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延端
凌晨,又一次夢見我母親了。夢里,母親正在川西彭州市張家山的一片樹林里,用長滿老繭的雙手撿拾干枯的樹枝,她一枝一枝地撿攏堆起,然后用砍柴刀割來長長的棉葛藤,雙手合力將這些柴禾捆綁起來。
母親名叫唐興秀,還是像生前那樣,臉上總是掛著微笑。她一頭烏黑發(fā)亮的短發(fā),上身穿一件深藍色的外衣,這是她生前常穿的衣服,腰間圍著一條同為藍色的圍腰裙。我喊她,媽,您不是過世了嗎,啷個會在這里撿柴呢?她笑了笑,邊捆綁柴禾邊對我說,人要生活得嘛,到哪里都要勞作啊。我慚愧地說,媽,您看現(xiàn)在的生活多好??!可惜您老人家走得早,我們當(dāng)兒子媳婦的,都還沒有來得及好好的孝敬您。她說,這個咋會怪你們呢,要不是生病,哪個愿意那多早就走了呢。
母親患有嚴(yán)重的支氣管炎,那是娘家的家族遺傳基因所至。她剛滿二十歲就和我父親結(jié)婚了,先后生育有七個兒子,其中兩個在幾歲時候因患天花病毒夭折了。為了撫養(yǎng)我們存活的五弟兄,她和父親經(jīng)??偸瞧鹪缑诘貏谧?。特別是農(nóng)村還沒有搞生產(chǎn)承包前,父母總是天還沒有亮就起床,有時候臉都來不及洗一下,扛起鋤頭挑起糞桶就往外走,趕急和生產(chǎn)隊社員一起下地干活,不然就要被扣工分。而且,這樣的早工一干就是幾個小時,有時候,要忙到上午九點鐘左右才收工。出完早工回到家里,母親便趕忙生火煮一家人的早飯,父親抓起水桶就到幾百米的山坡下挑水。當(dāng)他們心急火燎地讓我們吃飽喝足時,生產(chǎn)隊長早己高聲地叫喊社員同志們出工了。
在我幼年的記憶中,母親每天到山上做活路時,總要帶著背簍,趁社員們放哨休息抽煙的時間,扯些豬草,收工時帶回家喂豬。那些年,我們生產(chǎn)隊種地很少使用化肥,豬馬牛羊和人的屎尿就是當(dāng)家肥。為此,生產(chǎn)隊要求每家每戶喂養(yǎng)豬,每月底還專門派兩個社員,抬著大大的木頭籠子,挨家挨戶上門稱豬,誰家喂了幾頭豬,總重多少斤,都一一記錄下來,憑借這些數(shù)據(jù)核算出這戶人家本月生產(chǎn)了多少肥料,然后再算出值多少工分,并將其與這家人出工的工分記在一起,年終據(jù)此分配糧食和紅利。
那時候,我家每年都要喂養(yǎng)出欄兩頭肥豬,春節(jié)前賣掉一頭,父母用這錢買回兩頭豬崽,剩下一頭最大最肥的,宰殺后留著自己吃。我們大隊十四個生產(chǎn)小隊七百多戶人家中,數(shù)我們家的年過得最豐盛,不僅天天有大米干飯吃,房梁上還有兩三百斤香噴噴的臘肉等待下鍋。而我家在山坡上修建的四間兩層高吊腳樓,紅墻白壁青瓦,從大隊部往上走時,剛拐過楊家彎就能看見,非常漂亮。當(dāng)然,我們幾兄弟心里都非常清楚,為了撫養(yǎng)我們,為了建設(shè)和撐起這個家,父母的辛勤付出,遠比別人的父母多得多。比如說,砌房屋地基??玻玫哪菐装倭⒎矫浊嗍?,是花錢請石匠打好后,父親帶著鄰居們一塊一塊地從山上抬回來的;建房用的兩噸多石灰,也是父母親帶著未出嫁的小姑媽和年齡稍大的大哥與我,凌晨兩三點鐘就起床,跋山涉水十五六公里,從母親娘家的石灰窯上一簍一簍地背回來的。
——令我們非常痛心的是,父母親歷經(jīng)千辛萬苦,才修建的兩層小樓,因存在安全隱患早已經(jīng)拆除了。更令人痛惜的是,父母最早修建的那幾間老屋,也在2008年5月12日發(fā)生的那場震驚世界的“汶川特大地震”中,遭到嚴(yán)重損毀,也被全部拆除了……
母親是個堅強而樂觀的女人。在我記憶中,她從來沒有為生活的艱辛抱怨過,更沒有像生產(chǎn)隊的不少女人那樣,時常為缺吃少穿抱怨自己的男人,甚至于拿打罵自己的兒女出氣泄憤。她捆綁柴禾的時候,臉上依然笑瞇瞇的,就像生前那樣。我對她說,媽,再過十多天,就是伯伯(我們對父親的稱呼)的八十九歲生日,到時候,我們幾弟兄和您的幾個兒媳婦及孫兒孫女們都要回去,您到時候也回來吧。我媽爽快地答應(yīng)道,好的。說完之后,她便消失不見了。
我從睡夢中醒來,早已淚濕沾巾。記得幾年前的一天凌晨,我夢見母親時,她也在一片樹林中撿拾柴禾??瓷先ニ浅>?,也比64歲過世的時候年輕。她迎面朝我走過來,微笑著站在我面前,一句話都不說,靜靜地看著我。我立即趴下身去,一個勁兒地給她磕頭,邊磕頭邊哭著說,媽呀,端兒我好想念您??!……哭著哭著,我突然就醒了。
母親是2000年10月去世的,至今已二十多年了。她為我們勞累了一輩子,卻沒有享過幾天福。此時此刻,她母親那微笑的臉,定格在我眼前,久久不散。我再難眠,直到天亮,夢景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