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不寒,本名楊雅,1996年生于重慶奉節(jié),現(xiàn)居云南昆明。
登歌樂山
所有的山脈都圍攏過來,天宇圍著峰頂飛速旋轉(zhuǎn)。
所有的路徑都是同一條路徑,蜿蜒而下的,也正盤旋而上。
你看,這一塊巖石多么友好,我們終于可以坐下來好好歇一歇了。
南風拂面便來,松葉斜飛。滂沱的綠意多像瀑布,蓄足力氣淋過我們。
嘉陵江夜雨
這場雨一定預謀已久,又或者我到現(xiàn)在才認出它來——
落在玻璃窗上,千點、萬點,杳無盡頭仿佛圓周率??砂割^書籍,像不再期待春天的枯樹,枯得像一口矩形的枯井,時間之水滴落進去沒有回音。
想起那時春天繁茂,櫻桃花翻山越嶺,滾圓的蜜蜂成群。我再一次走過那條土路,出現(xiàn)在響著上課鈴的小鎮(zhèn)。寬過肩膀的書包上,落滿了花粉。
更多條岔路蔓延到小鎮(zhèn)之外,形同玄妙的掌紋。究竟是哪一個路口,暗藏著永不止息的蕭蕭聲?把我引到了嘉陵江邊,這個雨夜。
夏日灘涂
暴雨。潮汛。朝陽暈染江水,夏天的畫布泛著葡萄色。
九月清晨,我們來到這片灘涂。鵝卵石用渾身的堅硬,拒絕一切修辭。你仍然聞到遠古的魚群,在石頭黑暗的內(nèi)部蘇醒。
彼時,蜻蜓像直升機一樣帶著轟鳴聲迫降下來,羽翼的扇動讓氣流發(fā)生紊亂。
一些年深日久的秘密被想起,你的目光隨水鳥的羽毛飛落在地。
秋山晚步
冬天的減法是一種迫不得已,春之懵懂、夏之喧囂皆看不出主見。
莫非只有秋天是我的同類,如果這句話連你也難以理解……
落葉交出一條林中路,交叉的葉脈是命運的算法。已經(jīng)走到這里了,眼前這一個岔路口,你還跟不跟我來?一直往前走,走進幽暗而寂靜的時辰。螢火蟲飛倦了,會定格在我們身后,形成心臟微微跳動的星體。
整座縉云山,都有大理石般冷靜的體溫。
梅花研究
臘月用指尖一觸就結(jié)冰,麋鹿對此有感應(yīng),鼓起的眼睛在猶豫。若再一次探出手,湖面便會像枝丫一樣裂開,沿著一串串梅花印。
或者第一樹梅花,緣起于某一架月亮般清寒的骨骼。一些不期待的隕石撞擊而來,疼痛讓她長出朵朵斑點。
又或者這是墓志銘上的符號,記錄著所有寂寞的身世,被雪藏在了最冷冽的時刻。
……哎,徒勞的研究。那些苞蕾,在春天到來前便用盡了力氣,把自己炸裂。
磁器口的舊書店
在人境之內(nèi),在鼎沸聲外,在時間的核心處,千百個名字,以薄薄的灰塵等待著我。
在我推門以前,弦弦柱柱都寂靜。那些名字端坐于靈魂的儀器之上,深陷于無端的思想,旅行到了某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
穿灰色中山裝的老板脾氣古怪,與書架上每一位老友相熟,但多年來不發(fā)一言,各自活在各自的敘事中。
他坐在門口,沉默地向我點點頭,像舊時的關(guān)令尹,把舊書堆成了他的舊城垣。一次短暫又迷人的放逐,橫亙在我面前。
在三圣渡口
最后的車輪渡,最銹跡斑斑的年代修辭。
大橋勁健的步伐,跨江而過。渡輪仍在一種抒情氣氛里運轉(zhuǎn),但已然成為遺址,或者是喂養(yǎng)著懷舊癖的某種活化石。
該如何抵達時間的對岸?浪濤在沙灘上沖刷,貝類殘骸鋪成的問號被一次次撫平。
船笛聲響起,車流斂住聲息。蒼鷺在礁石上張開翅膀,飛入了古老的秩序。
題《巴人汲水圖》
筆墨隨石梯而曲折,顏料從木桶中濺出。
壓進肉里的重量,讓眼前陡坡看起來比日子還要漫長。山歌從衣服的補丁處,吹冷汗水。
活在大地的皺褶之中,我們只能是這樣的族群,強悍而刻苦,被忍耐賦予意義。
梅花扛住了寒冷,翠竹逼出體內(nèi)所有的蒼翠,像血親一樣陪伴著我們。
孤城有寄
最不堪持贈的是雨中的這座城。樓臺與山水褪色,山水與樓臺留白,浸在江中的水墨。
最不堪持贈的情緒,正煙靄緊鎖。數(shù)百年來只有極少數(shù)人,腕有伏虎之力,以章草將其錄入一紙書信。
但我片刻的恍惚,是你寄來的嗎?我該以何相對?帶有霧氣的語調(diào),怕會引誘你沉入某個虛幻的湖底。仍然是你解開了纜繩,我無法阻止整個山城像巨輪一樣,向你移動。
我小心翼翼的唐楷,每一個偏旁都產(chǎn)生了偏差,筆跡下面還有筆跡。
在十八梯
只有少數(shù)的知情者,混在眾多過客之中。
過往的腳步,讓青石臺階衣帶漸寬,腰肢變瘦。但石質(zhì)的光陰,仍然沉甸甸地壓在舌根,我們該怎么歌唱?
——事關(guān)苔的生長、背影的風化和愛變成廢墟的過程。
后來,我們帶著不甘,忍住了心酸,一起客客氣氣地修葺那段斑駁的遺跡。
而更多不被諒解的往事被記起,被看輕的、被放下的、被當作意義又被視為謬誤的,再次于你心底匯聚。
你手持清單,站在新粉刷的墻壁前,嘴唇顫動,終于什么也沒說。
可在你的凝視里,我開始懷疑,人們說的修舊如舊,到底是怎樣的技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