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彬
摘 要:任乃強先生在上世紀80年代初連續(xù)發(fā)表了《成都》《贊同〈試為“成都”得名進一解〉》兩文。他是繼北宋史家以后第二個解釋成都名義的,引發(fā)了關于“成都”來源和涵義的研究,有益于成都的發(fā)展。在這方面,任先生是引導者,貢獻極大。之后,在有關成都歷史的介紹中,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多采用了任先生的說法。任先生學識非常淵博,卻決不故步自封,在關于“成都”得名的研究中,堪稱“活到老,學到老”的典范。不過,任先生撰寫、發(fā)表兩文時,年已耄耋,記憶力已經大不如前,所以他在《成都》一文的文末特別注明“未暇翻檢書史,詳作考證”。可嘆的是,許多對任先生文字的引用者“懶”得去翻檢書史,核對古籍原文,以致沿襲了任先生文字的某些舛誤。
關鍵詞:任乃強;“成都”得名研究;引導與貢獻;引用誤導
任乃強(1894—1989)先生是著名的歷史學家。他一生的學術貢獻主要體現(xiàn)在藏學、民族史和西南地方史三個方面。研究四川地方史,任先生的《華陽國志校補圖注》是不可或缺的權威典籍。該書提出了大量新穎獨到的見解。在關于“成都”之名的來源和涵義的研究中,任先生是引導者;因該研究有益于成都的發(fā)展,故貢獻極大。
一、任先生引發(fā)“成都”得名研究
成都城和“成都”這個名稱,可以肯定都是先秦時代就已經存在的。成都城的修建已有定論,是在“秦文王二十七年”即公元前311年由當時的蜀郡郡守張儀、張若連續(xù)九年的修建而成的。至于“成都”這個名稱,從古到今,只有宋代的幾個歷史學家對它的來源和涵義進行過釋義。
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學術繁榮,郭沫若先生將之稱為“科學的春天”。[1]任乃強先生雖然年已耄耋,卻以超人的精力,相繼完成了《羌族源流探索》《川藏邊歷史資料匯編》等七部專著及《四川地名考釋》等數十篇論文,其中就有引發(fā)“成都”得名研究的《成都》一文。
《社會科學研究》1980年第2期發(fā)表《成都》,為《四川地名考釋》之首篇,也是引發(fā)在宋代對“成都”研究之后的第二波對其來源和涵義研究熱潮的第一篇論文。任先生在該文中說:
魚鳧之后又曾出過一個名王叫作“杜宇”,他是耕種能手,也善于教人耕種。蜀國農業(yè)由他大興,從而富強起來了,于是建成了國家,蜀人把他稱為“杜主”。杜主的子孫,以杜宇為氏。傳了若干世才到望帝杜宇,政權為開明氏所奪。……
成都城,則是蜀人已經向平原沖積土發(fā)展耕地時候才營造的。大概在蜀望帝杜宇任用鱉靈治水的時候。所謂鱉靈治水,不過把成都平原的沼澤積水排除,造成溝洫,使平原農田逐步增加起來,并不如昔人傳說他鑿開了那匹山把水放走。蜀民得到平原農田的生產豐收,大大富足起來,所以人人愛戴鱉靈,望帝也把政權交付與他,自己逃避到西山老林去死了。蜀民雖愛戴開明氏鱉靈,也仍不忘歷世杜宇發(fā)展農業(yè)的功勞,憐念這位亡國之君,把催耕的布谷鳥稱為杜宇,說他是蜀王杜宇的魂。
望帝杜宇新營造這座都城,所以取名“成都”,是取成功、成就、完成的意義。[2]
不久之后,任先生又撰寫了《贊同〈試為“成都”得名進一解〉》,發(fā)表于《社會科學研究》1981年第1期。他說:
從公元前316年秦滅蜀,置成都縣起,迄今二千二百九十六年來,只北宋初年樂史撰的《太平寰宇記》解釋過成都二字的取義。他說:“成都縣,漢舊縣也。以周太王從梁山止岐下,一年成邑,二年成都。因名之成都。”
任先生連發(fā)關于“成都”之名來歷和涵義的兩文,意義非常重要。因為,作為一定地域標志的地名,雖然是特定地理實體的指稱,卻也是人們?yōu)槟骋惶囟ǖ赜蛭恢蒙系淖匀换蛉宋牡乩韺嶓w所賦予的專有名稱。任何地名都有意義,它不僅代表該對象的空間位置、類型,還常常反映當地的自然地理或人文地理特征,保留著較多的歷史信息以及深厚的文化積淀。
成都是著名的歷史文化名城,也是發(fā)展迅速的現(xiàn)代大都市。遺憾的是,關于“成都”這個地名的由來及含義,卻一直沒有一個準確的解釋。這對成都邁向國際大都會的發(fā)展是非常不利的。
任先生的兩文,首提北宋樂史在《太平寰宇記》中解釋過“成都”二字的取義。他用一“只”字表示這是有關“成都”之名的最早出典、唯一解釋。這讓學者對成都的來歷有了可以尋源的方向。之后,在有關成都歷史的介紹中,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多采用了樂史的說法。
只是,任先生在引用樂史說法的同時,還有往往被人們忽略了的——就是他指出了樂史在《太平寰宇記》解釋“成都”二字的取義,“這一推斷,顯然有三重錯誤”,即:
(一)蜀族與周族都是唐虞以后,分別從梁州與雍州發(fā)展起來的。在周族遷歧以前,這兩族沒有發(fā)生過政治、軍事的交涉和經濟文化的聯(lián)系。這就不能說蜀國的成都,得名于周族遷歧的成就。
(二)周太王去幽遷岐,是舉國遷徙,所至即成為都邑;并不似匹夫崛起,需要經過一年兩年的經營才得成為國家,才得建成都邑?!洞笱拧ぞ偂愤@篇詩,是周人歌詠太王遷到岐下時,開辟周原建造新都邑之詩。它說:“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第二章選地立國)“曰止曰時,筑室于茲”。(三章。卜定宅地)“乃召司空,乃召司徒,俾立室家?!鲝R冀翼”。(五章。建成官寺和宗廟了)“百堵皆興鼛鼓弗勝”。(六章。民眾齊心,應鼓聲合力建筑)。“乃立皋門”“乃立應門”“乃立冢土,戎丑攸行”。(七章。國都建成了)。足知:他是初至周原,立即建立國都,哪能有“一年成邑,二年成都”的舊說可據。
(三)“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是《史記·五帝本記》稱道舜由匹夫崛起,群眾向往,積年發(fā)展過程的話,也是“成都”二字最早的出典,不合誤加到周太王的身上來。就引據典實來說,也根本錯誤了。
其實,樂史在《太平寰宇記》解釋“成都”二字的取義時,還有一重錯誤,即成都不是“漢舊縣”;因為早在秦滅古蜀后,成都就與郫、臨邛一并成為秦所設立蜀郡時的最早三縣。成都應該是秦舊縣。
不管怎么說,任先生在上世紀80年代連發(fā)兩文,因為指出了樂史關于“成都”二字的解釋是錯誤的,所以在其后就引發(fā)了一波又一波關于“成都”得名研究的熱潮。據不完全統(tǒng)計,有:李金彝、王家祐《成都考》,溫少峰《試為“成都”得名進一解》,徐中舒《成都是古代自由都市說》,劉冠群《“蜀”與“三都”得名管見》,沈仲常、黃家祥《從出土的戰(zhàn)國漆器文字看“成都”名字的由來》,西禾《蜀族的演進與成都聚落的形成》,譚繼和《自然經濟對古代成都城市發(fā)展的歷史影響》,孫華《成都得名考》,錢玉趾《青川戰(zhàn)國墓出土漆器文字符號考辨——古蜀文字“成都”的發(fā)現(xiàn)與試析》,賈雯鶴《圣山:成都的神話溯源——《山海經》與神話研究之二》,徐學書《“成都”釋名——天堂·圣山·樂園》,周宏偉《從湖泊名稱到聚落名稱——“成都”的由來與含義探索》等等。這些文章,對探討“成都”之名的來源和涵義都有積極的作用,而引發(fā)這一研究熱潮的任先生,更是功不可沒。
二、任先生治學的大家風范
任先生是著名歷史學家。他學識非常淵博,卻決不故步自封,持有傳統(tǒng)文化人特有的風度、氣派,堪稱“活到老,學到老”的典范。
關于“成都”之名的來源,任先生在《成都》一文中是這樣說的:
望帝杜宇新營造這座都城,所以取名“成都”,是取成功、成就、完成的意義。當時他是滿意于得到鱉靈為相,把屢世希望墾辟這個沖積洳濕平原成為農田的愿望實現(xiàn)了。他選擇成都城的地點,位于黃土岡陵與沖積大平原之間,既便于管理舊的農田,也便于開發(fā)新的農田,既不受潮濕水災之害,又能收交通便利之效。他已躊躇滿志,認為建國功成,可垂久遠,這個都城可以一成不變了,所以命名為成都。這與舜的“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的成都含義是有所不同的。
《成都》之文發(fā)表后,受任先生“成都”之名研究的引導,比任先生小36歲,精通古文字學與音韻學而又富于深湛之思的溫少峰先生主動向任先生請教并作學術交流。曾任中共成都市委黨校副校長、研究員,四川大學客座教授的溫少峰,長期從事國學尤其是先秦史研究,著有《殷墟卜辭研究——科學技術篇》《周易八卦釋象》等書。據任、溫后來一并發(fā)表的兩文所述,他們兩人在學術上的交談使之一下子就成為了忘年交。溫先生認為:成字以丁為聲,與頂、顛、天等音同部,是羌族支派的本稱,不當用華文字義作解釋,并由“成熟”連稱,涉想到蜀字音義來。任先生說,與溫先生的交流,“使我受到很大啟發(fā)。我們洽談兩次,互相補充,逐步提高,完全統(tǒng)一了認識”。任先生不因溫先生是小輩,學術觀點又與自己完全不同而固執(zhí)己見。他認為溫先生的說法有道理,主動放棄了自己的觀點。
更難能可貴的是,當溫先生完成《試為“成都”得名進一解》初稿時,任先生不僅幫助文稿的修改,還為其補充史料,使文章的闡說更加完善。他不僅將溫先生的文章推薦給《社會科學研究》刊發(fā),還專門為該文另寫了《贊同〈試為“成都”得名進一解〉》,與溫先生的文章同期發(fā)表。
在《贊同〈試為“成都”得名進一解〉》文中,任先生展現(xiàn)出的是在治學問題上的大家風范。他首先檢討自己在《成都》一文中的失誤:
我前寫《四川地名考釋》合當是二千三百年來第二個解釋成都名義的。論據只在《華陽國志·蜀志》廣漢郡、新都縣有“蜀以成都、廣都、新都為三都,號名城”這一句話。把這句話結合蜀族從汶水蜀山逐步移進入成都平原,多次遷徙都邑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作出推斷,以為他因為最后定都在此,遂未再遷,故曰成都。這一推斷,是只用新、廣、成和都字的華文含義造意,別無其他依據。不過比樂史之說較能符合于古代典籍和地理實際,還不敢自信是絕對正確的。
當時曾自疑的,是:蜀族并無文字;其人語言是否就與中原語言相同;用中原文字含義來解釋蜀人自己制定的地名,是否適當?從前,我撰寫《華陽國志圖注》,對這問題就曾考慮了很久。去年作《四川地名考釋》,又曾考慮過一次,總覺:蜀山氏曾與中原的黃帝軒轅氏結成兒女親家;蜀地生長的顓頊、帝嚳、大禹,都到中原作了皇帝;彭祖與萇弘也都是蜀人到中原作了殷周的大夫,從而相信蜀族與華族的語言是互通的,便再一次把成都名義肯定了。
學術交流,就是一個相互啟發(fā),共同提高的過程。任先生說,當他們初次接談時,只談到“成”字的問題。任先生回憶當時的感受,是不但新穎,而且十分正確?!俺伞保褪恰案咴瓉砣恕敝x,是古羌族分支進入河谷盆地經營農業(yè)者的自稱。所以隴西留下了“成紀”這樣的古地名,四川也留下了“成都”這樣的古地名。這些地名,都是周代以前就已有了的,不是秦漢才有的。所以用秦漢年代的文義來解釋“成都”的取義,與用“三年成都”來作解釋,是“以五十步笑百步”的錯誤。任先生說他當時就作了檢討。這就是大家的治學風范??!
任先生在《贊同〈試為“成都”得名進一解〉》的文末說:
我雖兩次都熱烈擁護這樣的新解,仍未免還小有所疑,疑在……這三種解釋,只是我為了擁護溫氏新說而作出否定自己舊說的檢討性自解,希得附于溫氏之末,備研討此問題者參考。
竊謂,學問之道,最忌“管窺”“株守”“固步自封”“毀所不見”。那樣時代學術就會永遠落后,終被淘汰。治學所貴,在能“集思廣益”“擇善從之”“廣納眾流”“盈科而進”。這樣才能逐步提高,發(fā)展為登峰造極。
這確實是做學問的金玉良言??!也是任先生學無止境的楷模引導,更是引發(fā)“成都”得名研究熱潮的學術貢獻。
三、任先生在“成都”得名研究中的誤導
任先生研究“成都”之名的兩文,引發(fā)了對“成都”之名來歷和涵義的研究熱潮,這不僅是對學術研究的貢獻,更是對成都未來發(fā)展的貢獻。至今,在有關“成都”的介紹和研究中,任先生研究“成都”之名的兩文仍被不時提及、引用。
但是,當任先生撰寫、發(fā)表這兩文時,已近九十高齡,記憶力已經大不如前,這是人生的自然規(guī)律,沒有人可以幸免。作為學術大家的任先生,顯然是認識到自己的身體狀況的,所以,他在《成都》一文的文末特別注明:
關于成都城的發(fā)展歷史,此僅憑記憶所及考訂一些有關地名的取義,供修史者參考。未暇翻檢書史,詳作考證。愿得拋磚引玉,征求不同意見,更作分別討論,期于折衷允當。非敢自限于此也。
這是一位學術大家對自己所寫文章的負責態(tài)度,值得肯定??蓢@的是,許多對任先生文字的引用者,卻“懶”得去翻檢書史,核對古籍原文,造成引用任先生“僅憑記憶”寫出的可能存在問題的文字,造成對讀者的誤導。這不是任先生的錯誤,錯在使用者。
(一)樂史不是最早也不是唯一解釋“成都”之名者
任先生在《贊同〈試為“成都”得名進一解〉》文中說:“只北宋初年樂史撰的《太平寰宇記》解釋過成都二字的取義。他說:‘成都縣,漢舊縣也。以周太王從梁山止岐下,一年成邑,二年成都。因名之成都?!?/p>
其實,在歷史上“解釋過成都二字的取義”的不只是任先生所提到的《太平寰宇記》,還有差不多同時期的《太平御覽》和稍晚一些的《方輿勝覽》;進一步說,《太平寰宇記》也不是歷史上最早對“成都”二字進行解釋的典籍,而是稍早于《太平寰宇記》的《太平御覽》。
《太平御覽》雖然是宋代由李昉、李穆、徐鉉等學者奉敕編纂的類書,但是,該書因為保存了宋代以前的大量文獻資料,遂使它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寶貴遺產。在《太平御覽》卷一百六十六《益州》條下有:“《史記》曰:‘周太王逾梁山,之岐山,一年成邑,二年成都,故有成都之名?!?/p>
《太平寰宇記》是古代中國地理總志,由北宋歷史地理學家、文學家樂史編撰。它記載了宋初的疆域政區(qū)以及唐末、五代十國和宋初行政區(qū)劃的變化?!短藉居钣洝肪砥呤兑嬷荨窏l下有:“成都縣,漢舊縣也,以周太王從梁山止岐下,一年成邑,二年成都,因名之成都?!?/p>
在與李昉、樂史同時代的許多書籍中,都記載有《太平御覽》《太平寰宇記》兩書編纂的起始時間:《太平御覽》撰始于北宋太平興國二年(公元977年)三月,成書于太平興國八年(公元983年)十二月;《太平寰宇記》則成書于雍熙(公元984—987年)末至端拱(公元988—989年)初。這說明,《太平御覽》至少比《太平寰宇記》早四年或者更多。[3]
南宋人祝穆是李昉、樂史兩百多年以后的學者。他在《方輿勝覽》的“成都府路”條中,又有“成都”得名“蓋取《史記》所謂三年成都之義”的記載。
誠如任先生所說,樂史以及李昉、祝穆等宋人關于“成都”二字的“取義”推斷,是有錯誤的,是靠不住的。
(二)《戰(zhàn)國策》中沒有“西控成都,沃野千里”之說
任先生在《贊同〈試為“成都”得名進一解〉》文中說:
成都這個地名,最先出現(xiàn)在《戰(zhàn)國策·秦策》。原文為“西控成都,沃野千里”。后世因為蜀國都城就叫成都,便分別把蘇秦所說這個“沃野千里”定為蜀國之地,而把“成都”二字定死為蜀國都城的專稱了?!€使我回憶到蘇秦說的“西控成都沃野千里”的“成都”,不是指的蜀國都城,而是指的蜀國的地面。
《戰(zhàn)國策》是一部記載了戰(zhàn)國初年至秦滅六國約240年間事的國別體史學著作,是研究戰(zhàn)國歷史的重要典籍?!稇?zhàn)國策》中與成都或古蜀有關的,只有《秦策一》中的《蘇秦始將連橫說秦》《司馬錯與張儀爭論于秦惠王前》兩文。在這兩文中,確實談到了古蜀之地對欲統(tǒng)一天下的秦國的重要性,并且在《蘇秦始將連橫說秦》中也確實出現(xiàn)了“沃野千里”這四個字,但是,其中并沒有“成都”二字,當然也就談不上“西控成都”了。也就是說,在西漢司馬遷撰寫《史記》之前,古代典籍中沒有出現(xiàn)過明確指“成都”的文獻資料。
據考查,在《戰(zhàn)國策》千年之后的明代典籍中,才出現(xiàn)有“西控成都”這幾個字。例如《大明太祖高皇帝實錄》卷之二十一就有:“己亥,夏主明昇遣使來聘。上因與語,使者輒自言:其國東有瞿塘三峽之阻,北有劍閣棧道之險,古人謂‘一夫守之,百人莫過,而西控成都,沃壤千里,財利富饒,實天府之國?!痹凇睹魈鎸氂枴肪砹ⅰ睹魇芳o事本末》卷十一“太祖平夏”中也有“西控成都”這樣的字。[4]
(三)從古至今未發(fā)生過地名變更的不只是成都
任先生在《成都》文中說:
我國地名,從古至今沒有發(fā)生過一次變更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成都。成都之所以獨得具此特點,自必有它獨特的原因。
地名研究源遠流長。在中國古代典籍中,許多典籍都記載有大量地名,如班固的《漢書》,僅《地理志》就載有各類地名4000多處。對古代典籍所載地名和命名原由、名稱演變進行說明,且從文化學與歷史學的意義上予以分析,以及對典籍所載地名的讀音、含義、位置、沿革給予闡述和研究,可以幫助后人了解該地名所存在時期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等方面的信息。這是無須多言的。
中國有許多歷史文化古城,著名者亦不少,成都是其中之一,被列入“中國十大古都”。不過,成都并不是唯一的“從古至今沒有發(fā)生過一次變更”地名的城市。
《漢書·食貨志下》有載:“遂于長安及五都立五均官,更名長安東西市令及洛陽、邯鄲、臨淄、宛、成都市長皆為五均司市師。”[5]即是說,早在漢代,成都就已經是當時全國在政治、經濟、文化方面最有影響的“五都”之一了。值得研究的是,僅就這“五都”而言,洛陽、邯鄲在先秦典籍中出現(xiàn)的頻率就遠遠高于成都,它們也一直延至今天仍然“城名不變”,據此就可以證明成都并非“唯一”!此外,咸陽、長沙、廣州、福州、荊州、揚州、益陽、即墨等地名,亦是“從古至今沒有發(fā)生過一次變更”地名的城市。
(四)成都、廣都、新都不是古蜀之“三都”
任先生在《贊同〈試為“成都”得名進一解〉》文中說:
《華陽國志·蜀志》廣漢郡、新都縣有“蜀以成都、廣都、新都為三都,號名城”這一句話。把這句話結合蜀族從汶水蜀山逐步移進入成都平原,多次遷徙都邑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作出推斷,以為他因為最后定都在此,遂未再遷,故曰成都。
《華陽國志》卷三是《蜀志》,其中的“廣漢郡”屬下有“新都縣”,確實有這樣的記載:“蜀以成都、新都、廣都為三都,號名城?!钡牵@條資料所說的“蜀”,是不是就一定是先秦時代的古蜀國呢?
必須明確,在《華陽國志》中,以“蜀”字作為區(qū)域或國家名稱的,不僅有古蜀國,還有三國時期劉備的蜀漢國,以及秦漢時期的蜀郡。
在記載“三都,號名城”的“新都縣”之后是“廣漢縣”,又記載有:“蜀時,彭羕有俊才?!迸砹k,《三國志》有傳,他是被劉備重用過的蜀漢官吏。那么,這里的“蜀”,可以肯定指的是三國時劉備的蜀漢國。
查《華陽國志》原文:“新都縣。蜀以成都、廣都、新都為三都,號名城。有金堂山。水通于巴。漢時五倉,名萬安倉。有棗,魚梁。多名士,有楊厚、董扶。又有四姓馬、史、汝、鄭者也。”[6]設于新都縣的“萬安倉”,是漢代最大的糧倉,足證該地的重要性。新都(今為成都市新都區(qū))的“楊厚、董扶”以及“馬、史、汝、鄭”四姓,均為三國時期的文化名人。他們選擇于此居住,說明新都在蜀漢國時期的重要地位。
所以,徐中舒教授明確指出:“《華陽國志》又說:‘蜀以成都廣都新都為三都,號名城。此三都為名城,完全是秦漢以后的事?!盵7]
任先生研究成都得名的兩文,意義很重大,尤其是對成都未來的發(fā)展更是有突出貢獻。只是這兩文中確實存在錯誤,而這些錯誤,至今還在流傳。例如,2017年,蒲江考古發(fā)現(xiàn)了一把戰(zhàn)國時期的青銅矛,上面刻有“成都”二字。一時間,所有的新聞媒體都被這條新聞消息轟動了:
據中新社成都(2017年)2月17日電:(記者徐楊祎安源)記者17日從成都市蒲江縣文體旅局獲悉,該縣鹽井溝船棺墓群M32號墓近日出土一柄附著淤泥的青銅矛。經過清理,該柄青銅矛上刻有“成都”二字,……西漢時,劉向《戰(zhàn)國策·秦策》云:“西控成都,沃野千里”,這是“成都”兩字在文獻中較早出現(xiàn),……[2]
必須指出的是,中新社是中國非常權威的新聞媒體,而這條由權威媒體發(fā)布再傳播于全國乃至世界的新聞,其中所說的“西漢時,劉向《戰(zhàn)國策·秦策》云:‘西控成都,沃野千里,這是‘成都兩字在文獻中較早出現(xiàn)”云云,完全是失實的,因為《戰(zhàn)國策》中并沒有“西控成都,沃野千里”這樣的字詞!
這些錯誤的出現(xiàn),源頭雖然是任先生研究成都得名的兩文,但我們不應該苛責老人。責任在于發(fā)表該文的編輯,沒有盡到編輯的責任去認真核對就輕率發(fā)表;后來的讀者尤其是引用者,自是相信老專家,相信編輯部和雜志,以致以訛傳訛,造成今天的嚴重誤讀。
注釋:
[1]郭沫若:《科學的春天——1978年在全國科學大會閉幕式上的講話》,《人民日報》1978年4月1日。
[2]任乃強:《成都》,《社會科學研究》1980年第2期;《贊同〈試為“成都”得名進一解〉》,《社會科學研究》1981年第1期。以下引任先生文,均來源于此二文。
[3]參見李殿元:《論“成都”得名研究中的資料誤導》,《文史雜志》2021年第4期。
[4]參見李殿元:《論蒲江“成都矛”解讀中的幾個問題》,《文史雜志》2017年第3期。
[5](漢)班固:《漢書》卷二十四《食貨志下》,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986頁。
[6]任乃強:《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卷三《蜀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66頁。
[7]徐中舒:《成都市古代自由都市說》,載《成都文物》1983年第1期。
作者:四川師范大學巴蜀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