地區(qū),克服艱難險惡的自然環(huán)境,甚至遭遇不可知的危險。費孝通先生是我國社會學和人類學學科重要奠基人之一,他所著的《鄉(xiāng)土中國》《生育制度》《鄉(xiāng)土重建》已成為社科領域的傳世經(jīng)典,其博士論文《江村經(jīng)濟》還被譽為“人類學實地調查和理論工作發(fā)展中的一個里程碑”。但鮮有人知的是,1935年費孝通與妻子王同惠在廣西大瑤山從事瑤族社會考察時,其妻失足墜崖,不幸遇難。
美國歷史上也發(fā)生過一起影響全國的著名案件,案件的主角亨利埃塔·施梅勒(Henrietta Schmerler)是一位人類學學者,她在一次田野調查中提前終止了本應是前途光明的大好人生。這起案件成了人類學歷史上的一道傷痕,也激發(fā)了大量關于田野調查方法的爭論。
亨利埃塔出生于1909年,從小就聰慧靈秀,天資非凡。1928年從紐約大學畢業(yè)后又考取了哥倫比亞大學人類學專業(yè)的研究生。19世紀末20世紀初,弗朗茨·博厄斯與馬林諾夫斯基開創(chuàng)的在實地長期居住和考察的獨特研究范式使得人類學逐漸發(fā)展為一門獨立學科。弗朗茨·博厄斯是公認的“美國人類學之父”,馬林諾夫斯基是最早把功能主義思想貫徹在民族志寫作上的英國人類學家,還是費孝通在倫敦經(jīng)濟政治學院求學期間的導師?,F(xiàn)代意義上的人類學雖然起步較晚,但當時已呈現(xiàn)出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哥倫比亞大學更是美國人類學研究的重鎮(zhèn),不僅有弗朗茨·博厄斯在此主持工作,麾下還有魯思·本尼迪克特(經(jīng)典文化人類學著作《文化模式》《菊與刀》的作者)、瑪格麗特·米德(被媒體譽為“世界祖母”)等在人類學發(fā)展史上留下重要印跡的著名人類學家。
亨利埃塔師從博厄斯和本尼迪克特,在繁忙的學期結束后,人類學專業(yè)的學生通常會展開田野調查,進行深入的民族志考察工作,她報名了由本尼迪克特領導的新墨西哥州梅斯卡勒羅阿帕奇保留地研究項目,但不幸落選。博厄斯建議她可以選擇考察亞利桑那州懷特山區(qū)的阿帕奇部落,只是這個項目無人報名。亨利埃塔毫不猶豫地聽從了這個提議,然而這意味著她必須獨自前往一個完全陌生的地域。
關于阿帕奇部落,很多人的印象可能來自昆汀·塔倫蒂諾導演的電影《無恥混蛋》,影片中有一支阿帕奇抵抗小隊,頑強剽悍,經(jīng)常為被俘的德國士兵舉行“割頭皮”儀式。阿帕奇屬于北美印第安人種,主要居住在亞利桑那州、新墨西哥州、俄克拉荷馬州等地區(qū),這一部落乖戾殘暴,有“花紋武士”之稱,而亞利桑那州的阿帕奇人尤為野蠻兇惡。盡管阿帕奇部落當時已被美國政府征服和控制,生活在劃定的保留地中,但亨利埃塔獨自深入這一隔絕的地區(qū)和群體,仍是帶有冒險色彩的行動。
懷著喜悅而又忐忑的心情,亨利埃塔踏上了旅程。1931年6月23日,她到達了懷特山區(qū)的阿帕奇印第安保留地辦公室。擺在亨利埃塔面前的第一個問題,是如何找到一個合適的房子。為了更好地融入阿帕奇部落,近距離地開展研究,亨利埃塔租到了一座小木屋,位于東??说貐^(qū),離懷特里弗鎮(zhèn)和白人居住區(qū)都不遠,當然更打動她的一點是,這座木屋附近居住著不少阿帕奇人。其實,亨利埃塔也在刻意與白人保持距離,她擔心如果與白人走得太近,將會難以取得研究對象的信任。
有了穩(wěn)定的住處后,亨利埃塔很快投入到了緊張的人類學研究工作中。為了熟悉阿帕奇的親屬關系、禮儀風俗、宗教信仰、語言實踐等情況,她積極主動地與當?shù)厝藴贤?,試圖用熱情和友善消除當?shù)厝说氖桦x與冷漠。剛開始還算比較順利,但隨著田野調查的深入展開,亨利埃塔愈發(fā)感到強烈的孤獨、挫敗和不安。當?shù)厝巳匀灰暺錇橥蝗缙鋪淼年J入者,對她抱有懷疑甚至敵視的態(tài)度。她的訪談對象基本上是男性和兒童,女性不愿意同她接觸。7月12日,她的住所被盜,錢財和衣服倒也罷了,她辛苦記下的田野筆記也沒有幸免。
盡管如此,亨利埃塔還是振奮精神,投入到研究工作中,她尤其期待7月18日晚上的峽谷日舞會,這是阿帕奇人盛大的“狂歡節(jié)”,他們會在天黑時刻載歌載舞,通宵達旦。她不僅可以親眼見證阿帕奇人的文化風俗,這也是她融入當?shù)厝酥械慕^好契機。為此她還專門請瑪麗·維萊克斯為她縫制了一件印第安裙子?,旣愂撬痪们罢J識的當?shù)嘏裕c她比較合得來。但萬萬想不到的是,正是這次舞會使亨利埃塔踏上了死亡之路。
7月24日,亨利埃塔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于保留地的偏遠峽谷中,發(fā)現(xiàn)者是在當?shù)仡H有威望的墨西哥人赫蘇斯·維萊克斯,也就是瑪麗的父親。在這之前,人們已經(jīng)搜尋了將近一周的時間。根據(jù)附近居民的消息,她是從7月19日早上失蹤的。
謀殺事件一石激起千層浪,保留地辦公室、印第安事務局、哥倫比亞大學、FBI等均深度卷入其中,再加上各路媒體添油加醋,推波助瀾,使得亨利埃塔案成了一樁全美矚目的案件。
案件發(fā)生在一個范圍極小的熟人社會,其實并不算復雜,但由于地理偏僻、種族差異、語言隔閡、社區(qū)包庇、機構扯皮等原因,從7月27日調查取證到10月29日審訊關押犯罪嫌疑人,整整用了3個多月的時間。而在案件偵破過程中,F(xiàn)BI特工J.A.斯特里特起到了關鍵作用。
7月18日的峽谷日舞會晚上才開始,當天下午不少人都見到了亨利埃塔,第二天人們才注意到她失蹤了,因此她這天下午的經(jīng)歷是案件的重要突破口。斯特里特經(jīng)過偵查發(fā)現(xiàn),導致亨利埃塔被害的關鍵要素,竟是不起眼的交通工具。
東??说綅{谷日舞會所在地距離較遠。巧合的是,17日,汽車修理工克勞德·吉爾伯特路過她的房子,兩人交談了一會,吉爾伯特說他可以順路捎上亨利埃塔。18日下午,亨利埃塔已經(jīng)做好準備,吉爾伯特卻遲遲不來。下午6點左右,杰克·佩里騎馬經(jīng)過亨利埃塔的房子,向她要點水喝,然后離開了。不一會兒,杰克·凱斯騎馬經(jīng)過,亨利埃塔問他是否見到了吉爾伯特,凱斯卻告訴他不要指望這個不靠譜的人,他是不會來接她的。
這時亨利埃塔才后悔不該相信吉爾伯特。凱斯又建議她問問附近的高爾尼·西摩爾,他也參加晚上的舞會。交談之際,西摩爾和他妹妹的丈夫羅伯特·蓋特伍德正騎著馬緩緩而來。蓋特伍德沒有停留,于是她問西摩爾是否有多余的馬,西摩爾說只有這一匹。亨利埃塔曾被告誡多次,不要和印第安男性的距離太過親近,因此她表示再等等吉爾伯特。又過了半個小時,吉爾伯特還是沒來,而西摩爾此時又經(jīng)過她的住處。亨利埃塔不想錯過觀摩阿帕奇狂歡儀式的機會,無奈之下只好與西摩爾同乘一匹馬。當西摩爾讓她坐在前面時,亨利埃塔內(nèi)心隱隱有些不安:操控韁繩的人不是應該坐在前面嗎?但此時參加舞會的念頭壓過了一切,便上路了。不幸的是,她再也沒有回來。
斯特里特經(jīng)過多方查探,將西摩爾、蓋特伍德、佩里等人傳來問話,盡管他們的供詞有不少矛盾之處,但互相對照,基本可以確定后來發(fā)生的事情。
阿帕奇屬于北美印第安人種,主要居住在亞利桑那州、新墨西哥州、俄克拉荷馬州等地區(qū),這一部落勇猛好斗,乖戾殘暴,有“花紋武士”之稱。
在趕往舞會的路上,亨利埃塔嗅到了濃烈的酒氣,西摩爾顯然喝了不少酒。行至人跡罕至的地方,西摩爾逐漸粗魯起來,對亨利埃塔動手動腳,并強行與她發(fā)生性關系。亨利埃塔拒絕了他,兩人接著打斗起來。最終西摩爾實施了性侵犯,并殘忍地殺害了她。
1932年3月14日,美國訴高爾尼·西摩爾案正式開庭審理。由于非印第安人在印第安保留地內(nèi)發(fā)生的刑事案件屬于聯(lián)邦管轄范圍,該案被安排在了亞利桑那州格羅布市的聯(lián)邦法院。案件審理期間,美國大小媒體蜂擁而至,阿帕奇人也在此成群結隊,以示對族群同胞的支持。一時之間,這座小城人山人海,喧鬧非凡。從14日到21日,除了周日休庭,案件共經(jīng)歷7天的漫長審理,控辯雙方唇槍舌劍,你來我往,極盡說辭。
控方主要有兩個撒手锏。一是證人蓋特伍德。蓋特伍德不僅親眼看到了亨利埃塔與西摩爾共同騎馬去參加舞會。而且19日早上,手上和衣服上都沾有血跡的西摩爾去蓋特伍德家,親口說他意欲行奸,在爭執(zhí)中殺了那個女孩。他還以生命相威脅,要求蓋特伍德保持沉默。二是西摩爾的供述。被告的供述向來被認為是“證據(jù)之王”,1931年11月1日,在眾人見證下,西摩爾承認是他殺害了亨利埃塔。西摩爾的阿帕奇語翻譯人員也認可了認罪書中的內(nèi)容,只不過與蓋特伍德的證詞有一個重大出入——西摩爾說亨利埃塔言行挑逗在先,兩人發(fā)生性關系后才產(chǎn)生沖突,在爭斗中殺死了她。
辯方律師約翰·多爾蒂則圍繞控方的兩大“利器”針鋒相對,指出核心證人蓋特伍德試圖向陪審團暗示,他被關押的時間過長,是在外部壓力下不得已做了偽證,進而降低了證詞的可信度。另外,3月18日,西摩爾出庭作證時推翻了核心事實,說是由于亨利埃塔的誘惑兩人才發(fā)生了性關系,事后雖然產(chǎn)生爭執(zhí),但他很快騎馬離開了,離開的時候亨利埃塔還好好的。此外,多爾蒂稱西摩爾在認罪之前被關押了超過1天的時間,這期間他一直沒有進食,影射FBI使用了非法的刑訊逼供手段。
今日亞利桑那州懷特山區(qū)的阿帕奇人保留地。
懷特山區(qū)的阿帕奇人。
亨利埃塔的侄子和侄女耗費30年,從大量碎片信息中拼湊出該事件的脈絡,著書為亨麗埃塔的死亡去污名化。
多爾蒂還在亨利埃塔和西摩爾的道德品行的證明上下足了功夫。他請來了牧師、收稅人等德高望重的人士以及西摩爾的雇主和朋友,證明西摩爾是一位安分守己、單純善良的青年。同時,他對亨利埃塔的私生活發(fā)起了攻擊。此前,報刊、雜志上“曝光”了不少關于亨利埃塔道德敗壞、私生活混亂的流言,尤其是在他和西摩爾共騎一馬的問題上,招致了諸多詰問和責難。事實也是如此,在印第安人的傳統(tǒng)觀念中,除非是父女或夫妻關系,男女共騎一馬很不合適,甚至被很多當?shù)厝艘曌饕环N禁忌。也正因此,多爾蒂才在結案陳詞中聲稱亨利埃塔是個“滿腹心機的、不擇手段地勾引男性以達目的的人”。
多爾蒂還在西摩爾的醉酒程度和英文理解水平上做文章,以西摩爾的英文理解程度低下為由,闡明11月1日認罪供述是在不自由、不透明的情形下做出的。而西摩爾則說自己在去舞會的路上已經(jīng)醉得不省人事,記不清當時發(fā)生的事情了。
3月21日,控辯雙方作了最后的結案陳詞,經(jīng)過大約4個半小時的商議,陪審團達成一致意見:高爾尼·西摩爾一級謀殺罪名成立,判處終身監(jiān)禁。一審結束后,西摩爾放棄上訴,他于1962年獲釋,除掉被假釋的時間,有25年是在監(jiān)獄里度過的。
很多案件如亨利埃塔案一樣,由于年代久遠、資料匱乏,已經(jīng)隱沒于歷史的迷霧之中。亨利埃塔在7月18日那晚究竟遭遇了什么,被告、證人各執(zhí)一詞,甚至他們自身在不同時間講述的內(nèi)容也多有牴牾。因此本文所呈現(xiàn)的只是一種建構性的事實。很多時候,事實只有一個,“真相”卻有很多版本。但有一點是確定的,該案引發(fā)了對人類學研究方法的廣泛爭論。
弗朗茨·博厄斯與馬林諾夫斯基對人類學貢獻甚巨,在于他們提倡人類學家應走出室內(nèi),到田野中去,與研究對象同吃同住,尤其要深度融入土著部落的生活,近距離考察其語言習慣、行為方式和文化風俗。這種講求深入?yún)⑴c的田野調查方法已然成了文化(社會)人類學的標準研究范式。然而,亨利埃塔案像是美國人類學史上一次空前猛烈的強震,不少人對這一研究方法提出了質疑。本尼迪克特在1931年8月24日致博厄斯的信中就寫道:“亨利埃塔的悲劇給我敲響了警鐘,對安全問題我應該更謹慎小心,必須要避免成員單獨行動,不能讓他們一個人處于印第安社區(qū)中?!比祟悓W學者也因應時勢,對田野調查方法制定了更加嚴格規(guī)范的研究準則,為工作者制定了更加具體明確的工作指引和行為限制。
此外,案件雖已過去90多年,有一點仍值得我們深思,即女性受害者經(jīng)常遭受被污名化的困境,尤其是在性騷擾、性侵類案件中,“受害者有罪論”仍大行其道,作為受害者的她們反而要站在“被告席”上接受公眾的審判。就像亨利埃塔案所呈現(xiàn)出來的怪象亂象:媒體為了取得新聞效果,捕風捉影,嘩眾取寵,為了滿足受眾的獵奇心理,讓亨利埃塔的形象在公共傳播中被扭曲和污蔑。從亨利埃塔案可以看出,無論古今中外,女性在性別等級制度運作中一直處于被定義、被凝視的弱勢地位,這種定義與凝視滲透了權力運作色彩,不僅包括觀看的權力,還摻雜了欲望的權力、塑造的權力、禁止的權力。女性作為“第二性”,是男性(欲望)凝視的客體與物欲的對象,時刻經(jīng)受著魯迅先生所言的“無物之陣”的困局,“分明有一種敵對勢力包圍,卻找不到明確的敵人”,無奈淪為了有形或無形的受害者。
進一步講,在漫長的性別史中,女性在結構性的“規(guī)訓”與“懲罰”中被壓抑,被異化,倘若她們中間出現(xiàn)一個“異類”,不僅會遭遇男權的狙擊,還會在女性群體中引起憤怒與譴責,陷入“底層互害”的悲哀命運。就像亨利埃塔,她在保留地的行為沖撞了阿帕奇部落約定俗成的規(guī)則和禁忌,或許她不是一個完美受害者,但這遠不足以成為她被污名化的借口和庭審中的不利證據(jù),更不應被奪去美好的生命。因此,當我們回頭審視這個案件,細節(jié)已經(jīng)沒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案件背后所反映出來的褊狹觀念與刻板印象,仍需要我們正視與省思。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