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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進酒

      2023-06-07 06:34:46燕安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3年6期
      關(guān)鍵詞:金子

      燕安

      金沙灘畔,殺聲震天,十六歲的八郎楊延順面對一波又一波殺上來的遼國士兵,毫無懼色,胯下白龍馬,手持亮銀槍,一套老令公親傳的槍法使得滴水不漏,所到之處,銳不可當。突然,白龍馬在冰上一滑,八郎重重摔下馬來,長矛、鉤鐮槍瞬間架到脖子上……

      常友全一個激靈醒來,又做夢了。

      頸間銳利冰冷的刺痛,渾身即將脫力的酸軟,鼻間的腥膻,那夢中的鏖戰(zhàn),好似親歷一般,少年將軍的憤怒委屈重重壓抑在胸口,他喘著氣,瞪向黑暗。

      “良禽擇木而棲,識時務(wù)者為俊杰,宋主昏庸無德,我主求賢若渴,小英雄如此神勇,何苦明珠投暗?不如歸我大遼,定有一番功業(yè)。”

      說書人那熟悉的聲音在靜謐中迸發(fā)出來,慢慢將周圍填滿,他才漸漸覺得胸口輕松起來。

      《楊家將》《岳飛傳》,常友全不知道聽了多少遍了。他是個孤兒,九歲才上小學一年級,中午十二點,學校廣播開始播放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小說、評書連播,他一聽就入了迷。

      一大口熱乎乎的甜豆?jié){,驅(qū)走了常友全最后一絲寒意。老婆端上椒鹽花卷、蔥花炒雞蛋,坐下跟他一起邊吃邊聽手機里的楊七郎打擂,忽然說:“昨晚上來牌,大升子媽說,楊家八個兒子也不是都好,老四老八被遼國招了駙馬。他們不是不愿意掏錢修廟,說這倆兒子不配受香火。要修啊,得把這兩個投敵的,給搬出去。”

      “瞎扯淡!”常友全冷了臉,停了播放,“大升子他家就是摳門兒還愛瞎嚼谷!要說忠烈滿門,誰還比得上老楊家?七郎八虎,孟良焦贊,白龍馬,燒火丫鬟楊排風,哪個都得在,哪個也不能少!”

      常友全說了聲:“吃飽了!” 把筷子撂下,就出了門。

      三月初的北方山村,積雪賴在家家戶戶房頂、糧囤、溝坎、路邊,春天還遠。

      常友全走得很快,看見廟墻上“威鎮(zhèn)邊關(guān)”四個大字,才緩下腳步。踏上十幾級狹窄的石頭臺階,還差兩三級就能摸到廟門時,他停下,掃了一眼那塊嵌進墻角的長方形黑色石碑,上面刻著幾行字:“××縣文物保護單位楊令公廟/××縣人民政府一九八三年九月二十日公布/××縣文化文物局一九九九年十月立”。

      廟門半開,常友全低頭斜身跨過門檻。頭頂窄小的木質(zhì)匾額“楊家廟” 還是原來的。春聯(lián)是村里人自己裁紅紙寫的,剛出正月已經(jīng)四角飛起,泛出粗鄙的脂粉色,遠不如自家院門上的氣派。

      他又一次想,這廟該修了。

      常友全到景區(qū)門口時,也就剛七點,別人還沒來。

      他抄起售票處門外犄角旮旯兒里的掃把,掃了多半個場子,才聽到何紅軍的聲音,抬頭看見何紅軍和李大海他們一起上來,沖他們點點頭,繼續(xù)掃。

      常友全聞到一股煙味,暗中打量,沒看見誰的手里拿著煙。

      “老全,還是你早?!焙渭t軍打了個哈欠,瞇眼看著常友全利落地把枯枝敗葉撮成一堆,把竹枝掃把放回原處,湊過來跟李大海他們站成一排,挺起胸咳嗽一聲,暗地收了收肚子:“沒啥特別的。一來還是要注意防火,這就不多說了;二來山上還有點積雪,留神別崴腳;三來——不要以為現(xiàn)在是淡季沒人來,每人負責的幾里路幾個樓子都要轉(zhuǎn)到!”

      大家應了一聲就散開了。等大家都走了,常友全才低聲跟何紅軍說:“隊長,下午我請假了。”

      “記著呢。安排了。大升子替你半天,放心。”何紅軍笑著拍了拍常友全的肩膀,“又去接人?老全你這生意紅火的!咱村幾十個民俗戶,這淡季還客人不斷的也就你家了?!焙渭t軍扯著常友全胳膊一起走進景區(qū)大門,“都搶著當長城保護員,我說這是個苦差,天天爬上爬下,風吹日曬還費鞋,一個月就那點補助,哪有自家買賣賺錢多!”

      常友全仔細應對:“嗯嗯,哪里哪里,不少不少,不會不會?!?/p>

      何紅軍不放開,常友全也只能跟著他的步子往前挪動。

      “網(wǎng)上生意都是你家大姑娘幫忙打理的?會外語,高學歷,漂亮能干,又快提拔了吧?二姑娘也出息,聽說留在區(qū)醫(yī)院了。以前還說,你兩口子人挺好就是沒兒子,就倆姑娘。現(xiàn)在看還是姑娘好,又孝順又貼心。不像我那兩個小子不爭氣,干啥啥不靈。我說——那個老全,你客人多,住不過來招呼我一聲啊,我給你三成?!?/p>

      常友全聽何紅軍把這話說出來了,連連點頭又搖頭:“領(lǐng)導您過獎過獎。大閨女二閨女都忙著呢,哪有工夫顧家?都是客人互相介紹。我家房少,條件也差,哪能跟您家比?您那是五星級的。有客人我一定推薦到您家去,什么三成,不用不用!”

      何紅軍知道常友全說話算數(shù),正好到了一個山路轉(zhuǎn)彎處,停下了腳步。再往上走,路就不太好走了。何紅軍體胖,又抽煙又喝酒又愛熬夜打牌,底子虛,不像常友全腿腳利索。

      前兩年定長城保護員巡視路段時,何紅軍分給常友全的路段是比較遠的,敵樓比較破,路也最不好走。景區(qū)歸村里管,他們這些保護員每天巡視路段,也兼做向?qū)?,給游客帶路可以收點小費。何紅軍倒也不是啥壞心思,就是覺得常友全身體最好能登高,還有常友全嘴笨不愛說話,偏遠地段去的游客少,講得不好也不會影響景區(qū)形象。

      誰承想,現(xiàn)在的游客看捯飭整齊的長城看膩了,就想看原生態(tài)長城的真實殘破勁兒,說是這樣才能感受到歷史的滄桑。常友全的路段反倒最火。特別是老外,三天兩頭來。旅行社的導游也跟常友全要好。有個小導游還投資,拿錢幫常友全翻蓋老房子,搞民俗客棧。房子蓋到一半小導游說沒錢了,常友全含著滿嘴泡到處借錢,到底把房子蓋好了。小導游沒錢但是很有想法,裝修、家具家電都得聽他的,比如堅持要訂制某個品牌的床品,這上面又花了比別家多一倍的錢。等常友全的客棧開張,旺季都快過了。小導游三天兩頭帶客人來,還教他用手機上網(wǎng)。大家才恍然大悟,原來小導游不是騙子,也不是瘋子,而是貴人。

      要不是遇到貴人,他常友全兩口子都是沒根沒底的外來戶,悶嘴葫蘆連個兒子都沒有,哪能那么快還上貸款?生意好到訂單太多接不過來,源源不斷介紹給別家?

      真是不知道上輩子積什么德了!

      “這么著吧,我有瓶存了二十年的茅臺,到時候給你?!焙渭t軍看常友全細長的眼睛亮了一下,知道說到他心坎里了。這家伙不愛喝酒倒是喜歡囤酒,囤了幾十瓶老酒名酒,就大姑娘婚禮上開了兩瓶,其他誰討也不給。自己家里那瓶茅臺,聽懂行的說,也不一定是真的,是當年有人送給當村長的老爺子的,那年頭,假酒多了去了。

      何紅軍留在原地,看著穿著深藍色羽絨服的常友全邁開雙腿迅速上山,很快被樹枝擋住了身影。他掏了掏兜,煙沒了,啐了口痰,往景區(qū)大門走去。

      下午三點,常友全已提前到達位于半山腰的古北口火車站。

      小林給他打電話的時候,常友全有點不太想接單。他春節(jié)前剛滿房接待了一撥攝友,足足過了十五才走,之后就準備空房到清明了。這期間沒有長點的公休假,天寒地凍,除了雪景,山上沒啥顏色,慣常是沒什么游客的。再說這次不是一個團,也不是一家子,就一個人。一個人他們兩口子也得忙活飯,也得開著大廳的暖氣和飲水機、咖啡機、熱水器……常友全想推給別家。小林說這老頭是韓國小老板,愿意花高價雇他當向?qū)篱L城。常友全想了想“威鎮(zhèn)邊關(guān)”那四個褪色的字,就答應了。

      天陰得緊,天氣預報說今天北部山區(qū)有小雪,常友全想這場雪可不一定小。他靠在欄桿上看背后的蟠龍山和遠處的臥虎山,看山色蒼茫中蜿蜒曲折的長城,看腳下沙盤樣的村鎮(zhèn)城堡,看凍住的潮河,看出了神。他是在長城外的村子出生的,夫妻倆參加工程隊,修路修到長城以里來,路修好了,他倆就在這個村子住下來。他喜歡這個地方,第一次爬上蟠龍山山頂,俯瞰腳下,他就覺得這地方的風水絕了。

      盤龍臥虎,山河表里,出大英雄大豪杰??!

      他給市里文聯(lián)采風的作家們當向?qū)?,有個作家這樣說。常友全懂作家那種激動,就像他當初看到楊家廟的時候:只有這種地方才配得上那樣的人物!雖然楊家將是山西人,這村子既不是他們的出生地,也不是埋骨地,這廟最早還是遼人因為崇敬英雄修的,但就是般配!

      手機鈴聲驟然響起。小林問他韓國老頭兒到了沒有,問他上次叫他安裝的那個App還會用吧,說那老頭兒除了你好謝謝再見,不會說別的,歲數(shù)也不小了,讓常友全多照顧些。

      火車停了不到一分鐘就開走了,只留了一聲鳴笛在山谷中回響??帐幨幍恼九_,兩三個人影。巨大的行李箱,小山一樣的大雙肩包,被襯托得格外瘦小的老頭兒,常友全馬上就確定他要接的人了,忙舉著“長城山居”的招牌迎上去,笑著大聲說:“您好!您是金子光?”

      韓國小老頭兒穿著灰色的長款羽絨服,黑色線帽和黑色圍巾,黑框眼鏡架在瘦骨嶙峋的臉上,眉毛和胡須全白。他看到招牌后,又端詳了一下常友全,重重地點頭,客氣地躬身行禮,用生硬的漢語慢慢地說:“你——好,你好,我——是金——子——光……”后面常友全就聽不懂了,他接過行李箱,又要接金子光的大雙肩背包,金子光擺擺手,又鞠躬,生硬地連說“謝謝”。

      金子光好像有點兒累,一路上都沒說話,進房間就沒動靜了,直到被常友全叫起來吃晚飯,對著一大桌子菜發(fā)愣:皮蛋豆腐、家鄉(xiāng)腸、炸豆腐丸子、炸咯吱盒、西紅柿炒雞蛋、小雞燉蘑菇、芋頭扣肉、桃仁雞丁、臘腸炒荷蘭豆、小白菜粉絲丸子湯、棒粥、小鍋餑餑、高粱飯。他疑惑地看看四周再看著常友全。常友全笑著擺手說:“吃吧,沒別人?!?/p>

      金子光笑了,褐色的瘦臉皺皺的,像沒盤出來的核桃,他做了個手勢,說了一句什么。常友全聽不懂,掏出手機打開App,讓金子光對著手機說話,他點了翻譯,原來金子光說的是英語:一起吃。

      常友全笑著搖搖頭,也對著手機說不用客氣我們自己吃,把翻譯的結(jié)果給金子光看。金子光看到這個App笑了,舉起大拇指,但還是堅持請常友全夫婦一起吃,理由是太浪費了。常友全只好破了自己的規(guī)矩,跟客人坐在一個桌子上開飯了。

      金子光休息好了,有了那個App作倚仗,特別愛刨根糾底,皮蛋是怎么做的?常友全一家?guī)卓谌??都做什么?生意好不好?常友全和老婆一一答了,三人邊吃邊聊,有說有笑。常友全注意到,金子光每樣菜和主食都嘗了都說好,除了皮蛋豆腐,其他吃得很少。

      天早就黑瓷實了,常友全去關(guān)院門時,臉上感覺到了零星的雪花。他把自采暖的溫度調(diào)到最高,讓大廳里暖融融的。金子光洗了澡,穿著自己帶的厚棉質(zhì)睡衣,喝著常友全泡的茉莉花茶,在大廳里溜達來溜達去,看到留言墻上各國游客的涂鴉,樂不可支。拿手機拍完留言墻,金子光轉(zhuǎn)悠到大廳一角,發(fā)出了驚嘆。那是常友全一個吸引客人的法寶,他裝修時特意打的一個展示柜,放的不是花草,也不是古玩,是他收藏的老酒。

      常友全給金子光一一介紹:茅臺、五糧液、竹葉青、西鳳、洋河、汾酒、雙溝大曲、劍南春……都是年頭久遠的中國名酒。這些老酒是他從年輕的時候就開始攢的,有的是別人送的,有的是托人買的。這幾年他加入了一個喜歡老酒的微信群,有合適的買下,一瓶也不賣。

      常友全提醒金子光早點休息,明早要起來爬長城,山路不太好走,要想多看幾個樓子,得走上半天。金子光聽話回房,不久就熄了燈。常友全調(diào)低了供暖,關(guān)了大廳燈,收拾茶具拿到廚房。老婆在準備明天的飯,看他進來,問了句:“睡啦?”

      常友全說:“睡了。八十多歲了?!崩掀朋@訝:“啥?我以為就六十呢,真不像?!崩掀胚七谱欤O率?,皺著眉頭望著他,“老常,我跟你說個事兒?!?/p>

      每次老婆要說正事都是這樣開頭的。常友全把洗干凈的茶壺茶碗倒扣在干凈的竹蓋簾上,拿毛巾擦干了手,“你說。”

      老婆瞥了一眼房門,壓低聲音說:“小林說這老頭兒是韓國人?”

      常友全心里有點兒不安,“是啊。”

      老婆撇撇嘴:“我覺得不像呢,別是那啥,小日本吧?”看常友全沒說話,老婆索性把憋著的話都倒出來了:

      “我跟你說,打一見他面我就覺得,那個子、那點頭、那鞠躬就像日本人。還有還有,剛才他穿著拖鞋出來,你看見他光腳了嗎?他是六指兒!都說好多日本人腳是六指兒。這不是瞎說,你別不信。不管咋地,我跟你說,咱做日本人生意,讓別家知道了可不好。

      “國強他老姨說,咱這村子就不接待日本人!她現(xiàn)在不是在村里抗戰(zhàn)館當講解員嘛。你忘了?村口那肉丘墳,埋著三百多個沒名沒姓的兵,他老姨說,好多是南方急調(diào)來的,還穿著單衣草鞋,埋的時候,一層葦席一層尸身,身子都不全。聽說啊,身子不全,魂就不認路,回不了家??蓱z哪,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還有家人嗎?知不知道他們死在這兒了?咱就是再虧錢,也比被人罵漢奸強!”

      常友全心里怦怦直跳,一張清秀的學生模樣的面龐浮現(xiàn)在腦海里。抗戰(zhàn)館落成那年,一個從南邊來的中年婦女拿著一張翻拍的黑白照片來尋人。她二爺爺,上過一年洋學堂的熱血青年,當年說是北上抗日,報名參軍,就再也沒回來。那年頭兵荒馬亂,打聽來打聽去,誰也不知道她二爺爺?shù)南侣?。她二爺爺沒結(jié)過婚,沒有后代。這些年她查了很多史料,推測她二爺爺很有可能當年到過古北口打鬼子。

      可惜,沒有人能給她答案。那三百多個男兒沒有留下姓名和任何能證明身份的東西。她臨走前在肉丘墳前跪下,流著淚行了老家的祭拜大禮。她說,太奶奶硬朗地活到了九十五歲,臨終前嘴里反復念叨著什么,護工聽不懂,她聽明白了:“二小啊,回家。”

      常友全搓搓手,太干了,得抹點油?!靶×郑×终f他是韓國人。八十多歲一個小老頭兒,夜深了外面又下雪,也不能把人趕出去不是?”

      老婆低頭,收拾完蝦也沒說話。

      第二天一早,金子光連連贊嘆早餐是五星級的:牛奶、豆?jié){、煎蛋、火腿、炸油餅、拌生菜,村產(chǎn)杏醬和蜂蜜泛著琥珀色的光,剛出爐的面包和現(xiàn)磨咖啡的香氣完美地混在一起。

      常友全有點慚愧,其實比起客人多的時候還是差些菜式,蔬菜就兩樣,包子和蒸餃沒做,黃油、奶酪、水果也沒有,只好明天早餐再彌補些了。又好奇五星級的早餐到底啥樣,好多客人說過這話,他還真想見識見識,或許,請小林幫幫忙?

      他用目光檢查了一下金子光,登珠穆朗瑪峰都沒問題,就是那個小山一樣的雙肩背包——也沒啥,就算昨晚上沒睡好,連人帶包全須全尾地帶下山來,常友全有這個自信。

      要帶客人上山,常友全就沒繞遠去廟里。李大海在景區(qū)門口傳達了何紅軍的話,夜里下了雪,注意安全。他們圍觀金子光的大背包和胸前的長炮,問常友全咋帶這么多?常友全笑著說,專業(yè)唄。李大海來了句:“到時候背不動了全是你的。這么大的包,怎么也得五百元吧?”常友全笑笑不說話。

      何紅軍他們怎么也想不到,有客人在時,嘴笨的常友全是另一個樣子。他會一邊帶路,一邊把長城的歷史、知識、傳說,娓娓道來,會引導客人關(guān)注旅途的細節(jié),給他們氣喘腿酸之余,增加一些鄉(xiāng)野趣味。比如腳邊的花草叫什么,哪些野果能吃,剛剛跳起來的是螞蚱還是蟋蟀,山上有沒有毒蛇,刺猬是不是大仙。常友全還能告訴客人在哪個地方拍日出效果好,哪個月夜空星星最多,哪個樓子拍雪景最好看。常友全總能收到比一般向?qū)Ц嗟男≠M。

      小林給金子光報的向?qū)r是一天一千元,半天六百元,住宿門票單算。管他是韓國人還是日本人,兩天兩晚,只要他老老實實地不干壞事,到點結(jié)賬送走完事。

      空氣清新,陰霾盡散,除了刮點小風有點冷,天氣可真是不賴。昨夜的雪,不大不小剛剛好:大不至于阻礙交通,小又足以拍出漂亮的雪景。山路還算好走。常友全放慢步伐,踩實踏寬腳下的雪,手拿木棍,試探每一個被雪覆蓋的地方,后背也像長出觸須,不放過每個微小動靜。金子光的姿勢、落腳點的選擇和登山杖的使用顯示,他是個有野外徒步經(jīng)驗的旅行者。

      比預想得快,他們順利到達第一個敵樓。常友全給金子光指了角度最好的幾個點,趁著他拍照的工夫,里里外外檢查了一番,每塊磚石都在原來的位置。這個二層敵樓如今只剩下一層,外墻還算完整,里面不少磚石已經(jīng)損毀缺失了。樓子里光線很好,因為二層地面也就是一層樓頂中央有個大坑,抬頭就能看見藍天,是當年日軍轟炸造成的,維修時把大坑邊角加固了一下,像個不規(guī)則的天井。

      金子光找到一個相對完好的墻角,靠墻緩緩蹲下,把大雙肩背包卸下來,吐了一口濁氣。剛才他在外面就咔咔咔了好多張,現(xiàn)在卸了小山似的背包,像開鎖猴一樣上躥下跳。

      “這古北口的長城啊,主要是明朝修的。誰修的呢?戚繼光。你知道戚繼光嗎?抗擊倭寇的英雄。”

      常友全慢慢說著,目光投向遠山,不太管金子光能不能聽懂。

      “這么大的工程怎么修得又快又好呢?戚繼光有辦法,他從各地調(diào)兵來修,分段負責。之后出了毛病找誰呢?你看這磚上有字,有德州營的,有河間營的,燒的字就跟蓋的章一樣,誰修的那塊出毛病,就找誰,跑不了。還有浙江義烏那邊的,家屬也跟著來了,一家老小就在這邊安頓下來,我們村子有一百三十多個姓氏呢,天南地北的人都有,不少就是當年長城守兵的后代。

      “要說還是南方人精細,蓋的樓子也漂亮,一會兒帶你看看花樓就知道了,那個窗洞講究著呢。一邊修,一邊還得打仗啊,有戰(zhàn)死的,有病死的。家屬也就不走了,守著墳,也替她們的丈夫修長城、守長城。你看那邊,中間那個,就是那個三眼樓,我們叫它寡婦樓,就是家屬修的,去花樓的路上,咱順路都能看了。”

      金子光一會兒看翻譯,一會兒跟著常友全的手指遠眺,連連點頭,有的聽不太懂還再三追問,鏡片后面,圓圓的小眼睛發(fā)亮:“長城的敵樓都有名字嗎?我們這個,叫什么名字?”

      從“天井”泄下來的陽光越來越有暖意了,常友全瞇著眼深吸了一口氣:“有啊,大多數(shù)都有,姊妹樓啊,二十四眼樓啊,仙女樓啊,望京樓啊。咱們這個樓,叫將軍樓?!?/p>

      “將軍樓,是戚繼光將軍嗎?”

      常友全用力搖頭:“關(guān)麟征將軍。一九三三年三月,大概就是現(xiàn)在這個節(jié)氣吧,關(guān)將軍在古北口指揮部隊打日本鬼子。這個樓子就是他的臨時指揮點。他五處受傷,渾身上下跟血葫蘆似的,身邊十多個衛(wèi)兵都犧牲了?!?/p>

      常友全很少跟游客說這么多,耍嘴皮子的事是導游干的,他只是帶路的。遇到這位“韓國人”,他想多說說。

      “那年啊,關(guān)將軍帶兵從南方急調(diào)過來,大部分還穿著單衣草鞋,裝備也不行。這一場仗打下來,我們死傷了六萬多人。尸身完整的都資助了一副棺材送回去了。拼不成完整尸首、分辨不出是誰的三百多個兵啊,一層葦席,一層尸身,合葬在村口的肉丘墳?!?/p>

      常友全頓住了,那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在黑白照片里沉思地望著他,眼神中有堅毅,也有悲憫。二小??!你真的犧牲在這里嗎?那么多年,老媽媽等了你那么多年,如今,你回家了嗎?你們母子團圓了嗎?

      “這就是長城抗戰(zhàn)。雖然失敗了,也擊斃了不少日本鬼子。我們國歌里唱的,用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那段歌詞,就是從這里來的。你看,這邊城墻上還有日本軍隊刻的字呢。媽的,要不是保護文物不讓動,我就想把這磚給它撬了砸了,哎——你怎么了?”

      金子光捂著胸口,面色慘白,極為痛苦地跪在了地上。

      常友全心說完了完了,想試探一下,不會真把金子光敲打過去了吧?這要真死在這里,麻煩可就大了,警察那邊還好說,有監(jiān)控呢,涉及外國人,可別出什么外交糾紛,給國家捅婁子!

      常友全過去一把扶住金子光,想把他從地上攙起來。金子光一手死死抓住胸口的衣服,一手用力擺了擺后扶在膝蓋上,他大口呼吸,頭垂到胸前,不說話,也不起來。

      常友全蹲在金子光旁邊,緊張地盯著他,看他臉色緩和一些,也沒有其他異常,就輕輕拍了拍金子光微微顫抖的肩膀說:“你——OK?”

      金子光慢慢抬起頭來,小眼睛里充滿了淚水,嘴巴哆嗦著,點頭,抬手比了個“OK”的手勢。他對著常友全說中文:“對不起?!眮砘卣f了好幾遍,又把頭低下,對著常友全的翻譯軟件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對不起。我不是——韓國人,我是——日本人?!?/p>

      猜測落了實,常友全心里沉甸甸像摞滿了青黑的城磚。他站起來走出敵樓,四處張望,沒有看到任何人,又折回來??粗菪】莞傻慕鹱庸夤蛟诜e雪的地上,大口喘著氣,吸溜著鼻涕,說話斷斷續(xù)續(xù),常友全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也不知道該不該讓他說下去,一時僵在了那里。

      “我的爸爸是——來中國之前是個——普通的農(nóng)民。他死的時候只有二十五歲。我三歲。我——記不清爸爸的樣子,我只有一張他的照片,還有一張陣亡通知書——一九三三年三月十日,他死在了中國。我媽媽打聽了很久,才知道他死在了古北口的長城邊,具體的地方,不知道?!?/p>

      三歲,能記得什么呢?使勁想,想破了頭,也只會有一些模模糊糊的碎片似的記憶,即使能搜齊所有的碎片,再把它們一一拼好,常友全的拼圖里,也鮮少父親的出現(xiàn)。

      常友全也是三歲沒的爹,他爹是生急病沒的,也只留下一張一寸的黑白照片。五歲媽也走了。他在大爺、三叔、四叔家輾轉(zhuǎn)了一年。

      “請問,”金子光撐著地面,慢慢站了起來,膝蓋、小腿上都是雪和土,他不管,只小心翼翼看著常友全,“我能不能——給我爸爸——敬點酒?”

      “什么?酒?山上哪有酒?”常友全驚訝。

      金子光蹣跚過去,拉開大背包的拉鏈,把里面的東西一樣一樣掏出來。

      四瓶精裝的茅臺酒,一字碼開。怪不得他說了半天輕裝,金子光還是背著大包上山,這小日本是蓄謀已久啊。

      這——合適嗎?常友全腦子里飛速把《長城保護條例》等文件過了一遍。沒有明確說不能吧?可金子光是日本人,他爹是日本兵,這不行吧?但是,那也是他親爹,他也是人啊。常友全犯了難。

      金子光看出來他的猶豫,重新跪下,躬身叩首,額頭抵在疊在地面的雙手上:“求求您,讓我給父親敬個酒吧!就這一次!他只是個普通鄉(xiāng)下農(nóng)民,日子過不下去了,糊里糊涂被拉去參軍,到中國不到一個月就死了。我去年查出癌癥,活不了多久,這次不行,以后就沒機會了。”

      常友全咬咬牙,走出敵樓,背對著金子光,腦袋里嗡嗡嗡的,仰望著澄澈的藍天發(fā)呆。

      酒香四溢。茅臺酒的香氣,在這初春雪后的山坡上,借著風野性地飄散開來。常友全回頭,見金子光雙手各執(zhí)一瓶茅臺,均勻倒在敵樓四周,邊繞圈,邊說著什么,這次是日語,常友全聽不懂,也懶得翻譯。

      金子光還扯著破鑼嗓子唱了一首奇怪的歌,唱完,那四瓶茅臺酒也都灑在將軍樓四周了。

      “操!”常友全低聲說,“這么好的酒,全他媽糟踐了!”

      那天剩下的旅程,常友全鼻子里面,一直是茅臺酒清冽而又霸道的香氣,被熏得暈暈的,一直打不起精神來,雪地又滑,有幾次差點兒滑倒?;恰⒐褘D樓都帶金子光去看了,他再沒有多介紹一句。

      金子光也似乎在將軍樓消耗了大半精力,后面就跟在常友全身后,爬上爬下,不再多問。他們在到達目的地后迅速返回,同來時一樣,沒有遇到一個行人。

      在村里民俗戶廚藝大賽奪得銀牌的老婆擺出熱氣騰騰毫不重樣的午飯,金子光還是每樣都吃了一些,每樣都稱贊好吃,但都沒吃多少。

      許是餓過勁了,常友全也沒吃多少。他沒有午休的習慣,吃完飯就返回景區(qū)巡邏。一般來說,他會在下午四點半回到景區(qū)大門,跟大家一起看看監(jiān)控,沒什么事五點就回家了。

      今天他心里別扭著,不想跟那班愛耍貧嘴的家伙湊一塊兒堆,就借著路上碰到兩個來拍雪景的攝友問路之機,過分熱情地磨嘰了一會兒,成功地拖延了時間。眼看天擦黑,景區(qū)大門已關(guān),他從小道繞出來,麻利地回家,關(guān)上院門,松了口氣。

      金子光看見他走進大廳,親熱地招了招手。菜已上齊,金子光沒有動筷,倚在飯桌前,明顯是在等他。常友全沒辦法拒絕,拖著步子走到桌前坐下,看著一大桌子色彩味道搭配絕佳的好菜,他沒啥食欲。

      老婆拿來兩聽啤酒,遞給金子光,咕噥一句:“咋這晚呢?他不吃非要等著你?!背S讶拖卵郏骸坝龅絻蓚€攝友迷路了,不是從咱這邊上的山,給他們帶下去了?!崩掀泡p快地說:“大升子媽叫我來牌,我去了啊,早去早點回來。那個啥,他睡了一下午,剛起。”

      聽著院門關(guān)上,常友全竟然有輕松感,今天他誰都不想見。

      金子光想給他倒酒。常友全連忙擺手,他酒精過敏。金子光詫異地盯著他,說:“我以為你愛喝酒,才收藏酒?!?/p>

      常友全擺擺手,“那是因為我爹喜歡?!苯鹱庸獾纱罅诵⊙劬?,“你的父親喜歡酒?我的父親也喜歡,媽媽說他沒有錢買,只能喝家里釀的酒。你的父親喜歡喝什么酒?茅臺?”

      常友全搛了幾?;ㄉ自谧炖锝榔饋?,火候正好,咸度也合適,嚼起來酥脆噴香,他喝了一口老婆給沏的茉莉花茶,忽然很想聊聊他的養(yǎng)父。

      “我說的不是我親爹。親爹親媽在我很小的時候都死了。叔叔大爺家里也都不寬裕。旁邊村子有個同姓的老兩口兒沒孩子,就收養(yǎng)了我。我爹以前是小學校的老師,能寫會畫,也喜歡喝酒,喜歡交朋友,在村子里人緣很好。晚上,他喝酒沒喝醉的時候,常給我講故事,好多也是有關(guān)酒的故事。關(guān)公溫酒斬華雄啊,趙太祖杯酒釋兵權(quán)啊,白蛇喝了雄黃酒現(xiàn)原形嚇死許仙啊,武松醉打蔣門神啊……他也背詩,什么醉臥沙場啊,酒家指哪兒啊,什么什么換美酒啊,我都記不全了。我爹說咱中國的十大名酒,真是好喝,他喝過幾種,村子里賣的這些酒,沒法比?!?/p>

      金子光一口一口喝著啤酒,抹了一下嘴邊的酒沫說:“遇到這樣的人,你很幸運。我爸爸死后,我們賣了地,搬到城里,媽媽一直沒有再嫁,說實話,也找不到合適的男人,一個人拼死拼活工作,打好幾份工養(yǎng)活我們。妹妹小,沒上小學,流感轉(zhuǎn)肺炎,照顧不及時,病死了。媽媽和我相依為命,我上了大學,進了大公司,后來自己開了小公司。生活慢慢好了。媽媽被發(fā)現(xiàn)了癌癥,很快死了。媽媽臨死時,讓我去爸爸死的地方看看,那時候還不能來中國。后來能來了,我妻子又中風癱瘓,離不開人,前年去世了。我去年也查出癌癥。我——沒有子女,公司生意不好,已經(jīng)關(guān)了。剩下的錢大概夠我花,醫(yī)生說,也不會太久,一年,或許兩年,最多三年……”

      常友全開了一聽啤酒,他想喝酒了,不管臉上身上會不會起疹子,他就想喝點兒。剛喝了兩口,大閨女打來視頻電話,說周末要過來。

      金子光說:“是你女兒?”常友全自豪地說:“是啊,大閨女學習好,上了研究生,工作上管著四十多人。小閨女沒有大閨女那么好,在醫(yī)院工作?!?/p>

      可能是那兩口酒鬧的,看著金子光羨慕的眼光,常友全說:“當初我跟老婆兩個人是從長城外面來的,到這里人生地不熟,真叫個一窮二白,又生了兩個閨女,沒少被人笑話遭人擠對,這些年好了,孩子出息,干上民俗戶,手頭越來越寬裕。原來看不起我家的,現(xiàn)在倒想讓我給他們介紹生意呢?!?/p>

      金子光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眼淚說:“一樣的一樣的。我做生意,好的時候,大家都說你是朋友,不順的時候,大家都躲著你,裝不認識你。人都是這樣?!?/p>

      常友全覺得,金子光完全不像電影里那些日本鬼子。他自己有很多話,沒跟別人說過的,通過翻譯軟件,那天晚上都跟金子光說了。

      金子光也許因為心愿達成,下午又睡了一大覺,精神頭很好,也跟常友全聊了很多,他的妻子,他的家鄉(xiāng),最好吃的五星級飯店早餐,日本的民宿和溫泉。他建議常友全在店里設(shè)個溫泉,說冬天泡起來,下著雪,喝點小酒,真是享受,說日本露天溫泉,猴子也會來泡。

      常友全有點兒心動,這沒準兒又是個商機,問問小林。

      走前金子光結(jié)了房費,又給了常友全兩千塊錢。常友全推辭,半天六百元已經(jīng)不少了。金子光很堅決:“謝謝你。我這輩子——沒有遺憾了。你不是還要修廟?那個姓楊的一家,都是英雄。還有——”金子光低下頭,嘴巴縮到圍脖里面,“那些——回不去家的中國兵,替我拜一下吧,我——不敢,對不起!對不起!”金子光彎下腰,帽子沒戴,露出光禿的頭頂,登山包癟塌塌的。

      常友全心里好像著了一團暗火。這一天,他有點兒犯脾氣。

      晚上,大閨女小閨女都回來了,大女婿出差,要不一家人就齊全了。小外孫女不像往常那樣吸引常友全的注意力,那團火還在燒著他,他吃完飯沒喝兩口茶就回屋歇著了。翻來覆去,直到大廳里漸漸安靜下來,大人小孩都回屋睡覺,睡實了,他才終于打定了主意,收拾好東西。

      大郎替了皇上,二郎替了八王,三郎馬踏如泥,七郎慘遭陷害,五郎出家,六郎掛帥,四郎還記著探母,八郎你呢?

      你是貪圖富貴投降敵國當了駙馬,還是心灰意冷隱姓埋名了此殘生,或是戰(zhàn)死沙場,與千千萬萬士兵一起長眠他鄉(xiāng)?

      楊令公只是你養(yǎng)父,你本姓王,要不要姓楊,要不要成為滿門忠烈的楊家將,投降,還是詐降?只在你一念之間。

      這一夜鐵馬冰河,常友全又忙著血戰(zhàn)沙場。一早,常友全把兩個鼓鼓囊囊、紅藍相間的大編織袋放在車上就開走了,老婆忙著給孩子們準備飯也沒問他拿的是什么。

      常友全從小路繞過景區(qū)大門時,東邊有了橘紅色的天光。山上的積雪昨天化了一些,晚上又上凍了,路比昨天難走,他加著小心,放慢速度,一步一步踩實了再走。登上將軍樓那個山頭的時候,后背竟然冒汗了。

      一上來,他就聞到茅臺酒的香味,經(jīng)過大半個白天和整個黑夜,還沒散盡。常友全又罵了一聲:“真他媽糟踐。”他把編織袋放在敵樓里的一角,故意避開金子光昨天選擇的那個角。常友全活動了一下發(fā)麻的肩膀,咬咬牙,把袋子拉鎖打開,用有點僵硬的手指把里面的東西一樣一樣掏出來。

      都是酒。

      竹葉青、汾酒、劍南春、雙溝大曲、五糧液、茅臺……常友全這半輩子收藏的,所有家當。包裝盒或是瓶身上裹著昨天晚上常友全臨時拼湊的各色毛巾、圍巾、舊床單、舊秋衣秋褲。去掉了滑稽的花花綠綠的外衣,各種形狀的瓷瓶、陶瓶、玻璃瓶,一個個腹有詩書氣自華精神抖擻得意揚揚風華絕代英姿颯爽地站在歷經(jīng)五百多年風霜雨雪,凸凹不平的殘磚上,排列成一個酒國的軍隊。

      常友全隨手拿起離他最近的一瓶老酒,紅皮茅臺。他打開蓋,那股霸道而清冽的香氣馬上躥入他的鼻孔。常友全沒忍住,喝了一口,嗓子眼兒、食道、胃里都燒灼起來,好像身體深處被點著了一把火。

      這把火起來,倒把心頭那團暗火壓了下去。常友全感到真氣在渾身流轉(zhuǎn),通體舒暢,心頭暖融融的。他抬頭迎接日出東方,山峰、河流、樹林、城墻、白雪頓時鮮亮起來,又是一個北國風光的大好晴天。

      常友全滿面生輝走出敵樓,慢慢傾倒瓶身,把茅臺酒倒在雪地上。他不會唱什么歌,腦子里轟鳴著的只有國歌的旋律,但是喉頭像打了結(jié),唱不出來。他囁嚅了半天,倒第二瓶汾酒的時候,才說出話來:

      “來晚了,你們,別怪我。這么多年了,光想著,給楊家修廟,也沒想起,給你們做點兒啥。對不住啊,我還不如個小日本!這酒啊,我收藏多年了,本來是個念想,后來就想,要不賣了修廟,要不就留給孩子們。唉,對不住?。∧銈儼衙忌崃耍矣猩渡岵坏玫?!聽老輩人說,身子不全,魂魄回不了家。這么多年了,你們——你們……敬你們!今天,咱爺們兒好好喝一頓,喝了酒,不想家!”

      太陽金紅圓滿,碧空澄澈如玉,千里雪原中,萬里長城上,這一場豪飲,酣暢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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