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埃德加·愛倫·坡的玫瑰
我們到達巴爾的摩正好是1月19日。在賓館住下后,我對妻子說,我?guī)闳€地方。
去干嗎?
向大師致敬。
誰?
埃德加·愛倫·坡。
我穿上黑色的風(fēng)衣。我的衣服差不多都是黑色的。圍上格子圍巾。要是有一頂禮帽就好了,我說。妻子覺得奇怪,說,你從不戴禮帽的。我說,是,可是今天不一樣。妻子問,有什么不一樣?我說,今天是埃德加·愛倫·坡的生日,我們?nèi)ニ哪沟?,獻花。
這和禮帽有什么關(guān)系?
我說,每年的這一天,都會有一個神秘的訪客,身穿黑衣,頭戴禮帽,圍著圍巾,站在標(biāo)有“埃德加·愛倫·坡最初埋葬地”的石頭前,獻上一瓶白蘭地和三支玫瑰。
我們會碰見他嗎?
不會,他一般出現(xiàn)在午夜。這個神秘人物第一次這樣做是1949年,正好是愛倫·坡去世一百年。1993年,他留下一張紙條——“火炬會傳承下去”,之后,愛倫·坡的崇拜者便效仿這一做法。午夜,古墓,神秘的黑衣人出沒,是不是很愛倫·坡?
我們叫了出租車。先去花店買了三支玫瑰,然后去愛倫·坡的墓地。司機不知道愛倫·坡的墓地在哪兒,還好,GPS能搜到。司機是個大塊頭,白人,我問他,知道埃德加·愛倫·坡嗎?他問,他是干什么的?我說,是個詩人、作家。他說他不看書,只看視頻。我問他,知道福爾摩斯嗎?他說,知道。我向他解釋福爾摩斯與愛倫·坡的關(guān)系。我說,福爾摩斯的爹是柯南·道爾,他爺就是愛倫·坡。司機哦了一聲,稍停片刻,補充說,我對福爾摩斯的爹和爺不感興趣。妻子碰我一下,我打住了,不再做文學(xué)普及工作。
下車后,妻子笑道,胡扯什么爹啊爺?shù)模撞凰装。?/p>
我說,不是嗎?柯南·道爾塑造了福爾摩斯,他不就是福爾摩斯的爹嗎?而愛倫·坡是推理小說的祖師爺,說他是福爾摩斯的爺不為過吧?
妻子撇撇嘴,不屑于與我爭辯。
埃德加·愛倫·坡的墓碑很樸素,一塊白色的花崗巖,經(jīng)歷風(fēng)雨的侵蝕,頗有些歲月的滄桑感。
已有人獻花,九支玫瑰,三支三支地放在墓碑前,中間擺放著一瓶白蘭地。是三個人還是一個人放的?搞不清楚。
妻子說,我們沒帶酒。我說,愛倫·坡戒酒了。
我獻上玫瑰。在買玫瑰時,我向店主要了一張便簽,寫了一個謎語。愛倫·坡的一大愛好就是解謎,他曾向讀者發(fā)起挑戰(zhàn),邀請他們出謎難倒他。他說無論多不尋常、多古怪的謎都難不倒他。我給他出的謎是:
是鳥不叫鳥,
自把名字叫。
人們不喜歡,
嫌它穿黑袍。
凡是熟悉愛倫·坡作品的人都不難解開這個謎,前提是得會中文。唯有會中文,才能理解這個謎面之美。
我們回到賓館,前臺服務(wù)員說有我的東西。他遞給我一個紙袋,里面是一本小黑書。封面是暗黑色,上面是一個純黑的烏鴉剪影。書名:《烏鴉》;作者:埃德加·愛倫·坡。
我翻一下書,里面夾著我留在埃德加·愛倫·坡的墓前的便簽。我明白了,這是有人解開了謎語。當(dāng)然,謎底就是這本書的書名:烏鴉。
我又仔細(xì)翻翻,里面沒有留言。我問前臺服務(wù)員,這是誰留的?他攤攤手說,不知道。我讓他描述一下。他說,黑大衣,黑圍巾,黑禮帽,圍巾擋著臉,看不清面容,瘦,高。
他說什么了嗎?
沒有。
接下來的旅行,我一直在琢磨這件事:謎是誰解開的?終究是不得要領(lǐng)。旅途中我一直在讀《烏鴉》。盡管以前讀過,但重讀還是很享受。
未來建筑師來到帕特農(nóng)神廟
帕特農(nóng)神廟,是至高的存在。
柯布西耶在東方游歷了五個月,終于來到雅典,帕特農(nóng)神廟就在眼前……
他和伙伴奧古斯特坐船,由圣山經(jīng)薩洛尼卡,穿越愛琴海,前往雅典,拜謁衛(wèi)城。船上還有八百頭公牛。
連續(xù)航行兩天。夜晚,星星在波浪的某個面上反射光芒。右舷方向,隱隱約約能看到埃維厄島的輪廓。船頭繞一個大彎,這邊是卡提拉,那邊是伯羅奔尼撒半島。燈塔在為船指引著方向。
天亮后,柯布西耶發(fā)現(xiàn),船并沒有進港,而是圍著一個小島繞了一圈。島邊停著一二十條船,都掛著黃旗。黃旗表示發(fā)生了霍亂。他們的船停在海面上,也掛起了黃旗。他們要在這個荒島上隔離。
這個島叫圣喬治島,連一棵遮陰的樹都沒有。
如何熬過隔離的痛苦日子?談?wù)摗稓v史》和《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吧。所幸他們兩個都看過這兩本書,有共同話題。在這里,這是最相宜的話題。還有,心心念念的帕特農(nóng),像一盞黑夜中的明燈,給人以希望。
隔離結(jié)束之后,他們來到雅典。衛(wèi)城就在上面。帕特農(nóng)就在上面。他卻卻步了。焦慮,亢奮,喜悅,緊張……他必須按下暫停鍵,讓時間靜止一會兒,讓心情平靜一下。
我們都有類似的體驗吧,面對巨大的喜悅,需要平復(fù)一下激動的心情。
柯布西耶對同伴說:“我不和你同上衛(wèi)城,你自己去吧。”
同伴很驚訝:“為什么?”
他說:“不為什么,我只是現(xiàn)在不想去?!?/p>
“不看帕特農(nóng)嗎?”
“現(xiàn)在不看。”
他整個下午都泡在咖啡館里。他讓自己不去想帕特農(nóng)。他怕自己像司湯達那樣因為看到藝術(shù)杰作而震驚和暈倒(后來人們稱此現(xiàn)象為司湯達綜合征)。不想,卻無時不想,這是個悖論。他幸福著,也被折磨著。忐忑不安。
參觀帕特農(nóng)是他人生的夢想之一,如今實現(xiàn)在即。崇拜高于理性。不需要理由。它的存在即是理由。
帕特農(nóng),你的名字讓我崇拜!
他等到日落時分,游人稀少時才爬上山岡。
他仿佛穿越時間,走進了歷史,來到兩千五百年前。這是神圣的時刻。帕特農(nóng),這是你誕生的時刻。最初看到你的人們目瞪口呆,驚訝于你的宏偉和美。宏偉即智慧。美即神圣。一座建筑,集合了神圣、美麗和智慧,如何能不讓人膜拜?
柯布西耶看到帕特農(nóng)的第一眼,就愣住了,仿佛挨了當(dāng)頭一棒。天地之間,除了這神廟,仿佛別無他物。至少在他眼里,別的都不存在。
他把頭埋于掌心,癱倒在臺階上,全身震顫……盡管他有所準(zhǔn)備,還是沒法避免司湯達綜合征。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于站起來,像夢游一般,在神廟中游蕩……
衛(wèi)城距今已有兩千五百年歷史,有十五個世紀(jì)沒有對它進行任何維護。1687年的一天,帕特農(nóng)神廟成了火藥庫。進攻者的一發(fā)炮彈落入神廟,引爆了火藥,引發(fā)了爆炸。神廟損毀很嚴(yán)重,但仍然存在。八根高大的柱子巍然屹立,與山海日月同在,亙古不變。
之后,柯布西耶——這個將來會被稱為“現(xiàn)代建筑旗手”的人,每天都到衛(wèi)城去看帕特農(nóng),如同朝拜。
我要一千次地看你,帕特農(nóng)。
我要從一千個角度看你,帕特農(nóng)。
我要一千次地?fù)肀?,帕特農(nóng)。
我要一千次地與你交談,帕特農(nóng)。
我要一千次地陶醉于你,帕特農(nóng)。
……
莎翁,請收下一英鎊
亨利街。晴朗的上午。一個大腹便便的商人,叼著大雪茄,舉著文明杖對莎士比亞故居指指點點。他的舉動很快引起人們的注意。一個市民走上前去詢問:“先生,您是——”
“我嘛,我來自遙遠(yuǎn)的大洋彼岸?!?/p>
“美國?”
“嗯,說得對,美國,我正是來自新大陸美國?!?/p>
“您看上去……”
“我看上去怎么樣,像不像一個成功人士?”
“像,不是一般的像,而是太像了?!?/p>
“我是美國馬戲團老板費尼斯·巴納姆,您聽過我的名字嗎?”
“請原諒我孤陋寡聞?!?/p>
“沒關(guān)系,我也沒奢望我的名聲能傳這么遠(yuǎn)?!?/p>
“您來此有何貴干?”
“我要買下莎士比亞故居,把它拆了,運到美國重建?!?/p>
“你要買下莎士比亞故居?”
“對,買下來?!?/p>
“然后,把它拆了?”
“是的,拆了?!?/p>
“運到美國?”
“運到美國?!?/p>
“噢,天啊,這不可能,這不可能?!?/p>
“怎么不可能?你瞧,這不是掛著牌子么,上面寫著什么?你認(rèn)字嗎?好吧,我念給你聽:此屋出售,售價三千英鎊!——我認(rèn)為這是個合理的價格,我不打算討價還價。說實話,單憑莎士比亞這個名字,它就值這么多錢。”
“你說得沒錯,它的確值這么多錢。但是,我要阻止你。”
“為什么?”
“莎士比亞屬于世界,但莎士比亞故居屬于英國?!?/p>
“你怎么阻止我?”
“我要發(fā)起募捐活動,籌到足夠的錢,把它買下來,讓它保持原樣?!?/p>
“請問尊姓大名?”
“在下狄更斯?!?/p>
這是街頭小劇,據(jù)說再現(xiàn)的是一段真實故事。故事發(fā)生的年代是1847年。狄更斯為保護莎士比亞故居,發(fā)起募捐活動。很快他籌到三千英鎊,保住了莎士比亞故居。若不是狄更斯,今天我們要看莎士比亞故居恐怕得到美國去。那確實有點荒唐。
接下來,是募捐環(huán)節(jié)。演戲,還真募捐???
“狄更斯”說:“游客也可捐款,捐款不要超過一英鎊,捐款者每人會收到一張加蓋紀(jì)念章的捐款紀(jì)念卡片,此卡片可留作紀(jì)念,也可憑此卡片到紀(jì)念品商店選一個自己喜愛的紀(jì)念品?!?/p>
我和妻子毫不猶豫各捐一英鎊,分別領(lǐng)到一張蓋章的卡片??ㄆ缤餍牌?,正面是莎士比亞頭像,背面是莎士比亞故居照片,很是精美。
我將卡片留下作為紀(jì)念,妻子領(lǐng)了一個紀(jì)念品——哈姆雷特布偶。
蜥蜴舌頭
傳說錫蘭離天堂只有四十英里,
在錫蘭就可以聽到天堂噴泉的水聲。
——羅伯特·諾克斯
在斯里蘭卡,我們一家三口住的客棧在一個橡膠種植園里。店主有三個孩子,都是男孩,老大11歲,老二9歲,老三7歲,一個比一個調(diào)皮。我們的兒子今年8歲,剛?cè)胱?,就與那三個男孩打成一片。店主對我們很好,食物也可口。
一天早上,我們正要出門,一只蜥蜴從屋頂?shù)粝聛?。在斯里蘭卡,我們可沒少見蜥蜴。這種脖子短小、四肢粗壯、體型較小的蜥蜴,叫塔拉戈亞,在斯里蘭卡很常見,在世界其他地方卻很稀少。它們色彩鮮艷,動作敏捷,不怎么怕人。只要它們認(rèn)為距離安全,便不躲避。我們常常與它們對視,互相感到好奇。如果作勢進攻,它們會調(diào)轉(zhuǎn)身,尾巴一甩,瞬間就消失不見了。
蜥蜴從屋頂?shù)粝聛聿⒉粫鼈冏杂幸惶妆Wo措施。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店主閃電般地?fù)湎蜻@只不幸的蜥蜴,將它按在地上,用膝蓋壓住,用拳頭狠狠地捶打它的頭,直到它喪命為止。店主掰開它的嘴,手指伸進去,用力揪出它分叉的舌頭。他的手指像鋼爪一般有力。我們看得目瞪口呆。店主的三個男孩躲在我們身后,驚愕地看著這殘忍的一幕。
店主舉著蜥蜴血淋淋的舌頭,招呼他的三個兒子:“快過來,快過來——”
三個男孩受到驚嚇,撒腿就跑,瞬間就沒影兒了。
店主攥著蜥蜴舌頭,邊喊邊追趕他的三個兒子。
一會兒,店主折返回來,嘴里罵罵咧咧。沒有追上三個兒子,他很生氣。他突然看到我們的兒子,便舉起蜥蜴舌頭,搖晃著說:“你,吃了它。”
兒子嚇得躲到我們身后。
我們謝絕了店主的好意。
店主說小孩子吃了蜥蜴的舌頭,長大后就可以能言善辯。他說他的表哥就因為吃了半條蜥蜴舌頭,后來當(dāng)了律師,他特意強調(diào):“是很有名的律師,論小時收費,掙了很多錢,在科倫坡買了大房子?!?/p>
他表哥當(dāng)時不吃,他姑姑就強迫他表哥吃,他勉強吃了半條?!扒?,就是這半條蜥蜴舌頭,讓他成了名律師?!?/p>
他說他當(dāng)時在場,他表哥吃蜥蜴舌頭的景象——惡心,嘔吐,快要死掉——把他嚇住了,要不他會把剩下的那半條吃掉?!叭绻页缘裟前霔l就好了,”他嘆口氣說,“何至于現(xiàn)在這么笨嘴拙舌?!?/p>
蜥蜴的舌頭必須吃活的才管用。
“趁它還活著,”他對我兒子說,“你,吃了吧,吃了能當(dāng)律師,當(dāng)法官,當(dāng)演說家……”
兒子不住地?fù)u頭,緊緊抓著我的手。
我再次謝絕了他。
他說:“我有個舅舅,叫邁克爾·翁達杰,也是吃了半條蜥蜴舌頭,后來當(dāng)了作家,他的小說還拍成了電影,《英國病人》,你看過嗎?”
我說看過,這電影很有名,我也很喜歡。
“我舅姥爺說,他要把整條蜥蜴舌頭都吃下去,他能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p>
我說他即使沒吃蜥蜴舌頭,他也會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
“當(dāng)真?”
“當(dāng)真?!?/p>
“要是你是評委就好了?!彼f。
我們都笑了起來。我笑得很尷尬,與其說是笑,不如說是哭。我為那只喪命的蜥蜴深感痛惜。不過,我真希望翁達杰能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他完全配得上。但對于店主所說的翁達杰的文學(xué)成就和蜥蜴舌頭的關(guān)系,我是置疑的。
但愿沒人再相信蜥蜴舌頭的神奇功效,但愿沒有蜥蜴再因此而喪命。
我差點買了一個魔鬼
我與馬洛在塞納河畔逛古玩跳蚤市場。這里因為只在晚上開市交易,加上路燈光線昏暗,看上去鬼影幢幢,所以被稱為“鬼市”。這里的東西五花八門,真假難辨。馬洛說,我們就看看吧,買,多半會上當(dāng)。
我看上去不像有錢人,可是卻被一位攤主攔住兜售一柄古劍。攤主蓄著胡子,身穿長袍,看上去像阿拉伯人。我們就叫他阿拉伯人吧。他邊比劃邊長篇大論,我雖然一句也聽不懂,但解讀他的神態(tài)和姿勢,明白他是在夸這把劍。他的聲音本來不高,有時又壓得更低,幾乎聽不到。他將嘴湊到我耳邊,很神秘地對我說悄悄話,似乎在告訴我一個天大的秘密。他看我一臉茫然,就用手指敲敲劍柄,給我看劍柄上鏤刻的字母:Azoth。
我完全不懂,問馬洛,馬洛說,他說這里面封印著一個魔鬼。他進一步解釋說,這劍是帕拉塞爾蘇斯傳下來的。帕拉塞爾蘇斯是誰?攤主說,我研究過他,他在文藝復(fù)興時期可是大大有名,他醫(yī)術(shù)高超,還是占星學(xué)者、魔法師、神秘哲學(xué)家和神學(xué)家,也有人說他是吹牛大王、騙子、妄想狂。傳說,他用自己的精液通過化學(xué)方法造出過胎兒。他的這把劍總是隨身佩帶,劍柄里封印了一個魔鬼,劍格中空,里面藏有哲人石。哲人石?我問。對,就是點石成金的哲人石,攤主說。
攤主說,他遇到討厭的對手就施放魔鬼,遇到喜歡的人,就以哲人石相贈。
我通過馬洛的翻譯,與攤主交流。我問,如何證明這就是帕拉塞爾蘇斯的劍?攤主指著劍柄上的銘文“Azoth”說,這就是證明。他說,你參觀盧浮宮,里面有一幅帕拉塞爾蘇斯的肖像畫,那上面他就握著這把劍,劍上刻的就是這幾個字母。他又說,幾乎所有帕拉塞爾蘇斯的肖像畫里,他手中都持著這把劍。
我問,多少錢?
他比劃一個OK的手勢。
三百嗎?
不,三千,歐元。
我搖搖頭。
他說可以一千賣給我。我又搖頭。他說,五百。我還是搖頭。他說,就按你說的,三百。我說,人民幣。他搖搖頭,攤攤手,意思是太低了,成交不了。
離開這個攤位后,馬洛說,一看就是假的,真的哪會有這個價。我當(dāng)然明白,我只是覺得這個假古董劍挺有意思。
第二天參觀盧浮宮,我果然看到了帕拉塞爾蘇斯的肖像畫,他手里握著的那把劍與我們在“鬼市”見到的那把一模一樣,上面清晰地鏤刻著——Azoth。
我對馬洛說,我很想要那把劍柄里封印著魔鬼的劍,三百歐元,可以接受。馬洛說,好吧,我們?nèi)グ褎湍Ч碣I來就是。他領(lǐng)著我再逛“鬼市”,卻怎么也找不到那個阿拉伯人了。
伊斯坦布爾艷遇
旅行,就是與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相遇。每天都是新奇的,風(fēng)、光、色彩、建筑、人、動物、氣味、山、水、橋梁、湖泊、海洋、器物、果蔬、食物、聲音……撲面而來,在你的目光中變幻,在你的耳朵里震蕩,在你的舌尖上起舞,在你的鼻孔中沖鋒,在你的肌膚上撫摸……讓你心情愉悅,感官敏銳,如飲佳釀。如果有艷遇,哦,那簡直是意外之喜。
我此次旅行,口袋里揣著柯布西耶的《東方游記》。我是循著柯布西耶的路線,一路來到伊斯坦布爾的。
柯布西耶是1911年5月開始他的東方旅行的。那時候與現(xiàn)在,可以說是兩個世界。在中國,那是清王朝的最后一年;在伊斯坦布爾,那是奧斯曼帝國的黃昏。不過,沒人有先見之明,可以預(yù)見到即將到來的大戰(zhàn)和帝國的分崩離析。
那時,伊斯坦布爾是平靜的。只是,火災(zāi)給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說,幾乎每夜都有火災(zāi)發(fā)生,因為失火,這個城市每隔四年就換身新皮!
柯布西耶切切實實地經(jīng)歷過一次火災(zāi)。在那個夜里,他看到了這個城市極為矛盾的一幕:夜里烈焰沖天,九千座房屋化為灰燼,然而,到了早上,一切如常,人們照樣過節(jié),喧囂歡騰,鞭炮聲陣陣。
說說艷遇吧??虏嘉饕舜温眯械奈ㄒ黄G遇就發(fā)生在伊斯坦布爾。有一天,他在集市上看中一塊印花布,就是當(dāng)?shù)貗D女頭上戴的那種。他問價錢。土耳其老婦人看他是老外,報了一個很高的價。他嚇一跳,怎么會這么貴。他搖搖頭,表示不接受報價。老婦人問,你給多少?他搖頭。老婦人把價錢往下降了降,他還是搖頭。這時,耳畔響起一個說德語的聲音:“你會說德語嗎?”
說話的是一個小女子,戴著櫻桃紅的面紗。她就在他身旁,離他很近,他一扭頭,差點碰到她。隔著面紗,逆著陽光,他能看到她美麗的面龐。她的眼睛熠熠放光,像兩顆鉆石。他能嗅到她的體香,也可能是香水的味道,像夏日午后的柑桔果園散發(fā)的氣息。
他生在瑞士,后來加入法國籍,但德語他也能說。他們用德語交流。她說他很有眼光,那塊花布很漂亮。他說價錢太離譜了。她笑笑說,我?guī)湍氵€價。她和土耳其老婦人聊了幾句,告訴他一個能接受的價錢。他掏錢買了下來。
他的注意力早就不在花布上了。那塊花布不重要,可有可無。他寧愿與這個小女子多說一句話,也勝過得到那塊花布。
他完全迷醉了。即使隔著面紗,那美仍然光芒四射,不可抵擋。還有,她甜美的聲音,能撥動心靈的琴弦。
他沒有注意到,一群土耳其男人聚攏過來,一個個瞪大眼睛,吃驚地看著他和一個戴面紗的婦人說話。如果他和小女子繼續(xù)說下去,看那架勢,他們也許會暴揍他一頓。戴面紗的小女子適時地與他說了再見。
告別小女子后,柯布西耶神魂顛倒,悵然若失。往后再也見不到這個天仙般的小女子了,如何是好呢?他神思恍惚,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住處的。
天啊,她那么美!他此生都不可能再忘記她。他慶幸自己和她說了幾句話。這種幸福,足夠他在以后的旅途中反復(fù)回味……
我之所以敘述了柯布西耶的“艷遇”,是因為我的艷遇完全是柯布西耶式的。我的陶醉,我的悵惘,我的恍惚……與柯布西耶所體驗的一模一樣。
我沒去買花布。我的艷遇發(fā)生在純真博物館。那是一個愛情博物館。我看過帕慕克的小說《純真博物館》,超級喜歡,于是來到這里,參觀這個根據(jù)小說而建的博物館。
在博物館門口,我往里走,她往外走,我們擦肩而過。在相遇的剎那,我仿佛被閃電擊中一般,顫抖了一下,心臟停止跳動……
她太美了。美得眩目,我仿佛看到了《純真博物館》中的芙頌。是芙頌從小說中走出來了嗎?芙頌之美,在小說中有詳盡的展現(xiàn)。當(dāng)然,這是文字傳遞的,小說中并沒有芙頌的照片。帕慕克不是塞巴爾德,塞巴爾德喜歡在小說中放照片,帕慕克不這樣做。想象,往往能創(chuàng)造更美好的形象。芙頌就是一個小仙女。
我們目光相遇,火花四濺。那女孩嫣然一笑,飄然而去。也許這全是我的幻覺。我不知道。我已處于恍惚狀態(tài)。
柯布西耶與戴面紗的小女子還說了幾句話,而我,卻只是看一眼美人,一句話也沒說。這方面,柯布西耶比我幸福。
隨后,我在博物館中處處看到那女孩的影子。仿佛人走了,卻可以把影子留下似的。我想,如果我再次遇到她,我會和她打招呼:
嗨,你好!
謝閣蘭獻身之地
住進酒店后,一位侍者很神秘地問我:“你要不要去看看謝閣蘭獻身之地?”
我很驚詫,他怎么會知道我此行的目的?我打量著侍者,他很有職業(yè)素養(yǎng),兩手緊貼褲縫垂著,準(zhǔn)備隨時聽候吩咐。但他的表情出賣了他,一絲不易察覺的笑被我捕捉到了。
“你是007?”
“你是016?!?/p>
像特務(wù)接頭對暗號一樣。其實,007和016只是我們在謝閣蘭興趣小組的編號。我們這個小組人不多,具體地說,是45人。大家居住在世界各地,從事的工作也五花八門,有編輯,有工人,有學(xué)者,有演員,有出租車司機,等等。還有,比如007,是一個侍者。我們在網(wǎng)上交流關(guān)于謝閣蘭的一切,比如,誰收藏了謝閣蘭的初版書,哪里又發(fā)現(xiàn)了謝閣蘭的手稿,誰又在撰寫謝閣蘭的傳記,等等。每人有一個數(shù)字編號,我的編號是016。我在群里說我要去尋訪謝閣蘭的“獻身之地”,群里有很多調(diào)侃,因為大家都知道所謂的“獻身之地”是什么意思。謝閣蘭稱作“在此獻身的三個地方”,是指他在這個酒店后面享受云雨之情的樹叢。007發(fā)了一張英格蘭酒店的正面圖片,上寫:歡迎入住。我有些奇怪,他干嗎要代表酒店歡迎我呢?但我也沒多問。原來,他就在酒店工作啊。
我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007說他就是為了尋訪謝閣蘭“獻身之地”才來這兒當(dāng)侍者的。他說,1966年,超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始人布勒東來尋訪謝閣蘭“獻身之地”,就住在這個酒店。所謂尋訪,其實是表達一種敬意。他也是。他要寫一篇關(guān)于謝閣蘭的博士論文。我問,你在讀博?他說是的,他一邊當(dāng)侍者,一邊寫論文。
晚上,他將自己收藏的《碑》拿給我看。這是初版,1912年北京北堂印書館出版。1989年法國國家圖書館舉辦歷代文學(xué)珍本展覽,《碑》是入選的當(dāng)代四十種文學(xué)珍本之一,可見其珍貴程度。007能給我看這么珍貴的收藏,我非常感動。我贈送他一套朋友譯的《勒內(nèi)·萊斯》的復(fù)印本(尚未出版),他也很高興。
《勒內(nèi)·萊斯》是以莫里斯·魯瓦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小說。1910年,謝閣蘭在北京認(rèn)識了魯瓦,跟著魯瓦學(xué)漢語。這個魯瓦,雖然只有十九歲,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吹牛大王和自大狂。他自稱是光緒皇帝的朋友,救過皇帝的命。又說自己是宮廷特務(wù)機關(guān)的頭目,挫敗過暗殺攝政王的陰謀。還說為了籠絡(luò)袁世凱,給皇帝出過謀獻過策。他還說他是隆?;侍蟮那槿?,每兩周隨戲班進一次宮,與皇太后幽會。這還不算,還有更離譜的,他說隆?;侍筮€為他生了一個女兒。
我和007聊了一會兒謝閣蘭和魯瓦。謝閣蘭相信魯瓦說的故事嗎?從謝閣蘭的日記中,可以看出他是半信半疑,或者說,與其信其無,寧可信其有。魯瓦,一個多么生動的小說人物啊。謝閣蘭一定是這樣想的。
第二天,007帶我尋訪“獻身之地”。這里的“獻身之地”有雙重意思,一是他與妻子的云雨之地,二是他的死亡之地。1919年5月21日,他離開英格蘭酒店,就此失蹤。兩天后,他的妻子來到現(xiàn)場,她說他只能待在其中一個“獻身之地”,去那里尋找,果然找到了他的尸體。
007帶我爬上山坡,來到陡峭的山頂,他指著一片低洼的草地說,就是這里,這是他的獻身之地,也是他的歸天之地。他的尸體就是在這里找到的。當(dāng)時,他左腳赤裸著,脛后動脈被尖銳物體刺破,他的手帕緊緊地系在腳踝上面,但手帕沒能止住血,血流了一大片。他死得很平靜。他將外套卷起來做成枕頭墊在頸下,旁邊有酒瓶和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劇本。她妻子說:“他知道我能找到他?!?/p>
親朋好友都覺得他是自殺。他是醫(yī)生,他為什么用手帕止血,而不用領(lǐng)帶?這說不過去。另外,他失蹤的前一天分別給妻子和女友各寫了一封信,對妻子,他說:“當(dāng)我獲得重生,只有那時,我才能像你一樣,也多虧了你,全身心活在我們的當(dāng)下?!睂ε?,他說:“不,小埃萊娜,我一點都不‘好,只勉強‘好轉(zhuǎn)了一點兒。讓我獨自了結(jié)這一切吧?!?/p>
在青草掩映的花崗巖上,我們辨認(rèn)出一行字跡,寫的是:“海軍軍醫(yī)、詩人、作家,在此辭世?!笨磥?,就是這地方。我們帶有酒,奠酒三杯,以為紀(jì)念。我和007又默默站立了好一會兒,才下山。
謝閣蘭死時四十一歲,出版作品很少,用他朋友的話說是,“不起眼到不為人知的地步”。死后,他的遺作和日記陸續(xù)出版,名氣隨之增大。開始有人研究他和他的作品,有傳記出版。二十世紀(jì)末,謝閣蘭被評為復(fù)合型、精英主義、“書寫中國的”作家。博爾赫斯評價謝閣蘭:“難道你們法國人不知道,謝閣蘭才可廁身我們時代最聰明的作家行列,而且也許是唯一一位對東西方美學(xué)和哲學(xué)進行綜合的作家。你可以用一個月就把謝閣蘭讀完,卻要用一生的時間去理解他。”
游戲國度
吃過飯,到前臺結(jié)賬,服務(wù)員示意我稍等。她去與另一位單獨就餐的男士說了些什么,那位男士點點頭,走過來。服務(wù)員拿出一個簽筒,里面有兩支木片制成的簽。她讓我們抽簽。我不明白,結(jié)賬干嗎要抽簽,心想也許是這兒的習(xí)俗吧??茨俏荒惺?,他微笑著,示意我先來。我抽了一支,他抽了另一支。我們亮出簽,我的簽上畫了一個圓圈,那位男士的簽上畫的是一個對勾。那位男士將簽交給服務(wù)員,點一下頭,回到座位上,繼續(xù)就餐。
我遞錢給服務(wù)員,要求買單。服務(wù)員不收,笑著搖頭,說“NO,NO,NO”,并且示意我可以走了。
我有些發(fā)懵。因為語言不通,我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莫非我的錢有問題?錢是從導(dǎo)游那里換的,應(yīng)該不會有問題??捶?wù)員的表情,也不像是錢幣有問題。
我和服務(wù)員比劃著交流。我要付錢,服務(wù)員不收。我堅持要付錢,服務(wù)員堅持不收。我又不是來吃霸王餐的,哪能不付錢呢?可我拗不過服務(wù)員,只好離開。
第二天,一見到導(dǎo)游,我就把我的經(jīng)歷說了,我說,我該怎樣付錢呢?
導(dǎo)游聽了哈哈大笑,說,你不用付錢,那位男士會替你付的。
為什么?
導(dǎo)游說,你和那位男士做了個游戲,抽中圓圈簽的,不用付錢;抽中對勾簽的,則需付兩個人的飯錢。
為什么會這樣?
導(dǎo)游說,因為這是個游戲國度啊。
看到我露出困惑的表情,導(dǎo)游進一步解釋說,這個國家的人喜歡游戲有著悠久的歷史,在很久很久以前,發(fā)生了全國性的大饑荒。為了對付饑荒,他們發(fā)明了游戲,人們第一天玩游戲,不吃飯;第二天吃飯,但不玩游戲。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堅持了十八年??墒丘嚮娜钥床坏奖M頭,于是國王將臣民分成兩半。一半人將留在故土,繼續(xù)玩游戲;一半人將揚帆出海,到他處尋找生路。哪一半人留下,哪一半人出走?方法很簡單,抽簽決定……后來,游戲精神就一代代傳承下來了。
我說,如果我抽到畫有對勾的簽,就需要付兩個人的飯錢嗎?
導(dǎo)游說,那是當(dāng)然。
一盒磁帶
哈瓦那的夜晚仿佛被點了魔杖,閃閃發(fā)光??諝馐敲倒迳?,帶著雪茄味。我們的朋友圣地亞哥說,不見識哈瓦那的夜生活,就不算來過古巴。他是萬事通,他說哈瓦那的每一條小巷他都熟悉,每一塊石頭他都能說出它的歷史。圣地亞哥這名字來自海明威的小說《老人與?!罚f他父親是海明威的粉絲,所以給他起了這個名字。他哈哈大笑?!拔蚁矚g這個名字,它會給我?guī)砗眠\?!彼麚е液婉R洛的肩膀,要帶我們?nèi)ヒ粋€奇妙的地方喝酒。順便說一下,他留著海明威式的大胡子,看上去雄壯、豪放,有男子漢氣概。路過一家電影院時,他說這是卡彭鐵爾《追擊》中寫的那家電影院;他還指著一家古董店說那里有切·格瓦拉青年時代騎的摩托車;等等。
他領(lǐng)我和馬洛七拐八拐來到“三只悲傷的老虎”酒吧。路上還遇到一陣雨,仿佛云彩打噴嚏,一下子就下完了。我們在路邊一個小店里買了三個面具,分別是馬爾克斯、富恩特斯和海明威。圣地亞哥分配了面具:我——馬爾克斯,馬洛——富恩特斯,圣地亞哥——海明威。圣地亞哥說他其實不用面具,他的臉天生就是面具,他問我們他像不像海明威,我們都說,豈止像,你就是海明威。他很開心。但他還是戴上面具。他說:“海明威也需要扮演自己。”這之后,我們互相之間就以面具來指稱。
這個酒吧借用的是因方特的小說的名字,據(jù)說和因方特沒有關(guān)系。酒吧很小,十分擁擠。我們尋找座位時,人們側(cè)著身子為我們讓路。我們在樂隊旁邊找到兩個空位,又加了一個凳子。海明威要了一打啤酒。他舉起酒瓶和我們碰杯,說:“喝吧,朋友,不要辜負(fù)這流動的盛宴!”我和他碰杯,回應(yīng)以馬爾克斯的句子:“繁殖吧,母牛,生命短促??!”我們使用的都是英語,因為我和馬洛不懂西班牙語,而圣地亞哥不懂漢語,我們只好借助第二外語交流。我們開懷大笑。
一打酒喝完后,海明威又要一打。他說,要喝就一醉方休,錢算什么,沒了再掙。我說,李白也是這樣說的,有詩為證:“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焙C魍粫缘美畎资钦l,我要向他解釋,富恩特斯攔住我,大聲說:“李白是中國的何塞·馬蒂,明白?”“噢,詩人,明白,明白?!焙C魍泊舐曊f。酒吧里全是音樂聲和噪聲,還有人們講話的嗡嗡聲,我們也不由得提高聲音?!熬仆?,”富恩特斯說,“喝酒喝酒?!蔽覀冇指闪艘黄?。一瓶接一瓶,不醉不休。喝酒的目的就是要把自己送上云霄。
酒吧里的樂隊玩嗨了,瘋狂地?fù)舸?、吹奏、彈撥著樂器,樂聲轟鳴。穿得像弗里達的女歌手忘情地演唱,歌聲穿云裂帛。歌很好聽,盡管我們聽不懂。陣陣掌聲和哨聲,簡直要掀翻屋頂。
后來,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了。海明威慫恿我們上去唱歌,而我們竟然真的走上了舞臺。酒壯慫人膽,我們什么也不怕。身在異國,沒有人認(rèn)識我們,唱好唱孬,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們唱的西語歌曲我們聽不懂,我們回敬他們中文歌曲,看他們聽得懂否。我們扯著脖子唱《一無所有》。樂隊不知道該怎樣給我們伴奏,就簡單給我們打節(jié)拍,和聲。一曲唱罷,我們也贏得了雷鳴般的掌聲。海明威示意我們再唱一首,于是我們又唱了《花房姑娘》,還是雷鳴般的掌聲。
出酒吧時,我們像踩在云彩上。海明威送給我們一個禮物,是一盒磁帶,上面印著兩個名字:馬爾克斯和富恩特斯?!白鰝€紀(jì)念吧?!彼f。我笑笑,拍拍海明威肩膀,與他擁抱,表示感謝。這是盒式磁帶,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很流行,現(xiàn)在都用U盤了,誰還用這種磁帶?不過,做個禮物,倒是挺好的,有紀(jì)念意義。有此為證,我和馬洛在哈瓦那演唱過,這是吹牛的資本。告別時,海明威走過馬路,我喊:“大——師!”海明威回頭向我揮手:“再——見,朋友!”
回國后,我早將磁帶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了。整理行李時,看到磁帶,我還有些恍神,這是哪來的?家里恰好還有一個老式錄音機,落了很厚的灰塵。我撣去灰塵,插上電源,將磁帶插進卡槽,按下播放鍵。我以為會聽到我和馬洛在哈瓦那酒吧的嘶吼,沒想到,錄音機里飄出的卻是完全陌生的聲音。我笑了,心里想,這個圣地亞哥,真會開玩笑。
我在電話上把這件事當(dāng)作花絮講給馬洛聽,馬洛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三秒鐘,說:
“你把磁帶送給我吧?!?/p>
“你要磁帶干什么?”
“收藏。”
我不認(rèn)為這有什么收藏價值。既然馬洛要收藏,就讓他收藏好了。
我把磁帶快遞給馬洛一周后,馬洛要請我喝酒,表示感謝。
他懷著壓抑不住的興奮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他說:“馬爾克斯在巴黎落難時,曾經(jīng)和一個委內(nèi)瑞拉畫家一起去酒吧當(dāng)駐唱歌手,他們唱墨西哥歌曲。你知道他們一晚上掙多少錢嗎?”我說不知道,他說:“五百法郎,相當(dāng)于一美元。(1)”
我說:“等等,你說的馬爾克斯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嗎?”
“正是,就是你喜歡的寫《百年孤獨》的馬爾克斯?!?/p>
“這是你杜撰的吧?”
“千真萬確,”馬洛發(fā)誓說,“連一絲一毫的杜撰成分都沒有。”
看來他是認(rèn)真的。他為什么要請我吃飯,專門給我講這個故事?我馬上意識到,也許與那盒磁帶有關(guān)。
“莫非磁帶上錄的是馬爾克斯的歌聲?”
“正是,”馬洛說,“不過不是馬爾克斯和委內(nèi)瑞拉畫家的歌聲,而是他和富恩特斯的二重唱?!彼€說富恩特斯生前發(fā)瘋似的想贖回磁帶,但沒有實現(xiàn)。這磁帶,全世界的馬爾克斯迷都在尋找,現(xiàn)在落到了他手里。瞧他得意的樣子。
我差點要暈過去了。我知道后悔已經(jīng)不管用了,馬洛無論如何是不會把磁帶還給我的。
注釋:
(1)馬爾克斯在巴黎的時間為1957年,其時法國使用的是舊法郎,此處與美元的匯率也為舊法郎。
趙大河,作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隱蔽手記》《燃燒的城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