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明的島

一

很多年以前，在廣袤的天地之間，工人們修建了一座座巨大的鐵塔。這些鐵塔像一個個身強(qiáng)力壯的巨人，高擎著一根根粗壯的電纜，遠(yuǎn)遠(yuǎn)望去，它們連成了一條蒼莽的巨龍，看不見頭，也看不見尾。

其中一座鐵塔，立身于一個靠近河灣的村莊旁，日日夜夜地站在那里，任風(fēng)吹、日曬、雨淋，悄無聲息地度過了很多歲月。

一個晴好的春日，像一個混沌的嬰孩忽然意識到這世上有個“我”一樣，這座鐵塔忽然“活”了！又像一個人從暗黑又漫長的昏睡中清醒過來似的，這座鐵塔忽然“醒”了！

初生也好，初醒也罷，這座鐵塔像個貪吃美食的孩子，貪婪地享受著視覺、聽覺帶來的美妙體驗(yàn)。

天那么藍(lán)，云那么白，星星一閃一閃亮晶晶，一切都太美麗，鐵塔感覺眼睛不夠用。風(fēng)聲溫柔，雨聲爽朗，鳥鳴啁啾，一切都太動聽，鐵塔感覺耳朵也不夠用……

能看見，真好！

能聽見，真好！

一種叫幸福的感覺，充盈著整座鐵塔。

二

遠(yuǎn)遠(yuǎn)地，飛來一群鳥兒，棲落在鐵塔上。鳥兒們雜亂的嘰嘰喳喳聲，在鐵塔聽來，都是美妙的樂章。鐵塔細(xì)心地感受著鳥兒細(xì)瘦的腳爪在他的鐵骨上挪移，時(shí)而快，時(shí)而慢，那節(jié)奏像音樂一般，讓鐵塔感到酥酥的、麻麻的。鐵塔想笑，又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一只鳥兒說：“這座鐵塔跟別的鐵塔不一樣?！?/p>

另一只鳥兒說：“是嗎？我還覺得它今天和昨天不一樣呢。”

“哪里不一樣？”第一只鳥兒問。

“我感覺他好像動了一下?！绷硪恢圾B兒說。

“動了一下？那是風(fēng)吹的吧。鐵塔才不會自己動呢?！钡谝恢圾B兒說。

“我說的是我感覺他動了一下，又不是說他真的動了一下。那你說他哪里不一樣了？”另一只鳥兒問。

“我感覺他今天似乎很開心。明明知道鐵塔不會開心，也不會不開心，但就是有這種感覺?！钡谝恢圾B兒說。

……

兩只聊天的鳥兒飛走了。鳥群也飛走了。鐵塔有一點(diǎn)點(diǎn)空落，但這并不影響他的好心情。

“我叫鐵塔！”鐵塔在內(nèi)心呼喊。從鳥兒們的對話里，他知道了自己的名字。

這時(shí)的鐵塔，還不能說話。即便不能說話，鐵塔也不覺得有什么遺憾。

三

草長鶯飛二月天。

鐵塔經(jīng)常仰望長空，看云卷云舒，感受天地的寬廣。

鐵塔也喜歡低頭看地，看著腳下遠(yuǎn)去的小河，身旁低矮的村舍，村舍里忙碌的人類，鐵塔感覺自己是個巨人，超級巨人。

一個小朋友路過，仰頭看鐵塔，遮陽帽掉了下來。小朋友感嘆地說：“哇，真高！這鐵塔比奧特曼還高，會不會真是奧特曼變的，從外太空來到地球，幫助人類？”

鐵塔還不懂什么是外太空、什么是奧特曼，但從小朋友敬佩和贊美的語氣里，感覺到了自己的了不起。

鐵塔將身子挺得更直了一些，將擎著電纜的手舉得更穩(wěn)。在某一個瞬間，他甚至有了一種“天大，地大，我最大！”的自豪。

四

夏天來了。炎炎烈日，炙烤著大地。

沒有遮陽帽、遮陽傘、防曬霜，鐵塔甚至連衣服都沒有?；鹄崩钡年柟?，照射著無遮無擋的鐵塔。鐵塔感覺自己的鐵骨頭都要被曬軟、曬化、曬得冒煙了，似乎每一根鐵骨頭上，都長出了藍(lán)色的小火苗。

“哎！為什么我這樣高大呢？要是我能小一點(diǎn)，再小一點(diǎn)，我就可以像人類一樣，躲在房子里，或者像小狗一樣，躲進(jìn)樹蔭里?！?鐵塔想。

鐵塔頭發(fā)昏、眼發(fā)花，忍不住瞟了眼頭頂?shù)拇笕疹^，只覺得眼前一片黑。

“明明到處都是白晃晃的光，怎么看哪里都感覺像天黑了一樣呢？”鐵塔默默地問自己。

后來，鐵塔就真的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鐵塔中暑了。一整個夏天，鐵塔都處在中暑狀態(tài)。所以，夏天的鐵塔，總是無精打采的，拉起的電纜線，也顯得松松垮垮。

五

熬過了酷暑和金秋，很快到了寒冬。

鐵塔沒有鞋帽御寒，沒有衣物取暖，冷得像是鐵骨頭里長滿了尖刺，動也痛，不動也痛，一寸一寸，絲絲分明地疼。尤其是雪夜，鐵骨頭外面都包著冰，變得又硬又脆，不時(shí)發(fā)出咔咔的聲響，那是鋼鐵受冷收縮時(shí)發(fā)出的聲音。鐵塔感覺自己的鐵骨頭都要被冷斷、冷碎了。

又下大雪了，天地一片白。村里的孩子們忙著堆雪人、打雪仗，歡聲笑語震落了電纜線上的積雪。

鐵塔無心欣賞雪景，也感受不到孩子們的歡樂?？粗装}皚的積雪，鐵塔渾身更僵硬了，托舉著電纜線的手，也瑟縮得更厲害了。一整個冬天，鐵塔都只感到冷。所以，冬天的鐵塔，總是僵硬瑟縮著，拉起的電纜線，也顯得緊緊繃繃。

經(jīng)歷了生命中第一個四季的輪回，鐵塔感慨：“生命不僅要享受美好，也要承受艱難。”

六

又一個春天來了。百花開，蝴蝶飛，燕銜泥，狗兒打滾，孩童們放紙鳶……“春天真美好！”鐵塔真心地贊美。

站得高，看得遠(yuǎn)。鐵塔能遠(yuǎn)遠(yuǎn)看見，春天跟著春風(fēng)、春雨和候鳥的腳步，悄無聲息又聲勢浩大地從更南的南方來，往更北的北方去。

遙望春來，目送春去，鐵塔忽然有了一個想法，他想像傳說里追趕太陽的夸父一樣，追隨春天的腳步，永遠(yuǎn)生活在春天里。

鐵塔為自己追逐春天的美麗創(chuàng)想激動得發(fā)抖，他甚至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聰明、最有品位的鐵塔?？墒牵o接著，他就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中。他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腳！準(zhǔn)確地說，也不是沒有腳，是自己的腳被禁錮在了巨大的水泥樁基里，無法自拔。

鐵塔終日沉浸在沒有腳的痛苦中?？匆婙B兒在天上飛，他會想起自己沒有腳；看見狗兒在地上跑，他會想起自己沒有腳；看見魚兒在水里游，他會想起自己沒有腳……

鐵塔一天天憂郁起來。路過的鳥兒們都感受到了，因此全都飛到別的鐵塔上棲落。

鳥兒們嘰嘰喳喳，一如往常。鐵塔聽了，卻更煩悶。

一只鳥兒說：“不知道為什么，感覺那鐵塔又變了。落在他身邊，總感覺胸口悶悶的，像是不開心?！?/p>

另一只鳥兒說：“鐵塔是鐵身子、鐵心腸，開心最好，不開心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要天天開心！”

……

鳥兒們飛走了。留下了孤獨(dú)、憂郁的鐵塔。

七

鐵塔為自己沒有腳痛苦了很多年。

這些年，他每天都要在內(nèi)心吶喊：

“我是多么不幸！”

“我是多么不幸！”

“我是多么不幸……”

也許是喊得煩了、累了，沒感覺了，終于有一天，鐵塔不再喊了。

不再呼喊自己的不幸，鐵塔感覺渾身都輕松、自在了起來，像是變成了一個全新的自己。

“我怎么那么傻？竟然把一句話喊了那么多年?！辫F塔想。

“幸好我說不出話，要是讓他們聽到我這么多年來，翻來覆去只喊一句話，他們肯定會覺得我比烏鴉還聒噪?！辫F塔又想。

八

鳥兒又開始棲落在他身上，牛兒又開始靠近他吃草，狗兒又開始跑到他的腳邊撒尿，鐵塔覺得這些都挺好。

有一天，鐵塔發(fā)現(xiàn)，經(jīng)常棲落在自己身上的那群鳥，已經(jīng)不再是很多年前的那群鳥了，經(jīng)常在自己腳下吃草的那頭牛，也不再是很多年前的那頭?！F塔明白，這么多年他錯過了很多美好的事物。

“或許我可以和大家成為朋友?！辫F塔想。

鐵塔開始關(guān)心朋友。

鳥兒們在晴空中自由飛翔，狗兒們在雨天里撒歡兒地奔跑，牛兒們在草地上悠閑地吃草、在泥潭里盡情地打滾兒，鐵塔因他們的快樂而快樂。

鳥兒們被羅網(wǎng)網(wǎng)住了，奄奄一息；狗兒們被攆出了家門，餐風(fēng)露宿；牛兒們挨著鞭子，吃力地拉著犁耙，最后進(jìn)了屠宰場……鐵塔也因他們的悲傷而悲傷。

九

又是一年冬天。

唉！

唉！

唉……

鐵塔的嘆息，從第四聲到第一聲，又從第一聲到第四聲，長短交替，高低起伏，可是沒有人聽得見。

他為誰嘆息呢？為他的朋友們，也為那些他并不認(rèn)識的陌生人。

一個雪天寒冷的傍晚，兩只遠(yuǎn)道而來的、從來沒看見過的大雀兒，棲落在他的手臂上。

一夜寒風(fēng)呼號，吹得鐵塔不停地發(fā)出嗚嗚的聲響。

“真冷啊，都快冷斷我的鐵骨頭了，不知道兩位鳥朋友怎么樣？”鐵塔很為這兩位未曾謀面的過客心憂。

“真冷啊，要是有棉衣和棉被的話，我都送給今晚的兩個陌生朋友，他們一定比我更冷?！辫F塔又想，雖然他自己連一件御寒的衣服也沒有。

兩只鳥兒一動不動，鐵塔也一夜未眠。鐵塔想：“還好，還好，兩位堅(jiān)強(qiáng)的鳥朋友都好好地站在我的鐵臂上?！边@樣想時(shí)，鐵塔竟然感到了一些暖意。

天亮了。鐵塔想叫醒兩只大鳥，可是一看，它們已經(jīng)變成了兩只冰冷的雕塑。

鐵塔哭了，雖然他沒有眼淚。

十

燕又來，花又開，春天又回到了人間。

每一個春天都很美麗。但在鐵塔看來，這個春天尤其美麗。

腳下的薺菜開出了小小的、白白的花兒，在春風(fēng)里輕輕地舞蹈。

鐵塔第一次看見薺菜花，輕聲地說：“多么小、多么美的小花，我愛你們！”

“多么大、多么高的鐵塔，我們也愛你！”一朵朵的小白花，全都仰起小臉望向天空，大聲地喊道。

小河邊，一頭老牛瞇著眼，吹著春風(fēng)，曬著太陽。

鐵塔說：“牛兄弟，熬過了一個冬天，你黑黑的牛角更油亮了，我愛你！”

“鐵塔兄弟，迎來了一個春天，你銀白的身子骨更挺拔了，我也愛你！”老牛回答。

遠(yuǎn)遠(yuǎn)地，飛來了一群鳥。

鐵塔喊：“鳥朋友們，你們回來啦？我想你們了，我愛你們！”

“鐵塔朋友，你還在這里？我們也想你了，我們也愛你！”鳥群飛過，留下了回答。

懂得了悲哀，學(xué)會了愛，鐵塔會說話了。

十一

“我是誰？”鐵塔問。

“你是鐵塔9527！”另一座鐵塔回答。

“你是誰？”鐵塔問。

“我是鐵塔9526。”另一座鐵塔說。

“我們在這里干什么？”鐵塔問。

“站好腳下的位置，舉好手上的電纜?！绷硪蛔F塔說。

“沒站好，沒舉好，會怎么樣？”鐵塔問。

“沒站好，我們的隊(duì)伍會斷；沒舉好，人類的電力會斷。各種電器無法工作，夜晚漆黑一片……”另一座鐵塔說。

“人類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鐵塔問。

“江海是白云的父母，大地是青山的父母，人類是我們的父母?！绷硪蛔F塔說。

“你為什么知道這些？”鐵塔問。

“鐵塔9525告訴我的?！绷硪蛔F塔說。

……

原來，所有的鐵塔都會說話，天下的鐵塔都是朋友。

從此之后，鐵塔9527站得更直，舉電纜的手臂更有力量，夏天不再畏懼炎熱，冬天也不再害怕嚴(yán)寒。累了、困了的時(shí)候，一想到電流可以通過自己手中的電纜傳遍天南海北、千家萬戶，天下的路燈，都因自己而亮，無窮的遠(yuǎn)方，無數(shù)的人、物，都因自己才能舒適生活，他就又打起了精神。

鳥兒們也感受到了鐵塔的變化。

一只小鳥說：“這座鐵塔，每天都站得這么直，是不是很傻？”

另一只小鳥說：“傻是傻了點(diǎn)，不過，也傻得可愛。”

十二

又是一年冬天。

這個冬天比往年要更冷一些。雪來得早、來得大、來得猛，氣溫也降得極低。

后來，不降雪了，改為降雨。極冷極冷的雨，附著在物體上就立刻結(jié)冰的雨——下凍雨了。

鐵塔們不怕冷，不怕雪，但他們怕凍雨。

雪，無法在鐵塔的鐵骨頭和電纜線上大量堆積。凍雨，卻可以在鐵塔的鐵骨頭和電纜線上掛出長長的冰凌。

光禿禿的大樹，一棵棵被凍雨壓折了，壓倒了。

長長的電纜線上，掛起了無數(shù)的冰凌！冰凌又挨個兒長大，結(jié)成了更大的冰坨和冰柱！

電纜線不堪重負(fù)，就要繃斷了！

而所有的重量和壓力，又都傳給了鐵塔。

一座座鐵塔自身也掛滿了冰凌，這些冰凌越長越大、越長越大，鐵塔們都已經(jīng)被壓得無法站立了。

忽然，有一根電纜線斷了。

緊接著，引起了連鎖反應(yīng)。鐵塔9524、9525、9526相繼斷臂，然后倒塌。

鐵塔9527一直默念著“站好腳下的位置，舉好手上的電纜”。當(dāng)巨大的壓力傳來，鐵塔9527的腰桿挺得更直，手臂更加用力。鐵塔9527，終止了一次悲慘的多米諾骨牌效應(yīng)。

作為一座堅(jiān)強(qiáng)的鐵塔，編號9527曾被工程師們仔細(xì)研究過一番，想確認(rèn)他屹然不倒的原因。最終的結(jié)論是，9527只是一座普通的鐵塔，既沒有采用更優(yōu)化的結(jié)構(gòu)，也沒有使用更優(yōu)質(zhì)的材料。

“我只是一座普通的鐵塔?！辫F塔9527說。

十三

后來，高壓線改道了。

失去了電纜線，鐵塔們也就快要失去自己堅(jiān)守的位置。

作為一座廢棄的鐵塔，9527有些茫然。

看到其他的鐵塔被相繼拆除，9527有些失落。

一個風(fēng)清月白的夜晚，鐵塔9527聽到了來自遠(yuǎn)方的呼喚：“走??！走啊！走啊……”

呼喚，一聲接著一聲。

鐵塔9527嘗試著將自己的腳從水泥樁基里拔出來。不知道是因?yàn)榈玫搅嗽鹿獾臐櫇桑€是因?yàn)槭チ穗娎|的羈絆，9527就像脫掉一雙舊雨靴一樣，輕輕松松就擺脫了樁基的束縛。

9527輕輕地挪了挪腳步，體會行走的感覺。

接著，9527開始大步流星，迎風(fēng)奔跑。

風(fēng)，呼呼地響。腳下的路燈，飛速地后退。

月色如雪，星移斗轉(zhuǎn)。9527越跑越快、越跑越快，風(fēng)馳電掣，山河無阻。

凡是有鐵塔的地方，9527都想去看看。于是，凡有鐵塔的地方，都有了9527的身影。

凡是有燈火的地方，9527都想去看看。于是，凡是有燈火的地方，都有了9527的身影。

在日出之前，一道光一般，鐵塔9527回到了小河灣的村莊旁，站回了自己一直堅(jiān)守的位置，恢復(fù)了自己幾十年如一日昂首挺胸、高舉電線、頂天立地的姿態(tài)。

拆卸工人們準(zhǔn)備開工了。

當(dāng)來到鐵塔9527跟前時(shí)，他們著實(shí)震驚了。原來，經(jīng)過一夜的追風(fēng)逐電，9527的每一根鐵骨頭，都被空氣和風(fēng)打磨得簇新簇新，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

工人們由衷地感嘆：“我們建設(shè)的鐵塔，果然經(jīng)得起時(shí)間的考驗(yàn)！”

十四

鐵塔被拆除后，樁基也被移除了。9527站立過多年的地方，種上了郁郁青青的莊稼。

又一年的春天。一群鳥兒路過村莊，盤旋了一圈，像是要找棲落的地方。

“我怎么感覺這里應(yīng)該有一座鐵塔？”一只鳥說。

“你感覺有，可是并沒有?！绷硪恢圾B兒說。

飛鳥飛過天空。它們不知道，很多年以前，那里真的有過一座鐵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