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凱云詩人、詞作家、音樂電影導(dǎo)演。在《星星》《散文詩》《青年作家》《延河》《黃河文學(xué)》《打工文學(xué)》等期刊發(fā)表大量作品,并入選多種選本。曾獲第25屆全國魯藜詩歌獎、第3屆陜西青年詩人獎、首屆西北文學(xué)獎等獎項。詩集《豳州書》獲陜西省文學(xué)基金會優(yōu)秀作品扶持。
履跡坪懷姜嫄
走過的人請把腳步放輕點,飛過的鳥兒請把羽毛壓低點,游過的魚兒請把鰭劃慢一些。
時光獨立,地氣與歷史的身影對峙。
在平凡和神性之間,在灰色和絢麗之間,幾千年的風(fēng)雨,我們懷抱誰的名字取暖,懷抱誰羞花落雁的容顏,把奔馳的歲月迷醉?誰讓我們在奔跑的地平線上竊取呼吸,竊取植進胸膛的陽光?
站立寂靜發(fā)絲間,懸空的星子,讓我想起爬滿樹枝的火,想起埋藏地下的燈,想起隘巷、履跡坪、狼乳溝,如何綻放出安靜的生命之光?
是誰在古城墻上說:萬山成峰人最高,萬木成林火最紅,人心比御面通透。是誰傾盡一生把梅花開在陰涼的峭壁上,把一粒麥穗推進燃燒的谷倉中;是誰掰開石頭的心事,把草木沉默的火熄滅?
群山望著我,我無力回望,越靠近,就越陷落,沉睡不起的城。隔著光影的溝壑,雙手凌空一握,掌心的溫柔便綠滿夢里河山。
廢墟上,沒人知道光陰的鮮美,草原一樣遼闊。
憑借頭頂?shù)目p隙承接月色,大霧四起的精美里,一根稻草順流而下,抱緊你的肩頭,借清明的雨,傾瀉一場不易示人的淚水。它的童年和垂暮一樣孤獨、高遠。
無畏的人間,還有什么比傳說更美,更憂傷;還有什么比時光更亮,更悠長;還有什么比水北的水更蜜,更甜。
虛幻的時光流逝,一座死火山噴發(fā)。
安睡的人,緊貼巖石,把臉翻轉(zhuǎn)過來,盈盈一笑的唇齒間,鮮花盛開,煙花一樣奪目璀璨。注:姜螈,一作姜原。后世尊稱姜螈為圣母。今彬州市炭店鄉(xiāng)水北村有姜螈墓。
永世魂存兮,后稷
風(fēng)勁雪疾,天空像倒傾的鼓風(fēng)機。
細密的白,覆蓋齷齪的世界,盤根錯節(jié)的愛恨,福蔭天下五谷。融于大野,隱于嘹亮的素潔。
就這樣,在隘巷,在二郎坡,在狼乳溝的冰面上,用馬蹄逃生,用顫抖的鳥羽點火。徹骨的冷,在豳水的河面上嚎叫,抱緊娘的肩頭,仍覺得疼。
麥子是泥土鮮活的孩子,它催開所有的花朵,打開所有堅硬的骨頭,在陽光下儲備能量,在布谷鳥高唱的喉音里抽穗、拔節(jié),在滾燙的汗滴上算黃算割。
一把鋒利的鐮刀把飽暖深入二十四節(jié)氣,夜以繼日地收割頭頂?shù)慕瘘S。
在夯實的場院碾場、脫粒、戧麥,把圓潤閃亮的麥粒運進糧倉。十指翻飛,憨實的臉上開出古銅色的花。
這位種禾粟、植桑麻的老者,起壟播種、扶犁而行的老者,在節(jié)氣里“舂、簸、淘、蒸、烤、熏”的老者。他清瘦的顴骨、皴裂的雙手,在走漏的風(fēng)聲里,透露內(nèi)心所有的秘密。
他負重前行的身影,代表了華夏大地上所有春風(fēng)、夏日、秋雨、冬雪一生的表情。
在豳國的天空下,他活出了一個豳國男人,在農(nóng)事給養(yǎng)中所應(yīng)體現(xiàn)的飽滿、滄桑、英勇、無畏,锃亮的鋤頭也比不過他骨頭中的脆響。
從邰到豳,從豳到邰,疑惑而多艱的路上,一路風(fēng)霜,一路雷電。用犁鏵喚醒莊稼破土拔節(jié)時的第一聲啼哭。
涇河兩岸炊煙縹緲,山徑的野花瘋狂地開,摸黑回家的人,狂風(fēng)暴雨一漲再漲,一升再升,也淹沒不了急切的腳步。
千百年后的今天,作為他遺世的子嗣,作為他遺落當世的兒孫,卻無法在眾生的喧囂里,匍匐平原古樸的凍土上,集齊歷史零落的碎片,無法在明亮起來的天地間追溯史書里的水聲泱泱。
昨日,在豳山砍柴,生火取暖煮飯。
今日,在斷涇激流的船舷上極目遠望,對酒當歌。
明日,有誰會在遠去的駝鈴聲里與他對和?
這寂寞、眼淚、悲哀、蒼白橫淌的心啊,火怎可點燃——誰還會陪他下河捉魚逮蝦、撿拾草叢間的野鴨蛋?誰還會在純粹的夜色里,靜立柴門沉默地為他守候孤獨?誰又會在窯洞的庭院,養(yǎng)花種草,吃百合做成的玉面,喝露水熬制的大麥茶?門前小溪流過,風(fēng)一吹,少女的笑聲環(huán)佩一樣脆響。
后稷,豳人心中的第一偉男子,有誰的歌唱能比他的胸膛更開闊遼遠,有誰的生命比他的骨灰更富于靈性和尊嚴?
人心無邊,有人會在無邊的人世里祈禱懺悔,放下或忘記;抑或在后人的泥土里翻曬記憶,種下忠言逆耳和醒世良言。
當高粱的香,綻滿渭北平原的時候,涇河水生出的閃電,能將烏云和鐵擊得粉碎。
曠日持久的風(fēng),吹著。豳國的露珠,經(jīng)年明亮著。
祖墳的光,失蹤于遠離和荒蕪。抱愧和榮耀。這顆粒飽滿的粟米,在一路踉蹌的悲壯歌里起伏。
人生越是走向終點,越是對母腹充滿敬畏;愈是接近生命的墓碑,愈是對兒時記憶盈滿溫暖。永世照耀的光里,斑駁的墻壁,我一脈相承的子孫,在他的遺訓(xùn)里站成萬古風(fēng)流。注:后稷,古代周族的始祖。傳說為姜螈之子,善于種植各種糧食作物,舜時為稷官,主管農(nóng)事,教民耕種。有“中華農(nóng)業(yè)之父”之稱。在一座堙滅的都城里懷念先祖
在豳州,事無巨細,一串串凋零的腳印,鋪滿綿軟的泥土。
枯葉,在自己的枝頭遷移和飄落。東去的涇水在明亮的夜色里欲言又止,快速遁去,只有勤勞和忍辱負重在山野田間回蕩。
一簇簇含苞的桃花,在太極灣,在七星臺,在龜蛇山,在人跡可至的溝壑穿越和蕩漾。麻桑中的豕,你要識好歹,手捧的家譜在歲月的流水中奪目而樸素。
洪荒后的蒼黃,一尾魚帶著象形文字,著粗衣,戴斗篷,在涇水北岸,筑豳地,封豳公,播五谷,栽桑麻,飼畜禽,身先士卒,蓬勃如圓潤的日。
“行者有資,居者有蓄積”,農(nóng)夫們像等待收割的莊稼一字排開,女人們學(xué)刺繡會紡織。
只要天性本真,識一字足夠。入洞穴,學(xué)烹飪,養(yǎng)育后代。
在豳州,我學(xué)會早起,和著茶葉,用詩文把天色煨明。豳人性本善,怪不得你——古公亶父自有妙法:“舉國扶老攜幼,盡復(fù)歸古公于歧下”。在去西歧的路上,用鳳鳴釀酒:仁厚三兩,良善三分,見地三斗,還有一分堅韌看家護院。
移居岐山,傍山而居的先祖,在渭水之畔的炊煙里,用古銅色的雙手,抱緊異鄉(xiāng)的每一寸土地,用強勁的生命之根隱植于豐潤空曠的泥土。我這個四千年后的臣民,卻在與時間交鋒的途中,行走在無法存活和延續(xù)的旱土上。
在豳州,我懷想一座隱沒的都城,我看見那么多尋根的身影,淚流滿面,跪伏在公劉始祖陵園的晨光里。面對此,我不敢言及枝繁葉茂的血脈,更不敢言及血性、刀光劍影以及農(nóng)事。
無法理順幾千年來先祖?zhèn)冊谘永m(xù)香火的霞光中,種下過多少汗水和希冀,歷經(jīng)過多少開創(chuàng)家園的歡娛和疲憊,流落過多少舟車勞頓四處遷徙的哀愁。又是如何不舍地離開豳地,輾轉(zhuǎn)入岐,扎根在西府鳳鳴,繼續(xù)我們血脈的奔馳。有氣力便可砸出個錦繡好河山!他們?nèi)绾螐孽咱劦牟铰睦镒叱鲋芡醭碾r形?
在豳州,古公教會了我吟詩飲酒,教會了詩經(jīng)中歌唱的鳥如何展翅,教會了后世人如何潑墨揮毫。毫是風(fēng)吹草不動,毫發(fā)無損的毫。生是犯我境之劍,我要你不得安生的生。
在豳州,我學(xué)會了鍛打,學(xué)會了耕種,學(xué)會了在溫熱的水面上植下鋼鐵。
豳州,我要緊守你,你教會我們?nèi)绾尉然钅敲督凶龉枢l(xiāng)的稻谷,教會我們生于斯也要死于斯,做糧食的親隨。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稱彼兕觥,萬壽無疆?!痹凇对娊?jīng)·豳風(fēng)》的千古名句里,我滿含熱淚,以子孫的形式,把世代相傳的煙火抱于胸前,深深膜拜和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