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瑋
摘? ?要: 針對學術界對于現(xiàn)代漢語數(shù)量詞修飾形容詞結構中有關形容詞的詞性定位和語法功能的爭議,從人類認知的角度,突破傳統(tǒng)語法的限制,運用認知語言學框架下認知轉喻機制理論,分別從凸顯原則、“特征代替實體”轉喻運作機制、無界范疇的有界化概括和語法轉喻等角度對數(shù)量形結構進行多維度論證。結論如下:該結構因高頻使用,具有從特殊文體的語言偏離現(xiàn)象向日常語言滲透,并逐漸取得與名量結構和動量結構同等的、具有規(guī)約性的語法地位這一傾向;同時,形容詞所表達的狀態(tài)性質意義和程度,通過其前數(shù)量詞的修飾而不斷得到加強、深化。
關鍵詞: 數(shù)量詞修飾形容詞結構;認知轉喻機制;多維研究
中圖分類號:H14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8634(2023)02-0124-(07)
DOI:10.13852/J.CNKI.JSHNU.2023.02.013
現(xiàn)代漢語量詞因其種類多樣,用法多變,成為漢語區(qū)別于其他語言尤其是印歐語言的一個重要語法特征。很多語法書在給量詞分類時,雖然分類標準和分類結果不盡相同,但主要涉及名量詞和動量詞,這說明量詞在使用中經常會修飾名詞或動詞,并成為量詞使用的常例。然而,隨著社會的進步、人們認知能力和表達能力的增強,語言現(xiàn)實中越來越多出現(xiàn)數(shù)量詞修飾形容詞的現(xiàn)象,如在現(xiàn)實生活和文學作品中,經常會遇到類似如“三斤重”“五米長”“三寸寬”“一身疲憊”“一臉迷茫”“一點神秘”“一片芬芳”“一抹緋紅”“一層凄迷”“一縷香”等數(shù)量詞修飾形容詞的表達方式。結合我們對自己母語——漢語的語法特點的認識,上述結構中數(shù)量詞修飾形容詞是不符合漢語語法規(guī)則的表達形式,似乎超越了漢語語言的常規(guī)(Norm)。而正因為其超常規(guī)的搭配特征,量詞修飾形容詞的結構(以下或簡稱“數(shù)量形結構”)才引發(fā)了語言學界熱烈的探討——量詞到底能不能修飾形容詞并成為一種常規(guī)表達?1
早期的語言學家如黎錦熙和劉世儒2、邢福義3、胡裕樹4 等對這一現(xiàn)象持肯定態(tài)度。郭紹虞5 更是在《漢語語法修辭新探》(上冊)中直接將量詞分為名量詞、動量詞和形量詞三種,并說“凡以形容詞或形化的詞為主,計算事物的性狀程度之數(shù)量的是形量詞”。近年來,有些學者如宗軼麗1、閆亞平2、陳曉燕3 等也對這一問題尤其是表描繪義的“一+量+形”結構進行了積極探索,并做出量詞可以修飾形容詞的結論。但是,也有學者持相反觀點,如石毓智4斷言:形容詞不能像名詞那樣被數(shù)量詞修飾。另外,作為用來解釋詞語意義、概念、用法的工具書,5 對量詞的分類也基本是名量詞和動量詞,并沒有將量詞修飾形容詞的表達收錄進去。那么,針對這種頗有爭議的語言現(xiàn)象,該如何正確理解和闡釋?本文將重點從轉喻認知視角對這一問題進行多維度探討。
一、轉喻:從修辭格走向認知機制和思維方式
自古人們就很重視語言表達效果。如古代希臘社會需要演說家,各種以提高雄辯和說服力為目的修辭手段被創(chuàng)造出來,并得以廣泛運用。伊梭克拉茲的《修辭術》和亞里士多德的《修辭學》中有關修辭的研究論述至今還閃爍著光彩。中國先秦典籍中也早就有關于修辭、風格方面的研究,《周易》《尚書》《禮記》《左傳》等都有對修辭的討論。6 而轉喻(Metonymy)同隱喻(Metaphor)一樣,最初就是被人們用在語言層面當作修辭格來使用的。轉喻的定義最早出自佚名的《修辭和解釋》一書:“轉喻是一個辭格,它從鄰近和聯(lián)系緊密的事物中獲得語言形式,通過這一語言形式我們能理解不被該詞語命名的事物。”7 馮翠華的定義是:“轉喻是一種關于用一種事物名稱代替另一種事物名稱的修辭格。用于替代的名稱可能體現(xiàn)被替代的另一種事物的屬性特征或者與之有密切的關系?!?
在漢語修辭學中,轉喻在很大程度上相當于“借代”。對“借代”的定義是:“辭格之一。舍去人或事物的本來名稱,而借用與它相關的人或事物的名稱來替代?!梵w是借代辭格中代替本體的人或事物。借體可以是材料、工具、人或事物的特征、標記和某一部分等。”9 比如,在英語中有He took to the bottle這樣的表達,這里的bottle并不指其字面意義“瓶子”,而是轉指裝在瓶子里的“酒”,因此,這句話的意思就是“他開始酗酒”。同樣,在漢語中我們經常會聽到類似“壺燒開了”“鍋燒開了”等話語,事實上,說話人并不真是指“壺”或“鍋”燒開了,而是轉指壺或鍋里的水、湯等容物燒開了,是用容器轉指容物。
上述有關轉喻的定義,通過對語言實際使用的表層現(xiàn)象的考察,基本概括和總結了轉喻作為一種修辭格所體現(xiàn)出的特征:基于鄰近(contiguity)或緊密(close relationship)關系的事物之間的相互替代。
但是,人們?yōu)槭裁磿?chuàng)造出這樣的表達方式?是什么促使人們用另一事物的名稱而非其本身來指稱想要描述的事物?這種語言表達背后的工作機制又是什么呢?想要回答上述問題,就要突破修辭學的視野,從認知語言學理論框架中尋找答案。
肇始于20世紀70年代的認知語言學把語言看作人類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語言能力與其他認知能力相互作用。因此,認知語言學通過語言同認知域和語言之外的其他認知能力如軀體和心理經驗、感知、注意、思維、范疇化和推理等的相互作用來分析語言。10 作為認知語言學的三大基本原則之一,“思維的隱喻性”已經得到眾多認知語言學家的廣泛研究。而隨著對轉喻的更多關注,哲學家和認知語言學家證明,同隱喻一樣,轉喻也是我們對世界進行概念化的有力的認知工具和心理機制,它構成了人類許多概念形成的基礎。11
事實上,早在20世紀60年代,布拉格學派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羅曼杰克森(Roman Jakobson)就提出,隱喻和轉喻是語言運作的兩個重要原則。隱喻屬于語言的選擇軸,因為它根據的是相似性;轉喻則屬于關系軸,涉及的是事物的相鄰關系。1就運作機制而言,由于隱喻的基礎是事物之間的相似性,所以涉及兩個概念域(conceptual domain),因此也用域映射(domain mapping)來理解隱喻,比如,Love is life這個隱喻顯然涉及l(fā)ove和life兩個不同的概念域。然而,轉喻一般發(fā)生在一個相關的概念域內,表達事物內部和事物之間的特殊關系。如“前面來了一群紅領巾”中,雖然“紅領巾”和它指代的少先隊員是不同事物,甚至一個是物,另一個是人,但很顯然,在“人”這一概念域中,從“百科知識語義觀”(encyclopedic view of semantics)的角度看,在中國只有少先隊員才能佩戴紅領巾。因此,“紅領巾”在“少先隊員”這一實體(entity)的整個知識網絡里比其他知識更具有中心性(centrality)的地位,可以通過這一點來激活“少先隊員”這一概念域的整個知識網絡。
通過上述分析可知,轉喻研究,在語言研究領域,已經從單純的修辭格研究轉向人類概念化的最基本的思維方式和認知機制的研究。作為修辭格的轉喻的特征,在作為思維方式和認知機制的概念轉喻里,不僅得到體現(xiàn),而且得以闡釋。數(shù)量詞修飾形容詞結構正是這一認知機制運作的結果。
二、凸顯原則
蘭格克(Langacker)認為,轉喻由相對凸顯的原則(Salience principle)提供理據,認知上凸顯的部分被稱為“認知參照點”(cognitive reference points),轉喻就是一個參照點現(xiàn)象(reference point phenomenon)。2 阿拉克(Alac)和庫爾森(Coulson)也指出,中心的和高度凸顯的事物作為認知參照點能喚起其他不那么凸顯的事物。3
例如:“只要池中還有,只要夏日還有一瓣紅艷,又何必和你見面?”4 在這首詩中,詩人托物抒情,通過對蓮花綽約的風姿、清雅的神韻和高貴的氣質的描述,來表達對愛人不舍的追求和渴盼的等待?!凹t艷”是蓮花盛開時視覺上最凸顯的特征,我們可將它作為從蓮花這一背景中凸顯出來的一個主體來看待,使之成為我們聯(lián)想到蓮花的認知參照點。在語言結構中,這種凸顯原則同樣起作用。結合前面的語境,如“池中”“夏日”,再加上數(shù)量詞“一瓣”,“紅艷”的特征是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蓮花本身的?!耙话昙t艷”在這里轉喻“一瓣紅艷的蓮花”。
由此例可知,參照點是語篇中凸顯的成分,并在此建立起一個語境,讀者或聽者通過概念化的方式與語篇中不那么凸顯的成分或默認的成分建立了聯(lián)系。而對于語篇和這些成分的識解,取決于與參照點的聯(lián)系。轉喻詞語通常作為參照點,為要描述的目標提供“心理可及”(mental access),并把聽者或讀者的注意力吸引到目標上來。
數(shù)量詞修飾形容詞結構中,形容詞象征的特征作為事物凸顯的成分與其前的數(shù)量詞結合,在特殊的語境下可以被語言使用者成功識解,某些結構隨著廣泛而高頻的使用,形容詞就會因量詞的修飾而逐漸獲得量的性質。
三、“特征代替實體”的基本運作機制
佩爾斯曼(Peirsman)和吉拉爾茨(Geeraerts)把轉喻看成具有原型結構的范疇,認為決定其分類的重要變量的是概念鄰近關系(conceptual contiguity),并依據接觸力度(strength of contact)、有界性(boundness)和認知域(domain)三個層面向外擴展,形成轉喻范疇。接觸力度從部分—整體的包容關系(part-whole containment)到物理接觸,再到沒有接觸的靠近;有界性從部分—整體關系拓展到無界的整體和部分(unbounded wholes and parts),從空間到時間、再向事件認知域拓展。5 基于這樣一種范疇化認識,佩爾斯曼和吉拉爾茨在總結前人研究基礎上提出了23種轉喻模式,使轉喻形成了一個原型結構范疇,其中,“特征與實體”轉喻(Characteristics & Entity)正是現(xiàn)代漢語數(shù)量詞修飾形容詞結構的產生理據和工作機制。6
例如:“雨來了,最輕的敲打樂敲打這城市.蒼茫的屋頂,遠遠近近,一張張敲過去,古老的琴,那細細密密的節(jié)奏,單調里自有一種柔婉與親切,演滴點點滴摘,似幻似真,若孩時在搖籃里,一曲耳熟的童謠搖搖欲睡,母親吟哦鼻音與喉音?!? 詩中“一種柔婉與親切”表達的應該是一種感覺、感情、意味或情緒等,而后者作為目標域(target domain)給人最突出的特征就是柔婉與親切。因此,在這一語境下,柔婉與親切這一特征作為源域(source domain),在此感覺域中得到凸顯(salience)和強化。詩人直接用“柔婉與親切”這種特征來指代目標域,即柔婉和親切的感情,正是要突出這種凸顯和強化的功效。它是目標域包含源域的一種轉喻方式(source-in-target metonymy),是在認知域擴展的基礎上進行運作的,也可以看作無界的部分代替整體的轉喻?!叭嵬衽c親切”是無界的特征,其指代的“感覺”“感情”或“意味”等是相對于這種特征在認知域上的擴展。
又如:“但跑到一半,會忽然停步,一臉驚疑,發(fā)現(xiàn)樹蔭下向他們招手的并不是我,而是一個白發(fā)的老人?!? 這里,“一臉驚疑”表示的是一臉驚疑的表情、神情或神態(tài)。根據上下文語境,由于是突然發(fā)生的,在當時具有強烈的表現(xiàn)和明顯的特征,因此用“驚疑”這一凸顯的特征來轉喻“表情”“神情”或“神態(tài)”是可以被讀者理解的。因此,轉喻主要用意是使人們通過彰顯事物的某一或某些顯著特征而認識或理解某一或某類事物。3
大千世界有各種各樣的事物及抽象概念,每種也都會有各種各樣的特征。人類囿于智力和認知能力的局限,傾向于選取其最為凸顯的屬性(Attribute)或特征來給事物或概念命名,因此很多構詞法都是轉喻性的,反映了人類思維的靈活性和經濟性。比如,人們模仿昆蟲或鳥的叫聲來為其命名:“知了”“蛐蛐”“布谷鳥”等。劉焱認為,最常見的轉喻是整體和部分之間的轉喻;既可以是整體轉指部分,也可以是部分轉指整體。4 數(shù)量詞修飾形容詞結構選用事物的一種屬性或特征來轉指該事物,這種轉喻方式在廣義上也屬于部分代整體的轉喻類型,這與前文馮翠華對轉喻的定義也相符。
四、無界范疇(特征)的有界化
在特征與實體的轉喻中,一個實體通常被看作具有一些特征的總成(assembly),人們選擇其中一個或一些特征作為指稱這一實體的基礎。由于特征本質上是無界的(unbounded),而實體是有界的(bounded),因此實體被看作無界范疇(特征)的有界個體化(individuation)。5 比如,人們現(xiàn)在流行用“白富美”和“高富帥”來轉喻性地指稱既有高顏值又有財富的青年男女?!鞍赘幻馈焙汀案吒粠洝敝皇且粋€群體的特征,而我們往往用“既有顏值又有財富”的特征來指稱這一群體中的某個個體。
數(shù)量詞修飾形容詞可以看作是無界范疇(特征)有界化的一種方式即“單位摘選”(unit-excerpting),6 它是與“多叢化”(multiplexing)認知操作相反的操作。在認知語言學中,術語“叢”(plexity)指稱的是一個量被分解成同等成分的狀態(tài)范疇。7? 只有一個這樣的成分構成的量是“單叢的”(uniplex),而由一個以上這樣的成分構成的量是“多叢的”(multiplex)。如果所涉及的量是物質,“叢”當然就相當于傳統(tǒng)語言學“數(shù)”的范疇(包括“單數(shù)”和“復數(shù)”概念)。但是,認知語言學這一概念的主要目的是對從物質到行為甚至抽象特征進行概括,這是傳統(tǒng)的數(shù)的概念無法做到的。比如,在英語中有He coughed (once)和He kept coughing,前者是說“他咳嗽了一下”;后者是說“他一直在咳嗽”。8 在此例中,cough這一無界行為在前者中運用副詞once做了有界劃分,而在后者中通過構式keep doing引發(fā)了一個特定的認知操作即“多叢化”,使得原本單一的所指被復制到時間的不同點上。因此,“叢”的明示是通過詞項和語法成分共同實現(xiàn)的,而且,當它們結合的時候會相互影響。
在現(xiàn)代漢語數(shù)量形結構中,比如:“愛情是水,再密的網也網不住一滴湛藍?!? 這里的“一滴湛藍”指稱的是“一滴湛藍的海水”。作為海水在視覺上最為突出的特征——湛藍,當然是無界的,具有我們在傳統(tǒng)語法里所說的“不可數(shù)”的概念。但是,我們可以用“數(shù)量詞+形容詞”這一構式進行量的界限操作,從而達到對量的明示。這一構式里的數(shù)量詞和形容詞可以被看作兩個不同的“合成層次”(level of synthesis)。形容詞明示(specify)相關量的身份(identity),但其本身被概念化為無固有界限,其有界性來自其前的數(shù)量詞。這里,數(shù)量詞“一滴”不僅明示了“部分摘選”(part excerpting),也進一步明示了該摘選部分的形式或構型——“滴”。也就是說,“一滴湛藍”通過“特征與實體”的轉喻模式指稱“一滴湛藍的海水”,而在語言表層,形容詞“湛藍”因其作為抽象特征的無界性,在“數(shù)量詞+形容詞”構式中通過數(shù)量詞“一滴”的“部分摘選”操作獲得了量的特征,同時,獲得了量詞“滴”所明示的構型——一滴水的模樣,由此,不僅實現(xiàn)了語義上的完整性,也實現(xiàn)了表達上的形象性。
再比如:“九州之大,名湖自多,但是像玄武湖這么一泓湛碧,倒映著近湖的半城堞影,遠處的半天山色,且又水上浮洲洲際通堤的,還是少見。”2根據上下文,這里的“一泓湛碧”通過“特征與實體”的轉喻模式指稱“一泓湛碧的湖”。與上例中“一滴湛藍”不同的是,量詞“泓”明示了量本身的界限(bounding),表示的是整個湖的區(qū)域,也是一種“部分摘選”,在構型方面的明示上也獲得了完整的語義和形象的表達。
五、語法上的轉喻認知理據
一直以來,認知語言學家對轉喻的研究一般集中在對轉喻的分類及其標準、轉喻在語用推理中的作用等方面,直到21世紀初轉喻對語法結構的潛在影響才引起足夠重視。語言學家們認為,轉喻構成了一些語法現(xiàn)象的語義基礎,并在很大程度上為之提供了理據性。潘瑟和索恩伯格(Panther & Thornburg)詳細論述了比喻性思維尤其是隱喻和轉喻思維在語法結構中所起的作用。他們指出,轉喻的特征是來源域和目標域之間存在的一個符號關系,這一符號關系是指示性的(indexical)。也就是說,來源域是作為思維的載體存在的,它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以凸顯特征的身份成為認知參照點,為目標意義提供“心理可及”從而自動喚起目標域的意義。目標域意義是對來源域的一個概念詳述(conceptual elaboration),而來源域意義是目標域意義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谶@樣的觀點,潘瑟和索恩伯格對語法轉喻做出這樣的界定:語法轉喻是為功能詞、語法語素和詞類(動詞、名詞或形容詞)提供理據的轉喻。3
下面,從語法的角度,以轉喻的認知思維方式,更深入地闡釋數(shù)量詞修飾形容詞的結構。例如:“對于每一個人,自己來到世界的那一天,總是帶著一點神秘,且有催眠的力量?!? “在他的迷信里,這一切,都和他園子里這一片芬芳有關?!? “電話線的天網恢恢,無遠弗屆,只要一線裊裊相牽,株連所及,我們不但遭人摧魂,更往往催人之魂,彼此相摧,殆無已時?!? 在這幾例中,“神秘”“芬芳”“裊裊”作為形容詞被數(shù)量詞修飾,從傳統(tǒng)語法角度來說是違反語言常規(guī)的形式。根據傳統(tǒng)語法,數(shù)量詞的主要語法功能是修飾名詞,7 形容詞常做定語,多數(shù)能夠直接修飾名詞。8 但是,在數(shù)量詞修飾形容詞的結構中,沒有出現(xiàn)名詞或名詞性成分,同時,形容詞作為一個光桿形式,既沒有修飾名詞作定語,也沒有充當謂語,因此,這樣一種非常規(guī)的表達結構,為形容詞所凸顯的特征作為來源域向目標域意義提供“心理可及”,創(chuàng)造了條件。聽者或讀者在識解的過程中會依靠轉喻的思維方式,結合語境,自動添補或激活語言常規(guī)要求的特征所指代的實體:“一點神秘的力量”“一片芬芳的氣息”“一線裊裊的電話線”。數(shù)量詞修飾形容詞結構體現(xiàn)了目標域包含來源域的轉喻(source-in-target metonymy),是認知域和語義的擴展,即用實體的特征或屬性來指代實體。
目標域包含來源域的轉喻和來源域包含目標域的轉喻(target-in-source metonymy),為傳統(tǒng)詞法中的詞類轉換(conversion)提供了認知理據。比如名詞轉化為動詞(noun-to-verb conversion),實體的標記被用來代替整個事件,其中的實體僅扮演此事件系列語義角色中的一個,1 而轉化后的動詞通常指整個行為過程和場境。這種轉喻大多是目標域包含來源域的轉喻,是認知域和語義的擴展。如“百度一下”中,“百度”從名詞轉化為動詞,詳述了整個“某人利用名為百度的搜索引擎在網絡上搜索某物”的行為過程和場境,而“百度”本身淪為這一認知域的次認知域,成為這一行為認知域的工具域。而動詞轉化為名詞(verb-to-noun conversion)是來源域包含目標域的轉喻,其行為過程和場境中的某個次認知域被凸顯,是認知域和語義的縮減。這一轉喻在漢語中有較強的能產性:我們可以用行為代替施動者,如“編輯、看守、警衛(wèi)”等;可以用行為代替工具,如“鎖、綁腿、贊助、護膝、披肩”等。
從理論和事實上說,形容詞轉換為名詞也是存在的。因為,面對自然界眾多的事物,人類擅長或傾向于選取事物最凸顯的屬性或特征給事物命名。比如,漢語中顏色詞“桃紅(色)、藏青(色)”等的命名,英語中用顏色詞black轉指黑皮膚人種、用形容詞wrinkly(多皺紋的)來轉指中老年人等類似的命名,都是屬性或特征代事物或實體的典型情況,屬于認知域和語義的擴展??梢哉J為,數(shù)量詞修飾形容詞結構反映了人類思維的轉喻性,而正是這種轉喻性才使得我們的語言表達具有靈活性和經濟性。
王建軍指出:“量變引起質變,高使用率不僅是一種新的語言形式誕生的起因,而且也往往蘊含著語法化的契機?!? 霍珀和特勞戈特(Hopper & Traugott)也指出:“一個語言形式在某種環(huán)境下出現(xiàn)的頻率越大,那么它語法化的程度可能也就越高,使用頻率的提高往往表明一個句法格式的形成。”3 隨著數(shù)量詞修飾形容詞結構的高頻使用,也許有一天某些形容詞會取得名詞所具有的地位,用屬性指代事物,從而獲得受數(shù)量詞修飾的合法性。而在這種詞類徹底轉換之前,數(shù)量詞修飾形容詞結構有其存在的理據,形容詞也由此獲得了量的特征,為形量詞的確立打下了基礎。這是一種從詞類轉換的角度進行預測的發(fā)展方向。
另一種發(fā)展方向可從語法構式的角度來分析。語言的符號性不僅表現(xiàn)在單個詞項中,更重要的是表現(xiàn)在語法構式中(grammatical constructions)中。根據構式語法理論,構式的組成成分的意義對構式的整體意義有所貢獻,但構式的整體意義常常是不可預測的,具有整體性和熟語性(idiomaticity)。因此,我們對于數(shù)量詞修飾形容詞這一構式的理解,不能僅僅局限于傳統(tǒng)語法對數(shù)量詞和形容詞的用法規(guī)定上,而應該從人類認知的角度,用轉喻的思維方式從整體上對其進行闡釋。由于高頻使用,很多數(shù)量詞修飾形容詞的實例已經發(fā)展為熟語,被人們作為整體構式來使用,比如表度量衡的短語“三斤重、五米長、三寸寬”等,而形容詞“重”“長”“寬”后面都省略了“量”或“度”等詞語。但是,這絲毫不妨礙人們的交流。這是因為,由于長寬高等概念與人們的生活密切相關,隨著高頻使用,交際者已經習慣于自動彌補缺省的目標意義,并從整體上理解和使用這些構式。這也符合構式語法的原則:構式不再是普遍語法原則的附帶現(xiàn)象,而是語言描寫和解釋的基本單位。這正如威廉·克羅夫特(William Croft)在其激進構式語法的論述中給構式所下的定義:“構式才是句法表達的基本初始單位,而不是語類或關系。構式中的語類和關系是派生的?!?同時,由于度量衡量詞本身的量度義較為突出,它要求搭配精確的數(shù)字,因此在含有度量衡量詞的數(shù)量形結構中,數(shù)詞可以超出“一”的范圍,更加強調量度義。而“一+量+形”結構往往為了凸顯事物的狀態(tài)和性質,弱化了數(shù)詞“一”的數(shù)量概念,成為虛指,更加強調描繪義,實現(xiàn)了語言的模糊功能(fuzziness)。
現(xiàn)實生活中,數(shù)量詞修飾形容詞結構的使用也驗證了認知語言學中一個被普遍接受的假設:語法結構至少部分地由概念結構(即感知、經驗的活動以及文化知識)提供理據。1隨著數(shù)量詞修飾形容詞構式的高頻使用,人們不再局限于其內部搭配的合法性,而是將構式作為整體來理解。因其熟語性不斷加強,數(shù)量詞修辭形容詞的結構會逐漸固定。由于語言形式和意義會相互影響和制約,得以固定的構式使得量詞修飾形容詞合法化,“形量詞”也許將會正式得到人們的認可,成為同“名量詞”和“動量詞”一樣具有合法地位的量詞小類。
六、結語
本文認為,對待數(shù)量詞修飾形容詞這一語言現(xiàn)象,應該根據語言事實,以發(fā)展的眼光,并用動態(tài)的研究方法去分析。通過對收集到的語料進行考察分析,可以得出這樣的觀點:數(shù)量詞修飾形容詞這一語言現(xiàn)象是通過概念轉喻的認知機制產生的,隨著不斷高頻使用,其轉喻指稱性不斷弱化、淡化,而形容詞所表達的狀態(tài)性質意義和程度卻通過其前數(shù)量詞的修飾不斷得到加強、深化。在這一過程中,少數(shù)表達式因其在不同文體中被頻繁且廣泛使用,獲得了固定短語或熟語的地位,給人一種形量結構的感覺。大多數(shù)表達式仍受文體和語境的限制,沒有在日常語言中流傳開來,但是,總體說來也具有向形量結構發(fā)展的趨勢。
從目前人們日常生活和網絡空間中不斷出現(xiàn)的各種數(shù)量形結構的語言現(xiàn)實可以看出,作為一種比喻性的語言形式,該結構因高頻使用,有從特殊文體的語言偏離現(xiàn)象向日常語言滲透,并逐漸取得與名量結構和動量結構同等的、具有規(guī)約性的語法地位傾向。
Study on the Cognitive Metonymy Mechanism
in the Construction of Numeral-Classifier Phrase Modifying Adjective
in Modern Chinese
LIU Wei
Abstract: In the light of the academic debate on the part of speech and grammatical function of the adjective in the construction of numeral-classifier modifying adjective in modern Chinese, this paper, based on human cognition, trying to breaking through the limitations of traditional grammatical rules, makes use of the theory of cognitive metonymy mechanism in cognitive linguistics to make a multidimensional study on the construction respectively from such perspectives as Salience Principle, the metonymic operating mechanism of CHARACTERICTICS substituting ENTITY, boundarization of unbounded category and grammatical metonymy. A conclusion can be drawn that due to high frequency usage, the construction as deviance in special styles as poetry and prose has been penetrating into everyday normal language, and tends to acquire the same formal grammatical status as nominal classifier phrase and verbal classifier phrase. Meanwhile, the meaning and degree of state and property expressed by the adjectives are constantly strengthened and deepened by the modification of their preclassifiers.
Key words: the construction of numeral-classifier phrase modifying adjective; cognitive metonymy mechanism; multidimensional study
(責任編輯:陳? ?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