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 城
一個人不能避免他的命運
他是清楚的
在呼吸中 在他長大的手掌里
在他危險安心的愛的時候
它不是黑夜的貓 看你
海水走近公路
不是黃昏時一點點亮起的燈火
車把光沒進海底
它是最新的種子 花
嬰兒在血中啼哭
它是明亮的魚 生動的火
照亮你在無人的一刻
這是一條寬廣的大路
你避開一切 像玩
又是車 重新開始
春天推你 輕輕推 你過去
誰也不知中止玫瑰
刀 劍 一些燦爛的火藥
能敲鐘 唱歌 熔化玻璃
在它停止走動的桌上
我所做的僅僅如此
拿起輕巧的夜的酒杯
你們真好 像夜深深的花束
一點也看不見后邊的樹枝
人們熟知顧城的《一代人》:“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睂τ谝蛔种畹摹兑蝗恕穮s評論甚少?!兑蝗恕穼懹?991年7月的新西蘭激流島,彼時李英剛好上島與顧城、謝燁共同生活一周年,顧城的理想“女兒國”也成立一周年,詩中充盈著美夢成真的滿足與歡欣,卻也潛藏著宿命難逃的危險和幻滅。
其實在開篇第一節(jié),詩人就將故事結(jié)局告訴了大家,“一個人不能避免他的命運”?;蛘呶覀兛梢詫⑺醋魇且徽Z成讖,事態(tài)注定會按照寓言般的論斷向前發(fā)展,而這一點“他是清楚的”。從第一行泛指的“他”到第二行特指的“他”,仿佛鏡頭從群像拍攝切換為人物特寫,“一人”出現(xiàn)在了讀者眼前。這樣論斷式的開頭簡單又篤定,承載著全詩的意旨,其后所有的部分都是對它的詮釋。他是在哪里清楚的呢?“在呼吸中,在他長大的手掌里/在他危險安心的愛的時候”。可以說,在每時每刻,在隨手掌長大而逐漸延長的生命線里,在愛與被愛的時候,他都能感受到命運的流動與走勢。三個句子由短到長,話語力度也由弱至強,帶領(lǐng)讀者抽絲剝繭地去尋找命運的真相。而這里值得注意的是他對愛的形容——“危險安心的愛”,兩個并不融洽的詞語在這里并置,暗示著這樣的愛雖然讓人安心,但其實也存在危險。
第二和第三節(jié)分別以否定與肯定的形式,向我們揭示了命運如何作用于生活。“它不是黑夜的貓 看你/海水走近公路/不是黃昏時一點點亮起的燈火/車把光沒進海底”。聯(lián)系第一節(jié),這里的“它”就是指命運,它并不是黑夜里的旁觀者,也不是遙不可及的燈火,“它是最新的種子 花/嬰兒在血中啼哭/它是明亮的魚,生動的火/照亮你在無人的一刻”。在詩人眼中,命運是充滿生機與活力的存在,它不會沉默著將人拖進孤寂黑暗的海底,只會在無人的某一刻雀躍地照亮你。
第四節(jié)“這是一條寬廣的大路/你避開一切 像玩/又是車 重新開始/春天推你 輕輕推 你過去”。聯(lián)系寫作背景會發(fā)現(xiàn),這些邏輯上似乎不太連貫的語句背后暗含作者本人對其生活的看法與憧憬。顧城與妻子謝燁在1987年去國離鄉(xiāng),定居新西蘭激流島,并將那里視作自己世外桃源的理想國,像游戲生命般避開了他所抗拒的一切 “你避開一切 像玩”。作者在這里切換視角,將人稱換成了“你”,與“一人”對話,讓讀者更近地觀察這“一人”的生活狀態(tài)。情愛心理異于常人的顧城,對女性有種偏執(zhí)的迷戀和崇拜,他曾在采訪中說:“我感到了永恒女性的光輝,那時我找不到更好的詞來表達我的感覺,永恒的女性有一個光輝使我們的生活和語言有了意義、有了生命,就像春天使萬物有了生機一樣”(《顧城散文選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251頁)。訪談中對女性與春天的表述,正可作為詩句中“春天”的注解:它是紅顏知己李英的到來與定居,是他心目中兩個女人娥皇女英般的和諧共處,更是心心念念理想“女兒國”的實現(xiàn)。那時,顧城的生活像是一輛車,身邊的兩個女人如同春天一樣,將這輛車推向了寬廣的大路,一切仿佛重新開始。
到了第五節(jié),詩人跳出原本的思路,開始自由地聯(lián)想。玫瑰、刀、劍、燦爛的火藥,這些意象隨意拼貼在一起,十分散亂;敲鐘、唱歌、熔化玻璃,這些行為沒有主體,相互間也沒有邏輯聯(lián)系。奇妙組合的意象與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行為共同構(gòu)成令人迷亂卻又可感可知的場景,我們難以理解詩人在寫什么,但又似乎能捕捉到一絲絲情感,或許他要表現(xiàn)的就是自我意識本身,是他充斥著浪漫、斗爭、快樂、悲傷的復雜心理狀態(tài)。
在最后一節(jié),作者又將人稱進行了轉(zhuǎn)換,當“我”出現(xiàn)時,意味著詩人從審視自身變成了直接行動,主體身份得到強調(diào)。而此時“我”做出了一個動作,“拿起輕巧的夜的酒杯”,向“你們”致意。前面已經(jīng)提過,“你們”指的就是糾纏在顧城生命中的兩位女性:謝燁和李英?!暗钍诡櫝亲硇牡倪€是英兒和雷在一起生活的和美場景。他看到她們在一起行走,就好像看見了童年的夢幻”(顧城、雷米《英兒》,華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3頁)。沉浸在“女兒國”夢想成真的欣喜中的顧城,對這兩位女性發(fā)出了深情的贊美:“你們真好 像夜深深的花束/一點也看不見后邊的樹枝”。
可是,在現(xiàn)代社會復刻娥皇女英注定是一場有違倫理的幻夢。顧城的愛情烏托邦從一開始就帶著宿命般的悲劇意味,在安心的花束后邊還有危險的樹枝,它只是暫時被掩蓋,并不會消失。1993年,這首詩的最后兩句又出現(xiàn)在了小說《英兒》的開篇中。如果說《一人》時期詩人還陶醉在美好的幻夢里,那么1993年隨著英兒的離開,這場夢走向了破碎與毀滅,最終與“深深的花束”“后邊的樹枝”迎面相撞,像“一個人不能避免他的命運”那樣。
“童話詩人”顧城在詩歌創(chuàng)作和日常生活中都踐行著他的“童話法則”,任性沉醉在虛構(gòu)出的精神世界中,但真實生活遠比童話殘酷得多,他建造的桃花源不過是無所憑依的空中樓閣,經(jīng)不住世俗人間的風吹雨打。當幻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愈演愈烈直至不可調(diào)和時,作為理想國的捍衛(wèi)者,作為宿命的殉道者,顧城最終決定與它們同歸于盡,這亦是詩人不能避免的命運。
張?zhí)m韻
女,1997年出生,文學碩士,現(xiàn)就職于黃石市藝術(shù)創(chuàng)作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