槃寧
許儀走進初三一班時,宋海是唯一一個對她熱情的人,他伸出手:“你好,我是咱班班長宋海,以后有什么事盡管找我?!痹S儀點點頭,將書包甩到后排靠墻的空位上,沒想到宋海還站在那。
他眼睛睜得很大,神情干凈,圓臉上掛著的似乎不是笑,是一種微微彎起嘴角的溫和與乖巧,讓人看著就想欺負一下。許儀沒好氣地問:“你還不走嗎?”宋海支支吾吾:“快期末考了,大家都忙著復習,不是忽視你,你別介意?!?/p>
許儀忍住笑,拍拍書包:“沒事兒。放學能不能給我推薦點學校附近的小吃?”宋海迅速地點頭:“我?guī)闳?,我知道好多家呢!”他沒發(fā)現(xiàn)周圍有同學的肩膀猛地顫動了幾下,而許儀露出狡黠的笑。
尖子班的同學時刻刻苦,也不愛碎嘴,直到放學宋海還被蒙在鼓里。鈴聲打響的那一刻,“嗖”地跳到許儀面前:“你想吃甜的咸的辣的?”“我想吃面,”許儀對答如流,“就是那種寬寬的、很有嚼勁、偏小麥色的扯骨面。”
日光將暗未暗,許儀大步流星,馬尾辮甩出帥氣的波浪。宋海努力給她介紹:“你看那座大廈,剛建成,有23米高哦,晚上樓頂能看漫天星星。還有爬上后面的樓梯,有片很漂亮的樹林。對了,這家烤鴨超級香,你聞到沒?”只要許儀點頭,他就高興得像得到獎賞的小士兵。
直到許儀有些不耐煩,宋海才拍起手:“就是這兒,這個嬸嬸做了二十年面。老板,要兩碗扯骨面!”“多加辣呀!”許儀接道。
周家面館的辣椒,一點點就辣得人神魂顛倒。幾分鐘后,宋海把面前撒滿紅彤彤辣椒的面卷一點塞進嘴巴,鼻涕眼淚就一起落下來。他趕忙抽紙巾拼命擦,整個人暈眩得說不出話時,余光瞥見許儀起身跑走了。
轉日在學校,略微心虛的許儀看見宋海好似沒有一點怒氣,反而淡定地說:“那家店是你嬸嬸開的?”許儀點點頭。她不是轉校生,宋海才是。請假沒來學校的這半個月,初來乍到的宋海憑借自己一腔熱血榮升班長,他既不知道許儀為了給面店招攬生意,對每個友好的同學都使這招,也不曉得實驗班沒有班委,大家是差他做班級瑣事。
不等許儀道歉,宋海誠懇地說:“沒關系,我知道你是為了給家里招攬生意?!痹S儀背過身,眼眶忽然有些濕潤。
托宋海的福,一連幾天許儀心里都七上八下、內疚伴著匪夷所思。
“這是你請假時候發(fā)的資料。”“這道題全班只有你做出來了,可以教我嗎?”“許儀……”宋海第N次跑過來時,許儀猛地抬起頭瞪他:“你到底想干什么?”“放學有空嗎?”宋海的眼神小兔一樣無害,許儀像看到春日里一朵搖曳在路邊的小花,心軟下來。
如果和煦暖風可以讓人主動脫下披風,那對許儀這樣外表堅硬實則敏感倔強的人,只能先強行推垮她的堡壘。
許儀就這樣半推半就地被宋?!袄p著”一起去看了古城墻的日落;又抱怨著學習緊張得睡不著覺,和他一起寫作業(yè);還去了不少宋海不知道在哪里刷到、照片加了一百重濾鏡的地方。
肆意快樂潤人無聲。有次宋海神秘兮兮地說:“我想去一個絕美的地方,就是有點遠?!彼麄兲匾獬槌霭雮€周末,騎了40多分鐘自行車才抵達,許儀對著雜草叢生的破園子瞪宋海:“這就是你說的玫瑰園?”宋海撓著頭:“要不我們閉上眼,在心里種一個茂密的花園?”許儀“撲哧”一下笑了。
她竟然覺得,和宋海在一起,荒廢的園子也滿當當盛開著自由與驚奇。
他們再去吃許儀嬸嬸家的面,不加辣椒,吃得相當開心。手工面升騰著香噴噴的熱氣,許儀凝固的心尖都被燙軟了。
習慣和宋海待在一起后,許儀又被他慢慢拉進了大家的圈子。體育課上,老師依舊組織玩“貼燒餅”的游戲,報出數字2時,宋海站在了許儀身邊,許儀第一次沒落單。
老師再報:“5!”哨聲一響,宋海又把她拽到另外三個人旁邊。
大家嘻嘻哈哈簇擁成一團聊天,誰也沒像許儀預料的那樣趕她走,迷迷糊糊被宋海拉來扯去通關到最后,許儀興奮地轉身跟同學擊掌歡呼,目光掃過偌大的操場,又一下有些失神。
她和以前沒人組團而站成一個點的自己告別了,等合歡花艷紅的6月,中考結束,也將要和這兒以及宋海告別。
“我去辦公室拿卷子?!彼魏E苓^去,許儀心里突然特別不舍,即時拉響警報,她不想再與人建立聯(lián)系了。9歲時的夏天,爸媽突然雙雙不再出門上班,許儀偶爾能從他們嘴巴里聽到“去南方”“批發(fā)”這樣的字眼兒,許儀開心得不得了,跟小伙伴炫耀:“我可能會搬去南方喔,就可以看大海了,到時候撿海星寄給你們?!?/p>
當年許儀篤定爸媽會帶著自己離開,就像一周后她徑直去敲宋海家的門,滿心以為他會立刻對她敞開大門,陪自己開心起來一樣。
許儀想找宋海借一點路費,不過更多是想要一點勇氣,宋海卻沒給她開門,甚至沒問她緣由。
“我和嬸嬸吵架了。”隔著厚實的門,許儀以為宋海不知道門外是自己,解釋的一瞬間聽到對方含糊的回應:“那……來找我干什么?”她蒙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臉沸騰得通紅。
5月的風已經很暖和了,許儀像被撫摸習慣的觸角又恢復知覺,迅速收回轉成防御模式。走在街道上,她并不覺得難過,就是心空蕩蕩又亂作一團。
許儀不想帶著懷疑思考,宋海為什么突然變得冷淡?她向來自制力超強,用力趴在課桌上強迫自己寫練習卷。
但在學校和宋海迎面走過,還是會忍不住期待:“他到底要干什么呢?”小聲問完自己,徑直繞道而行,面對像只受驚烏龜猛地縮腦袋的宋海,許儀又心酸又有點好笑。
“那個,我加很多辣椒吃面……給你賠罪,行嗎?”扭捏了幾天,宋海突然帶著一副英勇就義的表情跳到她面前。許儀無語:“不需要?!?/p>
但宋海就是跟著她。一直走到面店,嬸嬸端來鋪滿澆頭的面:“快趁熱吃?!痹S儀一眼瞄到嬸嬸和宋海對視了一眼:“你們什么情況?”
“其實你每次坑同學,嬸嬸都沒收錢?!彼魏_鲞龅卣f。
數月前許儀溜走,他吸著氣喝著冰牛奶,聽到了許儀的過往:爸媽被公司裁員后做生意也失敗,便顧不上她,一直在南方打工還債。年紀尚小的許儀寄宿在嬸嬸家,哭了一頓就昂起頭騙大家來吃面回報嬸嬸,也以此為孤身的自己樹立幼稚的尊嚴。
這次她特意請假坐長途車去找爸媽,見爸媽執(zhí)意不愿意讓自己住出租屋、換新環(huán)境讀書,就打起先斬后奏去爸媽身旁讀高中的算盤。
嬸嬸知道后,和許儀大吵一架?!皨饗饟哪阕宰鹦膹娮屛沂裁炊紕e說,我不知道怎么辦,只能躲著你,但我不想騙你?!彼穆曇袈湎氯ィ裢现鴹l討好的小尾巴,“不然……我怎么會不問你難過的原因?!?/p>
許儀對此一點抵抗力都沒有,別扭地說:“那謝謝班長為同學排憂解難。”“不止這樣?!彼魏5哪樜⒓t,笨拙得一本正經地撓著頭,不太知道怎么跟許儀解釋,盡管她張牙舞爪,但在他初來班級的冷清時刻,只覺這份火熱格外難得。
“我會想你的?!痹S儀的話有些莫名其妙,畢竟她大概率會一直留在這座小城了,即便他們沒考去同一所高中也能常見面。但這一句,是她對萬物勇敢敞開心扉愿意相信并接受溫柔與愛的提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