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依依
丁可
丁可2011年推出的首張專輯《 island》
丁可最早學的吉他指法是一種“柳州指法”——左手按弦,右手大拇指撥低音弦伴奏,食指彈獨奏,沒有和弦,邊彈邊唱。他爸爸,一位自學吉他的柳州青年,就是這樣彈《花兒為什么這樣紅》的。
和那首歌一樣具有浪漫精神的是,他爸爸年輕時拒絕了分配工作,從插隊的農村挑了很多東西回來倒賣,之后就成了生意人,“也可以說是社會閑散人員?!倍】尚Α0屠钑r間下午3點,他起床沒多久,按照之前約定的采訪時間掛上電話,“但我爸會敲揚琴、彈吉他、吹口琴,很瀟灑的一個人。我還記得那個畫面,他帶我去一個很破舊的單位樓里,和他的朋友們一起彈吉他?!?/p>
有時候他們還去鐵道上看火車。有沒有爬到火車上去他忘記了,很多事情他都不太記得,小時候因為和其他小孩不是那么玩得攏,他顯得內向、沉默。但有兩件事在他腦子里很清晰。
一件發(fā)生在小學三年級,朋友家,丁可見到一個很小的電子琴,他根本不會,于是亂彈一通,“我當時覺得我怎么彈它都是音樂,怎么彈都好聽?!绷硪患橇昙壍囊粋€傍晚,他在小區(qū)乒乓球桌邊上玩,忽然看到,另一邊球臺上站著三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一個電吉他,一個木吉他,一個手鼓,像站在舞臺上。他遠遠地看了很久,從夜幕降臨一直到周圍漆黑,那是他人生中看的第一場現(xiàn)場演出。
于父于子,丁可開始學吉他都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爸爸給他買的第一把琴是400塊錢的大號民謠吉他,比他人還大。他就從爸爸那里學來了“柳州指法”。
中學生韋偉有一件印象深刻的事就是在學校廣播里聽到了電臺司令的歌。1997年,英國搖滾樂隊電臺司令發(fā)行唱片《OK Computer》,繁復的吉他、交響樂式的編曲、對20世紀的內觀與批判,至今仍被視為里程碑。韋偉頗為詫異:“我們那么土的學校怎么會放這樣的歌?”后來他在一次演出活動中碰到一個同校小孩,很厚的斜劉海遮住一邊眼睛,彈琴永遠和別人不一樣,總之不是老師教的那些,“按平常人的眼光看就是,亂彈?!眴柫嗣?,叫丁可。
他們很快交上了朋友,丁可每天到韋偉班找他,聊“有沒有聽過這個歌,有沒有聽過那個歌,你怎么想的,為什么這么想,他們?yōu)槭裁磿戇@樣的東西”。對,電臺司令就是丁可放的,除此之外,還有音速青年(Sonic Youth)、紅發(fā)美女(Blond Redhead)等等,“特有意思”。
搖滾樂風靡一時,但未能給1990年代的小城孩子們指出關于未來的明路,甚至要以此項愛好來證明自我價值看起來都像是種錯覺。錯覺也無妨,“在那個學校里我們覺得我們倆太牛逼了?!表f偉大笑。
兩年后,丁可再次像出現(xiàn)在高中班里一樣出現(xiàn)在韋偉面前時,他已經從美術學校中途退學,小巴轉公交轉地鐵再轉公交,從北京的南部城郊大興一路到東部城郊通州。丁可的意思是,聽從內心的召喚。
“他們那邊簡直是天堂?!表f偉已經是旅行團樂隊的鍵盤手,和當時的很多人一樣,一幫做音樂的租下一個屋。丁可住在廚房,水池被拆掉,墻壁噴滿涂鴉。每天除了在廚房埋頭練琴,就剩下四處游蕩,為沒有著落的人生發(fā)愁。直到一年半后上了音樂學校。
2007年,北京二三環(huán)內的演出場地仍夜夜熱鬧,搖滾樂漸趨地下,好在越來越多類型的樂隊得以藏身和發(fā)展。與此同時,丁可遠在五環(huán)外,聽了大量當代古典音樂,夢幻流行、獨立流行以及簡約主義音樂,進入當時看來頗為冷門的新古典。
2007年及之后三年,丁可幾乎沒有社交生活,因為癡迷于鋼琴音色而每天去學校琴房練琴,“樂器很美,鋼琴對我來說很潔白,音色也很潔白?!蓖ㄖ莩擞卸虝旱纳硥m暴,大部分時間天高云遠,都是樹,很少的人,每天如此來回于琴房和住處,生活幾無雜質。以至于他后來想起那段時間,都覺得世界像一張白紙。
“整個人好像飄在云里。”丁可說。
在見導演翁子光之前,丁可一直很擔心自己的音樂與他的電影處在兩極。
2011年,他在通州的生活結成了一個果子,唱片公司摩登天空發(fā)行了他的第一張專輯《Island》,九首歌曲有讓人入耳不忘的能力:化繁為簡地僅使用鋼琴和弦樂,質地純凈;與之相稱,他使用假聲歌唱,增添迷離感。這在國內很少見。第二年的《Our Home》則愈發(fā)簡潔,拋棄人聲而轉向純器樂。
在丁可看來:“其實是很輕的音樂,但《踏血尋梅》是一部很重的電影?!?/p>
在以2008年轟動一時的香港援交少女被肢解案為藍本創(chuàng)作的《踏血尋梅》中,翁子光細致刻畫了王佳梅、丁子聰、慕容等幾位身處社會邊緣的青年樣貌,他們在狹窄縫隙中試圖爭得尊嚴,卻在無助中滑向死亡,是香港社會的掠影之一。翁子光聽了副導演遞給他的《Island》,“他唱歌的聲音有點朦朧,有點像夢。我喜歡那種像夢的東西。”幾乎是憑著一種直覺,翁子光決定到北京去找丁可。
他們在亮馬河邊的一家餐廳里見面,然后兩個人對著電腦一言不發(fā)兩個小時看完整部電影。翁子光記得丁可的表情變得柔和起來,談了很多電影觸動他的地方,以及當場決定要做配樂。
翁子光從沒有跟丁可說過的是,那是他第一次被肯定?!澳菚r候我還沒有給很多人看《踏血尋梅》,他是很早的一批觀眾。我感覺他也找到了一個剛好契合他音樂的東西,關于孤獨或者人性中幽微的東西?!?/p>
在后來丁可交給翁子光的二十多首配樂中,他用弦樂構建了一個“沒有人煙的世界”。翁子光并不覺得丁可的音樂輕,它甚至在神秘中隱藏了一種宏大,這讓他感到創(chuàng)作的自由。
電影配樂往往建立在對故事的感知和理解上,又通過作曲者的私人審美表達出來。有時候,丁可甚至讓它成為電影中一個不可見的角色。
2020年為電影《日光之下》作曲時,丁可有意使用大量的人聲吟唱,冰天雪地的北方冬天,“路上很干凈,很孤寂,電影中夾雜了復雜的人性,比如不倫之戀,比如嫉妒。”人聲吟唱帶來的感覺是——如同丁可曾在采訪中講到的——“好像就是有一個‘第三只眼,或者說是一個‘上帝之眼?!笔顾桓嗳酥獣缘碾娨晞 峨[秘的角落》的配樂更是如此:好似幽靈。更何況他遵循個人惡趣味為它們取了很多名字:《放進去腌制幾天》《把手伸進來》《多人舞蹈項目》......
“挺好玩的。”丁可意識到,在那個階段他才真正知道創(chuàng)作是怎么回事。
《踏血尋梅》之后,翁子光從不掩飾對丁可的喜愛。后來他們在《風再起時》中再次合作。
“我一直在想象電影中梁朝偉把鋼琴燒掉的那段放在音樂下會是什么味道,后來丁可給了我音樂,像是在回憶,有種非常飄渺的感覺。”翁子光說,這一次他甚至讓丁可的音樂走在最前面,讓音樂來帶動故事,“(我們在這一階段試圖尋找的)是關于年代和時間的東西,就好像是塵埃在時光里跳動的感覺?!?/p>
丁可為《風再起時》挑選、創(chuàng)作了四十多首曲子,爵士為主,間有電子,與他之前所做的配樂大不相同。片尾曲《狗》則帶著野性、宿命與浪漫。2023年,香港電影金像獎提名名單公布,繼《踏血尋梅》之后,丁可再次入圍。
一種更微妙的變化是,在配樂創(chuàng)作中丁可的個人風格稍有變弱。
“我現(xiàn)在仍然覺得它是一個角色。但以前我覺得自己在配樂創(chuàng)作上面非常自我,希望它是一個很強烈的角色,就像心中仍然有青少年沒有被馴服,但現(xiàn)在它不需要那么多風頭,慢慢覺得音樂作為一個配角也挺好。”丁可說。
“也許和他去了巴黎有關?!蔽套庸馔茰y,“出現(xiàn)了一種變奏,一方面有低沉的東西,另一方面又外揚、帶勁?!?h3>不要忘記他
2016年,丁可去了法國。
高中時他和韋偉就經常去一家叫yesterday的柳州酒吧,老板是披頭士樂隊的樂迷,墻上掛滿了海報。他從老板那里借來了一張電影《37°2》(《巴黎野玫瑰》)的DVD,《37°2》對丁可來說非常重要,“它那種美感讓你著迷,想成為它,你就想成為美本身?!?/p>
在法國,丁可開始系統(tǒng)學習音樂技術。上課很痛苦,但他碰到了很多人,比如一個從克羅地亞過來的實驗電影導演,“他們都不是專門做音樂的,音樂只是一個愛好或者一種生活方式”;或者一位30歲成為廚師的朋友,最喜歡到各個地方的香料市場去,像創(chuàng)造藝術品一樣做菜。這些讓他慢慢感到放松。
因為居住在巴黎,他多年來保持著在一天快要結束時去塞納河邊散步的習慣,室外散步、聽人交談,或者坐車在城市里逛,他能夠把各種環(huán)境中的不同聲音區(qū)分開來,每一個聲音都好像一件樂器奏響。
即使在學校學了理論、技法,但一到創(chuàng)作,丁可仍然靠直覺。每一次都是如此——內心驟起一團感覺,彌漫成氛圍,然后他就被牽引著在鍵盤或軟件上摸索。有一回他陪朋友去爬凱旋門,在高處看到天空五顏六色?;厝ズ笏隽艘粋€夢,夢到他在那樣的天空下,乘竹排在水面漂。后來他就寫了《光河》《美的共性》《陶醉于模糊的火光中》。
翁子光越來越覺得,丁可最寶貴的一點,就是不受外界的影響,不和主流走得過近而迷路。
“以前有時候我挺心疼他的。他會凌晨發(fā)來微信,啥也不說,就喊你的名字,然后感嘆一下在北京的日子就完了?!表f偉和丁可很久沒見面了,但隔三差五聯(lián)系一下,每年除夕和新年互相打視頻電話,“他的《Beautiful Life》是我最喜歡的一首,但這個beautiful life不是他的beautiful life,仍然是遺憾。他還在國內的時候,我覺得大家是不需要他的,大家需要熱鬧的討人喜歡的,但他不是?!?/p>
旅行團樂隊成熟、穩(wěn)定,每一兩年發(fā)行專輯,參加了熱鬧的綜藝《樂隊的夏天》,常在音樂節(jié)上見到他們的身影。韋偉也做流行音樂和獨立音樂的制作人,他仍然覺得,“藝術追求和商業(yè)價值之間還是有比較激烈的沖突,國內相對比較極端,只有最紅的才能得到尊重和認可,尊重的是一種實用主義。”
和韋偉的通話從深夜持續(xù)至凌晨,可能是夜晚的緣故,他忽然講到兩三年前做的夢,夢里他失去了丁可這個好朋友。“我可能跟丁可不太一樣,他不那么care認同感,而我講了一晚上都是在講認同感。丁可是幸運的。我們國內有更多優(yōu)秀的、在做偏門藝術的音樂人,如果我們不保護他們,我們也沒啥希望。”他反復在說的或沒說的都是,“不要忘記他(們)?!?/p>
對丁可來說呢,那種要一輩子做音樂的緊張感已經消失了。每天他睡到中午起床,做音樂,四五點出門跑步,不運動的時候就看劇看電影,到七八點吃飯,兩個小時后繼續(xù)做音樂,一直到凌晨三四點才睡覺。
“我對音樂沒有被任何規(guī)則固化,這是一個很幸運的事情,我就用我的耳朵去判斷?!倍】烧f。
十幾年前的冬天,丁可從北京回柳州。南方小城很冷,他爸爸最好的朋友帶著孩子來家里玩,不知為什么,爸爸拿著吉他彈起《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左手按弦,右手大拇指撥低音弦伴奏,食指彈獨奏,沒有和弦,邊彈邊唱。
“他坐在房間的地上,穿著厚厚的大衣,那個叔叔也和他一起唱起來,兩個老男人低沉地、斷斷續(xù)續(xù)地哼唱,那種帶著歲月蹉跎的痕跡的、粗糙的聲音,配著粗糙的吉他伴奏,就像圍著篝火一樣的感覺?!倍】捎X得特別美,“像是一種人對音樂的本能?!?/p>
丁可
音樂人。1986年出生于廣西柳州。曾發(fā)行專輯《 Island》 《 OurHome》 等。2015年,憑借電影 《踏血尋梅》 插曲 《漆黑的海上》提名臺灣電影金馬獎及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原創(chuàng)電影歌曲;2023年,憑借電影 《風再起時》 提名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原創(chuàng)電影音樂。其余影視配樂作品包括,《 隱秘的角落》 《 暴雪將至》 《 日光之下》 《 一個和四個》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