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作為“三達德”之一,其經典解釋是“勇者不懼”,后世學者通常也把勇敢解釋為克服恐懼或不懼危險的品質。但勇者何以不懼是一個復雜的問題,涉及多種不同的情境,我們需要從具體情境中分析勇敢行為的心理機制,這樣才能比較客觀和準確地回答這一問題。實際上,不同情境中的勇敢行為的情感動力是不同的,而具有不同性格特質和情感偏好的人表現(xiàn)出來的勇敢行為也是不同的。我們在進行勇德培養(yǎng)時必須考慮不同情境中的情感問題。這為我們思考如何培養(yǎng)跨情境的、更為整全的勇敢提供了道德心理學支持。
一、勇敢的情境性與碎片化
將勇敢定義為“克服恐懼”或者“不懼危險”具有一定的客觀性,但任何一般性的定義或解釋都不能充分說明在具體的情境下德行產生的真實方式以及行動者內在的心理機制,因而關于勇敢的一般性的定義也不能全面地解釋我們遭遇的與勇敢有關的各種情境。從我們所處的情境的多樣性來看,一方面,恐懼的對象是多樣化的,克服恐懼往往只是克服某種或某些類型的恐懼;另一方面,勇敢不僅僅關系到恐懼,還涉及諸多其他情感、動機和欲求。因而,現(xiàn)實的勇敢美德是以碎片化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我們很難看到一種表現(xiàn)在所有情境中的整全的勇敢。我們可以從情境的視角對這一觀點進行闡釋。
勇敢涉及的恐懼類型是多樣化的。在不同情境中,與勇敢相關的恐懼是不同的。恐懼是勇敢這一美德需要應對的一般情感,或者說,任何一種勇敢的行為都需要克服恐懼。這是一個常識,但我們要注意,恐懼有諸多種類。比如,對生命安全的恐懼、對生理疼痛的恐懼、對物質利益損失的恐懼、對精神利益損失的恐懼等。個體的性格特質存在差異,個體的偏好和欲求也有差異,因而所恐懼的對象也有差異。有的人可能害怕生理疼痛卻不害怕死亡,相反有的人可能害怕失去生命卻不畏懼生理疼痛;有的人害怕失去財富卻不害怕失去榮譽和尊嚴,相反有的人可能在意個人的尊嚴和道德形象卻不害怕物質上的貧窮。因此,一個人可能在某些情境中表現(xiàn)出勇敢,而在另一些情境中不能表現(xiàn)這一美德。一個戰(zhàn)斗英雄可能畏懼情感挫折而沒有勇氣爭取自己的愛情,一個勇敢的戰(zhàn)地記者可能畏懼恐嚇并屈服于商業(yè)賄賂而不敢揭露商業(yè)交易黑幕。也就是說,在不同的情境中,個體因為獨特的秉性和生存境遇,所恐懼的對象是不同的。因而,我們在生活中對個體某一勇敢行為的觀察遠不能說明他是勇敢的,一個孤立的勇敢行為只是勇敢這一美德的完整圖像中的一個碎片。
在不同情境中激發(fā)勇敢行為的情感是不同的。杰羅姆·卡根認為主要存在著五種核心的道德情感:對懲罰和指責的恐懼、對苦難者的同情、對自己的冷漠和不負責任的行為的內疚、欲望過度滿足后的無聊感以及因自己的信念和行為的不一致而產生的焦慮。這些情感是人們獲得各種美德的動力。[1]也就是說,個體的道德行為往往是由這些情感激發(fā)的,或者是為了緩解由這些情感引發(fā)的焦慮的結果。同理,勇敢行為的產生也與各種道德情感緊密關聯(lián)。勇者之所以能夠不懼,是勇者的各種不同情感作用的結果。在各種不同類型的情境中,克服人的恐懼和激發(fā)勇敢行為的情感是不同的,這些情感包括恐懼本身以及愛、憤怒、同情心、正義感等。當親人、同胞遭受侵犯時,我們勇敢地挺身而出,是愛的情感的激發(fā);當他人遭受不公正對待時,我們敢于拔刀相助,是正義感的激發(fā)。因此,個體某一情境中表現(xiàn)出的勇敢行為只是他某一情感發(fā)揮作用的結果,并不能說明在需要不同情感起作用的其他類型的情境中,他也能表現(xiàn)出勇敢行為。
綜上所述,恐懼本身涉及諸多情境類型,激發(fā)勇敢行為的情感也是不同的。實際上,勇敢行為必定是多種多樣的,現(xiàn)實的人由于性格特質的差異性和獨特性,通常只能表現(xiàn)出某種或某些類型的勇敢。在事實層面,我們所看到的都是碎片化的勇敢,一個完整的勇德是整體化的,它涉及我們所處情境和生活的多樣性,它需要諸多道德情感和品質的支撐。
二、勇德的情感動力類型
人的情感是人對所處道德情境做出回應的重要因素。當各種情感足夠強烈時,就會為我們的行為和選擇提供強大的動機,使我們按照這些情感所指向的道德要求來行事。[2]下面我們來分析幾種主要的道德情感對特定情境中勇敢行為的影響。
勇敢行為可以由恐懼本身激發(fā)出來。對某些事物的恐懼會導致人的懦弱,而對某些事物的恐懼則會激發(fā)人的勇敢行為。勇敢并非對任何事物都不感到恐懼。亞里士多德認為,對某些壞的事物感到恐懼是正確的、高尚的,對這些事物不感到恐懼則是卑賤的,比如恥辱,不害怕恥辱的人是無恥的。[3]也就是說,有些東西是我們在道德上就應當感到恐懼的。在我們成長的過程中,正是對這類事物的恐懼使我們產生了羞恥和內疚這樣的道德情感。我們會因為自己的錯誤感到恥辱和內疚。對這種負向情感的恐懼可以激發(fā)人的勇敢,所謂“知恥近乎勇”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在我們面臨道德選擇的時候,在自身利益和道德責任之間進行權衡時,正是這些道德情感促使我們做出道德的、高尚的選擇。從這個意義上講,只有懼所當懼,方可不懼所不當懼。因此,在某些情境中,勇敢行為是由個體對某些情感的恐懼而產生的,因而勇德的培養(yǎng)需要我們訓練個體的羞恥感和內疚感。
勇敢行為可以通過愛的情感被激發(fā)出來。愛的情感包括對自己、親人、朋友、同胞、國家和人類的愛。愛是人類許多行為的原因,在某些情境中也是勇敢行為的原因。與親人和朋友之間的愛是親人之間、朋友之間的責任和義務的情感基礎,當親人和朋友受到傷害時,個體之所以能夠克服對危險的恐懼,勇敢地挺身而出,就是出于對親人和朋友的愛以及建立在愛的基礎上的責任感的推動。在《特洛伊》中,阿喀琉斯在朋友戰(zhàn)死之后表現(xiàn)出的勇敢對此做了很好的詮釋。當個體在社會生活中將這種較為私人化的愛推及一般社會成員和國家時,這種愛的情感在特定情境下就會被激發(fā)出來,表現(xiàn)出勇敢行為。當自己的同胞和國家利益受到損害或威脅時,愛祖國、愛人民的情感也會激發(fā)個體勇敢行為,即便是付出生命的代價也在所不惜。相反,如果一個人缺乏這種愛的情感,對自己的親人、朋友是冷漠的,對自己的同胞和祖國也是冷漠的,那么我們也就不能指望他在他人的危險和國家的危難中勇敢地站出來。
義憤是勇敢者必須具備的情感,它是個體的正義感與憤怒的結合。喜怒哀樂是人類的自然情感,一個不會表達憤怒的人,一定是一個不健全的人。憤怒既是勇敢行為的表達方式之一,也是激發(fā)勇敢行為的情感之一。阿喀琉斯的勇敢不僅表現(xiàn)在對朋友的愛之中,還表現(xiàn)在對阿伽門農的不義行徑的憤怒中。當然,如果憤怒以不恰當?shù)姆绞奖磉_出來,可能會造成不必要的傷害和對秩序的破壞,也可能表達的是不道德動機,但憤怒本身并不是一個錯誤的情感。當憤怒與道德相結合,并以恰當?shù)姆绞奖磉_出來時,它就成為道德憤怒,是“人在自我、他人、道德規(guī)范和準則被侵犯時產生的一種痛苦的情感反應,表達了對不義行為的不滿,其本身包括對普遍道德原則的認同與維護,以及對不義行為的恢復性糾正和改善的意愿”[4]。如果我們面對不道德行為都不敢表達憤怒,那么我們就是懦弱的、奴性的?,F(xiàn)實的人類社會不是盡善盡美的,總會存在著不正義現(xiàn)象,因此憤怒就是人類社會自我糾正的情感條件之一,有了這種情感,我們才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
勇敢涉及的情感動力當然不限于上述幾種類型,但可以肯定的是,勇敢行為絕不只是源于“不懼”,而是有著更為豐富和復雜的情感原因。這一認識是我們進行勇德培養(yǎng)的一個重要認知前提。
三、勇德培養(yǎng)要以情感培養(yǎng)為前提
人類的道德情感是超越時間、地域和文化的道德要素。一些哲學家和科學家甚至認為,普遍存在于人類之中的道德情感而非理性才是道德的根基。即使我們不采取道德情感主義的立場,而只是承認所有美德都有情感的參與,那么我們對勇敢的分析就必須進入情感分析。實際上,勇敢行為產生于人的一種欲求或情感戰(zhàn)勝另一種欲求或情感。比如,赫克托明知會戰(zhàn)死仍堅持出戰(zhàn),他的勇敢源自他的榮譽感、責任感和羞恥心戰(zhàn)勝了他對自身生命和家庭的愛,他迎戰(zhàn)阿喀琉斯這一勇敢行為不過是這些情感相互作用之后的結果。
這一點在對意志軟弱或者不能自制的分析中顯得尤為清楚。對意志軟弱的分析有兩條路徑。一種是基于蘇格拉底的觀點,認為不存在著意志軟弱,因為人的行為僅僅是知識的產物,我們認識到某一事物是好的,就會按照這一認識去行動。如果行為背離這一認識,并不是意志軟弱,而是我們并沒有真正認識到這一事物是好的,我們實際上認為另一事物是好的。如果赫克托認為保住性命比避免恥辱地活著更好,或者說他認為恥辱的生比高貴的死更好,那么他就會放棄迎戰(zhàn)阿喀琉斯。但是,這里特別要注意的是,認為什么是好的,不完全是認識問題,可能更多的是審美價值、道德價值的取向或者生活品位的問題,因而它還涉及情感的體驗和偏好。當然,這并不能說蘇格拉底的觀點是錯誤的,而是說,我們要合理地理解蘇格拉底的觀點就需要我們合理地理解他所說的知識或認識應當是什么。
另一種是基于王陽明的觀點。在王陽明那里,我們所說的意志軟弱表現(xiàn)為“知而不行”。所謂“知”,包含“口耳之學”和“身心之學”,知而不行的“知”是“口耳之學”,不是真知。真知是“事實認知、價值評價與情感認同、意志選擇的融合”[5]。所以,在解釋意志軟弱時,無論我們是從哪條路徑來分析,最終都要訴諸情感。勇敢行為的產生,最終要依靠我們對正義、仁愛、高尚生活和人格的贊美和渴望,對不義、卑劣和恥辱的鄙視和恐懼。而這樣的情感的形成不是“耳聽口說”層面的道德認知就能實現(xiàn)的,必定要通過在具體的生活情境中的感受和體驗來實現(xiàn)。
對這兩條進路的分析都可以推出一個相同的結論,即個體的道德認知必須要有情感實踐的參與。要培養(yǎng)一個戰(zhàn)士的勇敢,離不開對他的羞恥心、榮譽感、責任感的培養(yǎng)。一位記者為了幫助受害者,敢于揭露社會腐敗和黑暗,而不懼人身安全威脅,他的勇敢源于他的同情心、正義感戰(zhàn)勝對被傷害的恐懼。因此,培養(yǎng)一位勇敢的記者需要培養(yǎng)他的同情心和正義感。在復雜的社會生活中,我們還可能面臨更多不同類型的勇敢情境,我們的勇敢表現(xiàn)為不同道德情感對恐懼、欲望等負向情感的克服。從這個意義上看,勇敢這一美德所涉及的道德情感的培養(yǎng)是一個全面的、綜合的培養(yǎng)過程,而不僅僅涉及恐懼情緒。這需要我們在人生的成長過程中,在各種不同的生活情境中,培養(yǎng)那些支持我們勇敢行為的積極情感,弱化阻礙勇敢行為的負向情感。比如,在道德發(fā)展過程中,通過父母的積極情緒和消極情緒的回應,讓孩子知道應當害怕什么、不應當害怕什么,并且體驗到在做出合乎道德的行為和違背道德的行為之后的情感狀態(tài),從而強化孩子的榮辱感。這種情感體驗教育的作用是說理教育不可替代的。
“不懼”或者“不懼危險”是對勇敢的流行的定義,其中,“不懼”描述了個體的心理狀態(tài),“危險”則規(guī)定了勇敢所涉及的情境。不過,在各種勇敢行為中,個體的心理活動及其外部情境都非常豐富,“不懼”只是各種心理要素相互作用的一個結果,而外部情境也不僅僅限于“危險”。如前所述,在不同的情境中,與勇敢相關的情感是多樣化的,因此,我們在培養(yǎng)勇敢美德的時候,如果只關注對個體意志和信心的訓練,只是鼓勵和要求個體做出勇敢行為,是遠遠不夠的。勇敢行為幾乎涉及所有道德情感,只是在不同類型的情境中涉及的道德情感各不相同,因而我們必須以道德情感的培養(yǎng)作為基本前提。這或許就是蘇格拉底提出美德的統(tǒng)一性主張的奧妙所在。
參考文獻:
[1]Kagan J.The Nature of the Child[M].New York:Basic Books,1984.
[2]亞里士多德.尼各馬可倫理學[M].廖申白,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81.
[3]達蒙.兒童道德心理學[M].秦紅梅,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20:22.
[4]王迪,高德勝.道德憤怒:憤怒與道德結合的可能性及其可教性[J].中國教育學刊,2020(11):97-102.
[5]楊國榮.論意志軟弱[J].哲學研究,2012(8):98-106.
【趙永剛,青島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劉 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