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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豚劇場

      2023-06-30 23:10:38郭海鴻
      廣州文藝 2023年6期
      關(guān)鍵詞:大平小趙海豚

      郭海鴻

      “尊敬的游客,海豚劇場歡迎您的到來,八只可愛的海豚朋友期待為您送上精彩的表演,請大家有序入座,文明觀演?!?/p>

      廣播聲音仿佛從正前方藍得晃眼的橢圓形水池中涌起,而后在空中升騰、回環(huán),再墜入每一個進場游客的耳朵,藍色水流清洗過的聲音濕漉漉的,格外涼爽。

      水池上方幾乎占了整面墻的大屏幕,滾動播放觀眾席的實況,游客們擁擠著尋找空位,或站起,或坐下,呼朋引友,畫面一片凌亂。大屏幕上晃動的劇場,顯得比實際闊大,鏡頭不時切換到水池,被拉近、放大的藍色水面波光粼粼。除了兩個工作人員在池子邊走動,暫時還沒有海豚,也沒有馴養(yǎng)師的影子,看不到即將表演的任何跡象。

      此刻的海豚劇場,就是一池藍色的水,以及一大群不愿意安靜的觀眾。

      女人走在前面,像一輛推土機,從熙熙攘攘的觀眾堆里掘出一條路,他跟在后面,只顧往前踏步,表妹和表妹夫牽著他們的小男孩,隨著他的腳步,他們像一支特殊的隊伍,尋找自己的座位。也許過于激動,女人看錯了票,雙數(shù)的號,走到了單數(shù)的位置,又費了點兒工夫,才坐定。

      他感覺自己像個怕水的人,突然被一池子藍色的水包圍起來,心里隱隱不舒服,像是走錯了地方,但不得不努力裝著沒事的樣子,不時跟女人,跟遠道而來的表妹一家說上一句話,叮囑他們坐好,耐心等一等,節(jié)目很快開始……好像他是這里的???,甚至可以決定演出何時開始和結(jié)束。

      實際并非如此。十八年了,他沒再出入過這么大的場面。他本是個愛熱鬧的人,自從出了事后,他收斂了。此刻坐在他身旁的女人不知道這些,她和這個男人一起生活多年,只知道他根本不愛熱鬧,不喜歡外出吃飯喝酒,從來不回老家。她比他大五歲,死了男人,他不計較,就過到一起了。兩人說好了,不要結(jié)婚證,能在一起多久就多久。死了男人,長得又不好看,還有兩個兒子要撫養(yǎng),這個條件讓她死心塌地跟上了他。這個男人除了寡言少語,不好動,右腳有點兒不好,沒有太多值得挑剔的地方。

      這是他頭一次帶她出來玩,這樣說更準(zhǔn)確些——老家來了親戚,他陪親戚玩,她只是沾了親戚的光。她比親戚還要高興,高興的不是他愿意陪她了,而是看到他終于肯出門了。兩人一起生活以來,第一次接待他的親戚,第一次被他介紹“這是你嫂子”,這比一百張結(jié)婚證都有意義。

      盡管是老家來人,陪親戚觀光,可坐在海豚劇場里的他并不真正開心,看他兩道眉頭,她就感覺得到有心事。為何不開心?這個她管不了,她知道管的分寸,不想探究。半路相逢的夫妻,彼此不要刨根問底知道得太多,沒人教她,她懂。這一點,他比她做得更好,從不問她之前的事,即使避免不了要涉及一點兒,也點到為止。要說起來,誰不在意對方的過去呢?他只是給自己做個示范而已吧——她一直是這么想的。這次老家來的,到底是親表妹,還是假表妹呢?還是別的什么人?她當(dāng)然不管。

      這是他頭一次把親戚帶回家里,親自陪吃陪玩。哪怕是假的表妹,即便是他的舊情人舊相好,她也認(rèn)了。過去偶爾聽他說老家來了人,都是去廣州,去深圳或東莞見個面,從不過夜。有一回說有親戚到了珠海,要一起吃個飯,都約好了,他突然關(guān)掉手機,說要到中山去辦急事,待了三天才回來。回來后,她在他的褲兜里翻出幾張過路票卻是去廣西的。她納悶,但是沒問他,他不說,她就不問。她覺得自己越來越?jīng)]有資格問,因為這些年來,他把整個公司都轉(zhuǎn)移到她名下了,也就等于把在珠海的家產(chǎn)都給了她,他自己成了局外人。

      “辦什么事都實名制,刷臉啥的,煩死人?!彼@么說,“辦個事都遭罪,這個老板我不當(dāng)?!?/p>

      她成了真正管事的、收錢的,他好像提前退休了,隨時準(zhǔn)備離開珠海,去云游世界——他很少出門,半個月開不了一次車,但后備廂隨時堆足了礦泉水、餅干和出行的衣服行李,有時候餅干過期變質(zhì)了,扔掉換新的。

      少年時,年輕時,他是個多愛熱鬧,出盡風(fēng)頭的人哪。家鄉(xiāng)蕉縣的夜生活,哪個場子他沒混過?有一回,外地一個演藝團到蕉縣,租借體育館演出,開著貨車全城搞宣傳,化裝成妖怪般的女主演幾乎讓半個縣城都瘋了。他和哥們兒氣不順,趁著酒性把場子搞亂了,他還被哥們兒鼓動上臺,強行抱著女主角演唱了一曲《今夜你會不會來》,唱畢,他趁著酒興,把手伸進女主角的演出服,把她的紫色內(nèi)衣扯了出來,像戰(zhàn)利品一樣在空中揮舞。風(fēng)頭出盡,也被公安局逮了進去,向演藝團團長和女主演當(dāng)面道歉,賠償精神損失,拘留了十天。這一鬧,他成了蕉縣的名人,原來訂好的婚眼看就要吹了,準(zhǔn)岳父找到他,對他說,我們?nèi)遣黄鹉?,你開個價,退婚吧。

      他悔青了腸子。他不是地痞流氓,不是惡棍,他只是貪玩,愛熱鬧,受到同伴的蠱惑做出了蠢事而已。他撲通給準(zhǔn)岳父跪下,磕頭,頭上汩汩地流血,這才把婚姻挽救回來?;楹蟮乃顺隽诉^去的朋友圈,努力在蕉縣重新塑造名聲,無奈的是,這場勉強挽救回來的婚姻,最終讓他遠走他鄉(xiāng)。

      他在千里之外的珠海待了下來,一待就是十八年,他先是幫人看廠,結(jié)識了在行人,而后開了家小公司,生意做起來了,又把它過戶給了老婆——這個沒有結(jié)婚證,卻愿意陪伴他生活的外省女人,他要把自己弄成閑人,像沒事的人那樣,隨時可以拔腿就離開,或者說自己離開了,不會再給任何人留下麻煩。

      他變得愛看書,尤其愛看法律書,看公安偵破的書,看電視電影也專挑警匪片、法制片,幾乎著迷。一個不再喜歡出門的人,有他自己沉溺的世界,似乎也挺合理的??梢龅?jīng)]事的人一樣,對他來說何其艱難。他整夜整夜睡不著,做噩夢。每天夜里,他的魂魄都要跋山涉水回蕉縣一趟,天亮?xí)r筋疲力盡回到珠海,回到他的身體里,往往人一醒來,渾身大汗淋漓。

      表妹一家來珠海,沒有預(yù)先告知,臨時之行。人到了珠海,才找到他的聯(lián)系方式,打通他的電話。當(dāng)然,如果找不到,她一家也照樣會在珠海游覽,也一定會坐在海豚劇場的觀眾席上。

      表妹說,他們的目的地不是珠海,而是海豚劇場,她要拜訪的不是表哥表嫂,而是海豚。

      表妹這么一說,他心底涌起一股酸楚,背過身去偷偷抹眼睛。十八年來,頭一次見到親人,他有太多的話要說,太多的事情要問,可話到嘴邊又吞回去。表妹比他還更想說,更想問,他時刻回避話題,保持距離。從離開蕉縣那天起,他就告訴自己,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安全的地方,沒有值得百分之百信任的人。

      表妹說,孩子生下來耳朵就不好,聽力幾乎為零。他們這次是來廣州看醫(yī)生,順道來珠??春k嗟?。他們要把孩子帶到海豚面前,讓他感受這個聽覺最靈敏的人類伙伴,當(dāng)然,有機會零距離接觸,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表妹打通的是他那個一年也響不了兩次的電話。那是他和蕉縣老家弟弟之間的專用號碼,世界上沒有第三個人知道。弟弟自己也不會輕易打,要打,他都跑到鄰縣去打,要知道,鄰縣就是閩省,用外省電話給哥哥打。即使弟弟的電話,只要他有半點兒疑問,也絕對不接聽。

      離開老家的那天晚上,警察在大門口把守,他換下血衣,跟父母親說,從今往后,誰也不要找我,你們哪天走了,我自然會知道。說完就翻墻而出,趁黑逃離蕉縣,一走就是十八年。十八年里,除了偶爾和弟弟通一次電話,他切斷了跟蕉縣的任何往來。

      表妹到了珠海,給他發(fā)了一個短信,只有一個字:姑。

      這個短信的發(fā)送方式,只有他和弟弟知道。

      他打了的士,跑了很遠一段路,給短信號碼打回去。對方“喂”了四聲,他聽出來了,確定是表妹,才開口回應(yīng)。表妹沒有一句廢話,沒有一個帶疑義的詞,容不得他有絲毫推托不見的念頭。

      他讓表妹一家先在原地待著,他去接他們。到了指定的地方,他遠遠地站在一棵榕樹下,看著從遙遠的蕉縣來的一家三口。十八年沒有見過的表妹,真是變了個大樣子,瘦得像根竹竿,碩大的行李包背在后面,像要壓彎她的腰??吹奖砻?,他就想起姑媽,眼前的表妹,就是姑媽的翻版,他心里一算,姑媽今年該是上七十八了。

      與其說他在確認(rèn)是不是表妹一家,不如說他是在觀察周遭的動靜,確認(rèn)沒有可疑之處,他才從樹下走出,橫過馬路,繞到親人的身邊。

      帶表妹一家吃了飯,又帶他們四處兜風(fēng),孩子都累得睡著了。他原本是要給他們找個酒店住下,幾次都兜到了酒店門口,他又放棄了,最終決定帶回家。

      把表妹一家?guī)Щ貋恚@確實是一時的沖動,甚至在回家的路上,他都還產(chǎn)生過把他們撇下的念頭——盡管表妹的到來順理成章,正因為過于天衣無縫,他卻越發(fā)感到了不安。

      最終他沒有那樣做。在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個把鐘頭的時間里,他經(jīng)歷了長久而艱難的自己與自己的談判、勸和,似乎拿出了結(jié)果,說服自己痛下決心,繃了十八年的神經(jīng)一下子松懈開來,什么都不要緊了。

      見到他帶人回來,女人比他還高興,買了好多菜,珠海人能吃到的海鮮,她都想買回來,讓遙遠的婆家親人嘗一嘗。

      他破例跟表妹夫喝了些酒。喝了酒,他又變著法子,考驗這個從未見過面的表妹夫:

      “你知道我是哪里人不?”

      “湖北?!?/p>

      “名字?”

      表妹夫毫不猶豫,答:“朱致?!?/p>

      “朱致是你什么人?”他又問,越來越接近他所研究的警方口氣、句式。

      “沒啥,普通朋友而已?!北砻梅虼鸬?。

      “對,普通朋友,喝酒?!彼约憾似鹁票鲃痈傻?,又說,“普通朋友歸普通朋友,親戚歸親戚,親人遲早要相認(rèn),家鄉(xiāng)遲早要回的,遲回不如早回。”

      女人聽得目瞪口呆,不過很快就懂得打圓場:“少喝點兒少喝點兒,喝得像電視劇一樣了,神神道道的?!?/p>

      一路上,他已用各種方式考驗過表妹和表妹夫,試探他們的口氣??墒牵麄兊姆磻?yīng)太過于完美,幾乎找不到一絲一毫的破綻。他離開老家的時候,表妹還在市里讀中專,身體都還沒完全長成。小時候,她最喜歡跟在這個表哥的屁股后面,滿縣城跑,他帶著她,給她吃遍縣城所有小賣部的冰棍。

      有一次,在一個小店買過冰棍,老板硬是不收錢,還塞給他一包煙。走開后,表妹抓住他的手,吃驚地問:“表哥,你是黑社會嗎?”

      “是黑社會又怎么啦?”他擰了一把表妹的臉蛋。

      “帥!”表妹滿臉通紅道。

      當(dāng)年那個單純甜美的跟屁蟲,成了一個滿臉憂愁,為孩子操碎了心的少婦,見到她的那一刻,他承認(rèn),自己心底的那座大堤動搖了。

      表妹一家來了珠海,他兩個晚上都沒有完整的睡眠。女人關(guān)心他是不是茶喝多了,他搖頭。

      不是茶喝多了,那會是什么原因呢?他不說話。

      他沒有馬上安排去海豚劇場的行程,以各種理由拖延。表妹說沒關(guān)系,哥你忙你的。表妹夫開始也是這么說,可他察覺到了他的不樂意——或許不是不樂意,而是沉不住氣而已。

      直至確定了今天上午成行,就要出門了,他留意到表妹夫拿著手機,避開他們,在陽臺上走來走去,神情有些不對頭,這讓他又動了一下心思,借故磨蹭起來,說下午再去。

      妹夫臉上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煩躁,沒有逃過他的眼睛。不過,表妹一個勁兒地說,沒關(guān)系,哥,你忙你的。

      他真的忙了一個上午,不動聲色地完成了他演練過一百次的準(zhǔn)備工作。

      至少一千個座位吧,進場才幾分鐘,就滿滿當(dāng)當(dāng)了。張旺軒感覺海豚劇場比蕉縣體育館大了兩倍還多,落座后他就沒閑著,目測水池的大小、深淺,通過觀察,他已經(jīng)搞清楚了水道,也就是說,水池的水連通哪里,一會兒海豚就會從那個地方出現(xiàn)。他也搞清楚了,從水池上方橫梁上垂下來的鋼繩有三條,至少會有三個表演者要用上它們。如果僅憑肉眼,不加以留意是發(fā)現(xiàn)不了的。現(xiàn)場的環(huán)境、設(shè)施,結(jié)合他在電視上看到過的國內(nèi)國外海豚表演的節(jié)目,基本上可以對應(yīng)起來。

      “一張票30元,1000人,3萬,一天5場,18萬?!睆埻帍男≮w手里拿過一張票,算起賬來。

      “入錯行了吧,銀行更應(yīng)該是您的對口單位?!毙≮w口里說著話,心思卻不在這里,一直在四處張望。

      “去!”張旺軒咽了一口口水,煙癮又上來了。

      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到老家蕉縣,從基層派出所到縣局刑警隊、督察隊、裝配股,再回到刑警隊,每輪一個部門,張旺軒都準(zhǔn)保是最大的煙鬼,一口牙齒全黑了。這些年陸續(xù)得了孫子孫女,孩子們從不要爺爺親一口。老伴說,快把煙戒了吧,要不孩子們怎么跟你親?張旺軒嘴里罵“戒個屁,不親就不親,有啥了不起”,背地里是采取過行動的,只是每次都熬不過一天就敗下陣來。說不親也是不全面的,他和外孫女親,外孫女不討厭外公的煙臭,她喜歡畫畫,畫外公叼著煙斗的樣子。

      不過,自從那年大病一場,動過手術(shù)后,張旺軒的煙總算抽得少了,美其名曰“總量控制”吧。

      過兩個月就要退休了,跟那些等待組織談話,辦理手續(xù),出席歡送儀式的同事一樣,張旺軒也早就進入了心理調(diào)適狀態(tài),能不管的事就不管,能不問的事也不問了。當(dāng)然,有別于其他人的是,他堅持準(zhǔn)點上下班,保持全勤。

      一天上午,中隊長小趙參加過局長親自召集的一個小會,回來跟張旺軒說,局里接到任務(wù),派員到廣州參加“3+5+N”省際刑偵工作協(xié)調(diào)會。

      “我們倆去?!毙≮w鄭重其事,代發(fā)指示。

      “我倆?”張旺軒以為聽錯了,“一個退休老頭,去了何干?”

      “沒錯?!毙≮w給張旺軒敬上煙,“咱師徒倆多久沒一起出過門了?”

      “記不得了?!睆埻廃c燃煙,咧嘴笑笑。

      “三年前,去武漢。”小趙舉起三個指頭。

      “不對,后來還去過一次龍巖,當(dāng)天來回,路上車子爆胎了。”張旺軒提醒道。

      “對對對,那次叫無功而返,撲了空?!毙≮w道。

      張旺軒明白,這個會議并非特別重要,三個省五個市,“+”的是其他邊角縣區(qū),蕉縣公安局充其量是“N”單位。如果是局長的意思,那肯定是有意安排他退休前跑趟遠門,出去散散心啰。

      局長送行,叮囑小趙,要好好陪著老同志,不可有絲毫閃失。

      小趙向局長保證,一定照顧好咱們這個即將榮休的蕉縣最優(yōu)秀的刑警。他也向張旺軒保證,也許這是最后一次陪師父出差,該吃好點兒,住好點兒,玩好點兒,按規(guī)定報銷的除外,其他我來包。

      聽小趙這么說話,張旺軒心里愣了下,警告他:咱們公私分明,開會的算開會,玩的算玩的。

      局長的叮囑,小趙的表態(tài),提醒了張旺軒,自己還有另外一個身份——病號。自從大前年胰腺手術(shù)后,他的名字就排在了局里新春慰問、七一慰問活動的名單里,傷病民警慰問小組的第一站,總是到他家。

      張旺軒跟這個警院畢業(yè)生一起搭伙第十個年頭了,雖然是隔代人,但脾氣極對,看著他見習(xí)、轉(zhuǎn)正、提拔,入黨、結(jié)婚、生子,像自己的孩子一樣。

      “師父,馬上就光榮退休了,把該放下的事情統(tǒng)統(tǒng)都放下,”在高鐵上,小趙對張旺軒說,“這是組織上委托我對您說的?!?/p>

      “組織上?組織上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怎么知道哪件該放下,哪件不該放下?”張旺軒盯著小趙的臉說,“再說,我還沒到退下來那天呢。”

      他突然感到不爽,在這個年輕刑警面前,自己幾乎就是塊透明的玻璃,休想掩藏半點兒東西。

      “組織上知道你最掛記什么?!毙≮w道。

      “去。我有啥掛記的?除了記牢自己的名字,老太婆不允許我回家談半句工作上的事,她開始后悔當(dāng)年同意我轉(zhuǎn)業(yè)搞公安,怕我少活一年半載的?!睆埻幮α似饋恚芭司褪沁@樣,不來一場大病,真不知道她在乎你的命?!?/p>

      “你老人家對職業(yè)的高度信仰,一定會在退休前得到一份滿意的大禮。”聽師父一番話,小趙顯得有點兒傷感。

      會議結(jié)束的當(dāng)晚,小趙沒提回程的事,而是傳達局里的安排:既然兩人到了廣州,批準(zhǔn)他們會后順便休個假,到深圳、珠海走一走。

      “局里的意思?莫不是你個人的意思吧?”張旺軒感到突兀。

      “我豈敢隨便造次?”小趙顧左右而言他。

      張旺軒顯得五味雜陳,半天才吭聲:“按道理,我早該去看看,感受特區(qū)建設(shè)成就,孩子們都笑話我,干了一輩子,就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土鱉警察,可是……”

      “可是什么?擔(dān)心師娘不給盤纏?這個您可不要操心。”小趙打趣他。

      “又說錢的問題!我的費用不用你管……”老家伙欲言又止,心事重重。

      是的,小趙把他的心事看穿了。他不愿意去深圳、珠海,對他而言,去得有點兒不明不白。

      第二天,他們坐高鐵去了深圳。他們拜會了蕉縣駐深商會的鄉(xiāng)賢企業(yè)家,感謝他們對家鄉(xiāng)公安工作的支持。在鄉(xiāng)親們的熱心安排下,去蓮花山瞻仰了鄧小平塑像,看了世界之窗。

      小趙只字不提去珠海的行程,跟鄉(xiāng)賢們說坐高鐵回廣州,還有公干。話別當(dāng)天,鄉(xiāng)賢們請兩位警察喝完早茶,堅持要送他們?nèi)ジ哞F站,小趙將計就計,坐他們的車到深圳北站,然后轉(zhuǎn)個身,打的趕往蛇口碼頭,坐上了去珠海的船,橫渡伶仃洋,從九洲港上岸。

      “你這是搞什么名堂呢?”在這個陌生的地頭,張旺軒顛簸得有點兒不舒服,苦笑一聲。

      “還不是您老教的?名師出高徒,咱不謙虛了,”小趙意味深長道,“聲東擊西唄?!?/p>

      張旺軒的一個發(fā)小攜老提幼來碼頭接人,把張旺軒弄得極不自在。發(fā)小才不管他呢,把一老一少兩個家鄉(xiāng)來的警察帶到了預(yù)訂的山莊。

      在深圳張旺軒沒有自己想見的人,珠海就這個發(fā)小,他猶豫過,到底要不要打擾他,小趙說:“難得來一次,去了珠海就先聽您的安排,您說見誰就見誰,不見誰咱們就自己玩,到時再聽我的安排。”

      張旺軒電話里跟發(fā)小隨口說:“待上三幾天吧!”

      發(fā)小就按兩三天的計劃做足了工作,每天吃什么,哪里玩,幾點出發(fā),幾點返回,都細(xì)致規(guī)劃好了,打印了一張表,人手一份。

      “這是首長級接待方案。”發(fā)小對自己的工作表示滿意。

      可是,接受了他一晚的住宿和一頓晚飯、一個早餐,張旺軒突然變卦,堅決辭掉了好意,拉著小趙跑掉了,謊稱接到緊急任務(wù),馬上要往回趕。

      出了酒店門,張旺軒頭也不回,攔了的士就走,拋下發(fā)小一家目瞪口呆。發(fā)小來珠海三十年,提前一年退了休,退休前官至地市級領(lǐng)導(dǎo),算是蕉縣旅外鄉(xiāng)賢中頭面最足的一位。本來說好要和張旺軒好好敘舊,好好喝酒的,他們要從光屁股時代說起,說到面臨的退休生活,未來的養(yǎng)老計劃??上?,完美制訂的接待方案瞬間作廢,發(fā)小以為哪里得罪了這個怪人。

      的士走了三條街,看見一個“維也納酒店”的大招牌,小趙說:“停車吧。”

      張旺軒朝他撇撇嘴,像被繳了械,撤去主動權(quán),道:“開始聽你的了?”

      “那還用說?”小趙應(yīng)道,口氣不容置疑。

      開好了房間,把行李又安頓了一遍,兩人相視一笑。雖然已近入秋,沿海的天氣還是有些燥熱,張旺軒出了一額頭的汗珠。

      小趙把手機遞給張旺軒,剛才坐在的士上,他發(fā)了個微信朋友圈,配了三四張珠海的街景圖,寫了一句話:再見,美麗的珠海;再見,伶仃洋。

      “沒必要,過度反應(yīng),我們就是來玩的,沒別的意思,我是不想讓發(fā)小大動干戈,花錢太多。”張旺軒收起笑臉,若有所思道。

      “我也沒別的意思,給你圓個謊唄,不然人家不信?!毙≮w道。

      “幫我圓謊?我看你這是在監(jiān)視我差不多?!睆埻庎凉值?。

      “老人家息怒?!毙≮w恭恭敬敬給師父遞上一根煙,打火點上。

      發(fā)小沒有得罪張旺軒的地方,只是張旺軒心思過于敏感了。昨晚的敘聊中,發(fā)小無心過問起十多年前那個轟動蕉縣的案子。作為當(dāng)年的專案組負(fù)責(zé)人,張旺軒感到臉上無光。不過,他不怪發(fā)小,不怪其他人,只怪自己。他不想讓太多的人知道,蕉縣的警察來到了這里,他張旺軒來到了這里,這是面子問題。

      在珠海繼續(xù)逛了兩天,看看,走走,吃了海鮮,玩了飛艇,嘗了正宗粵菜,到拱北海關(guān)站了一會兒,感受過澳門吹來的風(fēng)。

      “有沒有蕉縣一半大???”小趙要老家伙發(fā)表兩天的觀感,他指的是珠海的地理面積。

      “別小看人家,寸土寸金就這么來的。”張旺軒道,“蕉縣再大有何用?把珠海的名字換過去,免費給你,有用嗎?”

      去長隆海洋王國一日游,是小趙臨時的提議。

      張旺軒不想去。他的意思是,玩得差不多了,酒店里歇一天腳,該回蕉縣了。

      “我是在大堂看到長隆海洋王國廣告的,”小趙向張旺軒解釋,“不去看看,此行必留遺憾?!?/p>

      “莫不是你拿他們的提成了吧?”老家伙氣他。

      “我說四個字,您老一定會想,能不能馬上派直升機送我過去呀?”小趙賣起了關(guān)子。

      “說?!?/p>

      “海豚劇場?!?/p>

      “海豚?!”

      老家伙沒有表示馬上要飛過去,卻沉默下來,點燃了煙。他當(dāng)然要去看,哪怕多等兩天,他也不反對了。

      小趙讓老家伙休息,他出了房間,消失了一會兒。

      “你出去五十一分鐘,搞啥把戲,神神秘秘的?”張旺軒沒休息,半躺在床上,瞇著眼睛問他。

      “三十六分鐘?!毙≮w笑答,“您老手表有誤差?!?/p>

      小趙解釋說,剛才是到酒店前臺,向服務(wù)員了解這個海洋王國的情況,票價呀,省錢攻略呀,乘車路線呀,為明天出行做了些功課。

      第二天,他們一早就出發(fā)了,榮幸成為第一批入園的游客。

      張旺軒活了五十九年,凡是要排隊的事,包括飯?zhí)么蝻垼ソ犊h電影院看電影,帶孩子去游樂場玩,他從沒占過第一。來到珠海,不用搶,卻意外得了個第一,有點兒小小的得意,像是有人為此給他頒發(fā)了榮譽證書似的。

      現(xiàn)在是上午十點,張旺軒有點兒急,想直奔主題,到海豚劇場先看看海豚。

      “不行,海豚劇場還沒開館,要晚一點兒?!毙≮w一路上催促出租車司機,快點兒快點兒,得趕時間,可這會兒上了一趟洗手間,回來變得不慌不忙了,“我們得按導(dǎo)覽圖,一個一個項目看下去。”

      “這不是教條主義嗎?我是消費者,按自己的意思,先吃哪口后吃哪口還不行?”張旺軒掩飾不住心里的不快。

      不過,很快他就不惱火了,一個個景點看下去,差不多忘掉前面還有海豚了。

      午餐吃的快餐面,吃完又接著看,老家伙興頭十足,每一個項目都不想漏掉,一點兒都不見困倦的意思。為了多看一點兒,看細(xì)一點兒,水都不怎么喝,避免上洗手間耽誤事。

      水上飛人項目,讓張旺軒看傻了眼,那些外國小伙子,玩的就是心跳,靠著一股氣浪,人噴飛到半空,還要做出太空漫步的動作,老家伙看得目不轉(zhuǎn)睛,連連稱奇。小趙跟他解釋這個飛躍騰空的特技原理,消除神秘感,可他沒聽進去,說,百聞不如一見,得多看一遍,真神奇。

      第三遍沒看完,小趙連拖帶拽把他從人堆里拉出來。

      “海豚表演馬上開始了,最后一個場次!”小趙催他。

      “上午你不急,這會兒倒是急了。”張旺軒加快了腳步。

      轉(zhuǎn)個角,到了海豚劇場?!昂k唷眱蓚€字,讓張旺軒心頭一熱。

      小趙去買票,似乎占盡了個子高的優(yōu)勢,和每個項目的窗口買票一樣順利,不費工夫票就到手。

      拿到票,小趙好像要向什么人炫耀似的,在空中揚了揚。揚了一遍還不夠,看了下手機,接著又揚起手中的票。

      有高個子帶著,很快就找到了居中的優(yōu)勢座位。坐下來后,張旺軒不禁納悶起來:熙熙攘攘中,小趙直接就領(lǐng)著他找到了位置,好像這地方他來過無數(shù)次,到了輕車熟路的程度。

      離開場還有點兒時間,張旺軒掏出手機,想給家里打個電話,都翻出老太婆的號碼了,小趙按了按他的手:“進場有規(guī)定,不隨意撥打電話。”

      張旺軒把手機收了起來:“難道海豚還怕輻射不成?”

      他本想告訴老太婆,此刻他和小趙坐在海豚劇場里,還有十分鐘,就可以看到真正的海豚了,不是電視上的,他想都不用想,老太婆聽到電話的反應(yīng)定是這樣的:“哇,騙鬼吧?這輩子你有哪句話是真的?先告訴我?!逼鋵?,他不是想跟老太婆講話,是想和孫子孫女們講話。他最想的,還是跟外孫女講話,告訴她,外公在南方一個叫珠海的城市,這里有個海洋王國,外公走著走著,突然來到海豚劇場,外公已經(jīng)坐在離海豚最近的地方,對了,就是你天天在電視里看到的海豚,它當(dāng)然是最聰明的海洋動物,它會聽懂你的聲音,會和你說話,等外公退休了,一定帶你來……

      想到這里,張旺軒不愿意想了,回到了現(xiàn)實。他忍受著強烈的煙癮,目視前方,那一池碧水實在是太藍了,使人懷疑那不是水,而是一池打翻的藥液。

      水池邊的工作人員開始多起來,觀眾席也加劇了涌動,也許都不耐煩了,會傳染似的。大屏幕開始大幅度滾動,廣播響起:“觀眾朋友,現(xiàn)在開始尋找我們的幸運觀眾,請留意大屏幕,后臺會隨機抓取三個現(xiàn)場觀眾,他們將受到隆重的邀請,與親愛的海豚朋友零距離互動……”

      觀眾席瞬間沸騰。小孩子們揮動手中的氣球、拍拍手,不時有人發(fā)出尖叫,以期引起后臺的注意。

      “好,請準(zhǔn)備,三、二、一,開始!……”大屏幕大幅度搖晃、滾動,一千多個臉孔,在追光燈的掃射中一一掠過,張旺軒的臉被光柱追打了一次,他不由得連眨兩下眼睛,一陣眩暈,像空腹被人逼著喝下半瓶白酒那種感覺。

      他多么希望追光燈在自己身上停下,或者說移開了,再折回來一次,他會想辦法拽住它,他也可以站起來,和那些小男孩小女孩一樣,揮舞手中的物品,如果這樣確實能夠增加被抓取的概率的話。

      張旺軒有家孫外孫三個,其中八歲的外孫女有明顯的自閉癥狀,看了很多醫(yī)生,效果甚微。孩子成了壓在全家人心頭的大石,張旺軒大部分的業(yè)余時間,都給了這個外孫女,要么陪她畫畫,陪她閑坐,要么陪她去看醫(yī)生。另外兩個家孫子都嫉妒了,說爺爺偏心。唉,他們怎么知道爺爺心里的疼呢。他把外孫女畫他抽煙的像,掛到了辦公室、臥室和客廳,隨時可以看到,他要經(jīng)常聽到別人對外孫女的夸獎,不論是真心還是假意。

      海豚是他們?nèi)易钕矚g的動物,海豚有靈敏的感官,有超強的聽覺,有聰明的腦瓜,是自閉癥兒童的最佳伙伴,它能聽懂孩子的聲音,它對治療自閉癥兒童有一定的意義……凡是有海豚的電視節(jié)目,他們必看,家里擺滿了有海豚的光碟,給孩子買了一堆堆海豚的畫冊,孩子自己也學(xué)會了畫千姿百態(tài)的海豚。張旺軒和老太婆講過,假如蕉縣的水質(zhì)氣候條件允許,他愿意給孩子買一只、兩只海豚回來,或者退休了,帶著孩子去有海豚的地方住下,把老太婆都說哭了。

      此刻,張旺軒與海豚近在咫尺,內(nèi)心涌動著悲傷,又有幾許興奮。追光燈在場內(nèi)晃動,確實是在追,真形象。而外孫女那張緊繃著的臉,長年不笑的臉,也在他的腦海里晃呀晃呀,晃得他整個人都差點兒沒站穩(wěn),小趙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輕聲叫道:“怎么了?!”

      張旺軒緩過神來,眨了眨眼,道:“哦,沒事,沒事?!?/p>

      這時,第一個幸運觀眾的頭像被抓取,在大屏幕上放大,是個大眼睛長辮子的少女。小姑娘不慌不忙,揮動纏著紅紗巾的手,似乎在嚼著一塊糖,嘴角鼓鼓囊囊的,平添幾分萌態(tài)。全場雷動,歡呼、尖叫聲此起彼伏。

      第二個幸運觀眾緊接著也被抓取,是一個中年婦女,剪著短發(fā),嘴角上翹,一看就是個不饒人的角色,一眼看去,身形特別眼熟,簡直就是典型的蕉縣婦女代表。在張旺軒的眼里,這種女人特有現(xiàn)場感,在公安戰(zhàn)線工作三十多年,每每死纏爛打的場面里,都少不了這類角色。

      隨著第二個幸運觀眾的產(chǎn)生,場內(nèi)突然安靜下來。仿佛集體屏住了呼吸,機會只有一次了,有些人害怕被抓取,大部分則是渴望被抓取的。張旺軒此刻的心情異常復(fù)雜,他多想親自上去,抱一抱海豚,親一親傳說中那么聰明、那么善解人意的動物,他要用臉貼住它的臉,悄悄和它說幾句話,告訴它,蕉縣有個八歲的小姑娘,做夢都想和它交朋友,如果真的有八只海豚,他想一只一只抱一遍,親一遍。

      可是,三十多年來,他不喜歡拋頭露面,他總是在人群背后,或者人群旁邊,熱鬧的地方有他,熱鬧卻跟他無關(guān)。此時,他清楚自己是在珠海,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念想,卻把握不準(zhǔn)的地方。那么多年來,他希望來這里出趟差,執(zhí)行任務(wù),可是,機緣始終不出現(xiàn),“深圳”“珠?!?,也被他包裹得越來越緊,越來越害怕被無心觸及……他突然意識到,剛才不該那么激動,那不符合自己的身份,不符合自己的性格。

      他甚至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自己心里牽掛的某個事情,好像前方水池里的碧水,被無來由地翻動,而且頻率越來越快,令人莫名其妙地繃緊神經(jīng)。不夸張地說,他都已經(jīng)聞到了它的氣味——那種說不清,辨不明的氣味。這個氣味從蕉縣就隨之而來了,在局長的話鋒里,在中隊長小趙詭異的臉上,在一路的行程中,不緊不慢地尾隨著他,直至剛才在海豚劇場購票窗口,在小趙高高揚起的門票上,他都感覺到了異常。

      馬上就要退休,要脫下警服,撤離刑偵戰(zhàn)線了,他確實得承認(rèn),文學(xué)作品里把刑警描述為“獵人”,是完全沒有錯的。獵人不僅有出色的身手,還有特別的嗅覺。

      此時,他嗅出了異樣的氣味,不過,不是狐貍身上的氣味,而是身邊這位年輕刑警身上的氣味。

      隨著一聲炸雷般的歡呼,大屏幕上打出了一張臉,一張鴨舌帽下的中年男人的臉。

      張旺軒狠狠抓住了小趙的手,指甲都摳下去了,估計已經(jīng)出了血印:“看,快看。”

      他把聲音壓到最低,有些顫抖。

      “明白!”小趙機警地挪動屁股,收起他伸長的腿,隨時準(zhǔn)備起身奪路追擊的架勢。

      眼前的一幕太突然,甚至是意外。小趙左右看看,按了按張旺軒的膝蓋,低聲說:“老張,坐好不動,不用管?!?/p>

      “這流氓果然在此!”張旺軒緊緊盯著大屏幕,牙齒咬得緊緊的,半天才回過神來,“什么?不要我管?!”

      “這是命令!”小趙直視前方,聲音一再壓低。

      在海豚表演即將開始的一刻,張旺軒最終確認(rèn),此次所謂的廣州會議,果然是一個行動,局里照顧他,只是行動的一部分。

      “太棒了!三位幸運觀眾已經(jīng)產(chǎn)生,請工作人員指引他們上臺,表演馬上就要開始,請觀眾朋友照顧好身邊的老人小孩,保持安靜,共同度過美好奇妙的海豚時光!”廣播循環(huán)響起。

      鴨舌帽起身了,位置就在他們的左下方,似乎坐得太久,他的身子搖晃了一下,旁邊坐著的應(yīng)該是他的女人,伸手幫他捶了捶大腿。

      “這流氓胖了?!睆埻幮÷暤?,“注意他的腿,長短腳,不太明顯?!?/p>

      果然,鴨舌帽因為走路不太利索,耽誤了點兒時間,廣播在催人了。另兩位幸運觀眾已經(jīng)登上水池上方,站在了大玻璃隔墻下。海豚也開始魚貫從水道進入藍色的藥液里,翻滾起水花來。張旺軒沒心思再看前方,他的目光緊緊跟著鴨舌帽的身影,他告誡自己冷靜,冷靜,可惜心臟不聽話,跳得太厲害了。

      鴨舌帽終于走到看臺的最下方,正要繞道進入登上水池的地下通道之時,回頭朝觀眾席看了一眼。張旺軒覺得,這小子的一瞥,好像是專門瞥向自己的,他迅速做出避開的動作,想:這個倒霉的流氓,莫非也看到我們了?!

      “讓他安心表演吧?!毙≮w轉(zhuǎn)過頭,朝張旺軒做了個鬼臉。

      “把我賣掉了?路上屁都不放一個?!”張旺軒皮笑肉不笑,瞟了小趙一眼,“我還沒正式退休呢!”

      最后一道追光燈打在他的臉上,刺痛了他的眼睛。女人興奮得中了六合彩似的,又是擰他的大腿,又是尖叫。要不是旁邊坐著表妹一家,他說不定會控制不住,一巴掌打到她臉上。不過,幾秒鐘后他就后悔了,不該把氣撒到她身上。借起身的機會,他把手掌按到她頭上,摩挲了幾下,表示歉意。

      他一萬個沒有想到,幸運的追光燈會在自己身上停下來。他知道,在整個場館里,最希望獲得幸運機會的人就坐在自己身旁,他們遠道而來,專程來看海豚,期待與海豚零距離接觸。然而,陰差陽錯,這個機會卻給了自己這個不喜歡拋頭露面的人。他有點兒六神無主,像做了一件對不起表妹一家的事,他多想把這個機會讓給蕉縣來的小男孩??扇珗龇序v,他不知道跟誰商量。

      在催促的廣播中,他站了起來,舉手正了正頭上的鴨舌帽,好像又回到了蕉縣,回到了那一場體育館演唱會之夜。他的腿本來不好,人家稱為“長短腳”,加上跑了一天,有些發(fā)麻了,幾乎踉蹌了一下,眼前有點兒花。剛才老婆把他的腿捏痛了,也精神了些。他知道,坐在旁邊的表妹表妹夫為他鼓掌的同時,內(nèi)心有多失望。

      就在他順著臺階走下去,走到人行過道之時,他抬頭看了一眼柔和下來,不再晃動的大屏幕,一張多么熟悉的臉孔果然出現(xiàn)在那里——連續(xù)兩個晚上,這張來自蕉縣的臉孔至少在他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一萬次。

      “他老了,該是快退休了吧?”他心里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但還不至于驚慌失措。

      表妹一家的到來,打破了他固守十八年的銅墻鐵壁,帶給他兩個不眠之夜。他想到了這一天,甚至這一刻,只是沒想到場景會在海豚劇場。大屏幕的色彩太炫,有些扎眼,很快,鏡頭緩緩移開了,短暫的幾秒鐘,好像是后臺有意放給他看的,給他暗示,給足他做出選擇的時間,是繼續(xù),還是逃離?

      他不由得條件反射般回過頭去,試圖確認(rèn)他們所在的位置,仿佛也在下意識里,命令自己——不要走開,快暴露給他們,毫不保留地告訴他:我在這里!

      他實在太累了,他不想再躲了,要把主動權(quán)交給這位老警察,由他決定,如何結(jié)束彼此十八年的尋找與躲藏。

      主持人開始催促,口氣與剛才驚艷的祝賀不同了,變得有些不耐煩,好像馬上要宣布結(jié)果作廢,重新抓取第三個幸運觀眾似的。

      他再回頭看了一眼著急得幾乎要跳起來的老婆,內(nèi)心涌起一股深深的憐憫之意。這個女人跟了他十一年,無怨無悔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忍耐了他十一年的呼嚕聲,忍耐了他十一年的離群索居。他甚至有一點兒自責(zé),昨晚她噴了渾身的香水,那么明確的暗示,卻沒能讓她得到一次久違的歡愉。平日里打理工廠,起早摸黑,忙得腳不沾地,可是,每次當(dāng)她需要他的時候,他總是進入了夢鄉(xiāng),向她露出猙獰的睡相——那不是他故意的,幾乎每個晚上,他都有噩夢,夢中總是在掙扎,在逃,在飛奔,夢中總有兩條大警犬在身后狂吠,夢中總會出現(xiàn)這位蕉縣刑警的臉。

      快要下沉到觀眾席與水池間隔的地下通道時,他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摘下鴨舌帽,好像一個戰(zhàn)士向即將離開的戰(zhàn)場致意。兩秒鐘后,他重新戴上帽子,加快腳步穿過地下通道,短暫消失在公眾視野。

      “他知道我們來了?!睆埻帉ψ约赫f。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想讓小趙取消行動。他完全相信,這家伙不會跑,一定會等他,會與他見面。那么,他要換一種方式,與他好好會一會,甚至不排除與他喝點兒酒,敘敘舊。

      鴨舌帽沉入地下通道的短暫消失過程,小趙有點兒緊張。不過,那家伙像個堅守信用的人,很快就重新冒出,站在了水池邊上,三位幸運觀眾并排站在了一起。

      主持人跟他們一一握手,祝賀他們,歡迎他們,仔細(xì)叮囑他們游戲規(guī)則和安全事項。

      藍色的水池里,六只黑色海豚開始翻騰,歡迎這一場次的三位貴賓。也許是故意吊人胃口,或者耍大牌,顯示它們的特別身份,此時,兩條白色的海豚才從水道上不慌不忙地游進來,引來全場歡呼。

      張旺軒也暗自歡呼,他看了那么多年電視,就沒看見過白色海豚,也許凡是有白色海豚出場的節(jié)目,都被他錯過了。此刻,他既興奮,又為自己的孤陋寡聞羞愧。他又不自禁地摸了下口袋里的手機,他多想拍個照,錄個視頻,回去和外孫女一起看,他要陪她看到十八歲、二十八歲、三十歲,總之看到外公看不見為止。

      小趙好像不止兩個眼睛似的,注意到了他的舉動,按住了他的手。

      張旺軒聽話地縮回了手。從工作的邏輯上,這個鴨舌帽已經(jīng)跟他沒有關(guān)系,不,兩三年前就剝離了。經(jīng)過長達十八年的時光后,鴨舌帽的身份沒變,而他張旺軒的角色卻變了——參照老規(guī)矩,到了年齡,這個蕉縣刑警三年前就開始逐步退出了刑偵一線,又因為一場大病,他不得不退出日常的主要業(yè)務(wù),每有“專案組”,不再把他的名字排在前頭,一些跟他關(guān)聯(lián)的老案跟蹤班子,也被悄悄替換或者撤并覆蓋,不復(fù)存在。

      盯著眼前這個與海豚零距離站著的流氓,他不得不承認(rèn)事實——在離開蕉縣的路上,在自己呼呼大睡或打盹兒之時,在自己眨眼分神之際,身邊這個年輕的蕉縣刑警和他的搭檔們已經(jīng)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

      他較勁十多年沒有辦到的事,他們辦到了。

      “這個世界終將是你們年輕人的”,閑聊時,張旺軒喜歡這么說,有祝愿,也有遺憾。小趙已是蕉縣鼎鼎有名的年輕神探,當(dāng)然,人家在稱贊小趙的時候,等于也稱贊了他張旺軒,神探在他的手下,在他的身邊,是他的徒弟,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神探小趙,此刻在師父的心里,更像個導(dǎo)演,把戴著鴨舌帽的第三位幸運觀眾引到了海豚劇場,把神奇的海豚劇場當(dāng)作決戰(zhàn)的最后一個現(xiàn)場。

      小趙沒見過鴨舌帽,那樁驚天大案在蕉縣發(fā)生時,他還在上學(xué)呢。他成為蕉縣警察后,看到的是追逃資料庫里的照片。

      資料庫里的蕉縣公安追逃對象叫李大平,此刻在珠海的海豚劇場,站在藍色的水池邊,正蹲下身子與一只黑色海豚擁抱的鴨舌帽,叫作朱致。

      張旺軒當(dāng)然明白,此刻,指揮權(quán)不在神探小趙的手上,而是在遙遠的蕉縣,那棟他們?nèi)杖詹⒓绯鋈氲墓泊髽抢?,在四樓拐角那個刑警隊的小型會議室,他們的同事們正聯(lián)動著海豚劇場。

      張旺軒拍拍神探的肩膀,表示他認(rèn)可了正在進行的工作,他服從命令。

      沒錯,他有心病,這事不了,退休不安。拗不過的是,自己的精力有限,能力也跟不上,有心無力了。前段時間,上級發(fā)起“積案必破”拉網(wǎng)戰(zhàn)役時,他還在支部會議上就這個案子做了個小回顧,也做了檢討,不過也就是形式上而已,他承認(rèn),在所能的條件下,在他退休前,李大平是找不到了,這個積案,將是他警察生涯永遠割不掉的尾巴。

      十八年里人間蒸發(fā)的李大平,此刻戴著鴨舌帽,與人類最親密的動物伙伴歡快地相處在一起,張旺軒有些嫉妒,心理實在難于平衡。憑什么,一個身負(fù)命案的人,有資格站在那里與海豚擁抱、親吻?這個流氓太貪心了,簡直是貪得無厭,每一只海豚都親兩口,左邊一口,右邊一口,老家伙的心底涌起了一股醋意。

      縣城太小,公安局就在南門的老城墻邊上,幾乎不用出門,哪里發(fā)生什么事,是誰干的,同事們能夠猜個八九不離十,每個人心里都有一本賬。當(dāng)年,李大平大鬧演唱會,全城轟動,張旺軒親自把他從家里逮住。給李大平上了手銬,讓他坐一邊,他還和李大平父親喝了一壺茶。李大平父親千感謝萬感謝,希望張旺軒把兒子帶回局里槍斃掉,“子彈錢我出?!崩罡刚f得輕巧,想把家里的難題輕而易舉踢給公安。李父的配合支持,給張旺軒和同事們特別難忘的印象。多年后,從那個兇案現(xiàn)場撤回,夜幕降臨,張旺軒帶著他的兵趕到李家時,情況卻大不一樣,李父拒不配合,以死相逼,破口大罵張旺軒:要是你當(dāng)年把他斃掉了,還會有今天的事嗎?!

      張旺軒非常后悔,那天沒有采取更果斷的手段,錯過了最佳的抓捕時機,他斷定李大平就是在這個僵持過程中翻墻逃跑的。他的同事們也都這么認(rèn)為,埋怨他過于自信,也過于信賴小縣城的人情世故。受害者親屬更是直接指出,是張旺軒包庇李大平,故意拖延時間,放走了兇手。為此,親屬多次上訪,告到了縣政府和市局。是張旺軒親家的一個老部下出面,牽線雙方坐下來,才得以緩和、諒解。

      別人放過了自己,張旺軒是不會放過自己的。他把此案視為從警以來的最大敗筆,十八年里,每一次追逃,他都打起十二分精神,緊緊盯住李大平案。有人說李大平逃到泰國,做了變性手術(shù)了,有人說逃到非洲了,也有人說李大平自殺了,張旺軒都不信。

      李大平案,在蕉縣家喻戶曉,不僅因為案子的血腥程度,更因為它的倫理意義,引起廣泛的爭議。那一陣子,好像整個蕉縣冒出來好些民間法庭,各自按照自己的規(guī)則對此案進行審理、裁定。有一部分認(rèn)為,李大平本人也是受害者,即使歸案,也應(yīng)從輕發(fā)落;有的人認(rèn)為,情歸情,理歸理,法律歸法律,殺人償命,這是鐵律,殺了李大平,再議論其他;有人認(rèn)為,案子如何裁決,以蕉縣人民法院的審理為準(zhǔn),但本案的倫理意義,卻值得蕉縣人深刻反思,作為反面教材,應(yīng)在蕉縣廣場豎立一塊“反思碑”。

      生活中充滿了陰差陽錯,這個案子本來是輪不到張旺軒負(fù)責(zé)的,恰好當(dāng)天隊長和教導(dǎo)員都外出辦案了,張旺軒在家值班,被分管局長直接呼叫調(diào)到了現(xiàn)場。直至現(xiàn)在,張旺軒都不忍回顧、描述當(dāng)時的現(xiàn)場,許多媒體卻都報道了,他非常生氣,向領(lǐng)導(dǎo)層抗議,不該把案子以這樣的方式向公眾宣傳。

      現(xiàn)場是一個出租屋,一個死者,男性,蕉縣第一中學(xué)教語文的成老師,張旺軒的兒子女兒都曾經(jīng)在他班上就讀。一個傷者,女性,已經(jīng)被送往醫(yī)院搶救。案件沒有任何懸念,動用了張旺軒,不夸張地說,就是殺雞用了宰牛刀。沒有懸念在于,傷者是李大平的老婆,行兇的不是別人,是李大平——當(dāng)年那個轟動全縣,公然在舞臺上掏外地演藝人員內(nèi)衣的流氓。

      兇手跑了,縣市兩級警力多方布控,徒勞無獲。案情也在蕉縣傳得沸沸揚揚,隨便在街頭訪問一個人,知道的都比公安多,比刑警張旺軒多。張旺軒不僅是氣,是羞愧,抓不到李大平,找不出他的藏身之處,他就無法在蕉縣街頭恢復(fù)名譽。

      這個案情的來龍去脈,并非人們傳說的那么艱深復(fù)雜。李大平老婆參加了一次同學(xué)會,本來成老師不是他們的同學(xué),也沒在同一個中學(xué)上過,那天成老師是來聚會酒店找他的老師的。成老師的老師曾經(jīng)調(diào)到那個中學(xué),擔(dān)任過這一屆的班主任,雖然退休了,也被同學(xué)們請回來,坐在了正席上。成老師來找他是有私事,沒想老師說,既然來了,都是你的師弟師妹,歡聚一堂,喝幾杯酒再走。這一喝,就喝出了后來被寫進《蕉縣志》的大案。成老師愛坐不坐,恰好在李大平老婆身邊加了個位子,從此開始了師兄師妹的交流,直至到了成老師在外租的小屋里。

      成老師和老婆分居多年,獨自在縣城生活,也沒買房。按李大平妻子供述,她是第二次去成老師出租屋,就被李大平堵住,他們什么也沒有做。李大平帶了刀來,一刀就要了成老師的命,李大平妻子被砍斷了腳筋,左乳上挨了一刀。李大平妻子坦然承認(rèn),她第一眼就喜歡成老師,她厭惡李大平,被迫跟他結(jié)婚,她天天都像跟一只蒼蠅生活在一起。至于會不會和成老師發(fā)生感情,走到一起,她還沒來得及細(xì)想。張旺軒也走訪了成老師的妻子,這也是一位中學(xué)老師,她沒有太過于悲痛,只是深表惋惜。她對張旺軒說,應(yīng)該相信女方所言,他們還沒到那一步。成老師的性格她非常了解,如果他下定決心要那樣做,一定會先回頭,跟自己的妻子結(jié)束婚姻關(guān)系?!拔液退歉咧腥甑耐瑢W(xué),又一起讀三年師專,我們分開,僅僅是性格不合,道德觀價值觀上我們高度契合。”成老師妻子的態(tài)度不容置疑。

      最后悔的人是成老師的老班主任,他在警察面前泣不成聲,后悔不該拉成老師坐下來喝一杯,這一杯酒,害了兩個學(xué)生,毀了兩個家庭,也傷害了蕉縣的道德風(fēng)氣。老班主任也強調(diào),盡管案件性質(zhì)頗為詭異,他作為兩個受害者的老師,完全相信兩人還沒有走到那一步,他們只是師兄師妹之間普通的串門、互訪而已。在張旺軒聽來,老班主任描述的,好像是他眼里的兩個好學(xué)生在互相問作業(yè),解難題的溫馨場景。張旺軒安慰老班主任,不必自責(zé),好好保重身體,案件很快會水落石出,蕉縣道德風(fēng)尚的損害,會得到最大限度的挽回。老班主任止住哭泣,緩過氣來,督促張旺軒想盡一切辦法破案,如果有需要,他發(fā)動學(xué)生們捐款,充實辦案經(jīng)費。

      實際上,真相只有一個,掌握在張旺軒的手中。在現(xiàn)場,他們獲取了重要的物證,避孕套、衛(wèi)生紙、體液等,足以從生物學(xué)的角度,證實他們已經(jīng)走出了那一步。他沒有向各方透露這一點,目的就是留給大家一份美好的印象。死者已死,傷者已傷,各自承受了懲罰,理應(yīng)給他們留點兒顏面。

      沒有公布案件細(xì)節(jié),意味著張旺軒要背更多指責(zé),一背就是十八年。

      案發(fā)之初,死者成老師的兄弟姐妹鬧得厲害,經(jīng)過熟人協(xié)調(diào)后,漸漸安靜下來。其中,有李大平岳父的作用。這個當(dāng)年熬不過李大平一跪,心一軟又答應(yīng)把女兒嫁給他的人,忍受女兒斷腳殘疾之痛,找到警方,提出了諒解,他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能夠感召逃亡在外的李大平歸案。他還找到成老師的兄弟姐妹,談?wù)撍目捶ǎM玫胶魬?yīng)。成老師的親人都在鄉(xiāng)下,文化不高,沒那么高的覺悟,但也算是讓了一步。

      隨著退休年限的到來,張旺軒更加感到希望渺茫。如今的刑偵手段那么發(fā)達,都進入大數(shù)據(jù)時代了,可他就是找不到李大平的藏身之處。他不信李大平出國和自殺之說,綜合了十多年的信息,他基本可以指向深圳、珠海這兩個地方。在辦公室的地圖上,他把深圳、珠海用淡淡的黑色筆圈了起來,特別是珠海,加了兩個圈。十多年來,利用幾次聯(lián)網(wǎng)行動,他們向多地警方發(fā)出協(xié)查,卻一無所獲。盡管如此,張旺軒從來沒有放松對李大平家的布控,包括他在蕉縣的一些社會關(guān)系。每一個蕉縣人的節(jié)日,他都特別留意從這兩個城市返鄉(xiāng)的人,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任憑他多么苦心孤詣,李大平就像徹底從這個人間消失了,或者說李大平根本沒有離開蕉縣,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活著,練就了相當(dāng)高超的隱身術(shù),一直在捉弄他,以此為樂,要把一個蕉縣刑警玩到退休。

      鴨舌帽是三個幸運觀眾中唯一的男性,體形有點兒胖,加上腿腳不太利索,地面濕滑,行動顯得遲緩、謹(jǐn)慎,和敏捷萌態(tài)的海豚倒也相映成趣。他保持和主持人的互動,聽從她的指揮,也非常配合馴養(yǎng)師們的動作。小姑娘和中年婦女就不同了,有些管不住自己,尖叫,手舞足蹈,既害怕又著迷的樣子,令臺下觀眾替她們抓狂。

      鴨舌帽,不,此時應(yīng)該叫回他的名字——“朱致”。十多年里,他就用的這個名字,朱總、朱生、朱老板、老朱,都有人叫。來到珠海,仿佛是命里注定的。當(dāng)年他本來想逃去深圳,到廣州的時候,聽人說那邊暫住人口管得緊,他臨時決定改道珠海。剛到珠海,他花了點錢,得到了一個名字“朱致”,朱致不是蕉縣人,是與蕉縣相隔千山萬水的湖北人。后來又通過一些渠道,“朱致”從湖北轉(zhuǎn)到河南,再從河南遷到了珠海,成為珠海人,按流行說法,就是“洗白”吧。洗白了的李大平學(xué)會了“朱致”老家的湖北話,也學(xué)會了珠海、澳門通用的白話,當(dāng)然,他一次也沒去過澳門,至今珠海他都沒有跑遍,他每天給自己下達的任務(wù)就是忘記“李大平”,忘記蕉縣。

      碰上這個女人,是他覺得十八年里最值得慶幸的事。有了她,使朱致與外界接觸的需要越來越少。公司不大不小,產(chǎn)品很簡單,生意單線條,沒啥糾葛,賺得不多,但不需經(jīng)風(fēng)歷雨。他們沒有結(jié)婚證,也沒讓雙方的親人介入,即使有這個要求,朱致也辦不到,他就一個人在珠海。他們甚至都沒有多少夫妻生活,他不太需要,她也是,她一天到晚地忙,好像上天派她來就是給他做事的,給他遮風(fēng)擋雨的。他也給予了令她無法接受的回報,把整個工廠都過戶到了她的名下。前年還以她的名義買了房,當(dāng)然,車也是她的名字。自從有了她之后,他的任務(wù)就是拿著橡皮擦,親手把自己的痕跡擦得干干凈凈。在珠海,在生意圈子中,有她就能搞定一切。他的存在,只是象征性的。他的身子越來越胖,越來越不愿意下樓、出門。他唯一的愛好,就是對刑偵影視和書刊的研究,有時買回一本破案小說,一天不吃不喝全看完。除此之外,偶爾請廠里那個老保安下一天半天的棋。

      “你什么都給我,兩個兒子都罵我,不可以再接受了,他們說家產(chǎn)都成了你的,叔叔老了怎么辦?”女人這么說。

      “我老了?我老了有你呀。”朱致回應(yīng)女人。

      “我比你大,會比你先死,你看,現(xiàn)在你都嫌棄我了,碰都懶得碰我一下。”女人哭了。他也陪著她流了淚,那晚,他們喝了點兒紅酒,這是他十多年里,唯一的一次流淚,他差一點兒就說出來了,他不叫朱致,他叫李大平。他不是湖北人,是蕉縣人,十八年前他殺了那對狗男女。男的死了,女的即使不死,也該廢了。他并沒有打算要他們的命,只是想跟他們論個理。開門的瞬間他沒有控制好自己。他至今都還愿意相信,這對狗男女并沒有走到那一步,他覺得她沒那個膽子,不是那樣的女人。他只是氣憤,只是恨——她一直都鄙視他,看不起他,罵他流氓,用蕉縣話里最難聽的詞匯羞辱他,只因為他有過一次耍流氓的經(jīng)歷。他們結(jié)婚五年,幾乎沒有進行過一次完整的夫妻生活,所以,直至案發(fā),他們都沒有孩子。

      幾次話到嘴邊,他還是忍住了,沒說。

      說吧,對她太殘忍了;不說吧,對她太不公平。

      戴鴨舌帽的朱致時不時向觀眾席看一眼,可是花花綠綠,他看不清楚。站在水池邊,他也不敢分心,生怕一腳滑到池子里。想到正前方,有蕉縣來的人注視著自己,他的心卻踏實起來。剛才在跟第七只海豚親吻的時候,他再次做出決定,不管蕉縣刑警張旺軒是來抓自己的,還是來觀光旅游的,有沒有認(rèn)出自己,都要會一會他,對,就到出口處等一等,在那兒見面。

      昨晚,他還故意問表妹:“現(xiàn)在到處的動物園都有海豚,為什么一定要來珠海?!”

      表妹像受到天大的委屈,抬高聲音回他:“我就是要把全世界的海豚都看個遍,你不見我,我照樣來珠海!”

      在床上躺到半夜,他悄悄起來,下了樓,坐到了車上,好幾次都要伸手打火,又放棄了。只要打著火,踩下油門,他立馬就會消失在黑夜里,把表妹一家,把他在珠海積攢十多年的東西,包括那個日益肥胖的雷州女人,留在珠海。

      在車?yán)镒燮ご蚣芰?,實在熬不過自己,他收起鑰匙,回到了床上。

      此刻,他知道自己的臉色肯定不對勁,情緒也不對勁,第八只白色的海豚很抗拒他,仿佛他傳遞的全是負(fù)面信息,聰明的它聞到了他身上殘存十八年的血腥。

      他聽到了觀眾席上傳來女人的大喊:“等一等,等一等,我們拍照!我們拍照!”

      他循聲望去,看到了這個跟隨自己十一年的外省女人胖嘟嘟的身子站起來了,她的衣服總是很不搭,總是胡亂買,胡亂穿,她的心思不在這上面,她不覺得女人就一定要會打扮。他曾經(jīng)想告訴她:“傻瓜,你是沒有碰上愛美的男人,愛美的男人多挑剔,你遇上的是一個逃亡者,逃亡者只是不敢挑剔而已?!庇^眾席上的女人身上大紅的上衣,像戰(zhàn)袍一樣,獵獵作響,她只顧舉起手機不停地拍,身邊的表妹也站了起來,也舉起了手機,他看見表妹夫?qū)鹤痈吒吲跗穑欢ㄊ且屗辞宄刂械陌酥缓k唷?/p>

      他不忍放開懷里的白色海豚,盡量讓他們拍個夠。他的淚水流了下來,流到了海豚的頭上,像珠子一樣,一顆接著一顆滑入藍色的水池里。

      責(zé)任編輯: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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