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暢
城堡
母親穿著新衣,父親戴著墨鏡
母親說,父親帶她逛公園
上飯店,菜肴的味道勝過以往吃過的
第二天早晨,母親捆扎好行李
在花園龍爪樹下,我為父母拍照
母親的手搭在父親肩上
兩塊堆放在一起搖搖晃晃的石頭
試圖成為我的城堡
舊棉繩
母親一邊捆扎著衣物,一邊叮嚀:
——馨予穿小的那雙鞋,等她再來時
去菜場買菜時穿
回家如同旅行,母親清理干凈房間角落
擺放好書籍并自作主張地扔掉衣櫥里
我多余的外套。她暗自思量:
即使她不在我的身邊,我也會根據(jù)她的安排
簡單、幸福地生活
她將照片編上序號,裝在紙袋里
方便我找到自己
她反復(fù)糾正我童年時她善意的謊言
擔心我生她的氣,而我早已忘記
我不愿提起的,如同一根打成結(jié)的舊棉繩
我以為已經(jīng)解開,又被緊緊系住
五月,純棉的母親
母親床頭的舊汗衫,我年少時穿的
亞麻面料,領(lǐng)口處有白色鉤花圖案
我的衣服越來越多,早已忘記這件舊衣
母親保留著我的衣服
一件件洗滌。將布絲洗得發(fā)白,鉤花的棉線
每根都很潔凈
她在舊時光里耗費著時間和精力
令我不可思議。她洗著洗著就老了
直到有一天,我去她居住的房子
掛在門后的紫色小包,窗臺上的眼鏡盒
木梳、小圓鏡
掛在門后的舊汗衫,布纖維松弛
像一條裙子
我明白了什么是時尚,什么是驕傲
午后,坐在陽臺上母親休息的椅子上
什么不做,什么也不想。日光斜照,火車開走
母親的手,搓揉,把我的心搓揉干凈
有了純棉的質(zhì)感
酒窩
母親扎著辮子,長相俏麗
她右腿搭在左膝上,抱著六個月的大哥
那時她享有小家庭的甜蜜
另幾張照片中,母親的臉上不再有笑容
她站得筆直,表情嚴肅
她說她總被惡夢纏繞
兩個哥哥結(jié)婚,她有了孫子孫女
我在離家不遠的師范學校上學
她的幸福是每天等我回家吃飯
她拿著二哥的海鷗相機,琢磨構(gòu)圖,練習拍照
母親老了后不再喜愛拍照
“頭發(fā)白,拍出來不好看”
老照片里,在淮安縣中學上高三的她
面如滿月,眼睛彎彎,眼里透著光亮
兩個酒窩點綴在臉頰兩邊仿佛盛著蜜
賬本
那些故紙堆呢,母親用尺壓著紙畫線
用藍復(fù)寫紙復(fù)制表格,寫下數(shù)據(jù)
寫在紙上的字像被風吹向一邊的樹枝
不擅體力勞作和計算,在工作中獲得虛妄的滿足
那是她最后的倔強
我記得,織布廠的后院有豆腐作坊
她時常在下班后去作坊買面筋
和作坊的師傅聊天,那是一天中輕松的時刻
作坊里有豆腐水的味道
我跟著她,經(jīng)過彎曲的小巷回家
后來,她辦理病退,在家做飯洗衣清掃
日復(fù)一日。一晃,八十五歲
每一天都在重復(fù),都很相似,藍復(fù)寫紙
復(fù)制一般,整潔,傾注了足夠的耐心
鏡中的父親
父親背對著房門坐在書桌前的藤椅上
我看著父親的背影
我也有默然的時刻,像一扇關(guān)閉著的門
窗外,不遠處是高樓。一絲風吹進窗口
我舉起相機?!安灰牧恕?,他沒回頭
我驚訝,他對我行為的預(yù)知
父親對面的書桌上立著面圓鏡
年少時,我曾在鏡中看見父親的臉
印在我的臉上,那時,我是多么懊惱
鏡中人面容古老。藤椅扶手透出紫色的光澤
幾根藤斷開。他背對著門坐著
我也有默然的時刻,將被誰看見,被誰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