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海鷹

摘? ?要： 在康德關(guān)于享樂的論述中，快樂是一種由感官而來的愉快，而人們能夠通過生命感和官感得到的享受，稱之為享樂。享受有主觀性和客觀性的成分，又分為個別性和社會性的享受。愉快有感性和智性兩種，感性愉快通過感官快樂和想象力鑒賞表現(xiàn)，智性愉快通過可顯現(xiàn)的概念或理念表現(xiàn)。享樂由此來自身心兩個方面，有物質(zhì)和精神兩種形式?？档碌摹皠趧邮窍硎苌淖詈梅绞健边@一命題，肯定了勞動與享樂都是人類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只有勞動沒有享樂的人生是不正義的，只有享樂不勞動的人生是空虛和無聊的。把勞動視為享樂的源泉，把享樂視為勞動的合理歸宿，是豐富人生意義、提升道德生活的重要途徑；闡釋康德的勞動觀和享樂觀，是當代評價勞動的意義并賦予享樂新的時代價值的重要基礎(chǔ)，為建構(gòu)享樂倫理找到一種理論依據(jù)，以此理解何為真正的享受生命。

關(guān)鍵詞： 康德；實用人類學(xué)；享樂；勞動；享樂倫理

中圖分類號： B516.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8634（2023）03-0043-（10）

DOI：10.13852/J.CNKI.JSHNU.2023.03.005

哈佛教授平克曾戲言：“任何以問號結(jié)尾的新聞標題都可以用一個‘不字來回答。”1 以思考“勞動是享受生命的最好方式嗎”這一問題為起點對康德享受生命思想的哲學(xué)、人類學(xué)考察，結(jié)論不是用“不”來回答那么簡單，給出“是”的答案也需要文本材料加以論證，《實用人類學(xué)》一書正是進行相關(guān)論述的重要文本。康德認為，所謂人類學(xué)是“一種系統(tǒng)地把握人類知識的學(xué)說”，2 這種學(xué)說是人用知識和技能形成的學(xué)問、文化，它們應(yīng)當應(yīng)用于人世間，應(yīng)用于人的生活，這就是“實用人類學(xué)”的內(nèi)涵。從這一意義上來說，康德并非如世人所言是象牙塔中的思想巨人，他也是生活中的思想巨人。實用人類學(xué)研究人作為自由行動的生物自身做出的東西或能夠和應(yīng)該做出的東西，即享受生命是指人們從活著本身感受到快樂并以此為滿足。人應(yīng)該享受生命，勞動與享樂是其中極其重要的內(nèi)容。一直以來，學(xué)術(shù)界對康德這一學(xué)說重視不夠，以發(fā)表的論文來看，涉及康德《實用人類學(xué)》一書的成果并不多。通讀《實用人類學(xué)》，享受倫理或享樂倫理是其中最為鮮明的一個主題，它涉及勞動與享樂的辯證關(guān)系，并提出了在今天仍然有時代意義的嶄新命題，即把勞動視為享受生命的最好方式。但鮮有研究者提及這些概念和主題，研究成果更是少之又少。近年，陳學(xué)明、毛勒堂兩位教授提出“美好生活的核心就是勞動的幸?！?，1 雖然不是以康德學(xué)說為闡釋工具，而是對馬克思恩格斯相關(guān)論述的當代意義進行研究，但是，就勞動與美好生活這一富有時代色彩的主題而言，該成果啟示我們德國哲學(xué)作為思想資源與史料的作用，應(yīng)當受到學(xué)術(shù)界的關(guān)注。本文認為，在人們追求美好生活的大背景下，運用康德實用人類學(xué)的相關(guān)理論，可以拓展并加深對美好生活的研究，尤其是“勞動與享樂”這個主題，既是研究和建設(shè)美好生活的一個重要切入點，對于人們理解何種生活可稱為享受，更新人們享樂的觀念也不無啟迪。在《實用人類學(xué)》中，康德大量論述享樂并確立了享樂原則，可以推測這是他晚年思考的一個重要主題。在相關(guān)思考的進程中，他提出了一個重要問題：“為什么勞動是享受生命的最好方式？”2 這其中既有對史料的全面掌握，也有來自生活的認真觀察，更有個體生命體驗的升華，以及精密的思想提煉。本文將在梳理康德相關(guān)論述及論證的基礎(chǔ)上，探究“勞動與享樂”這個主題包含的理論以及提出和研究這些理論的當代價值。

一、康德為何頻提享樂問題？

《實用人類學(xué)》這本書討論人的生活，人是什么，人的存在、使命等貼近人們?nèi)粘Ｉ畹纳鷦又黝}，這些討論的基本出發(fā)點即勞動與享樂的關(guān)系。人對勞動與享樂關(guān)系的認知與處理，決定了他作為勞動者、享受者的生活內(nèi)容。對每個人而言，僅僅是勞動者或享受者的生活內(nèi)容都是單調(diào)的、片面的，人應(yīng)該既是勞動者也是享受者?？梢哉f，生活的整全、身心的健全、人性的完善、人格的發(fā)展都依賴于主體正確認識和處理勞動與享樂的辯證關(guān)系，這兩方面內(nèi)容不可或缺的生活才可能是享受的，因為人有安逸的本能。在康德的研究中，勞動與享樂的關(guān)系是從享樂開始的，具體表現(xiàn)為以“享樂”為中心概念，類似或相關(guān)的表述分別有“享受快樂”“享受生活”“享受”“娛樂”“快適”“開心”“安逸”“消遣”“享用”等。享樂本義是指享受快樂、享受安樂，是人們享受生活、享受生命時對快樂的情感體驗和情緒表達。其中“享”的內(nèi)涵極其豐富，可以是“享受”，即物質(zhì)上或精神上得到滿足；也可以是“享用”，指使用某種東西而得到物質(zhì)或精神上的滿足；還可以是“享有”，意味享受所擁有的物質(zhì)或精神財富?！跋怼钡膶ο罂梢允恰案！薄皹贰薄澳辍钡?，這些都是人在生活中舒適、稱心如意的狀態(tài)，它帶來的益處是身體的，也是心靈的?？档略谄渌髦校灿袑ο硎?、享樂的論述，就身體和心靈的益處而言，以今天最受人們普遍推崇的健康來說，基本的含義是指生理、心理機能正常，沒有缺陷和殘疾，既有身體健康也有心理健康?？档乱灿懻撨@個問題，他從更積極的意義認為，“健康是一種使我們對自己的一切事務(wù)充滿興致的狀態(tài)”。3 人們能夠享受或享用某些對象而得到滿足和愉快，身體感受毫無疑問是健康的，而心靈感受則更有益于健康。樂指快樂、樂趣，既是人們所熱烈追求的情緒、情感體驗，也是人類各種活動中所包含的積極因素。這些概念往往可以通用，主要是顯示表達的多樣。但大多數(shù)情形中，康德所說的樂就是快樂?！翱鞓肥且环N由感官而來的愉快。凡使感官感到愉快的都叫做快適。”4 被康德稱為愉快或快適的，通常也指歡樂，感到高興、滿意或有樂趣。在行為、生活中感到愉快、滿意或有樂趣，都是人生的享受。在康德的書中，有很多具體的生活經(jīng)驗的例子，譬如大人寵溺孩子，是享受自己成為孩子的快樂；性愛是享受其對象的快樂；與人交往是享受社交和輕松的快樂；等等。總之，人們能夠通過生命感和官感得到的享受，稱之為享樂?！叭藗冇孟硎苓@個詞來標志快樂的內(nèi)在方面”，5 “快意就是享受”，6 康德這些在《判斷力批判》中的觀點，到《實用人類學(xué)》階段，得到了更全面的表述。他認為享受有主觀性和客觀性的成分，又分為個別性和社會性的享受。愉快有感性和智性兩種，感性愉快通過感官快樂和想象力鑒賞表現(xiàn)，智性愉快通過可顯現(xiàn)的概念或理念表現(xiàn)。享樂由此來自身心兩個方面，有物質(zhì)和精神兩種形式，它既可以是感受的，也可以是情感、情緒的。

人們可以享樂是由快樂的自然性和道德性所決定的。所謂快樂的自然性是指一個人在原始的、本能的自然情感中就會體驗快樂，有感受快樂和體驗快樂的能力?？鞓返牡赖滦允侵缚鞓肥侨怂非蟮模彩菍θ擞幸?。趨樂避苦由人的自然性發(fā)展為人的道德性，是觀察人類社會、解釋人類行為的一個重要元點，快樂也因此是哲學(xué)史特別是倫理思想史中一個極其重要的主題。早在古希臘時代，亞里士多德就明確指出了這一點：“單單是生活本身之中就存在著某種美好的東西。許許多多的人經(jīng)歷重重厄難，依然一心眷戀生存，這便是一個絕好的證明；因為生活之中本來就有一份自然的怡悅和甜蜜?！? 盧克萊修把快樂表達得更簡潔：“那神圣的歡樂，生命的引導(dǎo)者。”2 亞當·斯密則注意到“歡樂總是出于內(nèi)心而沒有任何虛假”。3 在歡樂的場合，當情感出自內(nèi)心，人們往往情緒高漲，眼里有歡快，心里有滿足，充滿喜悅，甚至表情和身體姿態(tài)都顯得愉快生動。斯密還認為“再也沒有什么東西比經(jīng)常保持愉快的心情更為優(yōu)雅合度，這種心情總是來自一種對日常發(fā)生的事情所給予的一切微小樂趣的特殊愛好”。4 顯然，斯密不僅認識到快樂的自然性，還認識到它與生活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表現(xiàn)為快樂的道德性。對中國哲學(xué)而言，哲學(xué)家們對“樂”這個主題的獨特領(lǐng)悟，就是中華文明生生不息、中國人生活智慧的不竭源泉?？鞓泛吐鋵嵱谌耸篱g的生活是不可分的，王國維先生說：“吾國人之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5 梁漱溟先生在他的自傳中曾述人生進階之路，最初他認定人生唯是苦，因此有志學(xué)佛，但是由佛而儒的思想大轉(zhuǎn)變，在于“一旦發(fā)見儒書《論語》開頭便是‘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樂乎，一直看下去，全書不見一苦字，而樂字卻出現(xiàn)了好多好多，不能不引起我極大注意。在《論語》書中與樂字相對的是一個憂字。然而說‘仁者不憂，孔子自言‘樂以忘憂，其充滿樂觀氣氛極其明白”。6 中國哲學(xué)的這種特點，梁先生概括為“樂天知命”，樂是最主要的精神特點和情感表達。

除了在倫理學(xué)史上引起廣泛討論與研究，“快樂”一詞也曾屢遭詬病，主要針對人們享受感官快樂、追求感官快樂帶來的種種弊端，由此發(fā)展出來的享樂主義作為社會思潮更是為千夫所指。歷史上享樂主義帶來的禍患不絕如縷，直至今日，仍然是要嚴肅加以防備的腐朽價值觀。追求快樂、享受快樂不是享樂主義，但是它顯然連累了享樂的聲名，以至于快樂也牽連其中而被大加鞭撻。其實享樂是人性的一種趨向和事實，它本身是中性的，是人性趨樂避苦的一種現(xiàn)實呈現(xiàn)，也是享受心理和趨樂屬性相結(jié)合的心理感受、情緒體驗，迥異于片面追求和沉陷于感官快樂的享樂主義。對快樂的享受之所以具有道德性被稱為享樂倫理，就在于以道德為快樂護航，對于人性的發(fā)展、人類的生活本身都是善好的。不可否認，正如人們可以觀察到的，學(xué)術(shù)界對享樂這個主題的研究，所持的立場大都是批判性和否定性的。對于享樂所包含的人生態(tài)度、觀念，往往輕蔑、不屑顧及，學(xué)術(shù)研究也明顯滯后。7 事實上，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及人工智能時代的來臨，人們的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享受生活的觀念愈來愈受到人們的推崇并構(gòu)成了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享受生活的內(nèi)容是無所不包的，從人的情緒、精神和心靈的層面來看，享受生活這個整體性的概念當然也包含享樂，而且后者更能揭示其中精神性的因素。為區(qū)別于臭名昭著的享樂主義，本文使用享樂倫理這個概念。相較享受生活而言，它更有學(xué)理性，是哲學(xué)、倫理學(xué)的研究對象，也可以在康德的人類學(xué)研究中找到理論依據(jù)。

一般說來，人們的快樂體驗與社會進步、經(jīng)濟增長、生活富裕成正比。平克教授對此深信不疑，他認為現(xiàn)代人比自己的前輩更幸福、快樂。他指出：“一個生活在2015年的美國人和他或她半個世紀前的同輩相比，能夠多活9年，多接受3年的教育，每年的家庭人均收入要多33000美元，并且只要把1/3，而不是1/2的收入花在購買生活必需品上，此外，每周還能夠多享受8小時的休閑時光。他或者她可以用多出的休閑時光瀏覽網(wǎng)頁、用智能手機聽音樂、在高清電視上點播電影、與親朋好友視頻通話，或者去餐廳吃泰國菜。”1 但是，也有學(xué)者通過研究得出相反的結(jié)論：“我們越富有卻越不快樂?！? 一個社會中，人們在經(jīng)濟增長中不快樂增加的現(xiàn)象，被英國當代學(xué)者格雷厄姆概括為“進步悖論”，3 他認為社會經(jīng)濟的巨大進步與不快樂和不健康現(xiàn)象的增加是同步進行的：前所未有的經(jīng)濟增長、健康水平提升、文化素養(yǎng)提高與貧困、貧富不均、人們感受不快樂這些最糟糕的情況相伴而生。格雷厄姆最早在對美國、英國這些富裕國家的研究中發(fā)現(xiàn)，隨著國家越來越富裕，許多人卻越來越不快樂。近些年，格雷厄姆的研究中心目光轉(zhuǎn)向中國，他主張不能只重視經(jīng)濟指標，要同時對人們的快樂和福祉加以衡量。他顯然是注意到了一個也許被人們忽略的現(xiàn)象：當人們不快樂了，是對這個社會問題積弊的反應(yīng)；但是當人們享受快樂時，如影隨形的指責(zé)和批評又會使人避之唯恐不及。

一個社會普遍的經(jīng)濟繁榮沒有帶來相應(yīng)的快樂增加，固然有“進步悖論”的因素存在，本文認為還有一個重要因素就是顧忌心理阻礙了人們對快樂的享受。既然快樂有自然性和道德性，人們享受快樂就是符合人性的，也是道德的。但是，人們在享樂這個問題上的復(fù)雜心理，成為不快樂增多的原因之一。至少就人們的觀念來說，快樂為人所喜，享樂卻長期被污名化，其實快樂本來就是用來享受的，正像人們可以接受享受生活、享受生命的觀念一樣，人們也可以享受快樂。令人驚奇的是，這個今天困擾人們的問題早在18世紀，康德就有所認識，他同樣面臨享樂主義聲譽不佳的問題。他頻頻提及享樂，顯然是為了清理享樂主義在人類歷史經(jīng)驗中帶給享樂的消極影響；他還在《實用人類學(xué)》書中嘗試建構(gòu)一種關(guān)于享樂的倫理。在這一點上，從康德的思想中可以看到休謨的影響。休謨認識到對人類來說，安全無害的快樂只有不多的幾種，他說：“人生最愉快最無害的大路，是經(jīng)過科學(xué)和學(xué)問的小徑的?！? 人們貶斥享樂，主要因為當事人把追求快樂局限于感官的享受。其實人的享樂包含了更豐富的內(nèi)容，諸如精神享受、美的享受。正如上文所提到的，休謨所認識到的科學(xué)研究的快樂、做學(xué)問的快樂等，都是愉快且無害而真實的。更早的亞里士多德說：“求知不僅于哲學(xué)家，而且對一般人來說都是一件最快樂的事?！? 這些對快樂的真知灼見說明使自己的享樂合乎道德的規(guī)范，遵守一定的原則，這樣的享樂倫理是成立的，倫理介入享樂，是用道德為人類享受快樂保駕護航。可以說，正確評價享樂在生活中的重要性和意義，就在于建構(gòu)“享樂倫理”，這是一個新的時代課題，關(guān)注的是隨著人們越來越富有，如何獲得更多快樂這一需求的滿足，指向的是美好生活。

康德的確是哲學(xué)家中明確提出享樂倫理原則的人。他贊同快樂，認為“一切快樂（尤其是持久的快樂）本身就是善的”。6 人們感覺到喜歡、快樂的狀態(tài)，也就是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或生命力的狀態(tài)。人人都會享受，也愿意享受快樂?！懊總€人在按照自己的方式看待事物時畢竟全都在奔赴一個對每個人都是快樂的目標?！? 在論及與享樂有關(guān)的各種問題時，康德承認一般人們所贊同的享樂，如美味佳肴、歡樂聚會等。他的實用人類學(xué)對享樂的重視，其中既有對于人性的深刻洞悉，也有思想家對于自己所置身其中的文化傳統(tǒng)的一種真切回應(yīng)。正是因?qū)ι钪懈鞣N享樂的體驗而發(fā)展出深刻的思想，康德如是說：“有一種享樂的方式同時又是一種修養(yǎng)，即對自己享受這種快樂的能力進一步加以擴大，例如用科學(xué)和美的藝術(shù)來享樂?！? 更重要的是，享樂不是一個單純的概念和現(xiàn)象，它應(yīng)當總是對應(yīng)于勞動而被提及，并且突顯其在不同年齡階段的意義。正如康德所論述的，勞動何以是享受生命的最好方式：“年輕人?。ㄎ以僦貜?fù)地說）你要熱愛勞動，輕視享樂，不是為了放棄享樂，而只是盡可能多地將它們永遠保持在視野中！不要過早地用享受來鈍化對享樂的感受性??！老年人，如果你從來不抱怨任何一種物質(zhì)享受的缺乏，這樣一種成熟性甚至?xí)谶@一犧牲中向你許諾一個心滿意足的資本，它既不依賴于偶然，也不依賴于自然法則?！? 不能不說，對于勞動與享樂的認識，康德是深刻的。

二、勞動是不是享受生命的“最好方式”？

康德認識到快樂的自然性和道德性，從自然和道德兩個層面指出了享樂的重要以及建構(gòu)享樂倫理的必要。所謂的“享樂倫理”就是指享受快樂中所包含的愉快的感情，享受生活的情感體驗對于人的益處和善好，還有人們享樂和享受生活時所應(yīng)遵循的原則與規(guī)范。2 我們知道，人都會有自然需要，滿足自然需要的方式也大體相同，餓了要吃，渴了要喝?？诟怪妮p易滿足或過度滿足，雖然容易帶來快樂享受，但也很容易到盡頭，財富對此是無能為力的。因為富人的胃不會比窮人的胃更大、更能消化食物，他的身體機能還會因為食物營養(yǎng)過于精細、養(yǎng)尊處優(yōu)而下降，就是說富人不會因為富有而比別人更矯健、有力。這類享樂的過度甚至給生命造成負擔(dān)，使人感到生命的空虛和無聊，所以康德指出享樂的道德原則是：“這里有一條主要的準則：應(yīng)當如此分配自己的享樂，使得它總是還可以再加提高。”3 從康德所提出的準則來看，他不僅主張快樂的自然性，更主張真正可以成為享樂的東西，就其內(nèi)容來說無窮豐富，就其形式而言永無止境，強調(diào)享樂要有道德性。康德認為人可以追求享樂但不應(yīng)該耽溺于那些會讓人膩煩的東西，如宴飲、愛情、娛樂等。人們享受這些東西時，獲得的愉快和滿足總是有限的。而一旦人們形成對這類事物的滿足依賴，只能不斷增加體驗或參與的強度，直到徹底厭煩。享樂因此就鈍化了人的享樂感受性，對于年輕人尤其如此。正因為如此，在將享樂作為倫理原則的論述中，勞動與之的關(guān)聯(lián)性即什么樣的快樂可以為人所享受自然出現(xiàn)在康德的視野中，他認為“人們自己（即合法地）贏得的享樂是雙重地被感受到的，一是作為得到的益處，此外還作為做出的貢獻（即內(nèi)心把自己看作是這種享樂的制造者）”。4 當然，他所推崇的享樂既是一種方式，也是一種修養(yǎng)，意思是人以這樣的快樂為享受時，他自己也為這快樂有所貢獻，他自己享受的能力還可以進一步擴大。以美的享受為例，人們可以欣賞到科學(xué)和藝術(shù)的美，持續(xù)地從中得到快樂，而更重要的是與他人共享這種快樂還可以使之增加與深厚。把勞動和享樂相提并論并放在享樂之前考慮，這才是康德所說的享受生活全部的內(nèi)涵。

康德認同人性自然會追求享樂，這使享樂的道德性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首先是享樂能給當事人帶來種種益處，比如吃、喝之樂能給人的身體提供養(yǎng)分、能量。其次是把享樂主體當成享樂的創(chuàng)造者、貢獻者，比如人與人相處中，積極創(chuàng)造出一段令人滿意的關(guān)系；對于各種娛樂活動，主體參與其中成為快樂的生產(chǎn)者和享受者，等等。從這些觀點來看，享樂本身當然是自然的，也是有道德的：人們總是追求享樂活動中的滿足、快樂，這些體驗無疑增加了主體生命的總體益處和善好。如果是自己創(chuàng)造的享樂成果，會帶來更大的滿足以及快樂體驗。勞動是人類創(chuàng)造物質(zhì)財富和精神財富的活動，因而最具有創(chuàng)造性?？档乱晞趧訛槿藗兿硎苌淖詈梅绞剑皇腔谇拔乃f，各種物質(zhì)享樂或精神享樂，無不依賴于一定物質(zhì)基礎(chǔ)或條件，都是由勞動創(chuàng)造的；二是只有享樂的生活是饜足與無聊的，勞動使人保持一種活躍與交替的生命力?？档轮匾晞趧舆€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就是他出生于一個手工工匠家庭，父親和母親一族的親屬都是馬具師，工作的內(nèi)容是“生產(chǎn)運輸馬的配件、馬車、雪橇以及其他相關(guān)的交通用具，在普魯士，建造車棚也是他們的工作”。5 在當時的行會制度下，依靠父親的辛勤勞作可以養(yǎng)活一家人，甚至可以有比較舒適的生活。據(jù)他的傳記作者考證，“康德在年輕的時候應(yīng)該與父親的工作時有接觸”。6 這樣的出生背景和成長經(jīng)歷自然使他對勞動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

在康德生活的時代，勞動本身是辛苦勞累的，它如何能夠成為享樂，成為享受生命的最好方式呢？康德說的是通過休息使長時間勞累得以消除。并且勞動之后有成果、有報酬、有收獲，這些都會使人感覺愉快。因此勞動成為生命的一種享受。這個問題在古希臘哲學(xué)中也曾受到重視，蘇格拉底就曾在與人論辯時說：“誰愿意把一個不愛勞動而只是一味貪圖享受最優(yōu)厚待遇的人留在家中呢？”1 可見，勞動不只是一種個人美德，也是一種公共美德。勞動是享受生命的方式，是蘇格拉底這樣的哲人思考探究勞動與享樂倫理關(guān)系的結(jié)論。因為貪圖享樂是人性的弱點，如果不加以克服，人很難在身體上有健康的體質(zhì)，也無助于心靈獲得有價值的知識，“但不屈不撓的努力終會使人建立起美好和高尚的業(yè)績來”，2 所以那時候，人們對于勞動有如下認識：“神明要求我們把勞動作為獲得一切美好事物的代價?！? 正因為如此，勞動能夠有效地改善人們貪圖安逸、享受的天性。蘇格拉底告誡世人：神明賜予人們一切美好的事物，都需要辛苦努力才可以獲得。這種努力包含期待美好事物出現(xiàn)的耐心，走向美好事物時充滿艱辛的路途，對美好事物的體驗等。與之相反，一個人走在最快樂、最舒適的道路上，品嘗到各種各樣歡樂的滋味，如美酒佳肴、賞心樂事、相處融洽的朋友，快樂唾手可得，世人也許把這理解為幸福。但蘇格拉底相信人們?nèi)绻麤]有付出辛勞，是無法體驗美好的事情的，美好生活也無從談起。他說：“一切聲音中最美好的聲音，贊美的聲音，你聽不到；一切景致中最美好的景致你也看不到，因為你從來沒有看到自己做過什么美好的事情。”4 不愛勞動的人，年輕時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年老時就可能困頓潦倒、痛苦難言。

從事有益于身心的勞動讓人獲得勞動成果，創(chuàng)造財富也愉悅身心，勞動因而成為享受生命的美好方式。同時，人們對于勞動成果的感情在于：“人們一旦感覺某一事物為他自己所有，他就會得到無窮的快樂。”5 的確，人們通常會更喜愛自己付出辛勞的事物和對象，如自己的勞動成果。這些思想都深刻影響了康德，他說：“勞動得來的錢至少要比靠碰運氣贏得的錢帶來更持久的快樂。”6 勞動與享樂的關(guān)系從此進入了他的視野，他說：“考慮這享受是從大自然的慷慨所領(lǐng)受到的，還是通過自身主動性和我們自己的勞作而爭取到的，……當一個人只是為享受而活著（并且為了這個意圖他又是如此勤奮），甚至他同時作為在這方面的手段對于其他所有那些同樣也只以享受為目的的人也會有極大的促進作用，因為他可能會出于同感而與他們有樂同享，于是就說這個人的生存本身也會有某種價值?！? 他當然知道勞動是辛苦的，其過程也許還會令人不快，但是在這個過程中，身體能量的消耗會使人強烈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因而覺得快樂。勞動的成果滿足人們的需要，引人欣賞，更使人快樂。人們勞動之后，通過休息勞累消除，得到閑暇，會感覺到很大的愉快和滿足。正如康德所言：“為什么勞動是享受生命的最好方式？因為它是辛苦的事務(wù)（它本身是不快的，只有其成果才引起欣賞），而只有休息和長時間勞累的消除，才成為可感覺到的愉快和快活，否則它是談不上什么可享受之處的?！? 這段話包含著對勞動與享樂的關(guān)系以及這兩個因素相互依賴的深刻理解：如果一個人沒有享樂地勞動，它辛苦、勞累、不快、不公平，也不可能成為享受。勞動過程，特別是勞動結(jié)果之所以是享受的重要源泉，是因為人們會對勞動的結(jié)果感到驚奇，也可以享受勞動成果。把勞動視為享受生活的核心內(nèi)容，在這個問題的認識上，康德是啟示后世的，他深刻影響了自他以后的哲學(xué)家，同時，康德也是承前的，接受了前人的深刻影響。眾所周知，對康德產(chǎn)生過影響的哲學(xué)家包括洛克、休謨，影響最大的則是盧梭。從他們的著述來看，其關(guān)于勞動與享樂的論述對康德的影響也是顯著的。

第一，盧梭等哲學(xué)家對快樂的論述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康德對快樂的理解。盧梭認為對一個人來說，“能不能幸福愉快地生活，完全取決于他自己”。9 對此觀念，洛克也是贊同的，他說：“極度的幸福就是我們所能享受的最大快樂；極度的苦難就是我們所能遭受的最大痛苦?！? 對于享受快樂的道德屬性，洛克這樣理解：“所謂善就是能引起（或增加）快樂或減少痛苦的東西?！? 康德從以往人類哲學(xué)成果中所受到的思想影響確實主要來自英法哲學(xué)，他也承認快樂是最大的善?？鞓窂哪睦飦?？盧梭以抄寫樂譜謀生并以此為榮，自然提供了他的答案。除了盧梭，洛克、休謨的很多中心觀點的確也可以在康德的體系中分辨出影蹤。以休謨?yōu)槔?，一方面，他認為“任何作品是由人的技藝和勤勞產(chǎn)生出來”。3 另一方面，他通過觀察發(fā)現(xiàn)人對舒適和舒適物的喜愛，是在自然進化中保留下來的本能。休謨提醒人們觀察動物，那些幼小動物的無知和無經(jīng)驗與老大動物的乖巧伶俐之不同就在于“老大動物已經(jīng)借長時的觀察學(xué)會避免那些有害于它們的東西，并且追求那些給它們舒適或快樂的東西”。4 康德同樣認為：“生命之中看起來似乎是最多余的那些魅力和安逸，卻在吸引著我們最大的關(guān)懷，而且假如我們要排除它們的話，我們就不會剩下來有什么動力再去從事那么冗繁的操勞了?！? 有快樂的犒勞既是勞作的動力，也是勞作與勞作之間的過渡。

第二，盧梭等哲學(xué)家對勞動的極力推崇，不僅深刻闡述了人們快樂的真正源頭，還影響了康德這樣深坐書齋的哲學(xué)家，使他能從象牙塔中望向滾滾紅塵，用自己的深邃思考為世人指點迷津。一個人的勞動是他的財產(chǎn)的證明和代價，所以盧梭認為“一個人在那里坐吃不是他本人來的東西，就等于是在盜竊”，6 “勞動是社會的人不可豁免的責(zé)任，任何一個公民，無論他是貧或是富，是強或是弱，只要他不干活，就是一個流氓”。7 從對孩子的教育來說，盧梭設(shè)想他教育愛彌兒，要把他帶到鄉(xiāng)間，第一重要的事就是給他一小片地，讓他從田間勞動開始學(xué)習(xí)和接受教育，自己則同他一塊兒勞動，分享他的樂趣：當愛彌兒把蠶豆種撒在地里后，他們一起每天給蠶豆?jié)菜?，豆苗長出來后，愛彌兒意識到這棵豆苗是屬于他的，“他在這里投入了他的時間，他的勞動，他的辛勤以及他的人格”。8 他不僅慢慢地理解了生活，也慢慢地把勞動視作他生活當中理所應(yīng)當?shù)膬?nèi)容。這樣一來，勞動帶來滿足、愉快，當然成為享受生活的內(nèi)容。盧梭也提出過享樂倫理的基本內(nèi)容，他說：“節(jié)制和勞動是人類的兩個真正的醫(yī)生：勞動促進人的食欲，而節(jié)制可以防止他貪食過度?！? 他還指出：“心靈的甜蜜在于享樂適度，使欲望和煩惱無由產(chǎn)生。”10 以此來看，對于嚴厲批判人類文明衰亡的盧梭來說，勞動極其重要，享樂也并不是一無是處或可怕的，關(guān)鍵是要適度。

在勞動與享樂這個主題上，盡管康德所理解的勞動與盧梭有些許出入，但是他對勞動的理解可能與今天的人工智能時代人們對勞動的理解更為接近，即勞動不只是單純的體力付出，也包含腦力勞動的形式。偉大的哲學(xué)家在書齋中的沉思，是勞動也是享受，尼采曾戲謔地說：“哥尼斯堡的那位偉大的中國人，也只是一個偉大的批判者?！?1 中國人無疑是世界上最勤勞的勞動者，尼采把哲學(xué)家稱為哲學(xué)勞動者，意指康德是個勤勞的哲學(xué)勞動者，他“周游巡遍人類價值和價值情感，能夠用多種多樣的眼睛和良心張望，從高處向每一個遠方，從深處向每一個高度，從角落向每一處開闊地帶”。12 至于哲學(xué)家作為勞動者的職責(zé)，則是使一切發(fā)生過、評價過的事物都能被人們看得穿、想得透、把握得定、操作得了，所以真正的哲學(xué)家“是命令者和立法者，他們說‘應(yīng)該這樣！他們首先確定人類向哪里去和做什么，并在這些問題上指配所有哲學(xué)勞動者、所有制服過去者的前期工作”。13 康德作為哲學(xué)勞動者，他的勞動成果在后世的影響力，本身也是對“勞動與享樂”主題的生動闡釋。

第三，培育并保持奮斗精神與如何認識享樂密切相關(guān)。人們?nèi)绾蜗順愤@個問題，在科技高速度發(fā)展的時代，越來越成為必須面對和思考的問題。如果說人們享受生活的物質(zhì)條件已經(jīng)豐饒，但是認識的缺失甚至匱乏，同樣阻礙人們正確地回答如何享受生活這個問題。享樂倫理教育尤其對青年人而言，是人生的必修課。德國思想家席勒曾經(jīng)指出享樂倫理缺失的危害：“享受與勞動、手段與目的、努力與報酬都彼此脫節(jié)了。人永遠被束縛在整體的一個孤零零的小碎片上，人自己也只好把自己造就成一個碎片。他耳朵里聽到的永遠只是他推動的那個齒輪發(fā)出的單調(diào)乏味的嘈雜聲，他永遠不能發(fā)展他本質(zhì)的和諧?！? 就勞動與享樂的關(guān)系來說，它們的脫節(jié)或任何一個方面的缺失，都會影響人的身心和諧與健全。當代“佛系”青年流行，“躺平主義”風(fēng)靡一時，正是人們理論上輕視享樂，或?qū)嵺`中片面強調(diào)享樂，也輕視勞作，以致奮斗精神缺失的具體表現(xiàn)。人當然要享受快樂，也要享受生活，但是只有來自努力與奮斗的快樂，才是真正的快樂。持續(xù)不斷的勞作和奮斗帶來的快樂，才是可以真正令人滿足、堅實和持久的。可以說生活的真諦是勞動，存在的意義是人們?yōu)橄硎苌罡冻鰟趧?。也可以說，一個人享受生活是以自己付出過汗水為前提，勞動是社會的人不可豁免的責(zé)任，其中蘊藏的奮斗精神更是一個人享受生活的前提。

就像盧梭主要重視對年輕人在處世與道德方面的教育一樣，康德關(guān)于享樂倫理的箴言也以年輕人為對象，他說：“年輕人！你要放棄滿足（娛樂、飲宴、愛情等等的滿足），就算不是出于禁欲主義的意圖要完全摒棄它，而是出于高尚的享樂主義要在將來得到不斷增長的享受。對你的生活情致的財富的這種節(jié)省由于推延了享受，實際上會使你更富有，哪怕你在生命的盡頭通常要放棄對這些財富的使用。把享受控制在你手中這種意識正如一切理想的東西一樣，要比所有通過一下子耗盡自身因而放棄整個總體來滿足感官的東西要更加有益、更加廣博?！? 關(guān)于享樂，來自康德這位哲人的忠告是要盡可能地延宕，甚至放棄，以免因自己意志薄弱而受制于人、受控于自我的欲望。這表明了他在享樂問題上的基本價值立場，即要有享受也要懂得放棄，前者是指遵循正當?shù)南順吩瓌t去享受生活，后者是指對那些會讓人的生活情致受損的享樂則要學(xué)會放棄。

概括地說，享樂倫理包含著把勞動視為享受生命的最好方式?？档抡J為人可以追求大家都認為是享受和快樂的東西，但不能沉迷，他主張人們?yōu)榱吮３肿约焊杏X能力的生動，不過度追求口腹之欲的滿足，而應(yīng)當從微弱的感覺開始培養(yǎng)，使得享受不斷得到增長，快樂也會不斷增強而且更能持續(xù)。同時，勞動和享樂既可以先后相繼，也可以并存。顯然，康德認識到了享樂倫理對于人的情緒安撫、心靈安頓和現(xiàn)實生活來說，是必需的也是必要的。如何認識到在享受生活的同時能夠不失去奮斗精神的重要性？本文最后一節(jié)在康德學(xué)說的基礎(chǔ)上，主要討論享樂倫理建構(gòu)的理論基礎(chǔ)和當代意義。

三、新時代的享樂倫理建構(gòu)

在勞動創(chuàng)造了豐富的社會物質(zhì)生活條件，社會為人們享受生活提供了極大可能性和現(xiàn)實性的情況下，人們?nèi)绻狈ο順返恼J識和體驗，沒有關(guān)于享樂的正確態(tài)度，很難形成對于生活的適當觀念，也不會形成合理享受生活的價值觀，更難獲得美好生活。正確認識勞動與享樂的辯證關(guān)系，重視對享樂的重新評價，這的確是我們?nèi)娼ǔ尚】瞪鐣竺媾R的一個新的時代課題。享樂是人類幸福的組成部分，有助于促進人的幸福，這主要依賴于享樂所包含的滿意與滿足。享樂倫理的建構(gòu)可以消除對享樂的長期污名化處理，有助于人們以清晰而明確的方式形成關(guān)于享樂的正確觀念，并且進行恰當評價。探究享樂倫理，其中既有自然性也有社會性的視角與內(nèi)涵。就是說，享樂是人的自然屬性，也是人類生活的事實構(gòu)成。康德的勞動觀是頗有新意的，他的享樂觀更是具有前瞻性的?？档聦τ谌四芟硎軄碜陨畹臉啡な谴蠹淤澷p的，他不回避使享樂主義誤入歧途的感官快樂之說，并曾認真地辨析五種感官在享受中的作用：他認為觸覺、聽覺、視覺是最高的三種感官，是知覺的，也即表面的、外部的感官，屬于機械作用，會被有形事物所觸動。其中觸覺是“最重要的感官，其教導(dǎo)也是最可靠的”，1 因為它幫助個人形成一個關(guān)于對象的基本印象。比如，在世界范圍內(nèi)，握手的禮節(jié)到今天都保留在人們的生活中，這是一種禮貌又程度適中的用我們的觸覺去感知對象存在的方式；在親密關(guān)系中，相愛的人也往往用牽手感知和表達愛。聽覺既是人們的個別性享受，也是社會性享受，如音樂會就是重要的社會性享受活動。視覺會帶給人們更多享受，康德認為它是一種最高貴的感覺，在人的精神性享受中特別是美的享受中，視覺發(fā)揮最大的作用。相比較而言，嗅覺和味覺屬于化學(xué)作用，是享受的感官，也是最內(nèi)在的被吸收的感官?？档抡J為為了享受，對其進行培養(yǎng)和使之精細是不值得的，因為有令人快樂舒適的對象，也有令人不快的對象，更何況這些感官的享受總是暫時的和轉(zhuǎn)瞬即逝的。人的感官不免貪戀和依賴各種享受，勞動在提供可能性的同時，也是最有效的轉(zhuǎn)移、補充和豐富。康德說：“工作加休息，城市生活加鄉(xiāng)村生活，在交往中談話加游戲，在獨自消遣時一會兒讀歷史，一會兒讀詩歌，搞搞哲學(xué)又搞搞數(shù)學(xué)，這都使心靈得到加強。這是同一個生命力在激動著諸感覺的意識，便不同的感覺器官在它們的活動中相互更替?！? 這一段話從抽象的意義來說，就是勞動加享樂構(gòu)成了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從實際生活本身來看，康德也是這樣實踐的。據(jù)《康德傳》描述，他所喜歡的生活是“所謂‘愜意的環(huán)境；工作、沉思與社交的交替。那是規(guī)律的，甚至是有計劃的、卻不算機械式的生活。講課、寫作、閱讀，與交談、休閑甚至娛樂相互調(diào)劑”。3 可以說，他度過了由“勞動與享樂”這一主題支配的人生。

在人的一生中，由生活所提供的享樂如何才能更人性、更豐富多樣也更有意義？康德的這些思考經(jīng)由馬克思更進一步的闡釋和發(fā)展，為今天的人們思考這一主題提供了豐富的思想資源。不可否認，享樂倫理意味著人的所有能力諸如智力、情感、藝術(shù)表現(xiàn)力都在快樂的享受中得到了發(fā)展，人的五官感覺、精神感覺、實踐感覺也都能得到滿足。人的五官感覺如有音樂感的耳朵、能夠感受形式美的眼睛，就像馬克思所認為的，是成為人的享受的感覺，是確證了一個人自己的本質(zhì)力量的感覺；精神感覺如人的愉悅，實踐感覺如勇敢、剛毅、愛也都能夠同時發(fā)展起來。馬克思同時認識到分工使得精神活動和物質(zhì)活動、享受和勞動、生產(chǎn)和消費由不同的人來分擔(dān)或分享，其中既有異化的勞動，也有異化的享樂，這種情況造成了資本主義社會矛盾的激化。這種現(xiàn)實的矛盾往往不是出于自愿的分工，馬克思認為“只要分工還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自然形成的，那么人本身的活動對人來說就成為一種異己的、同他對立的力量，這種力量壓迫著人，而不是人駕馭著這種力量。原來，當分工一出現(xiàn)之后，任何人都有自己一定的特殊的活動范圍，這個范圍是強加于他的，他不能超出這個范圍：他是一個獵人、漁夫或牧人，或者是一個批判者，只要他不想失去生活資料，他就始終應(yīng)該是這樣的人”。4 馬克思在“勞動與享樂”這個主題上，讓我們認識到勞動如果與人的享樂分離也是異化。就勞動與享樂的關(guān)系而言，人們對于自己樂意的勞動是心甘情愿的，也是高興的，正像馬克思接下來所說的：“我有可能隨自己的興趣今天干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后從事批判，這樣就不會使我老是一個獵人、漁夫、牧人或批判者?！? 馬克思在這段話中所揭示的勞動向享樂的轉(zhuǎn)化，正是康德所論述的官感程度增減的原因。他認為官感的程度是隨著對比度、新鮮度、變換度、增強度四個因素而增加的，一方面，變換帶來官感的增加、增強以及更新；另一方面，同一項活動的內(nèi)容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人或不同的條件下，它可以是一種勞動的形式，也可以轉(zhuǎn)換為一種享樂的方式。

對于生而為人的享受的感覺，與確證自己是人的本質(zhì)力量的感覺是一致的，也是培養(yǎng)和發(fā)展的。享樂倫理因此具有豐富性、全面性和深刻性。豐富性來自生活的多樣化體驗，人們可以分享或共享不同的生活內(nèi)容帶來的感受。全面性則是指快樂與痛苦、享樂與放縱之間的關(guān)系是享樂倫理的重要內(nèi)容。享樂倫理具有深刻性是社會發(fā)展和進步的必然結(jié)果，不能簡單地摒棄或否定。正是對以康德為代表的德國古典哲學(xué)的繼承和發(fā)展，馬克思在這個議題上指出：“城市已經(jīng)表明了人口、生產(chǎn)工具、資本、享受和需求的集中這個事實。”1 今天，城市化進程前所未有地加快，城市生活充滿享樂的事實給人們帶來新的挑戰(zhàn)和考驗，馬克思的觀點對于進一步理解康德的勞動觀和享樂觀具有現(xiàn)實指導(dǎo)意義。

回到康德，他貢獻的思想資源對于我們在當代思考與享樂有關(guān)的問題提供了豐沛的靈感，其人類學(xué)之實用，就在于它奠基于哲學(xué)的視角，即“人是什么”這個基本的人類學(xué)問題。人們不應(yīng)忽略康德對勞動與享樂的通達理解，也沒必要拒絕快樂和對生活的享受，它們共同構(gòu)成了回答“人是什么”這個問題的核心部分?？鞓泛拖硎芡嬖谟谌藗兊那趭^和勞作之中，人們需要的是一種依據(jù)享樂倫理的理性的處理方式?？档略嬲]世人：“一個理性越是處心積慮地想得到生活上的舒適和幸福，那么這個人就越是得不到真正的滿足?！? 得到生活上的舒適和幸福以及真正的滿足，當然就是享受生活。但是，如果不從勞動出發(fā)，不在理解勞動與享樂辯證關(guān)系的前提下談享受生活，是不可能真正享受生活的。這正是人們思考勞動與享樂的辯證關(guān)系時要回到康德的意義所在，也就是要真正理解為什么勞動的確是享受生命的最好方式。

Abstract： In Kants discussion on enjoyment， happiness is a kind of pleasure from the senses. People can enjoy it through the sense of life and other senses， which is called enjoyment. Enjoyment has subjectivity and objectivity， which can be divided into two kinds： individual enjoyment and social enjoyment. Pleasure can be classified into perceptual pleasure and intellectual pleasure. Perceptual pleasure is expressed through sensory pleasure and appreciation of imagination， and intellectual pleasure is expressed through the concept or idea that can be manifested. Pleasure， thus， comes from both body and mind， in material and spiritual forms. Kants proposition that “l(fā)abor is the best way to enjoy life” confirms that both labor and enjoyment are important contents of human life. A life with only labor and no enjoyment is unjust; and a life with only enjoyment and no labor is empty and boring. Viewing labor as the source of enjoyment and enjoyment as the rational destination of labor is an important way to enrich the meaning of life and enhance the moral life. Interpreting Kants view towards labor and enjoyment is an important basis to evaluate the meaning of labor and endow enjoyment with the new value of our times， and to find a theoretical basis for constructing enjoyment ethics， so as to understand what the real enjoyment of life is.

Key words： Kant; Practical Anthropology; enjoyment; labor; hedonism ethics

（責(zé)任編輯：法? ?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