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文
1
在老支書堯書記的眼里,只要是用一張嘴、一支筆能夠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基于這個多年工作中形成的觀點,堯書記一般不認為大隊小學(xué)里的老師在教學(xué)中會有什么解決不了的困難,如果有只能是主觀上的問題。比如,說到學(xué)生成績上不去,堯書記就這樣訓(xùn)老師:“你不會多給學(xué)生講幾句?不會多給學(xué)生改幾筆?多講幾句,多改幾筆,又能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累?跟開河挑堤比,跟栽秧割谷比,哪個更苦更累?”
堯書記說這話,至少有一半的根據(jù)。他是土改出身的干部,所以能夠一直當(dāng)三槐大隊的干部,與他在生產(chǎn)上的身先士卒是分不開的,因此拿開河挑堤、栽秧割谷做比較,是有切身感受的。
不過,這一年多來的普及工作,讓堯書記根深蒂固的觀點總算是發(fā)生了一點點改變。
普及工作的重中之重是適齡兒童要百分百入學(xué)。這項工作的完成還真是老師們用巧舌加血泡磨出來的。
但除了重中之重,還有難中之難。普及工作的難中之難是要掃除中青年文盲。這是驗收工作要過的最后一關(guān)。
這天,堯書記拿著掃盲班的名單走進學(xué)校辦公室,對武校長說:“名單我交給你了,都是婦女,28人,她們白天要上工,識字學(xué)文化只能到夜校進行,你安排一個老師帶她們吧?!?/p>
其實,武校長不用看也知道名單里都有誰,文化戶口冊是他逐頁審核過的。只是,他接過名單的那一刻,就掂出了分量的沉重,這份沉重,顯然堯書記是沒有預(yù)計到的。
首先是安排老師。安排誰?除他以外的七個老師都身兼跨學(xué)科跨年級的教學(xué)工作,每天至少要上六節(jié)課,負擔(dān)夠重的了,要是再安排帶掃盲班,第二天的正常教學(xué)就很難得到保障。還有一點,這些待脫盲的中青年婦女尤其是中年婦女,平時見了男人就喜歡瘋,她們瘋勁上來了敢在禾場上脫掉隊長和會計的短褲,如今想讓她們規(guī)規(guī)矩矩當(dāng)學(xué)生,如同給野馬套上籠頭,她們豈肯輕易就范?堯書記不知是要去忙別的工作,還是看出了武校長的顧慮,干脆說:“就你帶吧,正好你的秀蘭也在里面,你能讓她帶頭脫盲,我看其他人也能脫盲。”
武校長知道名單里有他的妻子秀蘭。他覺得堯書記這一軍將得好。打鐵還需自身硬,如果校長的愛人都脫不了盲,還怎么要求別人去脫盲?何況掃盲工作也是學(xué)校教學(xué)工作的一個部分。
于是,武校長多了一個身份,夜校掃盲班老師。
2
武校長和平時一樣,上完晚辦公,端著煤油燈,一邊借著燈光,一邊用手護著燈罩口,半看見半摸索著回到家里。
匆忙在廚房倒了半盆水,隨便抹了幾把,就去房間。漆黑的房間,立刻被煤油燈照亮了。
煤油燈真是神奇,那點從燈頭馬口處飄出的火焰,罩上玻璃罩后,就變白了,能發(fā)出耀眼的光亮。武校長借燈光一看,前面床上的兩個孩子已經(jīng)睡得很香了,再往后面的床上看,剛好看見秀蘭懶懶地轉(zhuǎn)過身去,將背對著他。武校長放好燈,旋了一下燈頭下面的那根轉(zhuǎn)軸,燈光便暗了下來。
武校長也不磨蹭,趕緊脫了衣服,吹滅燈,爬上床去。
黑暗中,他用手輕輕碰了碰秀蘭的臂膀。
“孩子醒著呢……”秀蘭低聲說。
“都睡著了,雷都打不醒的。”
“那也不行,今天累,我不想……”
“你就會往那上面想?!蔽湫iL用手把秀蘭扳了過來,“再累,也不差我跟你說幾句話的時間?!?/p>
“是什么國家大事,非要今天晚上說?”秀蘭嘟噥著。
武校長壓低聲音說:“還真讓你說準(zhǔn)了,就是國家大事,要不是國家大事,能在學(xué)校的圍墻上寫比簸箕還大的字?”
“你說的是掃盲吧?”
“這回不是光說了,你們二十八個人明天都得去夜校集中識字學(xué)文化?!?/p>
“丑死了,我不去?!?/p>
“識字脫盲光榮,扁擔(dān)倒下認不出個一字,大雁飛在天上認不出個人字,那才叫丑……”
“我知道丑,所以才不去夜校丟那人?!?/p>
“你真的不去?”
“真的不去。”
“你就不去吧,”武校長嘆了一口氣,“還說指靠我哪一天轉(zhuǎn)個公辦老師,跟我吃商品糧,這回只怕民辦老師都當(dāng)不成了。”
秀蘭急了,一下坐了起來,問:“我不上夜校,關(guān)你什么事?”
“堯書記親自安排我?guī)銈?8人,你們不脫盲,三槐大隊的驗收工作就過不了關(guān),等于堯書記也過不了關(guān)。真要是那樣,當(dāng)不當(dāng)校長無所謂,恐怕想繼續(xù)待在學(xué)校都不成了……”
“堯書記這招夠狠的?!?/p>
“但讓你們脫盲終歸是一件好事。你想想,我們兩邊的母親都是文盲,我父親也是,可那是舊社會,他們上不起學(xué),也從來沒有哪級當(dāng)官的想過要讓他們上學(xué)識字。輪到你們,時代真的不同了,你們錯過了上學(xué)念書的時期,政府就安排開設(shè)夜校,連發(fā)放給你們的掃盲課本都是免費的……”
秀蘭靜靜地躺了下來:“我答應(yīng)你?!?/p>
“光答應(yīng)明天晚上去還不行,去了還要帶頭識字學(xué)文化,我才能要求其他人跟上你?!?/p>
“這……也答應(yīng)你?!?/p>
“還有呢?”武校長用手指點了一下秀蘭的額頭。
“也答應(yīng)你……”
3
為了體現(xiàn)對夜校開課的重視,武校長精心設(shè)計了一個開班儀式。武校長心里清楚,這個開班儀式是說給堯書記聽的,不說儀式,就請不來堯書記發(fā)表講話。其實,堯書記的講話水平武校長了解,說穿了就是狐假虎威,他要讓來夜校識字學(xué)文化的那些婦女知道這是大隊書記安排的工作,必須完成。堯書記講一個過場就行了,從小道理到大道理再到約法三章,他都要講,尤其是約法三章,否則,怎么鎮(zhèn)得住這幫野慣了的婦女?這才是武校長設(shè)計開班儀式的真正目的。
但武校長的開班儀式?jīng)]能按他設(shè)計的流程舉行。夜校掃盲班第一個晚上僅到了五人。有兩人為未婚女青年,領(lǐng)了課本蠻激動的,應(yīng)該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識字學(xué)文化。一人是軍嫂,叫三喜,大概也是想識字學(xué)文化以后好給服役的丈夫?qū)懶?。一人是堯書記的侄媳婦,最后一人是武校長的愛人秀蘭。堯書記臉色鐵青,氣得把幾個生產(chǎn)隊隊長通通罵了一遍。他知道這不關(guān)武校長的事,所以發(fā)過牢騷罵完隊長,對武校長說:“這個儀式不但要搞,還要搞得更隆重一些,你再準(zhǔn)備準(zhǔn)備,我向你保證明天晚上到的人只會多于28人?!眻驎浾f完,居然擠出一絲笑容來。武校長還能說什么呢?他起身送堯書記走出夜校,返回時見兩個女青年和三喜還在,當(dāng)然,秀蘭也在,就問她們?nèi)齻€:“你們是不是想識字?”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時怯怯地點了一下頭,好像怕武校長不教她們似的。武校長心頭一熱,那份熱,不亞于走在放學(xué)回家路上突然從后面趕上來一位學(xué)生向他請教數(shù)學(xué)難題?!昂茫蔽湫iL示意秀蘭坐過來,說,“我來教你們,請把課本翻到第一頁……”
“這篇課文看上去字比較多,如果要一個一個地去認,就比較花力氣。你們看,里面是不是有一些相同的字?另外,要是把它們連在一起讀,由于很上口,我看十遍以內(nèi)準(zhǔn)能背誦。背誦的同時,‘大小多少這四個關(guān)鍵字,我們就掌握了,然后依據(jù)這四個字,加上我們的生活經(jīng)驗,其他的字保管很快就記下了?!蔽湫iL講到這里,緩了緩,笑著問她們,“你們相不相信自己?”
都不敢回答。三喜看了看身邊的幾個人,才接過話說:“我……我們相信武校長。秀蘭姐,你說我說得對嗎?”
秀蘭沒想到三喜要把她拉進來,但僅僅愣了一下,回答說:“你說得對,你說得對,他肯定有辦法教我們的。”
“那好,我們這就開始,我先完整地讀一遍——”
大小多少
一個大,一個小。一頭黃牛一只貓。
一邊多,一邊少。一群鴨子一只鳥。
一個大,一個小。一個蘋果一顆棗。
一邊多,一邊少。一堆杏子一個桃。
武校長的目光注意到四個人的手指,隨著他讀完最后一個字,都落在“桃”字上。他趁熱打鐵帶讀,也就帶讀到第五遍,兩個女青年便能自讀了。武校長放下兩個女青年,站到三喜身邊看她讀,等三喜能夠一字不錯地讀下來時,他才移到秀蘭身邊。
秀蘭反而不讀了,明顯流露出不快的情緒。
“你怎么啦?”武校長俯下身低聲問。
“我們四個明天都得下田插秧,你不知道?”秀蘭并不看武校長一眼。
武校長站起身,呵呵一笑說:“今天就想讓你們先感受一下識字究竟難還是不難,我想感受的結(jié)論在你們心里,希望你們明天晚上見了大部隊,要跟她們說實話,要鼓勵她們。另外,我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拜托你們四位。我們二十八人,剛好可以分成四個小組,每小組幾個人你們都會算,我想讓你們四位當(dāng)學(xué)習(xí)小組組長,除了帶頭識字學(xué)文化,要是我忙不過來時,還請你們幫我檢查本組組員的識字情況。這次,你們相不相信自己?”
三喜心里很快閃過一句話,武校長到底是當(dāng)老師當(dāng)校長的人,真會說話。她覺得她應(yīng)該帶頭表個態(tài):
“我相信自己。”
接下來兩個青年也表了態(tài)。
武校長把目光投向秀蘭,秀蘭沒有表態(tài),回以一個呵欠。見好就收,武校長隨即宣布大家可以回家了。
初夏的夜里,幾點迎風(fēng)跳動的燈火,像一閃一閃的螢火蟲,閃爍在田野的小路上,于是,小路兩邊的水田里也出現(xiàn)了燈火,一時間,蛙聲漸起,由近及遠,寂靜被打破了……
4
看來堯書記動了真格。
第二天晚上,不僅該來夜校識字學(xué)文化的婦女全到了,還真多出了六個生產(chǎn)小隊的隊長??梢?,這些婦女都是由她們所在生產(chǎn)隊的隊長帶到夜校的。
堯書記見時間到了,往講桌前一站就說:“今天夜校的開班儀式主要由武校長主持,我只簡單講幾句。你們說,讓你們識字學(xué)文化有哪點不好?好事讓你們趕上了還不珍惜,昨晚竟然都不來,不是我沖著你們的隊長大發(fā)雷霆,說不定今天還不來。習(xí)慣了當(dāng)文盲是嗎?告訴你們,以后的社會再也沒有文盲落腳的地方了。其他大隊其他公社像你們一樣的婦女都脫盲了,就剩我們?nèi)贝箨犨€有文盲,到時你們說,那像個什么?像個什么?”
“像個錘子?!钡紫掠袐D女小聲說,好像是幾個人的聲音。隨即,臺下的人包括隊長們都掩著嘴低頭笑了。
原來“像個錘子”是有來歷的。幾年前的一天,堯書記到五生產(chǎn)隊田間檢查生產(chǎn),看見一個叫友云的青年?;祽校銌栮犻L友云平時的表現(xiàn)怎么樣。隊長說友云這人好,做活不惜力的。堯書記打斷隊長的話,指著友云問隊長:“這樣的人還好?你看他出工不出力的樣子,像個什么?像個什么?”堯書記有說話重復(fù)的習(xí)慣,不想隊長卻當(dāng)成了是在問他,他也不知道友云像個什么,又反過來問堯書記:“您說他像個什么?”堯書記望著問他的隊長,突然蹦出一句“像個錘子”……
出乎意料的是,這次堯書記竟沒有發(fā)火,等笑聲平靜后接著說:“你們知道笑我,笑我一個當(dāng)支書的也沒文化,我看這是好事。實話跟你們講,我要是有文化,哪怕只有武校長三分之一高的文化,今天坐在公社黨委書記位置上的人恐怕不是郭再生書記而是我了。不信是吧?當(dāng)年,公社黨委要在我和郭書記兩人中選調(diào)一人到公社任青年團書記,我哪樣條件都具備,可就是初小都沒有讀完……”堯書記似乎陷入回憶中,好一會兒才抬起頭,手一揮:“不說我了,說再多也是初小沒畢業(yè),你們給我聽好了,這二十天好好跟武校長識字學(xué)文化,學(xué)得好的以后優(yōu)先考慮提拔當(dāng)個婦女主任。好吧,下面請武校長講話?!?/p>
武校長心頭又熱了一把,他認為今天是堯書記講話講得最好的一次。他打亂了精心設(shè)計的講話提綱,順著堯書記的話開始講:“我的姐妹們,你們都聽進去了嗎?這次夜校上好了,以后還有機會當(dāng)婦女主任呢。知道為什么要優(yōu)先考慮你們嗎?因為你們能識字,以后到大隊參加個會議,就可以記筆記了?!?/p>
“我這輩子也不做那個美夢了?!辈恢l嘀咕了一句。
“就算你沒那個想法,識字學(xué)文化總歸對自己是有好處的。說個小故事吧,有個不識字的婦女,她家里住了一位縣里駐隊的干部。干部嘛,隨身攜帶的少不了一臺收音機。這個婦女喜歡聽收音機,尤其喜歡聽天氣預(yù)報。這天氣預(yù)報里幾乎每次都要提到‘局部地區(qū)不是大到暴雨就是大到暴雪,總之盡是惡劣天氣。日子久了,這個婦女跟縣干部處熟了,就問他這‘局部地區(qū)沒有一天是好天氣,那怎么住人啊??h干部當(dāng)然不會取笑女房東,就耐心跟她解釋,說‘局部地區(qū)不是某個固定地方的名稱,它是氣象學(xué)上的一個名詞,可以指全國范圍內(nèi)的任何一個小地方,也包括我們這里?!敝v到這里,武校長發(fā)現(xiàn)有幾個婦女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心想,說不定也是幾個搞不懂“局部地區(qū)”的。
“這些是小道理,還有大道理……”
“武校長,小道理我們都顧不過來,想都不敢想能顧上什么大道理。”
“如果學(xué)了文化,覺悟提高了,你們肯定會顧大道理。雨來,為什么能成為一個抗日小英雄?就因為他上夜校學(xué)了文化……”
“他上的也是夜校?”這次提問的是堯書記的侄媳婦。
“是的,那時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能開辦夜校都是極其不容易的。雨來在夜校里學(xué)了幾句很重要的話,‘我們是中國人,我們愛自己的祖國。雨來多大?一個上十歲的孩子。我們今天來夜校的姐妹們里,至少有一半人的孩子都比雨來大,難道明辨事理上還不如一個小小年紀(jì)的孩子?”
這次雖說沒有人提出異議,但武校長看見好幾個婦女在伸懶腰、打呵欠,便趕緊收住話頭,介紹了一下昨晚試課的情況,同時公布了四個學(xué)習(xí)小組組長的名字,最后請三喜代表四個組長講幾句話。
三喜還真不愧是軍嫂,見武校長點到她,毫不扭捏地站了起來,大聲說:“幾句話我講不了,就講一句。為了以后寫信不再找武校長代筆,這次我一定要多識字多學(xué)文化。”
“哦,原來你是想修良了,要給他寫信,可我們又不用給誰寫信……”幾個婦女立刻興奮起來,就差沒有站起來起哄了。
“錯?!比惨荒樀膰?yán)肅,面對那幾個人,問道,“你能保證以后你的兒子孫子不去當(dāng)兵,不去縣里或更遠的地方上班?”
武校長激動得鼓起掌來,瞬間,夜校里掌聲如雷……
5
28名學(xué)員到齊的第一課學(xué)得很順利。由于有三喜她們四個組長分頭帶著學(xué),《大小多少》很快就過關(guān)了。接下來,武校長準(zhǔn)備教她們學(xué)習(xí)下一課《個十百千萬》。
武校長剛剛說明他的計劃,有幾個人不樂意了,嚷道:“武校長,還要學(xué)算術(shù)嗎?”
武校長以為她們幾個是急于要學(xué)算術(shù),忙笑著對她們說:“要學(xué)的,今天晚上就帶你們學(xué)。不過,我想先帶大家認識‘個十百千萬這五個漢字,然后再學(xué)習(xí)算術(shù)上的個十百千萬……”
“聽你的口氣,好像還不是這一會兒的事。武校長,要是不來夜校識字學(xué)文化,你猜這時我們應(yīng)該在干什么?”
“不用猜我也知道,眼下正是搶插早秧的當(dāng)口,哪個不是一回家倒頭就睡?”武校長說。
“喲,還以為武校長一點也不體貼我們的辛苦呢?!?/p>
“能不嗎?”武校長笑了,“人又不是鐵打的,隊長要求你們每人每天插一畝五分田,這么大的勞動強度擱誰身上都累。不怕你們笑話,秀蘭跟我結(jié)婚十二年來,從沒有要我給她添過飯,可今天中午,她第一次把飯碗給了我……”
“識字就識字,還不趕個緊,說那顯眾的話干什么?”秀蘭阻斷武校長往下說,同時沖他使了一個眼色。
這眼色武校長懂。他趕緊接過秀蘭的話,說:“對,對,識字,這就識字,大家看好了,跟我讀……”
只見武校長迅速從講桌上拿起一根只露出兩端的竹片,一圈一圈打開,等全部展開,才知是一張大白紙,上面用毛筆抄寫著包含“個十百千萬”的詩句。武校長把竹片橫放在黑板頂端,然后一句一句領(lǐng)讀——
做個人,要記清,
挺直腰桿往前行;
橫東西,豎南北,
集體個人十全美;
個而十,十而百,
百年樹人成功來;
說一千,
早稻晚稻雙過千;
道一萬,
人民江山萬年長。
其實,武校長的這一課前準(zhǔn)備工作,在小學(xué)是常見的,尤其帶幾個班的音樂老師會這樣做。有時,為便于直觀教學(xué),算術(shù)老師講行程問題或追及問題,也會將圖標(biāo)畫在白紙上。但這些婦女今天是第一次見。她們見武校長像變戲法似的一下變出那么大一張白紙,白紙上又寫著長短不一的句子,困倦和剛剛冒頭的牢騷一時被好奇取代了,都跟著武校長讀了起來。
但武校長今天的準(zhǔn)備工作卻是花了不少心血的。那些抄寫在白紙上的詩句,掃盲課本上是沒有的。為了提高識字速度和效果,武校長將字音、字形和文化,甚至?xí)r政很好地結(jié)合在一起,經(jīng)過反復(fù)吟詠修改,才編出那一組句子。從未婚女青年和三喜很快就能背誦來看,武校長的付出是有成效的。一個多月后,在全縣驗收工作總結(jié)評比大會上,武校長自編的這首《個十百千萬》,被縣委書記全文引用。這是后話。
幾遍領(lǐng)讀下來,婦女們基本上都能背誦了,只分流利和不流利。武校長見機巧妙一轉(zhuǎn):“個十百千萬,這是我們的漢字,如果換成阿拉伯?dāng)?shù)字,就能計算,什么都可以算,比如,我們千把食、萬把糠養(yǎng)大一頭豬賣給公社食品站能賺多少錢,又比如,我們插一天秧,長多少米寬多少米……”
“武校長,你還記得我們要插秧是不?”這次不只是不樂意了,明顯帶有責(zé)問的意味。
武校長依然賠著笑:“記得記得,這不就要放學(xué)了嗎?”
“你的就要是多久?”
“沒多久,頂多二十分鐘……”
“難怪我兒子說學(xué)校老師里就你最喜歡拖堂?!?/p>
“我兒子也是這樣說?!?/p>
武校長苦笑著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鬧鐘,朝向她們:“說好的九點下課,你們看,我拖堂了嗎?”
“就是拖堂,你課都沒有下。”
“是的,你沒有給我們下課……哎喲,不說下課沒事兒,一說下課,我都憋不住了,武校長,我上個茅坑總可以吧?”說話者說完,一手捂著下腹部,一手端起她的冒著烏黑煙子的油燈走出夜校。
“紅喜,我跟你去,你等等我?!?/p>
“我也去……”
“我也去……”
武校長只能由著她們?nèi)ァ?墒沁^了十分鐘,還不見她們返回,武校長急了,讓三喜和秀蘭去催一下。
“你呀,還真以為她們上茅坑去了?實話告訴你吧,她們明天晚上都不會來了。”
武校長聽秀蘭這樣說,就問三喜:“是這樣的嗎?”
三喜似乎于心不忍,但還是點了點頭。
6
對于秀蘭和三喜說的話,武校長多少還是相信的。但僅憑著這句話就去找堯書記是不夠的,不錯,決定權(quán)在堯書記,但做出決定的依據(jù)是什么,他必須提供給堯書記。
為了摸準(zhǔn)情況,第二天一放午學(xué),武校長就去那個叫紅喜的家。
紅喜長得人高馬大,說話也是大粗嗓門,不要說在婦女中,就是和男人們在一起出工干活,也好出頭逞強。
武校長走進門時,紅喜正在吃飯,見了武校長,倒也不失禮數(shù),忙放下筷子去給武校長倒水,還真心地請武校長上桌吃飯。武校長接了水,餐桌自然不會上,也不繞彎子就問紅喜今晚去不去夜校。
紅喜一口回絕,并說由于昨晚睡遲了今天上午哈欠不斷,怕是一畝五分田的任務(wù)難以完成。
“真的不去了?”武校長不想就此放棄,試探著問紅喜。
“真的不去了,如果是幫武校長識字學(xué)文化,我累死都去……”
這句話算是給了武校長一點面子,武校長連忙賠著笑臉說:“是幫你自己學(xué)的?!?/p>
“所以我才說不去呀,前半輩子是文盲還不是過來了,也不見我紅喜哪一次上街趕集把自己弄丟了,文盲不文盲,燈一吹困瞌睡,都是兩個鼻孔出氣?!?/p>
武校長此時縱有千般大道理小道理,也不想再對紅喜講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看來,還真是那樣。但同時他心里又十分清楚紅喜是不是文盲不光是紅喜個人的事,更是他武校長的事,不管他怎么撇也是撇不清的。群眾脫盲組不組織得起來,責(zé)任在大隊干部,但組織起來卻脫不了盲,責(zé)任在學(xué)校老師。這是公社紅頭文件明確界定的,武校長不僅摘抄在筆記本上,更領(lǐng)會在心里。所以,紅喜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武校長仍沒有起身,他在尋求轉(zhuǎn)機的可能。
“要是每個晚上給你們加點工分呢?”武校長試著給紅喜畫餅。其實,加工分得堯書記和生產(chǎn)隊隊長說了算,武校長充其量只能是畫個餅。
“武校長,這不是加工分的事。工分,我想不想要?想要,每天拼命插一畝五分田,還不是想多掙點工分。但工分要靠命去掙?!奔t喜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哎,武校長,你們是記靠工的……”
紅喜說到這里打住了,望著武校長,不光眼里,就是額角都有了光。
“武校長,我不是抵觸你,你們當(dāng)老師的,教人子弟,是該記靠工的,可是……”
“有什么想法你只管說?!?/p>
“可是還有一些大隊干部,不知在干什么。我就不相信那些人天天有會開,插秧看不見人,割谷看不見人,一出工分榜看見了,工分還要照上等勞力靠,比隊長的都高……”
武校長的眼睛也讓紅喜點亮了,忙問:“假如下午也給你們記靠工呢?”
“那我向你保證一定識好字學(xué)好文化。不信,我把昨晚的《個十百千萬》背給你聽——做個人,要記清,挺直腰桿往前行……”
武校長任由紅喜背,直到她背完。不想紅喜在興頭上,背完書又對武校長說:“連上《大小多少》,武校長隨便點到哪個字,我都認得出來?!?/p>
武校長看出了紅喜眼里的期待,當(dāng)真考了她幾個字,果然如她所說。
武校長明白接下來他要去爭取一個實實在在的餅,便起身告辭。走出門,再回頭看一眼剛剛背過書識過字正含笑目送他的紅喜,武校長打心里說,沒有誰生來就是文盲的。
7
堯書記骨子里是重農(nóng)輕文的。一聽武校長說明來意,氣得差點跳起來。
武校長是有備而來的。他連忙摸出一包“游泳”牌香煙,撕開煙盒,遞給堯書記一支,并劃燃火柴給他點上。堯書記知道武校長是不抽煙的,這盒煙顯然是專門為他買的。“千錯萬錯,來人不錯”,堯書記再想發(fā)火,也不好沖武校長來了。武校長看在眼里,見是時候了,趁機說:“紅喜她們脫不脫盲不重要,但重要的是三槐大隊要順利通過驗收,這是您在公社大會上當(dāng)郭書記表過態(tài)的。您當(dāng)書記這么多年,哪項工作不是走在全公社甚至全縣的前頭?”武校長又給堯書記遞過一支煙,接著說:“我也知道春栽日子夏栽時,農(nóng)事不等人,但好歹她們分屬六個生產(chǎn)隊,每天也就抽一個下午,把她們耽誤的進度分攤下去,每個出工者也就多栽幾把秧的工夫,還是補得上來的。堯書記,您再考慮考慮吧?!蔽湫iL得給堯書記回旋的余地,適時退了出來。出來時,他順手把那包煙放在了桌上。
紅喜等二十八名婦女終于第一次享受到了記靠工的待遇,哪怕每天只記半天靠工。這在三槐大隊是沒有先例的。
也許是出于對武校長的感激,接下來的幾個下午,紅喜學(xué)得像三喜幾個組長一樣認真,丟了揚叉就是掃帚,學(xué)完識字學(xué)算術(shù),一樣也不落下。其間,有兩個婦女把千層底帶到夜校來納,紅喜還主動勸說她們不要這樣做。
“桃蘭、金鳳,這不是生產(chǎn)隊開夜會,可不能開這個頭?!?/p>
“武校長都沒有說我們呢?!?/p>
“那是武校長照顧你們的情面?!?/p>
“紅喜,前天你還帶頭要我們跟你去茅坑,今天怎么這么維護起武校長來了?”
“今天記的靠工是武校長給咱們爭取來的,你們說該不該維護武校長?”
“那武校長要是再拖堂呢?”那個叫桃蘭的側(cè)著臉,一臉壞笑地問紅喜。
“只要我們用心學(xué),武校長就不會拖堂……”
武校長表面上像一個旁聽者,其實內(nèi)心里開心得不得了。有四個組長帶頭學(xué),又多出個紅喜來幫他管理學(xué)員,他就能把更多的心思用在加快進度提高效率上。
8
這一天早晨,武校長在去學(xué)校的途中遇見一個半老頭。這老頭就站在那里,像是在等武校長。武校長認識他,他是兩個未婚女青年中的一個的父親,叫蔡懷林。
“懷林哥早啊?!蔽湫iL先招呼蔡懷林。
“早,你也早。武校長,這幾天春子識字可用心了,吃飯時都不忘用筷頭在桌子上畫,真得謝謝你啊?!?/p>
“這不用謝我,是她自己用的功?!?/p>
“不是武校長帶得好,她就是想用功也用不上。”蔡懷林往路的兩頭看了看,走近一步說,“武校長,有件事我想請你找個機會跟春子提個醒,不知可不可以?”
“是識字學(xué)文化的事嗎?”
“不是?!?/p>
武校長一笑說:“那要看我能不能提這個醒?!?/p>
“能,能,一準(zhǔn)兒春子會聽你的?!?/p>
武校長就等著蔡懷林往下說。
“是這樣的,我家春子結(jié)的是娃娃親,老親,就是元珍娘家的侄兒子。不瞞武校長說,當(dāng)初我就不同意結(jié)這門親,可最終沒有拗過元珍。眼看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一旦嫁過去,好就好,要是不好跟黑生兩口子一樣,可就毀了我春子的一生……”
蔡懷林說的黑生兩口子,就是姑舅老表結(jié)親的例子,他們養(yǎng)的兩個孩子都是癡呆。武校長見蔡懷林懇求地望著他,就說:“懷林哥,我試試看,不過,元珍那邊你一定得替我保密?!?/p>
告別蔡懷林,武校長邊走邊琢磨著如何去給春子提這個醒。俗話說“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況且,蔡懷林的老婆元珍,武校長是了解的,這要是讓她知道了,還不踩著他家的門檻罵。他先提醒自己一定要慎重,不管怎么說,這件事超出了識字學(xué)文化的范圍。
幾天后,武校長照例先讓幾個組長過關(guān)。輪到春子過關(guān)時,生字基本上是以詞語的形式出現(xiàn)的,比如,“老師、手表、是非、遠近、親戚”等,二十多組詞語,春子幾乎是一口氣讀出來的。到第二天,武校長再讓春子過關(guān)時,還是昨天那些詞語,不同的是武校長這次只點詞語中的某個字,比如“老、表、是、近、親、不、能、結(jié)、婚”等,春子照樣認得流暢不打阻。
當(dāng)天晚上,出乎武校長意料的是春子拿著掃盲課本去學(xué)校辦公室找他。武校長一看就知道那掃盲課本是個掩護,因為課本里面沒有春子不認識的字。武校長也隨即給自己打了個掩護,端起煤油燈對春子說:“遇到不認識的字了吧?老師們正備課呢,我?guī)闳ジ舯诮淌??!?/p>
“武校長,您使壞……”春子走進教室,側(cè)著身子對武校長說。
“使壞?我沒有,我沒有。”
“還沒有,您下午檢查我們幾個組長過關(guān),就我的那些字連起來是一句話?!?/p>
“那,那是巧合……”
“看把您嚇得?!贝鹤愚D(zhuǎn)過身,抿嘴一笑,又問,“您怕我媽,是吧?”
武校長一時還真不知對春子說什么。
“武校長,您不知道,剛開始來識字時,我媽攔我呢,還說學(xué)了文化會變壞,她就是擔(dān)心我哪一天會提出悔婚……”
“這么說,你早有了悔婚的想法?”
春子點了點頭:“只是我一直不敢向我媽提出來,不過,現(xiàn)在我敢了,我要爭取自己的思想解放,否則,這夜校白上了?!?/p>
“你不說我使壞了?”武校長笑了,問春子。
“本來就是說著玩的。”春子說著,將掃盲課本往身后一藏,然后伸出一只手,手里是一盒“游泳”牌香煙。春子把煙塞進武校長手里,然后退后兩步,面向武校長深深鞠了一躬。
自己買煙給堯書記,春子又買煙給自己,武校長一時好生感慨。不過,他認為兩次他都是收獲者。
9
掃盲班后半期的識字學(xué)文化,可以形容為28名學(xué)員趕著武校長往前跑。
首先是小組長要求增加學(xué)習(xí)任務(wù),然后是一些學(xué)員自主地帶來一些學(xué)習(xí)內(nèi)容,掃盲課本幾乎被取代了。
最先在夜??础缎∮⑿塾陙怼返氖菆驎浀闹断眿D。她的身邊聚集了紅喜、桃蘭幾個人,要是遇到不認識的字,她就問紅喜她們,如果都不認識,她才會問武校長。她印證了武校長在開班儀式上講到的內(nèi)容,雨來上的真的是夜校,他在夜校里學(xué)到了很重要的大道理——我們是中國人,我們愛自己的祖國。
讀完課文合上書,堯書記的侄媳婦撲閃著眼睛,忽然說:“難怪雨來能夠逃生,他不是仰泳的本領(lǐng)最高嗎?”圍在一起看的幾個人好像也都悟到了這一點。武校長看在眼里,由衷地點了點頭。
有一個跟大隊會計住隔壁的婦女更大方,一下子從會計那里抱來一摞報紙,分發(fā)給學(xué)員們。
有個學(xué)員翻著看著,突然尖叫起來:“我看見了‘局部地區(qū),氣溫在35度以上,這才入夏呢?!?/p>
原來這個婦女看見了報紙最下端的天氣預(yù)報,武校長聽了,就問她:“我們這里的天氣怎么樣?”
那個婦女繼續(xù)找,還真別說,她找到了,一字一頓地念給大家聽:“楚州地區(qū)南部晴到多云,南風(fēng)2到3級,最高溫度29度?!?/p>
武校長借機說:“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以后只要我們堅持聽收音機、看報紙,我們也是秀才,不僅知道我們楚州地區(qū),還能知道全國甚至世界上發(fā)生了哪些大事?!?/p>
“是的呢,我這里就寫著國家大事,我來念給你們聽,‘今日對越作戰(zhàn)英模報告團到達北京……”
這個婦女念報紙才開了一個頭,話就被紅喜接上了:“快看看,里面有沒有三喜的修良……”
大家這才意識到三喜的丈夫剛剛參加過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都不約而同地朝三喜圍攏來。
“三喜,快告訴我們,英模報告團里有沒有你的修良?”
“要有他就好了……”三喜的臉上掠過一片紅暈。
“那他立功了嗎?”
“功還是立了的,三等功。”
“這就很不錯了,三喜,你嘴可真牢,這么大的喜訊,也不對我們說一聲?!?/p>
“是呀,這是我們掃盲班的光榮……三喜,現(xiàn)在你會寫信了,快給修良寫封信去,就說我們都替他驕傲?!?/p>
“光是替他驕傲還不行吧?”一直聽大家說話的武校長插進來說。
桃蘭想了想說:“武校長是要我們學(xué)英雄見行動是吧?”
“三喜,你給修良寫信時,把我們學(xué)文化的事寫進去,不過,”紅喜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記靠工的事,就不要往信里寫了?!?/p>
“別忘了告訴修良,就說馬上要驗收了,我們都有決心通過……”
“還有……”
“那么多,我哪寫得過來……”三喜小嘴一噘,低下頭,手不停地摩挲著衣角。
“我有個提議,”武校長見大家一時都不說話了,就說,“三喜的信寫完后,我們每個人揀緊要的話在后面寫幾句,表達一下掃盲班學(xué)英雄的決心,你們看怎么樣?”
武校長的提議得到了大家一致的同意。寫信的紙是武校長從辦公室拿來的。三喜的信只寫了一頁,可是等最后一個人寫完“緊要的話”,已經(jīng)變成滿滿的五頁了。最后是寫信封,大家說春子的字寫得最好看,就推薦春子寫,春子也不拘謹,拿起筆,一筆一畫地完成了寫信封的任務(wù)。
目睹整個寫信過程的武校長,覺得他的二十八名學(xué)員已經(jīng)提前通過了驗收。
后記:
三槐大隊掃盲班的二十八名學(xué)員都高標(biāo)準(zhǔn)地通過了縣里的驗收。隨后不久,在全縣掃盲驗收總結(jié)評比中,三槐大隊被評為先進典型,武校長被評為優(yōu)秀個人,他的事跡寫進了總結(jié)報告,他自創(chuàng)的《個十百千萬》還被縣委書記全文引用。武校長的這一榮譽,為他贏得了寶貴的加分,兩年后,在首批民轉(zhuǎn)公考核中,武校長免試轉(zhuǎn)為公辦教師。堯書記路遇武校長,作勢朝他的肩膀上擂了一拳,笑著說:“那包煙,總算沒有白抽你的……”
驗收工作結(jié)束后不久,春子去了一趟舅舅家,很友好地解除了和表兄的娃娃親。元珍也平靜地接受了女兒的選擇,更沒有踩著武校長家的門檻罵。受春子的影響,另幾家屬于近親結(jié)親的,也都相繼解除了娃娃親。
至此,這一延續(xù)了數(shù)百年之久的陳規(guī)陋習(xí),徹底退出了三槐大隊的歷史。
下半年,春子被提拔為大隊團支部書記。不出一個月,人們看見春子和小學(xué)的一個老師談起了戀愛,他們成了三槐大隊第一對自由戀愛的青年。春節(jié)前,三喜收到部隊寄來的信,她獲準(zhǔn)去部隊探親。據(jù)說,三喜到部隊后,還在歡迎儀式上講過話,發(fā)言稿是她自己寫的。
責(zé)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