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力
幾年前,麻老師大學畢業(yè),去了一所遠離城市的農(nóng)村中學任教,心卻安定不下來。
學校在山的半腰,坡下有個水庫,麻時常去釣魚,越釣興致越高。有人開玩笑,說麻除了在課堂,要么在水庫,要么在去水庫的路上。
玩笑含譏帶諷,麻卻一點不在乎。
年底,天冷,魚兒不咋咬鉤,麻想到水庫的尾部去試試運氣。
水庫環(huán)山而臥,尾入深溝,蛇行斗折,止于竹籠煙罩的山腳。
麻繞行數(shù)里,到了水庫尾部的一處深潭,撒窩,調(diào)漂,拉餌,下鉤……
運氣還好,小半天,釣了幾尾白鯽。面對湖光山色,麻陡生感慨:白天有魚釣,晚上有酒喝,身在即是福地,人生到處恰好。唉,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來了個老者,用不帶痰的咳嗽提醒麻他的到來。
老者七十來歲的樣子,用方言問麻:“教細娃兒的?”嘴巴努向半山腰的學校。
麻點頭,眼神在魚漂上,問老者:“本地人?”
老者說:“原本不是,現(xiàn)在是了。”
何謂原本不是,現(xiàn)在是了?麻心思在魚,沒去細究。
老者靜立一旁,神情被煙模糊了。
冬天水冷,魚兒久不咬鉤。老者吸完一支香煙,煙屁股滋一聲入水,忍不住搖起頭來:“我說你呀,釣魚不行,比起人家麻老師,你差遠了?!?/p>
麻一愣:“哪個麻老師?”
老者說:“芝麻的麻,單名一個利。”
麻差點說就是我呀!
老者遞煙給麻。
麻說:“謝謝,不抽!”
老者說:“好習慣!”說完,自己點了香煙,邊吸邊自顧自地說,“那個麻老師,常來水庫釣魚,天熱釣淺,寒露后釣潭,好厲害喲!魚線比蛛絲還細,能釣起來三五斤的大魚,每次來釣,想釣多少釣多少,釣到太陽下山,抓大放小,拎了中意的魚,才吹著口哨回家?!?/p>
麻心里一樂,老者口中的他好像東坡筆下的汝州筆仙,筆仙風度他也有?麻不禁暗中歡喜。
又聽老者言:“這麻老師是真能釣,釣出名聲,還釣出了綽號,人們悄悄叫他‘釣麻了。”
釣麻了,當?shù)赝猎?,有釣魚成癮的意思,雙關(guān)了他的“麻”姓。
我還有這等綽號!
麻臉上微紅,悄悄脧老者,老者正好斜眼瞟他,兩人之間牽一根尷尬的眼線。麻慌慌斷開。正好七星漂下沉,麻稍一昂竿,一條白鯽出水。
老者深吸一口煙,繼續(xù)道:“這麻老師不光釣魚行,教書也行。聽他們校長說,麻老師呀,要是有一半心思用在課堂上,就會是最好的老師,可惜人家心思不在教學。唉,學生急,家長急,校長也急呀,農(nóng)村娃兒將來穿皮鞋還是草鞋,都指望老師呀。麻老師這個樣子,如何是好!聽說家長們正在商議,要湊錢包口堰塘養(yǎng)魚,請麻老師釣,讓他一釣就起魚,釣一會兒就收竿,既省了時間,又過了釣魚的癮,釣麻了不就有更多心思花在教學上了?!?/p>
老者還說:“堰塘還不能太遠,最好就在學校附近,你說是不是?”
七星漂又在下沉,麻裝作沒看見。
老者喊:“拉呀,拉呀!”
稍一遲鈍,拉了空竿。
老者搖頭:“你比人家‘釣麻了差遠了!”
麻悄然收竿,將桶里的魚兒一一放了,對老者說:“湊錢包塘養(yǎng)魚就不必了,聽說那位麻老師已經(jīng)不愛釣魚了。”
又過了兩年,麻去市里參加教師節(jié)慶祝大會,在關(guān)工委代表席上見到了老者,麻有點意外,老者卻似早有預(yù)料,喊他“釣麻了”。
麻說:“您早就知道我是麻老師?”
老者哈哈一笑:“你釣魚,我釣?zāi)悖⒎桥既?!?/p>
原來老者也曾在麻所在的學校教書,幾年前退了休才搬去城里與子女同住,某天聽人談起學校有個“釣麻了”,遂萌生了要與麻“邂逅”的念頭。
為了那天的“邂逅”,老者悄悄尾隨麻好久。
麻問:“家長湊錢包塘養(yǎng)魚請我釣,當真?”
老者說:“沒有的事!”
又說:“不過,說它是真的也未必不可?!?/p>
老者講了他的故事。
老者是第一個來此任教的名牌大學生,情緒低落的他,瘋狂地愛上了釣魚。當時學校坡下還沒有修水庫,他要釣魚,得走很遠的路,下很深的溝。家長們知道后,將學校附近一處廢棄的采石坑關(guān)水養(yǎng)魚,供他免費釣,只為了能讓他扎根此地,安心教書。他知道后,內(nèi)心五味雜陳,從此反而不再釣魚了。
麻幡然醒悟,原來他與老者有著相同的經(jīng)歷,他們都曾忘了,師者的態(tài)度捆著學生的前途,放逐理想和責任的師者,只會將學生走出大山的希望毀了。是善良的家長,喚醒了老者,而老者又喚醒了“釣麻了”。
麻說:“要問哪個會釣魚,還要數(shù)先生您啊,您把我這個釣魚高手都給釣了。”
老者又是一陣哈哈大笑:“我‘釣?zāi)?,不過魚餌——”老者手捫心窩,“為人師者潛藏于心的責任感,卻是你自帶,我只不過是將它激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