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清明年年淚,清明將到我心驚。
每年春節(jié)過完,元宵節(jié)一過,心中就開始戚戚然。因為,清明節(jié)不僅承載著我饑餓的記憶,還有親人逝去的傷悲。自始讀書,我一直誦念北宋時黃庭堅的《清明》:
佳節(jié)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
雷驚天地龍蛇蟄,雨足郊原草木柔。
人乞祭余驕妾婦,士甘焚死不公侯。
賢愚千載知誰是,滿眼蓬蒿共一丘。
彼時雖然少不更事,還沒有作者那么多的人生際遇,但“野田荒冢只生愁”、“人乞祭余驕妾婦”的悲涼,卻讓我每每念及涕淚橫流。
我的家庭是貧困而且窘弱、父母是辛勞并膽小的。母親在生了我們五兄弟之后,身體的孱弱和思想的純樸,讓她人格也變得愈加卑微。要養(yǎng)活一家人,只是靠土地里長出的糧食,遠遠不夠。青黃不接的二三月間,是家里度日如年的時候。
平時尚可借野地里能食的菜果充饑,但清明前后的時節(jié),荒草才枯,新綠剛起,除了大地散發(fā)出生命的張狂,一家人能夠填滿肚子的,就只有源源不斷的井水。
鄉(xiāng)下人掃墓,難得有用能吃的東西祭祀的,即使有,也不會把東西留下。傳說中的“齊人乞祭”,于我們也是南柯一夢。
我曾在成長的日子,讀到臺灣作家賴東進的《乞丐囡子》。六十年代只有幾歲的賴東進,伴隨著瞎父傻母,還有一大串弟弟妹妹,住破廟、穿爛衣,以乞維生。
“我們常常幾天才能吃到一點帶油星子的殘湯剩羹,平時端回來的都是別人吃剩的菜和從嘴里吐出來的骨頭雜亂混在一起的飯食,一大家人抱著破碗爛瓢狼吞虎咽……”
讀著這些如今還能背誦的句子,我覺得瞎子爹弱智媽的賴東進,比我幸福。至少,他們還有食物可以飽腹。而我們,除了喝井水、咽粗糠吃老菜,整個春天,都只能飽受饑餓的折磨。
我清楚地記得,最小的老五,七個月大時,剛好是農歷二月。在這個令我們一家人恐懼的日子,母親終于含淚把五弟送養(yǎng)給別人。
“也好,放他一條生路”“也好,他不再在家里和你們一起受苦?!蹦赣H像傻了一樣喃喃自語。
五歲的我偷偷看到母親在沒人的時候,躲在破爛的蚊帳里失聲大哭。
我恨父親,更恨這不長糧食的季節(jié)。
人窮就沒有自尊。
沒有自尊的人,更加自卑。在極端的自卑之下,又生發(fā)出極端的自尊。于是,骨子的善良被換算成求生的勇氣。
母親每頓飯時,都是躲在低矮的灶房里忙碌,從不和我們一起吃飯。
我們問母親,她總是說“吃過了”。但我們吃完飯,母親卻把鍋里的鍋巴、我們碗里的剩湯摻和在一起,燒成熱湯吃下。
還記得一件事。
母親把頭發(fā)蓄長,然后剪掉,去街上賣了,給我們買了點肉回來打牙祭??茨赣H沒有樣式的發(fā)型,人們嘲笑,甚至說我母親“太嬌慣娃兒了,他們要天上的星星,你也去給他們摘?”
這哪是嬌慣啊?母親也是極愛面子的女人,她是看到她生養(yǎng)的兒子們,實在是很長時間沒有嘗過肉味了!
母親沒有理會別人的笑話,卻警告我們:“我可以不要面子,你們卻不能做讓我丟臉的事?!?/p>
在艱難的歲月里,我們慢慢長大,然后像狼一樣奔向外面的世界。
終于,我們在外面站穩(wěn)腳跟,然后可以吃飽穿暖。
以為好日子終于來了的我們,卻第一次面臨親人和我們永別。
我們家族里有一位幺叔,用他走村躥鄉(xiāng)收購廢品積攢起來的數(shù)千元錢,為我們修建了三間大瓦房,我和二哥才得以結婚成家。但一生未曾婚娶的幺叔,卻身染重疾。
已經(jīng)無錢可醫(yī)的幺叔,知道當時的我們都才建立自己的家庭,根本沒有能力還錢讓自己治病,只有哀哀地囑咐:“你們要爭氣啊,如今政策好,再混不出個名堂,自己也無臉去見地下的祖宗啊?!?/p>
母親是怕幺叔死的。
因為幺叔的錢替我們修建了房子,他真死了,我們這一生一世都會負疚。
鄉(xiāng)下人信神信鬼。
母親疑心幺叔是去鄉(xiāng)間收購廢品,早出晚歸時碰到了不干凈的東西。
于是,母親和三嬸去找專門替人消災的端公。
拿了錢的端公說,我家祖墳上被壓了一塊石頭,“祖宗生氣了,就要找你們家的人索命?!?/p>
母親和三嬸嚇得連滾帶爬,在夜半三更直接從端公家里去到墳地,真在祖父的墳上找著了那塊石頭,齊心協(xié)力掀到一邊。
以為幺叔終于“得救”,母親和三嬸還沒有高興幾天,幺叔卻在1995年的清明過后,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享年46歲。
母親從此開始生病。
冠心病、腦血栓,整整折磨了母親十一年。
母親的病是積勞成疾,也有對幺叔去世的愧疚。身體的疾患加上心理的不安,讓母親的身體每況愈下。
我們拼命地寄錢回家,讓父親不遺余力地照顧母親,希望母親能活下來,接受我們對她的回報。
特別是大哥和四弟,在錢款上毫不吝嗇。無論是買藥回家,還是母親住院治療,他們都是搶著付錢。
但母親的病愈來愈重。
后來,母親不能吃合乎她口味的食物,還嚴重癡呆。
困臥在床的母親,身體臃腫肥胖,但精神卻更加不好。
2006年的春天,已經(jīng)生活不能自理的母親,躺臥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時而清醒,時而迷糊。
我安排好自己的事情,急忙趕到母親住院的城市。
母親淚眼朦朧,居然一下子就認出我來。母親伸出無力的手,叫著我的名字,斷斷續(xù)續(xù)對我說:“你、你把我送回家去吧,我不、不能再用你們的錢了……你們有娃……還有你們自己的家……”
我打斷母親:“媽,你還沒有享福,你要活下去!”
母親點點頭,又搖搖頭,過了好久才說:“勞……勞慰你們,要不是你們兄弟給我看病,我、我早死了……”
在我們家鄉(xiāng),“勞慰”是比“感謝”還要情深義重的一個詞。一位母親,對自己的兒子說這樣的話,是發(fā)自內心的滿足,以及發(fā)自肺腑的感謝。
我苦難深重的母親,即使是對自己付出了一切的兒子,都不曾忘記感恩。在這個讓人倍感傷悲的塵世,我敬愛的母親,哪怕到了最后的生死關頭,也在為自己的兒子、為自己的后輩子孫著想。
母親困囿病床日久,疏于運動,我怕母親長了褥瘡,日日給母親擦身按摩。后來,母親大便難解,我又用手去掏。
看著一點點從母親身體里扣出來郁結得硬實的物體,我淚流滿面;那難聞的惡臭,于我卻是異香撲鼻。
母親稍微輕松的表情,讓我感受到莫大的幸福。
但是,多災多難的母親,還是離我們而去了。
農歷二月二十,離清明還有半月,母親撒手人寰,終年64歲。
等到從天南地北趕回來的我們兄弟,把母親安葬在我們都熟悉的那塊給了我們生存下去的希望的土地,我們才知道,我們這一世,是再沒有母親、再沒有母親的娃了!
這塊曾經(jīng)生長出讓我們活下去的糧食的土地,從今往后開始繁衍親情、滋生牽掛、變成永恒;我們在清明時節(jié),回到這個地方,匍匐在母親的“家”門口,一聲聲地呼喊:“媽,我們回來了!”“媽,我們回來了!”
但是,母親永遠不會再應答我們、永遠不會再應答我們了!
幺叔的墓幾乎和母親的墓同時修建。
這座幺叔去世二十二年才修的墳墓,卻是幺叔在這個世間住得最好的“房子”,也是他給這個世界留下的最好紀念。
幺叔的墓碑上刻著我們兄弟寫的一副墓聯(lián):“與世無爭安凈土,為人厚道顯方圓?!边@是對幺叔一生的最好總結,也是我們對繼承和發(fā)揚幺叔優(yōu)秀品質的一種鞭策。
在這個世間,正是像幺叔、母親這樣平凡而偉大的普通人,為我們生存下來奉獻出了一生。他們用他們的苦難,換來我們今天的幸福。我們更有責任,利用我們的能力,讓更多的人活下去、活得比我們更好。
“賢愚千載知誰是,滿眼蓬蒿共一丘”只留在他人的歌吟中,“雷驚天地龍蛇蟄,雨足郊原草木柔”正在眼前?!凹压?jié)清明桃李笑”時,我們再一次回到親人的墳前,默默致哀。“人乞祭余驕妾婦,士甘焚死不公侯”之境也不再復現(xiàn),“野田荒冢只生愁”卻是我們在祭奠親人時,應該重新從悲傷中提取出來的信心和勇氣。
作者簡介:馮俊龍,男,漢族,1970年代出生。四川省作協(xié)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頭條號青云獎獲得者。主要從事歷史散文、報告文學、文藝評論創(chuàng)作。